《江山莲全集》第68/180页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从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得够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么?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

***

三十七个人,于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之下,他的尸身此刻还停灵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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