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88/180页
离她最近、正沐浴在她目光之下的什长杨赫才张口说了句:“宗主……”不知为什么便接不下去。连长安微感恚怒,不禁催问道:“到底什么事,说啊?”
杨赫身子前驱,忽然跪倒在地;在他身旁,在他身后,所有的白莲之子们竟黑压压跪成一片,有几个年纪轻的,甚至以头抢地,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嚎声。
连长安凤目斜飞,眸光如剑:“柳城,你来说!”
柳祭酒几乎四肢匍匐,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口中高声道:“宗主,他死了――”
――谁?谁死了?
连长安见他哭得痛摧心肝,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双稳健的双臂和一张平凡的脸;她张口就道:“有消息了?叶洲死了?”
的确,自从龙城的最后一个夜晚,杨什长救了奄奄一息的他,交给麒麟堂中那两个诡异莫测的红莲之后,叶洲就和诸人断了消息。但连长安话一出口便知不对,若真是叶校尉的死讯传来,白莲之子们虽对他有极深感情,却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忽然间,仿佛灵光一现醍醐灌顶,一个恶魔般的冰冷念头从脚底直攒头顶;就连连长安自己,也险些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着了。
“……他死了?难道是慕容澈……他……死了?”
“轰”的一声,百余人哭声动地;这是哀恸的泪水,却也是喜悦的泪水,柳祭酒在其间高声哭叫道:“恭喜宗主!白莲历代先祖在天有灵啊!那害死老宗主和盛莲将军的慕容小儿,已……得了业报了!”
刹那间,连长安只觉全身的血液全都涌到了顶骨,理智烟灭灰飞,狂乱的心绪有如脱缰野马,那感觉又来了。在头脑转动之前,身子已不由自主冲了出去;齐膝长短的羊皮靴像是一对不断交错的褐色闪电,宽阔的十八幅系腰长裙迎风招展,有如大朵鲜艳的花。连长安将满地跪着的人抛在身后,一边奔跑,一边将拇食二指相对曲起塞入口中,用力一吹。尖利的清啸顿时刺破透明天幕,在不远处的马栏中,一匹身上满是桃花色斑点的胭脂马纵越而出,后蹄还未着地身子已轻盈地转向,直朝她飞奔而来。
此刻天时还早,马背上空空如也,无辔无鞍。连长安却毫不在意,只深吸一口气,将内力运至双腿,整个便腾空飞了起来,稳稳落在马背之上。她一手轻提马鬃,另一手拨转马头,压低身子轻叱一声:“去!”胭脂马四蹄如飞,转瞬便踪影不见。
――奔了许久,奔出老远;风向忽然一变,马背上的连长安隐隐听到了歌声。还是那样苍凉而哀愁的词句:“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
***
他死了――
那个始终站在她的过往之中,残酷而英俊的男人……死了。
他曾是他黯淡生命里唯一的光芒,却又成为她颠倒的前半生中至大的阴影。无数个夜里她开始回忆那些幽居在驸马府绣房中的寂寞岁月,回忆善心的掌库娘子和傲慢的流苏,甚至开始回忆起连铉和连怀箴……却从来不敢去回忆他。
即使外表早已愈合,但连长安其实很清楚,皮肤下面依然在溃烂流血。他是她不敢触碰的禁忌的伤口;她不愿去想起,因为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她不敢回忆他,却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复仇。不是针对那个活生生的名字活生生的脸,只是将一切当成某种抽象的仇恨的符号,从而得以痛快淋漓的复仇。
她梦见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灿金屋脊鳞次栉比的龙首原,这一次,却不是站在紫极门上刀斧加颈,而是统领千军万马顶盔披甲凛凛威风,石榴裙上,敌人的鲜血开出一朵朵艳丽桃花……她甚至梦见自己再一次走进了两仪宫,嵌碧玺的银熏炉香雾缭绕,赤金凤钗委落于地、折掉了半边翅子;她手中提着长剑,那男人和他后娶的美丽贵妃伏尸在她脚下……
――可是,他却……死了。
***
扎格尔起得比连长安还要早。他已然骑过一圈马,舞过一趟刀,正盘膝坐在帐里;乳白色的奶浆从身旁女侍手上的银瓶中流出,流进一只并不精致的银碗,流进他的喉咙。
他是尚未继位的单于,并没有住在传说中用黄金涂饰屋顶的羊皮大帐里。一阵风吹来,帐帘忽然飞起,捧羊奶的女侍脸上忽然一红,连忙垂下头遮住窃笑的嘴角,也不待吩咐便飞快地收起银瓶飞快退了出去。
连长安的面色也泛着一层红光,却显然并不是因为羞怯的缘故。她额间见汗,大口喘着气,不由分说径直便问:“扎格尔,他死了……是不是真的?”
扎格尔一手端着银碗,嘴唇上还有白色奶迹。他终于放下了碗,点了点头:“是,两天前我就得到消息了。但是还没有确定,所以没有告诉你。”
“是真的……死了?”
“这还不好说……不过,这消息现在已沸沸扬扬,总有八九成可能性了。”
连长安双膝一软,刹那间竟像要站不住了。扎格尔向前两步将她的重量稳稳接在怀中,发现她在疯狂的颤抖。
“……怎么,长安?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
“我是在高兴!”连长安猛地张开手臂,死死环抱他的肩膀;力量用得那样重,以至于浑身的肌肉都变得硬邦邦的。她拼命咬着牙,不让双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害怕。”
――我觉得害怕。害怕命运的颠倒,害怕人世的无常,害怕在它残酷的指尖,最深的爱与最深的恨同样犹如无根之草;它像弹奏琵琶一样,癫狂地弹奏华丽乐章,于苍空的高处哈哈大笑,把最坚定的信念与最决毅的誓言轻易击得粉碎,拉朽摧枯。
――我的确非常喜悦……但我竟恍然发现,激奋传入身体,却变成难耐的战栗;喜悦到了极致,只剩下黑色的恐怖――我直视过这样的黑色,我知道在那之中,安睡着尖牙利齿的怪物。
笑容终于爬上了扎格尔的嘴角,那样柔软的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连长安的背脊,用手指梳理她飞散的青丝。“怕什么啊,小丫头……难道是害怕自己的好运吗?他们汉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圣天子有百灵护体,只能说明他并不是真龙。”
轻易之极的,不安开始渐渐平息;他一定是有魔力,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