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全集Zei8.com》第97/169页


他拿了那十两银子,一路回来,无意中遇了几个平日同赌钱的赌友。不知如何知道他身上有十两银子,生拉活扯的拖他去赌。他一时赌兴发作,便转念一想:这十两银子办我母亲的葬事,也太不够了。莫不是我母亲有灵,教我在赌博场多赢个几十两银子,好回家热热闹闹的办一番丧事,替我母亲风光风光?这样念头一转,即时只觉得有利,不觉得有害。一面心中默祷他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他多赢些银两,一面跟着那几个赌友,同进赌场。但是他默祷尽管默祷,灵验却一点没有,反比平时输的痛快些,一注也不曾赢过。十两银子已输得千干净净,毫厘不剩。孙开华到这时才着急起来,向同赌的借饯,想再赌几下捞本。同赌的都素来知他是有借无还的,谁肯借给他呢?他气极了打算行强,将输去银两抢回来,又自觉得理亏,没这勇气。赌博插中的规矩:输了钱不能再赌的人,连看都不许看的,因为要赌的人多,不赌的把地位占了,要赌的便没地方下注,照例由开设赌场的人,在场上照料。谁的手上赌空了,就请谁下场。孙开华既借不着钱捞本,便没有在赌场中留恋的资格了,垂头丧气的走回家,不能隐瞒哥哥弟弟。他哥哥弟弟也都是好赌如命的人,不能责备他埋怨他。只得三人商量,舅父快要来了,没有钱买办衣衾、棺木,这事怎么了?亏得孙开华有主煮,主张趁舅父还不曾来的时候,赶紧将母亲的尸首,用芦席包裹了,胡乱拣一块地方,掘一个窟窿埋了,急忙做起坟莹来。舅父来时,见已经埋了,必不追究棺木,衣袭的事,就可以模糊过去了。他哥哥弟弟也都以为然。依照他的主张,三人慌急慌忙的将母亲埋了。

果然,掩埋停当后,他舅父才来。见屋中并投停放灵柩,动问方知道已经葬了。

他舅父懂得整堪舆之术,带了个罗盘来,教三人引他到坟上去看。三人都诚惶诚恐的,生怕舅父盘问装殓时的情形。他舅父到坟上一看,孙开华那时靠近他舅父站着,他舅父猛不防朝着他就是两个嘴巴,打得孙开华更加慌了,以为用芦席包葬的事,必然被舅父看出来丁,吓得跪在地下叩头。正待认罪说该死的话,他舅父己跺脚说道:“你这东西,不是不知道我懂地理,你母亲葬坟,为甚么不等我来看过再葬!你知道这地方,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好所在么?于今可惜都被你们这三个不孝的东西弄坏了,巳走泄了地气,不中用了。这种地名叫‘猪婆地’,不能用棺木衣袭装殓好了去葬的,只能用草包了,还不能深葬,只能入土一尺五寸,就得掩埋。我悔不该拿十两银子给你,使你们好买衣衾、棺木。”孙开华听到这里,就截住问道:“不用草包,用芦席包了葬的,使不得么?”他舅父见这话问的奇怪,连忙反问道:“是用芦席包了葬的吗?”孙开华便将归途遇赌博朋友以及种种情形说了道:“我兄弟因恐怕你老人家跑来看见,不敢掘深了耽搁时间,果只掘了一尺五寸深,就匆匆拨土掩埋了。”他舅父听了,心中明白是有神助,他兄弟必然发达。

那时,正是洪杨之乱才发动不久,湖南各地招兵,孙开华兄弟就去投军。孙开华投在鲍春庭部下,仗着生性勇敢,武力绝伦,每次临阵,必勇冠三军,斩将夺旗,所向无敌。论功行赏,每打一次仗,升一次官。不到几年,已做到提督军门,赏穿黄马褂。只是孙开华的官虽做到提督军门,性情、举动却还和未曾做官一样。打仗的时候,果然是与土卒一般装束,一般的起居饮食。

就是不打仗了,也丝毫也没有官派,时常提着大壶的酒大钵的肉,到营盘里拽着一般会武艺的兵官,大家痛饮畅谈。他军队驻扎的地方,必打听有不有会武艺的人。只要有会些儿武艺的,孙开华必延纳到营盘里来,谈论拳棒。真有能为的,就留在营中,好好的安插位置,到处如是。后来这情形越传越开了,有许多身抱绝技的人,知道有这条出身的道路,从多远的赶到孙开华驻军的地方来。

这时孙开华已做了厦门提督。衙门里会武艺有能为的人,一时没有相当地位安插的,还有百数十人。只得另设一个护卫的名目,将这许多有能耐的人都充当护卫之士。但是,这种护卫队,应该有一个最有能为的人当队长。然而百数十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自以为了不得的人,谁肯佩服谁,谁肯居谁之下呢?在势又不能各显本预,大家较量一番。

孙开华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试验本领强弱的方法来。对这一百数十个卫队说道:“你们各有甚么绝技,一个一个显出来,由我来评判高下,不许争论。经我评判之后,认为可以当队长的,再看你们服也不服,有谁不服,就请谁出头较量一下。”一百数十人都说这方法很好。于是有一个人出头说道:“我的牛领,须用十石大豆方能显出来。”孙开华即教人备办了十石大豆,问他怎生显法?这人将十石大豆都倾在一个大厅上,平铺了三四寸厚,脱出一双赤脚来,在大豆上走了一路过去,看他赤脚所踏之处,大豆都被踏得粉碎了,回身走一路过,也是如此。连走了数十百遍,十石大豆中所存留的整粒,不到十分之一了。卫队中许多人看了,都同声赞好,孙开华也说:这个汉子的本领了得,忙问姓名、籍贯,原来这人是山东蓬莱人,姓曹名金亮。

孙开华正待说曹金亮这种本领可以当这队长了,只是话还不曾说出口,队中又走出一个人来,说道:“这种本领算不了甚么,我有十石面粉,便能显出我的能为来。”孙开华大笑道:“好的,好的,一个十石大豆,一个十石面粉,这一队人的本领显过之后,我倒可以开设一个很大的粮食行了。”说得左右的人都笑起来,孙开华继续道:“也罢,既是要十石面粉才能显出能为,就办十石来罢。”不一刻,照数办来了。这人也是倾在一处地下铺得平平的,却不打赤脚,反着一双有铁钉的皮鞋,从容在面粉上走了一路过去。脚落处,不但没有脚印,连钉子的印也没有。来回不停步的走了无数次,始终没一脚踏下一点儿痕迹来。孙开华看了赞不绝口,向曹金亮:“心服不心服?”曹金亮承认这人的本领比自己高,心服了,愿意让队长给他当。这人很得意的说出姓名籍贯来,是福建长乐人王允中。孙开华恐怕更有本领高强的,不敢就说出委王允中当队长的话,只望着队中间道:“有本领更比王允中高强的,可快出来试一试。”

话未说了,果然又从队中出来一人,对王允中笑道:“老哥轻身的本领高是很高,不过还没有到绝顶。老帅养了两只大猴子,求老帅打发人牵出来,试试我的能耐。”孙开华那时在提督衙门里,不仅养了二只大猴子,并喂养了许多的飞禽走兽,两只猴子的身体立起来都有三尺多高,平日用铁练锁着,还养在铁笼里面。此时牵了出来,问这人怎么试法?这人要了十串长短不一的鞭爆,从一百响到一千响。先取了一串二百响的,用线缚在猴背上,解了锁练,对孙开华说道:

“这猴子的背上鞭爆一点着,放开手来,他必吓得飞跑。我能不等到一百响鞭爆响了,就将他擒回来。擒回来又缚上二百响,点着仍放他逃走,我也能恰在鞭爆响了时,又将他擒捉到手。一连十擒十纵,鞭爆响歇后才擒住,不算是能为,摘到手后,鞭爆还响着没了,也不算能为。”孙开华心想:这猴子从来没解放过,背上就不缚鞭爆,都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擒捉得住的,何况点上一串鞭爆呢?心里如此思量时,这人已点着了鞭爆,将猴子放开了。这猴子被鞭爆一吓,脱手就窜上了一株大树,在树枝上乱踆乱跳。这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纸剪的人儿,用线系在猴尾巴上一样,紧紧的跟定那猴。猴踆到这个树枝,人也跟到这个树枝,猴跳到那个树枝,人也跟到那个树枝。凑巧鞭爆的响声一停,猴子便被擒住在这人手里了,在下面抬头看的人,听得孙开华叫一声好,大家不由己的都齐声叫好。好字的声音未歇,这人已擒着猴子下树来了。

正要再缚第二串鞭爆,队中忽发出一种冷笑的声音,说道:“这样的轻身,算得了甚么,不用再献丑也罢了。”这人即停了手,说道:“就看你的罢!”孙开华也觉得诧异,很注意的看队中,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的汉子,边走边笑着说道:“要看我的吗?像这样轻身的本领,就算已到了绝顶么?猴子虽是个身体最灵巧的东西,然究竟飞不起。并且这猴子的身体不轻,他能上去的树枝,人有甚么不能上去?我要请老帅放出一只会飞的鸟来,离我一百步远近飞起,我能和你捉猴子一样捉住。由自己放出去的,还不算真本领。”孙开华听了,大笑道:“我手下有这们多的能人,终日和我在一块儿厮混,我竟不知道。若不是今日选队长,只怕再过些时,也不会显出这些能为来给我看。我有一头金砂眼的雕,飞的最好,气力也大。我平日带出去打猎不问甚么会飞的鸟雀,都不能落他的眼。一落眼便休想逃的了,你能将他擒住么?”这汉子道:“且请老帅放出来试试,金眼雕虽不同常鸟,然他的翅膀,到空中有一种声响,落耳使能辨别,与常鸟不同。或者能托老帅的福,将他擒住,也未可知。”孙开华即回顾身后的人,去后园里将金眼雕取来。那人领命去了。

去不多时,只见这汉子忽然吃惊似的问孙开华道:“老帅有几只金眼雕?”孙开华笑道:

“好容易有几只,这一只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力,从甘肃弄来的。休说我衙门里只有这一只,通福建也只有我这一只。”这汉子听了,失声叫道:“不好了,要被他逃回甘肃去了,”这汉子说完这话,就转眼不见了,孙开华并左右的人正在惊谔,忽见那个去取雕的人,慌里慌张的跑出来,双膝向孙开华面前一跪,说道:“小的该死,被那雕在手上啄了一下,手不由放松了些,他便牵着金练条飞了。”孙开华看这人已吓得面无人声,忙安慰道:“你起来,不妨事的,已有那汉子追去了。”

大家静候了一会,孙开华忽向众人间道:“你们听得我那雕的叫声么?”众人齐道:“没听得。”孙开华喜形于色的说道:“那汉子一定将雕擒住了。”话才说毕,就见那汉子飘然从半空落下了来,左手握住金练条,右手捉住那只硕大无朋的金眼雕。只是已累得气大气喘,满头满额的汗珠,比黄豆还大,紧捉住那雕,惟恐校他逃去的模样。孙开华不觉立起身来,迎着那汉子,说道:“真是好汉子,有能为!”那汉子双手呈上那雕,说道:“虽托老帅的福,未被他逃掉,但是已累得我苦了,直追赶了八十多里的程途,还幸亏有这样长的金练条系在他脚上。一则能使他飞行得稍缓,二则因有这金练条抛在后面,我才能将他擒住。若不然,就更费事了,这东西在空中力大无穷,好几次险些儿被他牵着我走,我只好将他抱住,不让他双翅得力,他才没可奈何了,惟有张开口乱叫。”孙开华接了那雕,笑道:“叫声我倒听得了。像你这样的能为,莫说在我这衙门里当卫队长,就当御林军的队长也够得上,决没有更高似你的人了。”

孙开华很高兴的说这话,待要这汉子报上姓名、籍贯,忽从队中又走出一个浑身着白的人,身材并不雄壮,走近孙开华跟前从容说道:“这位的本领确是不差,只是在我的眼里看来,一点儿也不希罕,我有比他再高出十倍的本领,不知老帅许我显出来么?”孙开华现出吃惊的神气,问道:“你还有比他高出十倍的本领?是甚么本领?如何显法?”不知这着白衣的人究竟有甚么本领?

第六十七回 开谛僧峨嵋斋野兽 方绍德嵩岳斗神鹰

话说上回写到孙开华选拔卫队长,奇才异能之士层出不穷。那汉子身凌虚空,追拿金跟雕,顷刻之间,来回八十多里。这种能为,不但孙开华看了纳罕,就是一般参与选拔的奇才异能之士,也都摇头咋舌,恭维那汉子是天人,足有充当卫队长的本领。孙开华接过金眼雕,正待问那汉子的姓名、籍贯,队中忽又闪出一个人来,带着讪笑的意味说追:“费了这们大的气力,才将这一只老母鸡也似的东西抓住,算得了甚么希奇本领?”孙开华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急抬头看时,只见这人年约三十多岁,身体瘦削而长,毫没有魁硕武勇的气概,全身穿着白色衣服,也不是通常武士的装束,气宇更安闲自在,不像是要和人争夺甚么的。孙开华现出不甚高兴的脸色,问道:

“这样飞得起的本领,还算不了希奇,难道你更有希奇的本领吗?”这人笑道:“没有比他好的,也不出头说话了。”孙开华道:“你有甚么本领?要如何才显得出来呢?”这人道:“我无所不能。看老帅要显甚么,我有甚么,不拘那一项。”孙开华略想了一想,说道:“你说他追这金眼雕,费了这们大的气力,不算希奇,你能不费气力,从天空将金眼雕抓回来吗?”这人仰天笑道:

“这有何不能?”能字才说出口,孙开华已将两手一松,厉声向这人说道:“就看你的罢!”

金眼雕脱离了羁绊,两只翔膀只一扑,从这人头顶上掠过,但闻“飕”的一声,早巳冲霄高举了。这人只当没看见的,应声说道:“请瞧我的罢。”随说随举手向空中一招,煞是作怪,那金眼雕飞到空中,经不起这一招,就仿佛被这人用绳索缚住的一般,并且来不及敛翅回身,竟是一翻一仰,不由自主的扑落下来,正正的落到这人手上,这人一不捏住练条,二不抓住脚爪,自然服服贴贴的伏着,没有飞逃的意思。这人双手托住金眼雕,说道:“这不过是一点儿小玩意,也算不得甚么本领。真本领是显不出来的。”孙开华看了这情形,心里疑惑:这人会妖法,不是真实本领,口里正待说出来,那个身凌虚空追赶八十多里的汉子,巳走到这人跟前,很诚恳的作了个揖,说道:“听得江湖上的人称道,‘当今之世,只有方绍德有这种本领。’老哥莫不就是方绍德么?这人点了点头道:“见笑之至,这算不了甚么。”许多参与选拔的武士,都同声赞叹方绍德的本领,愿推为队长。孙开华当时以众武士同声推许的缘故,只得任方绍德为护卫队长,然心里仍以为手招飞鸟是妖法,不是武功。

一日,孙开华清早起来,独自走到花圃里闲步。花圃里有一口吊井,井水极深,特凿了这井为灌花用的。孙开华反操着手,缓缓的在花丛中走着,耳里忽听得“咚”、“咚”的声音。仔细听去,好像是吊桶在井里打得水响。心想:这时候有谁在这井里打水了。心里一面疑惑着,两脚一面向井边走去。才走到离井边—丈来远,就见一个浑身穿白衣服的人,面朝井口盘膝坐着,右手张开五指,向井中抓上来,放下去,井底的水,就跟着咚咚作响。孙开华虽只看见这人的背影,然就身材的模样及衣服的颜色,一望已知道是方绍德,只猜不透他无端向井抓些甚么。看他空着手,并没牵扯甚么,何以抓得井底的水咚咚作响?绝不踌躇的走到切近,方绍德回头见是孙开华,连忙停了手,立起身来请安。孙开华忙摇手止住道:“我正要看你在这里干甚么玩意,怎么把井里的水弄得这们咚咚的响?再做绐我看看。”方绍德笑道;“这没有甚么道理,闹着玩玩罢了。”

孙开华道:“照样玩几下给我看。”方绍德推却不过,随意伸手向井中一放,井中就如落下一块很重的石头,咚的一声,水珠四蹶,接着将手往上一提,井水随手向上涌起二三尺高。一放一提的接连几次,井水便越涌越高,不到十次,与磁石引铁相似,水已引到掌心了,孙开华看了诧异,问是甚么法术?方绍德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法术。”说罢,即走开了。方绍德回房向同伙的说道:“孙开华名虽好武,实在不懂工夫,我不愿意在这里了。”同伙的也不在意,方绍德即日不辞而去,孙开华也并不觉得去了可惜。

只是这方绍德毕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呢?说起他的来历,却真有些奇怪。相传他原是四川一个富贵人家小姐的私生子,一出娘胎就被接生的捏死了,用破衣服包裹着,教人乘黑夜提到山上去掩埋。谁知那人一到山上,就听得许多猢狲在树林中唧唧的叫。那人胆小,不敢在山里久停,便将这婴孩的包裹搁在草地上,打算等到次日天明了,再来掩埋,当下即转身回家,次日再来那草地上看时,那包裹已不知去向了。那人以为是被野兽拖去吃了,谁还破工夫去山里寻这私生子的死尸呢。隔了四五年,那地方上的人时常从远处望见那山顶上,有一个赤身露体的小孩,跟着一大群猢狲,上树打跟头玩耍。身上也好像有寸来深的毛,不过不及猢狲那般浓厚罢了。从远处望见的人,一赶到那山上寻觅,便不看见了。

那时,峨嵋山伏虎寺里,有一个老方丈和尚,法名开谛,是个极有道行的长老。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每年二八两月两次斋期,专供养种种飞声走兽。到期在伏虎寺正殿屋脊上,竖起一幅长幡,幡上悬了无数的 小铃,迎风发响,清音远闻数里。开谛长老在寺内独自升坐讲经,接连七日。种种的飞禽走兽群集座下,鸟都敛翼,兽皆俯首,各自为伍,丝毫没有相侵害的意思。长老讲经完毕,搬出斋供来,一一散发。众兽之中,惟有猢狲成群结队,最大的在前,越是在后的越小,结队向伏虎寺走来,没有一个乱跑乱跳的。走到将近伏虎寺一百步远的所在,最大的首先跪下来膝行。跟在背后的,也都照样匍匐,不敢抬头。长老散斋的时候,每一只猢狲给蜀黍一合,小猢狲的喉囊太小,装不下一合,剩下来的给大猢孙吃,从来没有争夺的事。峨嵋山附近的居民因钦敬开谛长老,多受了长老感化的缘故,知道这些听经的禽兽都有来历,也皆不敢存侵害的心思。每年到了这两次斋期,远近来看的人极多,凡是见过那种听经领斋情形的,无不感叹开谛长老的德行。

这年二月的斋期当中,来了一大群猢狲,挽夹了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在内,跟着一只绝大的老母猴,跪在山门之外,不肯走近长老讲经的法座下。比较小些的猢狲,也就依次跪着,没有进山门以内的。开谛长老在坛上看了,连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随即停了讲,走下座来,伸手抚摸着小孩的头顶,说道:“小子不要迷了来路,暂且随老僧过度些时,再给你一个安身之所。”小孩仿佛懂得长老的言语,不住的望着长老点头。老母猴听了这几句话,也似乎懂得的,回身搂住小孩,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当时,立在山门外看热闹的人,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凄惨。虽无人知道这小孩的底蕴,然看了这两相依恋的情形,都不能不为之感动。开谛长老等老母猴放了手,才将小孩引进伏虎寺,做衣服给他穿着,渐次教他言浯。一年以后,因吃的是烟火食,又经衣服的磨擦,身上原有寸多深的黑毛,都脱落干净了,只是瘦削仍与猢狲相似。年龄虽仅六七岁,然因是在山野中长大的,力大无穷,矫捷赛过飞鸟。无论如何陡峻的石岩峭壁,他总是和走大路一般的,绝不吃力就上去丁,在树木茂密的山上,他能在树梢上奔走数十里,由这株树梢,跨到那株树梢,枝叶都不颤动一下。开谛长老见他有这们好的根底,便传授他的道行,他的资质异常颖悟,练到了一十二岁,已有绝大的神通了。

一日,长老清早起来,教他把山门外面的道路打扫干净,就在山下等候。等到有一个骑黑驴的老人向上山的这条道路走来了,即上前行礼,迎接到寺里来。他依着长老的话,在山下等了些时,果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须眉半白,穿得遍身绫锦,满面慈善之气,骑在一匹很肥大、鞍辔鲜明的黑驴背上,缓缓的向上山的这条道路走来,他料知必是长老教自己迎接的人到了,连忙上前行礼,说道:“奉师傅的命,专诚在此地迎候你老人家。”老者在驴背上拱手答礼,两眼不转睛的向他浑身打量,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他将老者引到山上,开谛长老已立在山门外,合掌向老者笑道,“居士别来无恙了,六年之约,不差时刻,真信人也!”老者跳下驴背,拱手答道:“岂敢失约。”

原来这老者姓方,名维岳,是四川石泉县的第一个富绅。少时读书,未成年就中了举人。因性好黄老之学,不喜仕进,家业百多万,为一县的首富,也用不着做官谋利,就在家乡盖造了极精雅富丽的庭园,招纳各处方士,专一研究长生修养之法。只是从来,方土都是挟术以骗人钱财的,哪里有甚么长生修养的法术。方维岳从方士的指导,修炼了若干年,不但没得着一些儿进益,反因服食的丹药不得法,服成一种不能人道的毛病。四五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当少壮的时候,因一心想成道,将一切身外之物都看得不值一顾,妻室儿女也己置之度外了。后来因游峨嵋山,遇着开谛长老,才知道以前若干年,完全是盲修瞎炼,去道还不知几千万里。归家后,便谢绝一般方士,摔破丹炉药鼎,不信那些邪教了。但是,这种成道的心思一退,世俗想儿子承宗接嗣的心思,又不由得发生了。因正宗夫人已有了四十多岁,不能望生育了,买了两个身体强壮的姨太太,日夕望他生儿子。无奈少壮时所服啬精的丹药太多,本人已绝了生育之望。

开谛长老知道方维岳想得儿子的心事,收养这私生子的时候,就打算给方维岳做儿子。只因那时这私生子初从山野中收来,一则还不通人言,二则野性不易驯服,有开谛长老那般道行,才能将他收服。若在平常人,便用铁链也收锁他不住,因此开谛长老不肯当时送给方维岳去,凑巧那年方维岳重游峨嵋,到了伏虎寺。开谛长老遂乘便向他说道:“居士不须着急没有儿子,现正有一个根基最好,资性最高,无父无母的孩子,由老僧收养在此,于今他的年龄才得六岁,须经老僧教养六年,他有十二岁了,便可送给居土做儿子。”方维岳问:“是哪里来的这们好的孩子?

父母是不是都巳死了?”开谛长老不肯说出来由,只说道:“居土但牢记在心:六年后的今日再到这里来,包管居士带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回家去。倘不是与居土有父子因缘的,老僧也不这们多事了。”

方维岳自遇着开谛长老之后,心中极钦敬长老的德行,知道长老所主张的,决无差错。没有儿子的人,在想望儿子情切的时候,忽听说有这们一个儿子,当在六年之后的今日见面,怎得不把日期牢牢的记住呢?所以这日如期到伏虎寺来了。在山下见这私生子前来迎接,并恭恭敬敬的说那几句话,心里便已猜着是这孩子了,所以目不转睛的向这孩子浑身打量。此时这孩子年龄虽只十二岁,然已具绝大神通。得乎中者形乎外,那种雍容温雅的气宇,巳能使人看了油然生敬爱之心。方维岳想不到有这般气概的人物,所以脸上不免现出惊疑的样子。

开谛长老亲自在山门外将方维岳接进寺内,未曾让坐,即招手教这孩子过来,说道:“你可知道我教你打扫山路,专诚迎候的这位老居士,是你的甚么人么?”孩子听了,翻起两眼望着方维岳,不知如何答复才好的神气。长老哈哈大笑道:“老僧出家人,可没有父母亲族。你不是出家人,岂可不认识父母?快过来叩头,这位便是你的父亲。”孩子以为师傅说的必无虚假,诚坦诚恐的叩了好几个头,爬起来很亲切的叫了一声父亲,叫得方维岳笑起来了。开谛长老也笑道:

“这孩子不但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并不瞥见人叫唤过父亲,连一声,‘爹’都不知道叫唤。”

孩子忙改口唤了一声爹。开谛长老问道:“你父亲也见过了,爹也叫过了,但是你爹的姓名、籍贯,还没有知道。老憎因你在这里六年,没有说身世给你听的机缘,直到如今,才是机缘到了。

你父亲姓方名维岳,是石泉县的首富。少年科第,二十多岁就中了举人,原可以青云直上,作一个金马玉堂的人物。只因性喜黄老清净无为之学,又误于江湖方士,至今不愿仕进。你命里合该出母胎即遭魔难,应受猢狲抚育,并非猴能生人,此刻你的能为已足够将来应用而有馀了,此地不是你长久安身之所,从此就跟着你父亲回石泉县去罢。老僧给你一个名字,叫做方绍德。你的后福无量,好自为之,不可迷了来路。”

方绍德听罢,不禁双膝向长老跪下,泪如泉涌的哭起来,说道:“师傅的吩咐,弟子本不敢违,只是弟子若无师博,将永远不得齿于人类。于今承师傅收养,并赐教训,正要永侍师傅法座,徐图报称于万一。今忽教弟子远离,虽说父母是应该侍奉的,但是弟子受师傅的恩多,报师傅的恩少。父亲年非老耄,尽有侍奉的时候,望师傅格外开恩,许弟子侍奉到师傅西归之日,再回家尽人子之道。”开谛长老拈着胡须微笑点头道:“好可是好,但何苦又自寻这一番烦恼啊!”说时,随掉头对方维岳说道:“既是如此着念,居土且在这里多留两日。”方维岳见开谛长老的举动,料知方绍德对于他自己的身世,全不明了,所以开谛长老能这般说法,心里异常高兴。及见方绍德不肯同回家,开谛长老并不解劝,神气之间,好像已许可方绍德的要求,心里又不觉有些着急起来了。暗想:开谛长老的年纪虽己很高了,然精神充足,步履康强,且是一个有大神通的高僧。就现在的情形看,休说三年五载不会死,便是再过十年八年,也还能过得去。真个再过十年八载,方绍德的年龄越发大了,世故也越发深了,即算是亲生骨血,不从小带在跟前抚养,长大成人了,尚难得亲切,何况井非亲骨血,没有天性的关系,等到二十多岁才见父母,能望他将来孝养吗?并且他既不肯就此同我回石泉县去,我便在此多留几日,也没有用处。只是方维岳心里虽如此着想,然开谛长老是这们吩咐,也只得在伏虎寺暂时住下。想不到方绍德对他,倒很亲热,能恪尽人子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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