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12/31页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
“我想……”
“你想逃?”
“我想逃吗?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姊姊,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萧萧(5)
他把从溪中捡来的小蚌小石头陈列萧萧面前,萧萧用泪眼看了一会,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第二天,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叭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那儿去。哑叭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叭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子东西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似乎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八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时被她丈夫见到了,丈夫说这是做什么事,萧萧就说这是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不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话,使萧萧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萧萧全想到了,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想出了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既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萧萧(6)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
萧萧次年二月间,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年纪十岁,已经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本篇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1936年7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7月号。署名均为沈从文。
王嫂(1)
厨房中忽然热闹起来,问一问,才知道帮工王嫂的女儿来了。年纪十八岁,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饼大的发髻。脸圆圆的,嘴唇缩小如一个烟荷包。头上搭了一片月蓝布,白腰围裙上绣了一朵大红花,还钉上一些小小红绿镜片。说话时脸就发红,十分羞涩,在生人面前总显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气。问问王嫂,才知道女儿还刚出嫁五个月,丈夫在乡下做田,住在离昆明府四十里乡下。穿的衣还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说:“王嫂,你大姑娘到这里来是客,炒几个鸡蛋,留她吃饭去!”王嫂就望着那女儿痴笑:“太太说留你吃饭,不要走,可好!”女儿也笑着。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个好女儿,都来看看,都交口称赞王嫂福气好。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热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儿子十二岁,已到城西区茶叶局服务当差,净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局里管教严,孩子长得也还干净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脱脱脱,见过的人都说他有福气,相并不贱,一定有点出息。王嫂怕他不学好,所以一来就骂,装成生气样子,要孩子赶快回去,孩子虽是唯一宝贝,可并不暱爱成性,行为还守规矩,并且不胡乱花钱。
王嫂因事离开了这家中约五个月,大约在别处主仆之间感情不大好,到后又回转这里来了。在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烧饭,间或同卖鸡蛋清毛房的乡下人嚷嚷,一切动机行为无不出于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还知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这点重视为王嫂感觉到时,引起她的自尊心,凡事便更做得有条理。
有一天,因为另外一个乡下妇人来了,带了些豆子来看王嫂,一面说一面抽抽咽咽。来人去后,问起一年前那个作新媳妇的女儿,才知道已在五个月前死掉了,因为生产,在乡下得不到帮助,孩子生下地两天,女儿血流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勉强厨房去喝了些水缸脚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两个月,也死去了。经过这样大变故的王嫂,竟从不提起,还是一切照常,用来稳定她的生命或感情,原来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她相信八字。
说起女儿死去情形,她说:“他们忙收麦子,大麦裸麦,用车子装满一车一车马拖着走。家里下田去了。我女儿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脚水喝下肚,可怜,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许棺材抬出门。自己可要去做壮丁,抽签到头上,过盘龙寺当兵去,生死有命。”
吃晚饭时,王嫂加上一碗新蚕豆,原来就是白天那亲家送来的。亲家是女儿的婆婆,所以两人说起时,心酸酸的,眼睛湿莹莹的,都想念着儿女。可是女儿早已腐烂了。
王嫂女儿虽死了,儿子却好好的。一个月必来看看她,就便把工薪交上,王嫂另外送他两块钱作零用。
这家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有鸡,有狗,有猫儿。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一切却统由王嫂照料。
把午饭开过。碗盏洗理清楚后,王嫂在大院中喂鸡,看见鸡吃食。若看见横蛮霸道的大公鸡欺侮小母鸡时,好像有点物伤其类情感,就追着那公鸡踢一脚,一面骂着“你个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天吃多少!我要打死你。”公鸡还是大模大样不在乎,为的是这扁毛畜生已认识了王嫂实在是个“好人”。公鸡是著名哲学教授老金寄养了下来的。每天大清早,家中小黑狗照例精神很好,无伴侣可以相互追逐取乐的,因此一听公鸡伸长喉咙鸣叫,就似乎有点恶作剧,必特意来追逐公鸡玩。这种游戏自然相当激烈,即或是哲学教授的公鸡也受不了的。因此这庄严生物,只好一面逃跑一面咖呵咖呵叫唤,表示对这玩笑并不同意,且盼望有人来援救出险。这种声唤自然引起了一家人的关心,但知道是小狗恶作剧,总不理会,到后真正来援救解围的,照例只有王嫂一人。
那时节王嫂也许已经起床。在厨房烧水了,就舞起铁火铗出来赶狗,同小狗在院中团团打转。也许还未起床,等到被小狗恶作剧闹到自己头上,必十分气愤的,从房中拿了一根长竹杆出来打狗,这枝竹杆白天放在院子中晒晾衣服,晚上还特意收进房中,预备打狗。小狗虽聪明懂事,食料既由王嫂分配,对王嫂也相当敬畏,并且眼见那枝竹杆是王嫂每天打它用的。只是大清早实在太寂寞了,精神兴趣又特别好,必依然折磨折磨大公鸡,自己也招来两下打,因此可好像一个顽皮孩子一般,讨了个没趣后,答答的的跑到墙角去撒一泡尿,再不胡闹。尽管挨骂,挨打,小狗心中还是清楚明白,一家中唯有王嫂最关心它。
王嫂(2)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后喂鸡。狗吃饱后就去廊下睡觉。喂完了鸡,向几只鸡把手拍拍,表示所有东西完了完了,那几只鸡也就走过大油加利树下爬土玩去了。因此来准备开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时间,天气好,对王嫂更忙。院子有两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太爷的,老爷的,先生的,少爷的,太太的,小姐的,还加上自己在茶叶局作小勤务十二岁小儿子的。衣服虽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远作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恼。一面搓衣一面间或还用本地调子唱唱歌,喉咙窄,声调十分悦耳。为主人听到时,要她好好唱下去,就害臊,把个粉脸羞得红红的,决不再开口。唱歌的用意原来只在自己听听,为自己催眠,凭歌声引导自己到一个光明梦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块钱一个月,儿子却有十五块,两人赚的钱都没有用处,积聚一年可回捎乡下去买一亩二弓田地,打仗不讲和,米粮贵,一点收入虽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动用,会有多少!再过八年儿子长大了,所长保举他进军官学校,接一房媳妇,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十亩地,两头水牯牛,一切事都简单具体,使这个简单的人生活下来觉得健康而快乐,世界虽不断的大变,人心也在变,鸡狗好像都在变,唯有这个乡下进城的农妇人生观和希望,却始终不变。
三月后天气转好,城区常有空袭警报。警报来时,家中主人照例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不动。王嫂对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说:“先生,来了来了,快走快走!”话说得极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点讽刺,有点爱娇,主要表示倒是她并不怕。飞机到头上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孔子遗教在这颗简单的心上有了影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记起一个故事,“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数的八方有路难逃,不在劫数的,坐下来判官不收你。”两句简单话语和一个简单故事,稳定了这个简单的心,在平时,因此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炸到头上机会既不多,炸不到头上她当真不怕。
疏散的出门去后,不出门的照例还是各在房中做事读书,院中静静的,剩下王嫂一个人,却照例还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计数空中飞机数目,好等等报告给主人。或遇到什么人来院中时,有点话说。她需要听一两句好话,或是赞美,或表示敬服,听来她都十分高兴。哲学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后四点来看他的大公鸡,来时必带一个大烧饼,坐在檐下石砌上,一面喂鸡一面和王嫂谈谈天。若有警报,或问“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后,就翘起大拇指说:“王嫂,王嫂,你是这个。一家人你胆量最好!”王嫂听来带点羞涩神气笑着:“咦,金先生你说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俨然知道对面是教哲学的先生,就援引两句大哲人的话语,表示酬答。哲学教授老金必照样复述那两句话一次,并作个结论。“是哪吗!是哪吗!这是圣人说的!”
王嫂笑着,扬一扬细细眉毛:“圣贤说的。那里会错!”
王嫂虽从不出城避空袭,可是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还未被炸过第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飞机三三五五在城空绕圈子,还不曾看到过日机。五月九号天气特别好,照样的有了警报,照样有万千人从门前走过疏散,家中也照样有人出门。这一次情形可不同一点,三点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飞机排队从市空飞过,到飞机场投了弹。日机的样子,声音,有关轰炸传说;共同在王嫂脑子中产生一个综合印象。晚饭时把菜汤端上了桌子,站在桌边听新闻。一个客人同她说笑:
“王嫂,你看见了日本飞机?”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边高射炮蓬的响了,那边机关枪咯咯咯响了,亭桶,兵桶,飞机场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吗?炸弹有水缸大,这房子经不起!”
“要炸让它炸,生死有命。”
王嫂(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