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13/31页
“你命好,几个孩子?大姑娘有一位,一定的。我会看相,你有儿有女有福气。”
王嫂不声不响。走到厨房去了。她怕人提起女儿,心里难受。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气还是很好,并无警报,两点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飞机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来。原来那个在茶叶局当差的小儿子来了。
小孩子脸黑黑的,裤子已破裂,要他母亲给缝补缝补。
“福寿,你走那里来?”
孩子说:“我从甘美医院来。”
“甘美医院作什么?”
孩子话不对题:“妈,这只公鸡好威风,简直是架轰炸机。”
“昨天警报你在那里?”
孩子说:“我在河甸营。”
这一来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飞机场去。日本飞机不是把河甸营炸平了吗?炸死好多人,你去看热闹!还有什么好看!”
“我有事去。日本飞机来了,丢十二个炸弹,七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碎烂。机关枪答答答答乱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泥把我埋了。救护队坐车来时,有人摸我心子,还有一点气,汽车装我到甘美医院。九点钟我醒了,他们说好,你醒了,你姓什么?好,王家孩子命真大,回家去吧。怎么,在茶叶局作事,那么,到局里去吧,你妈找你。裤子被车门拉破的,他们当我是个死人!……”
孩子把事情叙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觉得可怕,也毫不觉得这次经验有何得意处。坐在他母亲洗衣盆边,裤子破了一个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给裸露出来了。王嫂声哑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烧起来?你看到人手人脚朝天上飞?人家抬你到医院去,九点钟才醒?回去主任骂不骂你?来,我看看你裤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边去,她把破裤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日本水缸大炸弹五马分尸!”小孩子却嘻嘻笑着,因为看看母亲的眼睛,已湿莹莹的了。
“妈,我活着,不要紧的?一根汗毛都不伤的。”
“你活着,别人可死去不少。”
孩子说:“我不怕日本,我长大了还要当兵去打日本鬼子。”
王嫂一面拉围裙抹眼角,一面盛气的说:“好,你当兵去,人家让你豆子大人当兵去。老鸦看你以为是耗子,衔你上天去,你当兵,当个救火兵,每天帮我来灭炉子里的火。”
“日本人我才不怕,我要捉一个活的回来你瞧,一定捉活的,用电线丝绑来,带回家去帮我们做田。”
“你有力量捉灯草人。”
“我要长大的,我赌咒要去打日本。”
这种讨论自然是无结果的,王嫂不再同孩子争辩了,赶忙去取针线给孩子缝裤。把针线取来,坐到小竹椅边时,又拍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却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情,问他母亲:“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么?天在头上。”
她看看天,天上蓝分分的,有一团团白云镶在空间。恰有三只老鸦飞到院中油加利树高枝上停下来,孩子一拍掌,老鸦又飞去了。王嫂把裤子缝好后,用口咬下那点余线,把针别到头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脏耳朵说:“你当兵去,老鸦就你到树上去。福寿,你能当兵!”
孩子不作声,只快乐的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当兵?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了。”
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以王嫂人好,心好,命好,遇事逢凶化吉,王嫂不作声,只是陪主人笑,到晚上却悄悄的买了些香纸,拿到北门外十字路口去烧化,她想起年纪青青月里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王嫂(4)
本篇1940年5月29日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署名沈从文。1942年修改后发表于《文聚》月刊第1卷第2期。1946年10月13日及10月21日分别发表于天津、上海《益世报》。修改后几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现据上海《益世报・益世副刊文艺版》编入。
夫妇(1)
移住到××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会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过了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事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把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了他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却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与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夫妇(2)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决定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已经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疸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竞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是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从这位重要人物方面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那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