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大师湘女萧萧》第14/31页


  “你从那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夫妇(3)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办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办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人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滑的眼睛,望练长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殚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得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两个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的众人,就更觉得这是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挞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
  从明白了头至尾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的,这时同练长来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这人放下才是。听过这话的练长,望着璜的脸,大约必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党部的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璜捏。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
  “先生,不能放。”
  “为什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陪陪礼,让人家赶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夫妇(4)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然而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敌人时,糟鼻子心有所内恧赶忙把头缩下,蹲于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人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来了。这中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点着头,心软了,知道敲诈的事不行,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得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
  “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团总,好不好?”
  “那也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是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狡滑处,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一群人皆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渐渐的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缚手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
  “你谢谢这先生,全是他替你们说话。”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那一束花,听过这话后,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束她并不弃去,还拿在手里。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但却并不向练长有所照应。练长早已借故走去,这事情就这样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乡下人前面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原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想到说话,问他们肚中饿了没有,两人中男子说到达黄坡时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黄昏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作可笑的事。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与你为难了。”
  那乡下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那一束花了,于是遥遥的说:
  “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把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似乎笑着为把花留在路旁石头上,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坐在石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开始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十八年七月十四作
  二十二年十一月改
  (选自《小说月报》)
  本篇发表于1929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1号。署名沈从文。

  丈夫(1)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好好的保留到那乡村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妻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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