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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董郁青/濯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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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书小引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小说,刊登《益世报》,肇始于民国九年(1920),徇已故刘浚卿先生之请也。蝉联继续,直至二十一年(1932)始登竣,岁星盖一周矣。十五年(1926)曾出版甲乙两集,十八年(1929)续出丙集,亦仅及七十回而止,自七十一至百回,仍无专书与世人相见也。上年春间,馆中执事,倡印全书,商得鄙人之赞同,从头整理之,错误矛盾之处,均经修改,已由排字房逐日排印。唯以人工不敷,难免迟滞。自李渡三经理继任,百度维新,对《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出版事,尤为注意,指定专工赶作,限于本年九月底出书,并登广告,发售预约。以定价之低廉,购者云集,全书二百余万言,不难克日观成,著者亦与有荣焉,特记其颠末如上。
  民国二十五年(1936)季春
  下浣濯缨子董郁青
  记于斗斋久电灯光下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重刊序一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是董郁青先生所著,署名“濯缨子”,早在1920年开始在天津《益世报》的副刊《益智粽》上发表,至1932年结束,以晚清至民国军阀时期政治轶事为素材,写得比较生动,卷帙浩繁,《益世报》曾为陆续出单行本,当视为以现代历史故事写演义小说的罕见之作。
  1923年间,我在学校读书时,看到天津《益世报》,很喜欢看它的副刊《益智粽》。记得最清楚的是《清末民初历史演义》,那时正写到慈禧病重时,向李连英问及光绪情况,李说皇上闻老佛爷病重,面有喜色。慈禧当时大怒说,我不能让他死在我后头。后来果然两宫同时晏驾。这一段写得很生动,因此我对《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有一个时期很感兴趣。我当时家贫,无力订阅报纸,只是抽工夫在学校图书馆看看,以后离开学校,便没有接着看了。等到1928年间,我由同学介绍到天津《益世报》做记者。在报社编辑部,看到一位老者,干瘦,驼背,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埋头写作。有人介绍说这是董老,董郁青先生,就是写《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的濯缨子先生。那时我只有22岁,觉得见到这样一位名重一时的新闻界人物,很以为荣幸,说了些仰慕的话。那时董郁青究竟多大岁数,我并不知道,只见他佝偻着腰,留着两撇胡须,头发有些花白,真是一位老前辈了。当时他负责编辑副刊《益智粽》,每天要写短文一篇,栏目为《弦外之音》,是针对当时政治情况或社会各方面的动态写的。其形式是每篇百余字,末尾一行省略号,意思是意犹未尽。每日定要写一篇,也就不容易了,有的文章也很隽永。他除去写这些小文,还要写《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另外,发稿、组织版面、看大样这一系列工作也一定要做。他写文章一直在红格纸上用毛笔写大拇指肚般大小的字,秉笔直书,不加修改,字体亦清楚整齐。他家在英租界,每日下午二时上班,乘一段电车到东车站前,然后步行到报社。报社当时在意租界小马路,这一段路约半里地。董郁青上班风雨无阻,到班后坐下来一直把工作做完才起身离社。我有一个时候编各地新闻,时间和他工作时间相同,因此有机会和他聊天。
  从谈话中我知道他年轻时在北京交际是相当广泛的,他知道许多事情。原来,他是满族,北京通县人,青年时可能中过举,对民初袁世凯做总统时的社会情况比较熟悉,对国会议员活动亦很知情,但究竟他做过什么工作,我没有问过。当时北昆在天津演出,他提起荣庆社来滔滔不绝,特别对荣字辈演员更为熟悉,如陈荣会、张荣秀都是他欣赏的演员。对于韩世昌、白云生也很赞扬,特别对白玉田、王益友有更多详细的评论。至于京戏,他一谈必是谭叫天、杨猴子、路三宝等,看来他年轻时是一个经常看戏的人。可惜我当时对戏曲兴趣不大,也没有将他的议论记下来,现在想来是非常可惜的。董郁青是天主教徒,对宗教的知识也很丰富。总之,这个人似乎是博闻强记自学成才的。
  “九·一八”事变后,天津《益世报》的副刊改为《语林》,由马彦祥同志主编,马离社后由我主编。董郁青另办一版,在《语林》版反面,名为《说苑》,只发表小说,《清末民初历史演义》也移到这一版,董郁青每日照写不误。后来,《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结束了,董改写长篇《大明湖》,以济南为小说背景。他还收集了些有抗战意义的历史故事在《说苑》发表。1935年后,他负责检查全报大样,一直到1937年7月28日日军侵占天津。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在看大样时,要在夜间工作,我办副刊,是在午后,我们已不常见面了。)等到抗战胜利,我不知他的下落,后来,听见友人谈,他已故去了,什么时候故去的,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的年岁,可能过了七十。
  天津《益世报》是天主教徒集资办的报纸。出版不久,即逢“五四”运动。在这一运动中,报纸一度同情学生,受到社会上好评。周恩来同志在法国为它写了长篇的海外通讯。报纸销路甚畅,一跃为天津报纸首位。董郁青以天主教徒中文化水平较高的文人,在报社从写社论到编副刊、写小说,无所不能,应该说是“五四”以后直到1937年抗战开始,在天津新闻界一位知名的人物,而他写的《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则是他一生呕心沥血之作。今日看来,虽然书中所述,不尽是历史事实,观点也不尽正确,但据他自己说,许多事是他耳闻目睹的。我和他接触当中,谈到往事,他是不厌其详,但不是漫无边际地夸夸其谈,看他所写的恐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怕还都是当时的传闻,当然写小说采用传闻,是允许的。而且,传闻中难免也会有些真实的。董郁青的文笔朴实,不尚华丽,《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每日千余字写了近二十年,笔调一致,这是难能的。我对这部巨著,没有自始至尾仔细读过,凭个人印象,清宫一段写得相当生动,也许因为他是满族人,对清代宫廷情况可能听得多一些。
  董的弟弟名荫狐,也是一位小说家。曾在《益智粽》发表过讽刺小说《换形奇谈》,揭发、讽刺当时的政治内幕,颇为尖刻。未出单行本。董郁青在天津新闻界工作了数十年,写了卷帙浩繁的小说,和无数篇短文。长期担任天津《益世报》副刊编辑,称得上天津新闻界耆宿,也应视为小说家。但我从来没有听他自我标榜。至今有人知有“濯缨子”,而不知有董郁青。但是,《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终究是一部实拍拍的大作品,其中多有一些有历史价值的材料。董郁青先生生前留下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即使其生前并未成为“名记者”或“大作家”,但终会有人发现他的作品而为之出版,这也证明历史是公正的!
  吴云心(1906-1989)
  1985年8月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重刊序二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是先祖父董公郁青所著,初版时署名“濯缨子”,源于《楚辞·渔父篇》,以示愤世嫉俗清高自守之志。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自1920年开始在天津《益世报》的副刊《益智粽》上发表,直至1932年登竣,长达12年。该书以晚清至民国军阀时期政治轶事为经,民间风俗人情为纬,纵横穿插文笔生花,全书一百零一回,约二百余万言。卷帙浩繁广远深博,被视为以现代历史故事编写演义小说罕见之作。
  《益世报》曾为陆续出刊单行本,并于1936年以新版分印十一册成套刊行于世,在当年新闻界、出版界均有较为深远的影响。天津《益世报》是以天主教徒为主,在雷鸣远神父推动下,集资创办的日报,其办报以“益世、益民”爱国护教为宗旨,于1915年10月10日双十节创刊号问世。创刊之初,刘浚卿先生、雷鸣远神父,深知先祖父学识渊博,文笔朴茂,在当时新闻界名重一时,乃诚恳邀聘于报社撰文。报刊发行不久,即逢1919年“五四”运动,在这一运动中,《益世报》以同情学生,谴责当时军阀官僚,受到社会上好评。1936年绥远百灵庙抗击日本侵略,《益世报》评论、报道以此为中心,广泛向社会宣传抗日思想,更配合以雷鸣远神父为主的救护队深入战场,向抗日官兵进行慰问鼓舞,并向社会募捐送往前线,此举深为天津新闻界所钦佩。1937年“七七事变”,日军于7月28日侵占天津,报社被迫停刊。
  先祖父汉族人氏,祖籍浙江绍兴,幼年随曾祖父迁居北通州,晚清曾中举秀才,家居时博览群书,贯通经史,亦喜好诗词戏典。民国后迁寓北平市内,平素交游广泛,以诚挚待人、光明磊落为处世之本,对友能肝胆相照,论事则仗义执言,从来不屈服于权势之压迫,而为时人所称道。曾为《京华时报》执笔撰文,以犀利文笔针砭当时社会弊病为己任,故名声日上,友朋益广,举凡当时社会传闻,宫廷密事,政治风云,官场变幻,均循此渠道源源而来,为以后的《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成书,积累了大量素材。先祖父自应聘进入《益世报》社后,严肃认真,事必躬亲。对副刊《益世粽》及《说苑》的组稿、审稿、发稿、编辑版面等,必不辞劳苦亲自安排妥帖,并曾为专栏《弦外之音》每日写一短文,评论当时政局风云、文坛争议、社会动态,其文章隽永辛辣,深中时弊,立论公允,颇得读者之同感。会当此时,《清末民初历史演义》文思酝酿成熟,即开始执笔成文,书中事均属实,只有文采加工虚中有实,正与正史遥相呼应;真名假名各有意在,读者思忖自有心得,此即“演义”命名之根由也。先祖父当年每日秉笔直书一千余言,文不加点亦不增删,直发排版付印,举凡晚清、民国军阀时期的宫廷、国会、外交、内政、帮派、社会各方面,无不言之有物,栩栩如列眼前,故每一书成则购者云集,被誉为当时之名作。
  1935年《益世报》改组,先祖父调任为报社编辑部总稽核,负责检查全报大样,当时曾在天津出版《沽上英雄谱》一书,又应山东出版社之约,先后执笔写成《明湖影》及《义侠薪胆录》等中篇演义小说,在当地出版界亦甚有影响。1937年《益世报》被迫停刊后,先祖父年高体弱,难与报社同迁内地,乃隐居家中,并在天津小修院教授国文,每日带领我去老西开教堂参与清晨弥撒(先祖父曾听雷鸣远神父讲道,于1916年与另五人领洗入教;日后对我的圣召劝勉有加,影响甚大,于1940年我申请加入天津小修院)。先祖父虽曾受日伪迫害拉拢,但洁身自好安贫若素,虽历生活之清苦,难磨胸中浩然正气,至此不再参与新闻界、出版界之事。1944年返回山东济南定居,一九四五年病逝于山东济南,寿享66岁。
  缅怀先祖父从事新闻工作数十年,遗留卷帙浩繁的小说和无数篇杂文、政论,长期担任天津《益世报》主任编辑,被誉为天津新闻界耆宿,赞称董老一生虚怀若谷,光明磊落,义无反顾,笔耕为民,亦足以告慰先祖父于九泉矣。
  《清末民初历史演义》虽为稗官野史,但事必有据,人必有名,正可填补正史之不足,故该书是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的。值此重刊之际,书此序言简介著者生平,希冀能对读者阅看此书小有助焉。
  著者嫡孙 董立醇
  1988年


第一回 谈气运学究具先知 盼功名村翁训爱子
  古人说三十年为一世,每逢过了一世,凡国家社会、风俗人情,无形之中,全许略略地有几许变迁:有时由乱而治,由坏而好,由硗漓偷薄,而进于纯厚朴诚;也有时由治而乱,由好而坏,由纯厚朴诚,而入于硗漓偷薄。反正三十年前,三十年后,总有种种的不同。这种道理,要拿旧学名词来批评,大半归之气运。要用新眼光观察,乃是人类进化的原理。从古至今,递演递嬗,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象。倘若终古不变,只怕到如今还是太古的顽民,浑浑噩噩,老死不相往来,那世界也就归于消极,还有什么文明可谈,更有什么历史可记呢?所以昔人又说,天道十年一小变,五十年一大变。到底也不要管他三十年、五十年、十年八年,这变之一字总是与时俱进,没有停止的,时间就是进化的轨道,不过有迟速之不同。只要你细心体验,哪管他千变万化,终要有一个远因近果。作书的冷眼观察,但觉我们这中国,无论国家社会、风俗人情,全都变化得很快。近十年以来更是大变特变,甚至把从前的礼教纪纲、廉耻道德,全都变得连一点影子没有了。如此这般,还要说进化不快,只好坐在飞机上放绿汽炮,嗅着一点文明气味,立时能把活人变成死人,那才算快到极点呢!咳,话又说回来,到底有能变的,有不能变的;有当变的,有不当变的。要是一概全变,这其中也有极大的危险,因为在大地之上,立国数千年,必然有一种特立的国性。这种国性,就好比人身的灵魂。人的灵魂离了躯壳,这个人必死;国的特性离了国家,这个国又焉能不亡呢?如今最时髦的新人物,时时刻刻总想把数千年的国性完全取消,非孝倡淫,居然演说于大庭广众之下。其余种种新奇不经的道理,全以一言包括之,叫作新文化。究竟西洋是否以这种新文化立国,据许多宗教中有道德的老先生谈起来却又大大不然。可见这种新文化,在人家欧美各国,不过一部分极端派的主张,尚且不能普通。我们中国的时髦,反要完全效法,推行全国,这事能做得到吗?然而退一步说,见智见仁,各是其是,作书的人也不敢断定那时髦先生准不对,到底你也得以身作则,先行出一个样儿来给大家瞧瞧,然后也好强人从我。哪知道在实际上一观察,却又老大的矛盾。连亲父视同路人,反说是大公无我;连祖国一齐出卖,却美为世界大同。推之其余种种,全是片面的新文化。原来这种新文化是专许他对人家讲,不许人家对他讲的。似这种人,作书的不知会见过多少,听见了若干。如今慢慢地写出来,权当给他们诸位先生作一本世家列传。到底善有善果,恶有恶缘,其中也要寓一番惩劝之意。并不是借着小说,随便拿人开心,那就失了益世的宗旨,作书的人也决然不敢。
  闲言少叙,咱们就书归正传。话说山东淄川县,离城二十里有一座蒲家庄,通共有二百多户,其中姓蒲的总占十之七八,多半以务农为业,内有读书人也很不少。因为蒲家在前清初年曾出过一位大名士,就是那著《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先生。这位老先生本是一肚皮牢骚,又生于明末清初,不免有故宫禾黍之悲,便想借着文字泄愤。那时正值专制时代,君主的势力犹如神圣,自有人说一个不字,立时便要罪及三族。因此便发生了许多文字之狱,一牵连便是数百人,活着的斩头,死了的戮尸,种种残暴无道,真难以笔墨形容。蒲老先生亲眼所见,自然怀着戒心,到底他那满腹的学问文章,为牢骚所鼓荡,不能不发泄出来。因此才著了一部《聊斋志异》,满纸狐鬼,其实全是寓言。阅者要认为实有其事,那算被老先生冤苦了。可惜他才学虽好,却一世不曾发迹,寒窗课读,了却终身。因为他是个名士,所以后代子孙还继续书香不绝,到底飞黄腾达却不曾出一个人,不过是青矜食饩,仍以教书为生活罢了。直到前清光绪年间,他的九世嫡孙名叫蒲书号竹年的,下乡试场中了第七十名举人,在他家中总算是破天荒的荣耀。哪知以后只应这一次会试,便把科举停了,竹年的岁数又已长大,从此也就绝了进取的心,仍在村中课读。这一天,正在书房给学生讲书,忽然推门进来一位老翁,竹年举目一看,认得是本村的财主章善同。他家中种着七八顷好地,城内还开着粮店,生意也很兴隆,在本村中算得是首户了,为人却极其悭吝,一文钱也不肯妄花。平日与竹年虽然熟识,却是不常往来,今日忽然推门而入,却把竹年闹了一怔,忙起身让座,笑道:“你老先生轻易不肯串门子的,今日什么风吹到寒舍来。”善同坐下笑着答道:“谁说不是呢,一天忙到晚,不是粮店里派人驮粮食,便是先生来报账。再不然,看着做活的扬场收囷,哪会有一刻闲工夫,因此疏亲慢友的地方很多,你老先生可别见怪。”竹年暗暗笑道,这真是财主的口气。又听他继续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特特来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我那小孩子长生今年十四岁了,白念了几年书,始终连字还认不清,是我把先生辞退了。明年正月,想请你老先生到寒舍教读,早晚两馔,每月送八两银子的束脩,不知你老先生可愿意吗?”竹年略为沉吟,心想我教这散馆,每月不过十几吊老钱,还得自己吃自己。如今一个穷乡村里,居然有八两银子的馆也不为少了。便笑道:“承你老不弃,就是这样吧!但是有一层得要预先声明,我这散馆中有两个得意的学生,我要带过去的,就是令郎念书,也好有一个伴儿,还可以行吧?”善同虽然不甚乐意,回想两个人不多,便也答应了。
  从此一言为定,乡间也不懂得下官书。第二年正月开学,便套车来接先生。竹年预先把自己家的一个侄儿叫子杰的,也是个秀才,约了来教家里的散馆,免得人家子弟废学,这也是读书人的厚道。他带过去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名叫子化,一个是同村孙姓的子弟名叫孙讷言的。上馆之后,宾东很是和睦。那章长生果然聪明过人,大有进步,一年的工夫便把《四书》读完,随念随讲,他无不言下领悟,回讲时候是一字不差。因此竹年常对东家夸赞学生,说我教了多半世的书,从未遇着这样一个聪明子弟。你老先生真是有德行,有造化,将来净等享儿子的福吧!善同听了立时心花开放,忙向着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请安,笑道:“这全是老师的栽培,将来点了翰林,朱卷上第一名业师先得把你老先生刻上。”竹年听了心里不觉好笑,科举已经奏停三年了,他还想着叫儿子点翰林,可见乡间人真正是孤陋寡闻。有心说破了,又怕打散了他这一团高兴,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转眼教过两年。这一年正月,长生十七岁了。先生年下回家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定期上馆,择的十九日是入学良辰,善同自己坐着轿车来接先生。他两家相距不过半里之遥,本来用不着坐车。乡下财主要摆架子,好叫同村的人知道他家里请了一位孝廉公的老夫子,又在正月里要显一显自己家里的新帷子车,所以每逢正月,必要用车接先生,就算成了一条惯例。附馆两个学生全都因事来到,只有竹年随着东家来到馆里,举目一看,不觉心里诧异。但见屋中四白落地糊裱一新,当中一张八仙桌,挂着大红洋呢的围桌,桌上摆着香炉烛台。香炉的后边放着两个九寸盘子。上首盘子里搁着一顶大帽子,上嵌着一颗水晶顶子;下首盘子里放着一只五十两的大元宝。再看香炉里插着整股的檀苏高香,氤氲缭绕,香气扑鼻。两边烛台上全插着极大的红烛。桌子后边却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挂着大红洋呢的椅披。竹年才要开口动问,却被东家一手拉着一手推着,直推到椅子上边,强捺着叫他坐下。自己抹转头来到了桌子前边,双膝跪倒,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吓得竹年忙跳下座位来,一面自己跪倒,一面又用手拉他,口里倒吸着凉气,问道:“东翁,你莫非是疯了!我是个活人,为何给我上起祭来,这不是笑话吗?”善同兀自不肯起来,又饶了三个响头,方才立起身子来,却又一声不响。只见家中做活的过来,把香案撤去,把帽子银子挪在别的桌上,调上四副杯箸,又搬过三把椅子来。少时从后院走出一位苍髯白发的老头,两个后生随着,一个是长生,那一个却有二十多岁,生得豹头环眼,气象很是轩昂,一齐进了书房。善同忙替引见,说:“这位老翁姓曹,是江苏人,是我的远门姑丈,在山东候补通判,已经多年了。这位少爷,就是他的儿子名叫曹玉琳,在省城什么学堂里读书,说早晚也要做官了。不知我们生儿得何年月日,也能照他父子两个大小弄个官儿做做,也不枉我巴结一场。所以今天恳求老师无论如何,三年以内把你学生教成了,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枉我今天磕这许多头。”竹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有心笑出来,又怕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得与大家见礼,高低竹年坐了首座,曹翁相陪,曹玉琳同善同对面坐下,长生在下首打横。少时酒菜上来,虽然是乡间,鸡鸭鱼肉倒是样样俱全。彼此喝着洒,竹年问曹翁因何事到淄川,曹翁说是奉藩宪所委到这里帮审一宗案件,顺便到舍亲宅上走一遭。竹年问玉琳今年贵庚,是读书,还是出来就差。玉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现在济南客籍学堂肄业,明年就可毕业了。老伯曾中乡榜,自然是通儒硕学,小侄今天倒要领教一桩事情,不知老伯肯赐教否?”竹年忙谦道:“岂敢岂敢,不知世兄有何事动问?老朽对人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怕我不知道的,也就不敢强对了。”玉琳笑道:“老伯太谦了。小侄今年廿四岁,家父曾给报捐过一个县丞,依他老人家的意思,等明年毕过业便分省去候补。小侄自念学业毫无,想要出洋留几年学,俟等回来再入宦途做事,不知老伯可赞成吗?”竹年一边听话,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地多喝了几杯,有些酒意了,被玉琳这一问,不觉勾起他的牢骚来,便哈哈大笑道:“世兄,你今天肯将这关系终身学业的事询及老朽,足见你眼力不差,看出老朽不是那迂阔腐败、徒读死书的人。我今天斗胆,当着曹老前辈要大发议论,可不要笑我是狂生,我确实不是狂生。”曹翁道:“岂有此理!老夫子你指教我的孩子,我感激不迭,哪有笑你的道理?”竹年道:“老朽虽是旧学中人,但是如今翻出来的时务新书,我全要买来看看。所以国家的安危,世界的形势,以及中外人情、风俗、政治、法律,种种的不同,我也曾细心研究。到底说一句老生常谈,还得要归之气运。据老朽看,满清的气运已经到了末日了,不出十年,清社一定成墟。清之亡,不亡于真守旧,却亡于假维新。如今派学生出洋,总算是一种最时髦的政策了,哪知留学生愈多,清社的灭亡愈速。多造就留学生,便是清室自杀的利器。老朽一眼早看透将来的结果,到底我心里却是极端赞成。如满清当道之昏暴,各省督抚之跋扈,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士农工商,四民失业;风俗偷薄,礼教沦亡;政治腐败,纪纲失坠;必须彻底地破坏一下子,然后才有建树可言。据我看,就连这万恶滔天的君主制度,也不能久存人世了。世兄,你拿着这县丞的官儿到各省去候补,究竟有什么出息?莫若趁着年富力强,到外国去学一点实在本事,将来清室亡了,也好做一个开创的人物。虽然说将相无种,也得自己有真学业、真能力,然后才能够乘势崛起。要想再照从前,按部就班,做现成的官儿,只怕以后有点不容易了。”竹年这一席话,说得玉琳同长生全都兴致勃勃,笑逐颜开。只有曹翁面上,却现出一种沉郁不悦的颜色来。善同茫然不知所以,不过听着热闹罢了。玉琳道:“老伯这崇论宏议,实在使小侄闻所未闻,明年毕业后,一定出洋留学,决无二议了。”长生也插嘴说道:“老师,你看门生要随着我曹大叔出洋走一遭,也能够有点出息吗?”竹年慢慢地又干了一杯酒,却不答长生的话,反向善同说道:“东翁,我们宾东相好了三四年,今天倒要支开窗户说亮话。我请问你,是想叫儿子飞黄腾达、升官发财、做个宦途有名的人物,还是叫儿子做一乡的善士、一家的孝子、一代的通儒呢?”这一问,倒把善同问得白瞪着眼,半天答不上来。还是曹翁在旁代为解释了一回,善同才笑道:“先生你要知道,我膝前就这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要不为他中举求官,我一年肯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请先生吗?什么叫孝子、善士、通儒,我全不懂,只能盼他做个官儿,那不是逆子呢,我心里也是快乐的。”竹年听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说:“东翁,既然如此,我今年可以不必在府上教书了。现在科举已停,纵然在家里读一辈子书,也休想有个出路,你叫长生随曹世兄到学堂去吧!实对你说,我的本事只能造就他为一个通人,感化他成一个孝子;要求着达到你桌上摆的那宗目的,我实在没有那种把握。最好你叫他入学堂,将来有机会出洋留几年学,回国之后不愁不能做官,这是如今最好的一条终南捷径。你不要错过了,我也犯不上耽误你的子弟。咱们今天的酒,不必做开酒馆,就权当辞行酒吧!”曹翁在旁边却也极力赞成,说老夫子眼光远大,不肯图有限的脩金,误了学生无穷的进步,似这样古道照人的先生,实令人钦佩。善同的脑子里,本来就想叫儿子做官改换门庭,所以每年肯拿出这许多银子来请先生。如今听先生的话是没有希望了,登时面上现出不悦的颜色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懊悔。竹年又连饮了两杯,蓦地大声说道:“东翁,你这令郎要是入学堂,求功名,将来不患不出人头地,但是老朽有句话你要谨记,长生这孩子聪明有余,诚实不足,而且他的脑力变换太快,将来只怕应了古人的话:是治世的能臣,乱世的奸雄。不但国家沾不着他的光,只怕连你老先生也未必能享着他的福。我如今把他这长生的名字改为敬宗,是叫他顾名思义,将来不至于忘本,却不是叫他学唐期的许敬宗。不知你老先生可乐意吗?”善同道:“我是个不通文墨的人,先生送他名号一定不会错的,就叫他敬宗吧。”此时做活的盛上饭来,大家吃饱了。
  竹年果然将自己的书籍收拾了收拾,辞别东家,仍回自己家中教散馆去了。善同此时也并不慰留,倒是忙着同曹翁商量,托他挈带敬宗到济南入学堂,曹翁满口应承。又过了两天,善同备了二百两银子交给曹氏父子,为敬宗入学之用。敬宗果然随着他们到了济南,正赶上中学招考。那时初办学堂,也不考英文。敬宗的汉文从过竹年二年,多少有一点根底,又兼他笔下天生的活泼,居然考入中学。肄业一年,监督很赏识他,应许毕业之后送他到东洋留学。他父亲善同得着此信十分欢喜,同老妻许氏商量,给儿子早早完婚,省得出洋之后,一半时不能归家,耽误了媳妇,不能娶过门来。第二年伏假,便给敬宗成过亲。媳妇的娘家姓蒲,是竹年远门的一个孙女,她父亲也是一个廪生,为人极其古板迂腐。女儿在家,什么《女儿经》、《列女传》,全都教她读过,因此蒲氏倒很能尽妇道。过门之后,什么昏定晨省,侍膳问寝,种种的礼节全能必敬必戒地一一奉行。因此善同夫妇很是满意,常常对人自夸,说我们老夫妻,有佳儿佳妇,膝下承欢,将来的老福,是不可限量的。就是街坊四邻,也全羡慕得很。说章老头子的儿子,将来一定做大官,他这封翁是稳稳当上了。
  转眼过了三年,敬宗在中学毕过业了,果然考中了出洋留学。他本堂里四个人,还有师范学堂八个人,一共十二人为一组,定于明年二月放洋到日本去。敬宗年下回家,收拾行装,辞别亲友,此刻却忙了善同。因为儿子出洋留学,仿佛外放了府道一般,得要鸣锣响鼓地庆贺一下子,好叫亲友街坊全都晓得。借着正月请春酒,便预备了十几桌菜,凡是本村外村的亲戚朋友全请来宴贺。大家见他如此高兴,也都跟着凑趣儿,有送喜对的,有送点心的,善同看着,益发快活。等大家吃罢了,他同老妻许氏又重新饮酒,把儿子叫过来,先站起赔着笑脸,让儿子上座。敬宗不觉一怔,心说我爹可真是老糊涂了,那有父子同席让儿子上座的道理,只是立着不动。善同笑道:“吾儿,你自管坐下,为父的有话对你讲。”许氏便一把将敬宗拉至上位,强捺着他坐下。善同便斟过一杯酒来,一饮而尽,说道:“你明天便要起身到省去了,从此一步一步地做起官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也不枉我老头子巴结了一场。自从你入学堂以后,连本村的保正同衙门的差役,全都另眼看待。前儿县里派人来要车,做活的告诉他说,送少爷进省赶考去了。街坊李大又暗暗告诉那人说,他们老章家现在出了洋学生,早晚还要做洋老爷呢!你不要大呼小叫的,照从前那样横。如今连皇上家全怕洋人,那洋学生是洋人的徒弟,连你们老爷全惹不起,你何必讨苦吃呢?什么地方没有车,单上这村里来。这几句话居然把差人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地去了。我听了心中好不快活,原来洋学生三个字就有这大的势力,将来到外洋去几年,回来一定是洋老爷了。做了洋老爷还不定怎样威风呢!只怕县太爷全得来给你请安。那时我老头子也沾你的光,做一位洋太老爷,谁敢不恭敬咱们?”许氏道:“可不知洋太老爷戴什么颜色的顶子?”善同略一沉吟笑道:“洋老爷官顶大,一定是红顶子。洋太老爷是洋老爷的爹,似乎比洋老爷又大一层,大概须戴绿顶子吧!”许氏道:“为什么要戴绿顶子呢?”善同道:“你妇人家懂得什么?蓝白金顶全比红顶子职分小,如今要大过红顶子,怎能不戴绿顶子呢?”老夫妻正拌着嘴,媳妇蒲氏进来,对公婆说道:“他的行李我已经全收拾好了,不知还有什么带的没有?爹妈早提个醒儿,省得临时着忙。”善同道:“好孩子,你受累了,也坐下喝一杯吧!将来敬宗做了洋老爷,你也是一品夫人,以后见了人,总要端起点架子来,别失了咱们做官人家的体统。”蒲氏道:“爹爹喝醉了吧,为何连儿子媳妇也奉承起来?您只顾这样娇惯他,连家庭的礼节全都不讲了,将来他还认得您是他的爹爹吗?”敬宗被媳妇一套话说得有些蹐跼不安,慢慢地退下座来,说:“天不早了,爹妈也该睡了,我明天还需起早呢。”善同说:“好好,你们小夫妻睡去吧,我们老两口子也要睡了。”做活的撤去杯盘,老少夫妻俱都安歇。次日一早,善同先起来,预备给儿子送行,车套好了在门前等着。敬宗起来梳洗已毕,又吃些点心,辞别父母妻子,便要上车进省。此时老夫妻却有些恋恋不舍,蒲氏也弹着眼泪,对丈夫说道:“你这次出洋,千万不要忘了家中老少,要随时给家里来信,免得爹妈不放心。要是伏假年假有工夫,你不妨家来住上十天半月,可别等着毕业再回家,把老人家的眼全盼瞎了。”敬宗鼻子里哼了两声,跨上车,便徜徉去了。公婆媳妇在门前站着,直待看不见车的影儿方才转身回家。
  单说敬宗,路上没有耽搁,四五天便来到省城。才走进中学堂,只见堂役张顺迎上来请安笑道:“章少爷好!你老为什么今天才来?前天有一封双挂号的信,是从日本来的,我替你老收着啦。”敬宗不等进屋,便从张顺手中将信要过来,拆开一看,不觉大惊。若问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饮血酒共入同盟会 剪发辫大闹公使馆
  敬宗接过信来,见皮上写道:支那行山东济南中学堂章敬宗殿,下首写国器自东京神田区旭楼旅馆缄寄。敬宗知道是曹玉琳来的信,国器乃是他的号。急忙拆开,抽出信来,见上面写道:
  【汉田(敬宗号)贤表侄青鉴:济南分袂,裘葛倏更,缅忆英辉,时深驰溯。遥想起居佳胜,学与时增,是颂是祷。客岁年假,欣奉手书,敬悉台端将有东国之游,负笈求学,不远万里,雄怀远志,敬佩良殷。叔随班逐队,无善可陈,兹启者我国驻日蔡使,因鉴于学生大倡革命,拟密奏清廷,通饬各省,不准遣派留学,此折早晚即将出发。吾侄可纠合同志,急速来东,千万莫延,延则有变。专此奉告,余容面陈。
  顺颂
  学祺!
  愚表叔曹玉琳拜手】
  敬宗看罢,心里有些惊诧,遂将信揣在怀里,在屋中闷闷坐着。张顺给他沏上茶来,他也无心喝,心想此事万不可回明监督,玉琳信中写着不叫告诉旁人,况且监督也是宦途中人,他听见革命两个字一定头疼,明想着送我们出洋,也不敢放手了。总得想一个巧妙法子叫他欢喜早送,才能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得一妙策,便取过信纸来,仿照玉琳的笔迹写了一封假信,就用玉琳的原封装起,却将玉琳的原信藏在身旁。洗洗脸,整整衣服,便到监督室中。先给监督拜过年。监督素日本欢喜他,便留他同桌吃饭,对他说道:“敬宗,你真是好学生,这般早便来了。其实出洋总得二月底,在家里多住几天也不妨。”敬宗乘势说道:“老师有所不知,门生此次早来,还要请老师的示,我们出洋总要提前一个月才好。”监督忙问道:“这却因何?”敬宗道:“门生的表叔曹玉琳,老师是知道的,他给门生来了一封信,说我们国的蔡公使很注意留学生,定于二月中旬要亲自考拔一次,如果考列优等的,不但本人可以得奖,连原送学堂的堂长监督,全要填具考语,请旨嘉奖。门生的学业虽然不佳,到底也未见得准不能考取优等。如果侥幸得列优等,门生得奖倒是小事,老师可以列在保案中,奉皇上家天语褒嘉,也算是一点特别光荣,不枉费尽心血栽培了门生一场。”敬宗这一席话,句句打入监督的心坎里,登时笑逐颜开地问道:“这话果真吗?”敬宗道:“门生怎敢在老师跟前说谎,现有书信可凭。”遂取出那封外真里假的伪信来,双手递给监督。监督戴上眼镜,详细地看了一遍,又交给敬宗,笑道:“难得蔡公使这样怜才,他是国家大员尚且如此,难道我们就没有成全学生的人吗?他褒奖我们不褒奖我们,倒也无关紧要,但盼你们几个学生替山东露个脸,我的面子上也好看。你们四人已经来了三个了,我今天便给那一个去电报催他快来。师范的几个学生,我去见他们监督,大约三五日内也可到齐。到齐了,我立时就发款,你们一同到青岛上船。从今天计算,如果快,不出十天便可以到东京。”敬宗谢了又谢,说全仗老师栽培。回到自己屋中,心里好笑,说我略施手段,此老便入彀中。可见天下事,不撒谎调皮决然不会成功的。
  果然没出三天,中学、师范两校出洋的学生俱已到齐,当时把盘费发给他们,每人五十块现洋,五十块老头票,学费每年每人五百块,却由学务处(那时尚未立提学司)成总汇到日本,交给留学生监督,再按月发给他们。这十二人辞别了本堂的师长学友,又由学务处督办带领着见过抚帅。抚帅袁公着实勉励了一番,说此去要专心致志地求学,千万别随着革命党捣乱。将来学成归国,本部院是要重用的,大家诺诺连声出来。第二天,便乘胶济车直赴青岛。那时青岛还是德国的租界地,洋楼街道,修得很是整齐。同人候船,在旅馆住了两天,恰赶上日本的长崎丸邮船开到青岛,大家全买的是三等票,到了船上,并没延搁,当日夜里便开行。敬宗在船上无事,写了一封快信知照玉琳,船上有邮筒,投在筒里,到长崎停泊,便由旱地先寄走了。好在二月天气,海洋里没有大风浪,果然未出十日便航到横滨。此时玉琳已经接到敬宗的信,便约齐了几个至近好友,预备到横滨码头,迎接敬宗一班人。他这几个知己的朋友,全是留学界中铮铮有名的人物,俱是青年,同曹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听说玉琳的亲戚来东,大家全要去欢迎,预算这一日午后,长崎丸准可拢岸,因此一同乘车到了横滨,便直往码头等候迎接。不大工夫,长崎丸果然进口了,玉琳同一班人俱摘下帽子来高高举起,表示欢迎的意思。此时来的十二人也都站在船面,敬宗眼快,早看见玉琳了,便招呼大家一同摘下帽子来,表示答谢之意。少时船靠了岸,玉琳同大家啪啪啪鼓了一回掌,作为初见面的欢迎礼。玉琳在前领着一班人跳上小船,然后登着梯子一同上了大船,挨着个儿全都行过握手礼。敬宗道:“大老远的,劳表叔来此迎候,实在当不起。表叔一个人就很不安了,怎又劳动众位先生?”玉琳笑道:“这有什么,好在东京同横滨相距不远,你们初来乍到,要没有向导,又得多耽搁两天。我们既然见着,今天就可以到东京了。大家全到旅馆去吧,在那里吃饭,休息休息,坐夜车回东京正好。”
  于是大家随玉琳一同到了松岩旅馆,把行李牌子交给馆役,不大工夫,行李全都取来。敬宗十二人在船上住了七八天,虽然未遇风浪,到底有些摇簸,身上觉得不舒服。如今到了旅馆中,净面喝茶,登时精神焕发,忙向玉琳打听同来几位的姓名。玉琳忙替引见道:“这一位姓金名国安字子平,是浙江杭州人。这一位姓路名绍祖字仲芳,是陕西凤翔人。这位姓张名广源字伯渊,是直隶沧州人。这一位姓王名金海字玉山,是顺天大兴人。这四位全是我的同学好友,俱是慷慨有志气的好男子,我们臭味相投,不亚如同胞兄弟。你们十二位以后交长了,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于是敬宗大家又说了些久仰的客套话。大家吃过晚饭,一同乘夜车来到东京,住在神田区旭楼旅馆。敬宗把此来的周折,如何诓哄监督,如何提前一月,全对玉琳说了。玉琳骂道:“这些缺少心肝不是人类的官僚,就懂得升官发财得保案,满清伪朝廷,也专能拿这些事牢笼他们。老表侄的计策,正是投其所好,焉能不发生效力。”玉琳又替敬宗筹划,不必入他们的普通学校,最好先入一年东文东语专修科,将来能够直接听讲,便入他的高等专门,省得走绕道儿。敬宗诸事俱听玉琳指挥,他的天分又高,果然一年工夫,东文东语俱都烂熟了,便插班入在大学预科,同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敬宗的为人本来漂亮,他看本校中几个中国的有名学生全都大声疾呼主张排满革命,他也随在后边,慷慨激昂地说个不休。于是大家全引他为同志,说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个血性男儿。一来二去,敬宗的名誉便大起来了。那时提倡革命的急进派,第一就是张广源,其次如曹玉琳、金国安、路绍祖、章敬宗,全是革命队中的健将,终日奔走呼号,把革命两个字,便视同第二生命。那胆子大的学生全都奉他五人为革命的导师,胆子小的却不敢同他们亲近,平日见了他们便远远地躲着,恐怕担上嫌疑。他们五个人对于这类的学生,也全鄙薄不以人齿。因此赞成他们的便呼之为五豪杰,反对他们的便管他们叫五凶。他们五人因此益发得意,不但口谈革命,还要著书立说,到处鼓吹。从此名声越闹越大,连蔡公使耳中全有了他五人的名字。
  却说此时革命的鼻祖孙逸仙先生,游遍南洋欧美,到处演说排满,提倡革命。虽然同志的不少,究竟那时候留学西洋的人不多。孙先生的意思,总想把革命思想输入学生脑筋,将来才能发生伟大效力。听说在东洋留学的已经有了七八千人,他老先生便打定主意要到东京来,传播他那革命种子。预先拍了一个电报到中国留学生总会,说鄙人确定于八月中旬由南洋来日本东京,与诸君一堂把握,联络感情,并要做我国运命上的商榷。大家接到这个电报,便开会商议,也有主张欢迎的,也有主张不理的,更有那胆子小的,听见孙逸仙三个字,吓得变貌变色,仿佛是听见了父母名讳,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垂头丧气一语不发。座中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挺身出来对大家说道:“今日之事,并非我徐天麒愤怒不平,实在我们学生太无人格!孙先生奔走革命,原为我们汉族争自由,好脱离满清的压制,免得永久做人奴隶。我们稍有人心的,对于孙先生得怎样欢迎!怎样崇拜!他老先生肯来赐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为何拒绝不理?难道乃祖乃父给满清当了三百年的奴才还没有当够吗?这真是令人不解的事。”徐天麒尚未说完,张广源、章敬宗、曹玉琳、路绍祖、金国安五个人一齐拍掌,又轮流演说了一回,一个比一个激烈。后来张广源主张赞成欢迎的起立,此时连不赞成的也不敢不起立了,通共四十个人,全是各省留学中的正副干事,他们既然赞成,其余留学生也自然随着,不敢发生异议。于是用留学生全体名义给孙先生复了一电,极表欢迎。孙逸仙得了复电,知道东洋留学界中赞成革命的占大多数,便欢欢喜喜、兴兴头头地来至东京。大家到车站迎接的足有一两千人。孙先生住在常盘馆中,先同各省留学生干事接洽了一回,然后定期开演说会,并由徐天麒、张广源一班人发起,凡来听演说的学生每人须出大洋五元作为会费。一连演说了两天,居然收了七八千块钱,一齐送给孙先生,好预备运动革命。孙先生在他们广帮中各商家,又打了一回秋风,居然弄到一万多块钱。这一次东京总算没有白来,孙先生感激张广源一班人如此破除情面地帮忙,便在中国料理店味莼园中备了一桌好席,柬请这几个学生作为酬劳。徐天麒也是广东人,同孙先生是同乡,自然格外亲密。大家喝得酒酣耳热,便谈起国事来。张广源大骂满清专制恶魔,不把他推翻了,中国决没有好的一天。金国安道:“将来我们回国,必须把那满奴同效忠满奴的汉奸用炸弹炸死几个,才能唤醒国民,成立革命基础。”章敬宗道:“我们要革命,第一得牺牲万有,立志不做满清的官,不吃满清的俸,专在国中散播革命种子。遇着机会便狠狠地干上一回,再接再厉,永不罢手,终久总有达到目的那一天。”曹玉琳道:“革命的事业伟大,也必须有内应,将来才容易成功。做官也不怕,只要别变了革命的心肠,将来更可以得力。”徐天麒听了点头佩服说:“曹兄的话果然是老谋深算,迥不犹人。”路绍祖道:“革命事业,人才同钱财,这两样是缺一不可的。将来我要得了志,必须广积金钱好接济革命。常言说钱能通神,只要有了钱,保管革命唾手成功。”孙先生鼓掌赞成道:“路兄的话一点不错,鄙人奔走革命快二十年了,所以不成功的原因,就因为经济困难。此次打算从日本到美国去,我国在美的侨商,大半拥有厚资,如能说活了他们的心,数十万巨款不难咄嗟立办。”大家越谈越觉着高兴,孙先生蓦地拿起酒壶来,向玻璃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清酒(按:日本有一种清酒,其色味与我国之烧酒无大悬殊,唯稍淡薄),又把随身带的小刀取出来,用刀尖向左手中指上扎了一下,登时鲜血流出,伸着手指向玻璃杯中点点滴滴地流了下去。不大工夫,杯中的酒已染成淡红色。随手将刀子递与徐天麒,天麒也照样滴过。又递给张广源,广源下狠一扎,血流得分外多,也滴在杯中了。然后将刀子传给曹玉琳,玉琳接过来,脸上变颜变色的,似乎想扎,又不肯下手,却用眼看着章路金三个人,三人也有些蹐跼不安的样子。广源看着有点不高兴,伸手将刀子夺过来,又拉了玉琳的手,不容分说在中指上便扎了一下,玉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没有叫出来,只得向杯中滴下。章路金三人一看这情形知道躲不过去,何必再饶上出丑,便也勉勉强强地俱都滴过。然后孙先生对大众宣言道:“今年今月今日,孙文同张广源、曹玉琳、章敬宗、路绍祖、金国安、徐天麒诸君,在味莼园席上,讨论革命事业,彼此同情,因此歃血为盟,共入同盟会中。致身竭力,恢复汉族自由,石烂海枯,永矢寸心不变。皇天后土,备闻此言,有渝今盟,神明共殛。”宣言已毕,将血酒递给广源挨着次序俱都饮了一口。临末孙先生接过来,将所余的一饮而尽。然后将随身带的同盟会证取出来,挨次填过名姓,每人收了一张,又谈了些闲话,然后各自分散。徐天麒同孙先生却住在一个旅馆中,二人闲谈,孙先生对他叹道:“老弟同张伯渊不愧是好男儿,将来革命史上,定能增些光荣。至于那四位我就不敢保了。”天麒忙问何以见得?孙先生道:“革命是流血造成的,方才歃血为盟的时候,他们四位先生连手指上的血全不肯牺牲,还能牺牲脖颈上的血吗?连一滴血全不肯破费,还能破费满腔子的血吗?”天麒也点头叹息。
  第二天,孙先生便乘船到美国去了。不料他们在味莼园一席话,却惹起了天大是非。原来这一天,中国使馆的书记官韩简也在园中请客,同他们的房间只隔一层板壁,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全被韩简听去。后来隔着板壁的缝子,又偷看他们歃血为盟,无意中侦探着一桩大案。吃过饭回到使馆,便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全对蔡公使说了。列位要问这蔡公使是什么出身,他本是福建人,在南洋贩米为生,又给荷兰银行当过一任买办,发了有一百多万的财。后来左宗棠做闽浙总督,他夤缘着在督署当翻译官,他的英文日文全都很好,左宗棠很赏识他,便保他为候补道,曾做过一任惠潮嘉兵备道。他有的是钱,曾买过一对日本美人,献给军机大臣某亲王,还随着送了许多东西洋的奇巧珍品,因此某亲王密保他为外交能员,堪任出使大臣。后来日本驻使出了缺,清廷降旨,特授他为出使日本国全权大臣。他由道员一升而为公使,真乃特别超迁,自然是上戴皇恩,下承王眷。到了日本以后,时时刻刻想着感激图报,此时恰赶上留学生日增月盛,内中主张革命的本占多数,他便秘密奏知朝廷,请通饬各省暂时不要遣派学生,以免邪说酿乱。本来清廷就怕闻革命二字,见了他的密折,焉有不准之理,除通饬各省外,又给他去了一个电报,叫他随时侦查。如果学生中有高倡革命的,轻则扣发学费,重则请求日本政府准其引渡,交由使馆解回中国惩办。蔡使自奉到密旨,便派出心腹到各茶馆酒肆秘密访查。张广源一班人,平日每逢演说,便大声疾呼地提倡革命,蔡公使的耳朵里早已经灌满了。不过留学界中,十个人里总有八个是如此,革命两字成了一种时髦的口头禅,要是挨着个儿办去,也办不胜办,只得忍耐着,专等拿住某人的真凭实据,重重地办一下子,也好惩一儆百。此次孙中山到东京来,蔡使便特别注意,每逢演说时候,不但派人去听,并且自己还要乔装改扮,暗暗地去私访。那一日被学生看出破绽来了,张广源使了一个眼色,内中有粗鲁的,揎拳奋袖便要过去打他。蔡使见来头不妙,抱头鼠窜地去了,因此益发积恨不舒。偏巧孙先生同这一班人在味莼园歃血入盟,被书记官韩简看见了,当日便一五一十地报告与蔡使。蔡使把这几个人的名姓全记下来,第二天便行文给东京警视总监大岛,要引渡这几个人。不料大岛不但不准,反倒回了一封公文,狠狠地说了许多刻薄话,说万国公法上,并没有引渡政治犯的一条,贵公使身任大员,难道连这一条极浅薄的法律还不懂吗?再说贵国的政治不良,这是东西列强全都公认的,贵国留学生在此提倡革命,乃是有志之士,敝国与贵国政府平日交好,不肯辅助他们,已经是绝大的情面了,焉能再去干涉他们,请贵公使不必做此一想。蔡使迎头碰了一个钉子,闹得垂头丧气,莫可如何,不得已而思其次,便传谕留学监督,扣发这六个人的学费。别人犹可,单单苦了张广源,因为那五个人全是富家,使馆不发学费,他们写信回去向家里要钱,也有汇一千的,也有寄八百的,唯独广源却想不出法子来。他也曾找了几次留学监督,监督总向公使身上推,说:“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只是公使的交谕很严,如果给你一个钱,他便要奏参我,说我私通革命,请你想我能担得起这样罪名吗?无论如何,你只好原谅我吧。”广源本是一个慷慨男儿,见监督为难,也不便再求他,但是他心里把蔡使恨入骨髓。自己暗暗打算,似这样民贼,不如厉厉害害警诫他一回,虽然把学费牺牲了,到底也出一出心头的恶气。
  这一天有过午时分,他袖了一把极锋利的东洋剪子,到使馆门前递了一张假名片,是张德祥——他知道张德祥同蔡使是同乡,冒着名儿一定准见,果然片子递上去不大工夫,传出话来叫请到客厅坐。广源走进客厅,见地毯壁衣,电灯沙发,样样俱全,陈设得十分华丽,便面朝里坐下。少时蔡使出来跨进客厅,他才转过脸来,向蔡使鞠一鞠躬,先笑吟吟地说道:“求公使恕我唐突,我不是张德祥,却是张广源。”蔡使本来认得他,出其不意,倒大吃了一惊。有心退回去,怪不好看的,只得勉强敷衍,请广源坐下。笑道:“你来见我就直说是你也不能不见,何必假托别人的名儿呢?”广源冷笑道:“公使要有这大的度量,便不扣我的学费了。”蔡使道:“你原为学费而来,这一层我要对你讲个明白。你自己想想,拿着皇上家的钱来此留学,原为学成了给皇家效力,你如今反倒终日价吵嚷,要革皇上家的命,世界可有这种道理吗?我焉能不扣发你的学费?你要是改过自新,从今天起绝不谈革命,我不但发给你学费,还要特别地奖励你呢!”蔡使的话尚未说完,早把一个慷慨激昂志凌霄汉的张广源气得怒发冲冠,拍着桌子说道:“你这叫放屁!快快住口,我的学费是我们同胞的民膏民脂,并不是满奴的私囊积蓄。你们这一群民贼,甘心给满清做奴才,还要捺着我们大家的头,也给他做奴才。实对你说,我张广源是汉族的好男儿,头可断,革命两字不能改口。今天就问你,学费是发不发,立等你回答,别的事你一字不用提。”说着便立起身来,把两眼瞪得圆圆的,直看着蔡公使。蔡使一见这来头不善,有心说发,又怕丢了面皮;要说不发,又怕他真个行凶,自己眼前就要吃苦。有心喊人来捉拿广源,远不救近,生怕一张口,他急了先下手,反倒弄巧成拙。刹那间急中生智,便也立起身来,笑向广源道:“你不是要学费吗?我后宅有洋钱票,先点一百送给你,你在这里候一候吧。”说着便要开步走,广源何等机警,焉能上他这个当?忙伸手拉他说不成,哪知他一甩袖子撒腿就跑。此时广源真急了,嗖地掣出剪子来拔步便追。使馆中虽有几个夫役,大家在厅外偷看,见张广源来头很凶,生怕他身上带着手枪炸弹,倘然闯进去送掉性命,一个月十来块钱的差使,犯得着吗?因此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后来公使跑出厅外,广源手持利剪,在后面相追,大家生怕扎着,全都躲开了。广源一直追进后宅,紧跑两步,首尾相连,公使跳上台阶,广源也一脚跨上去,伸左手一掠,掠住公使的发辫,右手用剪子一剪,齐齐地剪断了三寸多长的发梢,揣在洋服的口袋里,此时蔡使已跑进屋里去了。广源还要再追,从屋里出来一人横门挡住,广源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不敢再往前行。要问何人能将广源拦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讲平等亲父称愚弟 论发财使女胜名娼
  张广源剪断蔡使的发辫,自己忘其所以,仍往前追。追至门前,从里面出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年纪就在二十上下,却是中国装束:穿着一件绿章缎的夹袄,蓝洋绉的散腿裤子,两只天足穿着满帮绣花的红缎子鞋,油头粉面,梳着很大的圆头。只见她两只胳膊一横,把门口横住,似嗔似笑地向广源说道:“先生,这是我们的内宅,你也是读书人,为何不讲礼闯人家的闺闼?这样野蛮,不怕人笑话吗?”广源生平最不惯与妇人谈话,别看他英气勃勃,一见了妇人便面红耳热,不敢抬头,如今被这妇人一拦,又被她几句话问住,立时臊得满脸鲜红,也不回答什么,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前边虽有几个夫役,谁肯多事去拦他,遂任他大踏步走出使馆去了。
  原来出头拦广源的妇人,乃是蔡使的第三姨太太。是他被放公使到京召见时候,路过天津,从小班子里买的一个妓女,名叫桂香。自带到日本来,宠了没有半年,他又看中了一个日本使女名叫田子的,便将桂香的宠夺了。桂香心里虽然不快活,面子上却也莫可如何。偏巧今天该着她走运,公使的夫人小姐同两个姨太太,由田子领着看大写真去了,家里就留桂香看家。桂香好不气恼,她们看热闹,却把我留在家里。又一回想,趁着家里没人,放出妓女的手段来兜搭公使,倒也是一个好机会,倘然他不弃故剑,或者可以再邀新宠。便凑到蔡使的卧榻替他烧鸦片烟,蔡使生怕田子回来吃醋,三番五次地撵她出去。桂香偏不肯去,说:“你这人太狠心了,我跟你从良一场,虽然比不上大太太,也是奉明文来的,如今得了野鸡,反倒赶起家鸡来了!我偏不出这屋门,倒看那女鬼子回来,敢把我怎样?”两个人正拌着嘴,广源来了,公使见片子是张德祥,乐得借此为由躲开桂香,所以出来得格外快。恨得桂香骂道:“老乌龟!活王八!这一出去,怎不叫炸弹炸死呢!”一个人坐在屋里生气,却听见前厅说话的声音很高,因为离得稍远听不清楚,她却很注了意,自己跪在床上,隔着玻璃窗户往外看,后来看见蔡使往里跑,后面一个人拿着剪子向前追,倒把她吓了一跳。及至剪断了公使的辫子揣在口袋里,她心里略微放下,知道这个人是开玩笑,并不一定伤人,所以挺身出来。心想有我这好的脸子,向他飞几个眼风,保管心醉神迷,万不会扎我的。所以跑出来一手拉着蔡使,向屋里一推,转过来便用两手横住门框,似笑不笑地向广源说了几句责备话,没想到居然把广源说走了。这一来,她可有了汗马之功。回到屋里见蔡使坐在床上,兀自惊魂不定地吁吁喘气,又拉过辫子来咬牙切齿,仿佛又可惜又痛恨的样子。桂香坐在他对面,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用手指头戳着他脑门子,说道:“老乌龟!你心里觉得怎样?这可不往外撵我了吧!”蔡使被他一戳,猛可地一惊,抬起头来见是桂香,慌忙立起身来,朝着桂香深深的就是一揖,笑道:“好人,方才若不亏你,把这个捣蛋鬼挡回去,不定出了什么大笑话呢!”桂香哼了一声道:“笑话笑话,你多半吃了灯草灰,会说这般轻巧话儿!那明晃晃的剪子剪断了你发辫,兀自不肯放手,要追到屋里来,至不济你身上得多添几个透明的窟窿!我破着性命救了你,拿我的肉身子去替你搪那锋快的剪子,是我的话有理,把他说出门去,要不然我还有命吗?”蔡使笑道:“咱俩是夫妻,你何必夸功呢?”桂香瞪着眼道:“谁同你是夫妻,田子才同你是夫妻呢!我们不配。”蔡使见她撒娇,只得用软话安慰她。桂香说:“不成,咱们今天倒得说个清白,我救你的命,原算不了一回事,逐日受女鬼子的气我实在忍不了。我今天提出四个条件,你完全应了我,咱们万事皆休。你有一条不应,我也不同你怄气,明天便买船回国,先到北京,把你被人剪去发辫的丑事登在报上。我再出头在外务部告你一状,说你私纳日娼为妻,对我恩将仇报。你这个公使也不用做了,咱们在北京打官司吧!”蔡使本来心虚,生怕今天的事宣布出去面子上过于难看,听桂香以此挟制,忙答道:“我应我应,五十条我全应,请你说吧。”桂香道:“第一条,太太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我不能越过她,别人却不能居我之上。从今天起,要改口称我为大姨太太,大姨变成二姨,二姨变成三姨,你可应吗?”蔡使道:“应应应!”桂香道:“第二条,你得把田子赶出去,以后永远不许进使馆的门,你舍得吗?”蔡使低头沉吟,桂香冷笑道:“我早断定你舍不得,算了吧!不用说了!”蔡使道:“你这人太性急,我有什么舍不得?不过得破费几个钱。”桂香道:“废话!破费钱破费你的,与我什么相干!”蔡使道:“第二条应了,你说第三条吧!”桂香道:“第三条,从今以后使馆的银钱得归我一手经营。”蔡使道:“这也可以,你管我管全是一样。”桂香道:“第四条,我有自由权,无论什么事你不得干涉我。”蔡使道:“这一条太宽泛了,你要不做人事,难道也不准我管吗?”桂香道:“你打听打听,咱们是丁丁当当的好朋友,且比你们做官的要脸啦!为什么拿着人不做人事?”蔡使道:“好好,我全应了。”
  果然从当日起便履行条件,别的条件全好办,唯有田子哪肯容易就走。蔡使拿出一千块钱来叫她去谋生活,她嫌少,后来又添了五百,方才去了。馆中的夫役,蔡使不但没开除他们,反倒每人赏了十块钱,嘱咐他们不准在外边乱说,以后再有学生前来一概不见。他却秘密地给大学校去了一封信,历述张广源如何不安本分,是敝国的流氓败类,请贵校千万不可容留他,及早革除,省得传染了全校学生。大学校长一想,犯不上因为一个学生得罪支那公使,便悬牌将广源革掉了。广源虽然被革,心中却很快活,总算出了这口怨气。只是他两手空空连一文钱也没有,如何生活?便去寻访徐天麒,先向他借了十块钱用度,又向天麒商量,同学之中唯独路绍祖家里最富,是陕西著名的财主,他父亲路万有弃儒学贾,发了有几十万的财。想去找绍祖向他借上三二百块钱,自己赁一间房子,著书鼓吹革命。天麒听了连连摆手摇头,说:“不成功,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吧。你原来还不知绍祖的近况,他如今起了家庭革命了,他连自己的生活多半全保不住,哪还有余力接济你?”广源惊问道:“这却为何?”天麒忙述了一番,二人彼此叹息,家庭专制的毒,唯独富家更是厉害,到底绍祖也未免太荒唐了。天麒替广源打算道:“些须不足,我可以接济你。你从今以后莫若在留学界中充当翻译,翻一堂功课,有八毛钱酬劳,你每天翻上三个钟头,便有两块四毛钱,衣食住全够了,何必去求人呢?”广源很以此言为然,从此便不当学生当翻译了。
  却说路绍祖的家庭,到底因为什么革命,说起来很是一个笑话。原来路绍祖就是前清中过翰林、著仁在堂课艺推为八股名手路闰生先生的重孙。他父亲路万有也是个名秀才,八股作得很好,却不曾中会。他家里本是世家,很有几个钱,便弃书为商,居奇垄断,很发了几十万银子的财。生有两个儿子,绍祖行一,他兄弟叫述祖,万有一心想巴结儿子,中举人点翰林,好继续他先人的八股事业。偏巧停了科,把万有气得发昏,依他的意思还叫儿子在家中研究八股,说不久一定要恢复的。绍祖却不肯,偏要出洋留学,说毕过业一样做官,何必总得学八股呢?又托出他丈人来向万有说,好容易万有应了,每年给他一千块钱作为留东学费。绍祖到了日本,意气发舒,终日高谈革命,后来补了官费,手头益发富余,住了三四年不曾回家。万有心中大不痛快,给他去了一封严信,很责备他,说他借留学为名在外浪荡,连爹娘全不挂念,叫他年下务必回家。并说给他捐了一个部郎,叫他明年到北京当差,不要再留学了。绍祖看了,一时不加斟酌,便给他父亲复了一封信。万有拆开,见上面写道:
  【父母亲大人膝前,万福金安,身体康健。敬禀者奉到手谕,拜悉一切,男在东三年,定省久疏,罪无可追。唯今日国难方殷,胡奴盗窃中原,蹂我汉族,男纠合同志,以身许国,不能顾及私家,方将秉革命方针,持流血主义,一显男儿身手,岂能觍颜事仇,做满清之官,食满清之禄哉!父命虽不可违,但今日人类皆为平等,各有自由,欲迫男到京就差,万难遵命。纵触父亲之怒,或送男忤逆,或出男宗族,男以死自誓,此志绝不少屈。临禀挥涕,不知所云,伏维慈亲鉴原,无任惶恐待命之至。
  男绍祖叩禀】
  万有尚未看完,两眼中早冒出火来,拍着桌子喊道:“好好好,祖宗有德,儿孙会流血了。我早就看透了,这一出洋,一定变成反叛,无父无君,赚一个灭族的罪名,连我这老头子也跟着做无头鬼。如今居然同老子讲起平等来,我这儿子养着了,我要不早早想法子,我们一家人全活不了。这全是他丈人的德政,无是无非,想叫女婿留学,好害我一家子,他擎受绝户产。好好,我还敢要你的女儿做媳妇吗?”正说到这里,儿媳妇王氏给他送茶来。他见了儿媳妇,连忙立起身来,向王氏一躬到地,说道:“仁嫂请坐。不知仁嫂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氏一见这种神气,吓得几乎把茶盘扔在地下,连忙放在桌上,双膝跪下,说道:“爹爹,您就气疯了,是儿子得罪了您,做媳妇的并没敢失礼,您这样,岂不要把媳妇折受死吗?”万有笑道:“仁嫂你快请起来,我有话对你讲,你要再跪着,我也跪下去了。”王氏生怕他再闹出旁的笑话来,只得站起,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听公公吩咐。万有道:“从今以后,我们不论父子,论朋友了。他是我的仁兄,你自然是我的仁嫂,哪有仁嫂伺候愚弟的道理,我决然不敢当。并且仁嫂同两位世兄在寒舍住着,也诸多不便,我今天便套车送你到王府去,早晚我替仁嫂备盘费,送你母子三人到东洋去,好同我那位仁兄一齐流血。”说着便喊家丁叫套车,此时万有的太太朱氏也到了,劝了半天,万有执意不听。朱氏向儿媳妇使了个眼色,王氏会意,只得含悲忍泪,辞别了公婆,领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
  王氏的父亲叫王鹏翔,是进士出身,做过两任知县,很是清廉,所以一文钱未曾落着,反被上司参了,革职回家。万有慕他门第清高,才做的这门亲,但是王家很穷,每年万有必须贴补四五百银子方能过活。这一天鹏翔在家里坐着,忽见女儿哭着进来,忙问她什么事,王氏哽哽咽咽地答道:“那不是爹爹多事,好好的家里坐着,叫他去留的什么学?如今惹下天大的祸,却叫女儿去受气,我也活不了啦!”说着索性放声大哭。鹏翔也摸不着头脑,忙问她到底因为什么,王氏一五一十地说了。鹏翔道:“亲家翁太迂阔了,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发这大脾气,我去见他,保管一说就好。”鹏翔的太太吕氏一面劝慰女儿,一面阻拦鹏翔,说亲家翁正在怒气冲天的时候,一见了你,更是火上浇油,我劝你今天不要去吧。鹏翔哪里肯听,好在路家的车尚未走,鹏翔坐了便一直来见亲翁。先到书房里,恰赶上万有正在书房给儿子写信,见亲家来了,气哼哼的,也不起来让座。鹏翔搭讪着在他对面坐下,候他把信写完了,封好交给家人,吩咐双挂号立刻就走。这才转回头来,向鹏翔冷笑道:“大哥你择的乘龙佳婿果然不错,将来叛国弑君做了皇上,你就是皇国丈了。”鹏翔道:“亲翁……”这两个字才出口,万有便急了,向外撵他道:“你要再同我论亲戚,即刻请出。”鹏翔道:“老哥哥,咱们论朋友,你可容我少坐片刻了。”万有沉着脸道:“你请坐吧,有话快说。”鹏翔道:“千错万错,总是做兄弟的一时糊涂,想着叫他求点学业,将来报效皇家,你我老弟兄,面上也有光彩。没想到他竟会受了传染病,招老哥哥生气,我实在对不住。”万有听鹏翔自己认不是,便不好再闹气了,长叹了一口气,不觉老眼中掉下泪来。鹏翔乘势说道:“父子是天性之亲,常言说虎毒不吃子,他虽一时糊涂,难道还真断了父子关系吗?再说谁人不知他是老哥的长子,倘然闯出祸来,不但府上担个灭族的罪名,就连兄弟我也脱不了干系。依我说,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把他叫回来,他一回国,自然革命的念头就无形消化了,这乃是釜底抽薪的法子。老哥哥,你何必生这大气,气坏了身体,不是自己受罪吗?”万有忙拿出儿子的信来与鹏翔看,说:“大哥,你看这封信,同抄家的旨意还有分别吗?”鹏翔接过来看了,也兀自摇头吸气,半晌才答道:“好好的人,为什么一到外国就会变呢?老哥你不必发急,我既然劝他出洋,便有法子调他回国。”万有道:“这事不能说着玩,你别管用什么法子,明年正月务必叫这畜生回来。如果明年正月不来,对不起你大哥,我可要自行出首,还说你同他串通一气。你是做过官的人,加上一条革命罪名,轻极了也得定一个斩立决,那时可别怨我无情。”鹏翔连声答应道:“做得到,做得到,明年正月他一定回来,不回来朝我要人。但是我的女儿,你不要那样对待她。你请想,她愿意自己的丈夫做这样的事吗?”万有道:“我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明天叫她回来,我决不难为她。”鹏翔答应了,方才告辞回家,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路绍祖在东京同金国安住在一个下宿里,这一天绍祖买了两尾大鱼亲手烹调,请徐天麒、金国安两人饮酒,天有日落时候,天麒才到了。三人在一间屋里放上小炕桌,席地而坐,下女替他们轮流斟酒。正在喝得高兴之时,见楼下来了一名邮差,喊道:“有路先生的信。”下女慌忙下楼接了信,又连蹿带蹦地跑上楼来,递给绍祖。绍祖一看是家信,唯独信皮上的字却与往常不同,从前是写交路绍祖平安家信,此次却改了称呼了,上写着呈路大老爷台启。绍祖见了有些诧异,心想这是爹爹的笔迹呀,为何称我为路大老爷,莫非因为捐了部郎,便把称呼改了,到底儿子做了皇上,爸爸也没有改称呼的。因为心里犹豫,所以等不得吃过饭再看,遂在桌上将信拆开,抽出瓤子来,才看见头一行,便哎呀了一声,脸上的颜色登时变得雪白。一边往下看,却一边吸气皱眉,很带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来。没等看完,便塞在衣裳口袋里,白瞪着眼发愣。下女替他斟酒,他也不喝,徐金二人催他喝,他方才醒过来,酒一沾唇又放下了。天麒是直性人,有些耐不住,便问他道:“什么信,你看了这样动心,莫非府上有什么事故吗?”绍祖见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沉吟了半刻,方才答道:“专制家庭,生不如死,连家事还闹不清楚,还奔走的什么国事!”天麒道:“我们知己的朋友,论理府上的事,我们没有过问权,但我看你这种抑郁沉闷的样子,一定有什么难言苦衷。如果没有背我们的必要,何妨说出来,我二人替你想想法子,也或者有个转圜的余地。”国安在旁也帮着说,绍祖咳了一声,便从衣裳口袋里将信掏出递给二人观看。天麒接过来,与国安同看,见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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