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32页


  【仲芳仁兄大人阁下:拜奉惠书,敬聆传论。弟市井愚拙之人,但知践土食毛,皆为帝德。革命流血,实所未闻。吾兄既讲平等自由,自不便寄人篱下仰弟生活,从今学费自筹,弟不敢过问。至尊嫂与世兄,既为革命传人之妻子,寒舍湫隘,岂能相容,已定期送至东洋,与吾兄一同流血。从此各行其志,虽片纸只字,勿再相通。弟老矣,吾兄苟相爱者,各姓其姓,幸勿以流血之余波及弟颈,则感戴鸿施,宁有涯涘。专此拜复,敬请血安。
  绝交弟路万有顿首
  某月某日】
  天麒看罢,也替他皱眉问绍祖道:“你给家里写的什么信去,把老先生气成这种样子?”绍祖遂把家里怎样叫他就官,他怎样回的信,全对天麒说了。天麒道:“你太荒唐了!革命流血是肚子里的志愿,不要说家庭说不得,就连同学的好友,若非同志,尚且不可妄谈,何况你家老先生又是旧学中人,见了这种名词,他心里怎能忍受呢?”金国安插嘴道:“我们革命要从家庭做起,连家庭的命全革不了,还能革满清的命吗?我看仲芳索性与家庭断绝关系也倒干净。”天麒道:“你这话然而不然,其中有两宗条件不易解决:头一样,父母养育一场,纵然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不求父母狭义的欢喜,到底也不能同父母作对,把天性之亲变成仇敌;第二样,我们要倡家庭革命,也先得能够经济独立,自己连自己的生活全不能独力支持,怎能讲到家庭革命呢?”绍祖听天麒所说的实有至理,便向他求方略。天麒道:“这件事并不难挽回,你赶紧写一封赔罪的信,把老先生的信也随着寄回去,应许明年正月一准回家,听老人指示,叫如何便如何,这件事就完了。然后看风头行事,能够回东呢,固然好极了。就是不能回东,只要脑子里印定革命两字,天涯海角也有事业可做,也有机会可乘,你想我这话是不是?”绍祖听了,不禁恍然大悟,再三再四地向天麒称谢。说大哥的话,真是我指南针,立时把满脸愁云全都化为乌有,重新整顿杯盘,又喝起酒来。金国安向他二人道:“我三五日内就要迁居了。”绍祖诧异道:“你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迁居作甚?”国安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松方下宿,是老夫妻两个开的,这老头子有两个女儿,全是国色。大的叫樱子,在赤坂歌妓座为娼,很有一点艳名;次的叫田子,在蔡公使的家里当使女,前两天不知因为什么,被公使赶出来了。赶出之后,他父亲便贴出房条子来,招留学生开下宿,叫田子充当下女。我进去看了一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收拾得很干净。占一间楼房,每日两遍饭、一遍点心,一个月大洋二十元。虽然贵一点,我喜欢他那里干净,下女田子又非常的机灵,怪可人意的,我便给了十元钱定钱,占他尽东边那一间楼房。我因为这房子尚未住满期,所以不曾搬家,定规后天准搬,临时还要请你二位给我帮忙。”绍祖听说,忙问那两间赁出去没有,我何妨也搬到他那里去呢。天麒听了,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绍祖不说了,国安沉吟道:“大概是满租出去了,明天我替你看看。”天麒向国安道:“老弟,你搬过去可要留神,那田子不是好缠的,野草闲花,总以少沾惹为是。”国安心里虽不乐意听,面子上只得喏喏称是。
  三人吃罢饭,天麒去了,国安也回自己屋子,绍祖果然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赔罪书,连他父亲的原信一同封好,第二天早晨便发了。紧跟着又接到他丈人王鹏翔的信,也是叫他认罪回家。他又给鹏翔复了一封信,答应明年正月一准回家,求他丈人代为疏通,不要气坏了老人家。万有看见这两封信,心里才平和了,又给绍祖来了一封信,着实地申饬了一顿。绍祖见申饬信,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再说国安自搬到松方下宿,早晚与田子鬼混,又暗暗买了许多东西送给她,不到一个月工夫,居然达到目的,两个人好得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时刻也离不开。原来田子的父亲名叫松方好歌,是一名老伶工,当年在戏班子很红过几年,钱也赚了不少,可惜全随手花掉了。后来上了年纪,唱不了戏,很困苦了几年,幸而两个女孩子全接续上了。大的叫樱子,生得丰肌媚骨,不亚如画上的杨太真;又天生一串珠喉,唱起来真如莺簧百转。十五岁上便把她送到赤坂歌妓座,不上一年,艳名大炽,居然成了一个名娼。二女儿叫田子,生得比她姐姐尤其美丽,只是肌肤略瘦一点,千伶百俐,能够眉言目语。可惜她不肯学唱,她父亲几次要教给她,她偏执意不学。她说我们是人,何必要学鸟雀儿鸣给人听。她父亲也想把她送到歌妓座,同她姐姐做一样生意,她又不肯,说当妓女没有大出息,无论长得多美,自当了妓女,人家便看成了有价的货,你也只能照价而沽。最好不居妓女之名,有我这般容颜,不去就人,何愁人不来就我。等到人来就我,我便成了无价之货,比妓女所得的利益自然超过千百倍不止。她父亲一听这套议论果然有理,便再也不去强她。后来十六岁上,中国公使馆要雇使女,她便欣然应雇,心里说这可到了发财的机会了。果然领到使馆,一相便妥,每月十块钱的工钱。不到两个月便把蔡使闹得神魂颠倒,明劫暗取,一年之内便弄到两千多块钱,什么衣服戒指等,还不在其内。后来蔡使为桂香所劫,迫不得已才把她辞掉了,临走时候还讹了一千五百块钱。回到家中,她父母见了女儿,仿佛是见了财神奶奶,恨不得跪在道旁迎接。田子去的时候,只有随身的衣服同一床棉被,此时回来却拉了两箱子衣服,另外珍珠戒指、钻石戒指、真金戒指足有七八个,一千五百块老头票也拿出来交给父亲存着。从前挣的钱,随时拿回家中,自然不必说了。松方好歌同老妻保子看见金银衣服,喜欢得上嘴唇合不上下嘴唇,但是心中有一样不解,女儿这样得宠,为何又跑回家来。有心要问,又怕田子不快活,只得忍住了,不敢启齿。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田子说想姐姐了。松方赶忙跑到赤坂,把樱子接回家来,家中预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席,给女儿接风。连亲戚中的姑姑、姨姨、姥姥、舅母也全接来了,好陪着田子饮酒,哄女儿一个欢喜。本来乐户人家不懂得什么尊卑长幼、大小礼节,只要能多挣钱的,便是好老。樱子虽然是名妓,挣的钱也不少,到底比田子可差得多了。此次家宴,自然是田子坐了首座,樱子在一旁相陪,有几位亲戚全坐在两旁。保子亲手去温酒热菜,松方执壶把盏,先敬了田子一杯,然后挨着次序,与大家斟酒,又对众亲戚发言道:“列位高亲,不要轻看了我家田子,小小年纪才出头接客,便接了支那国一位大钦差。不上一年工夫,居然弄到四五千元,请问在大学校当一位女教员一年能挣多少?人生世上,一日不可无钱,钱多的便是英雄豪杰,钱少的便是俗子庸夫,没有钱的便是奴才乞丐。什么叫职业高下、人品尊卑,那全是欺人的话。只要有了钱,无论做什么职业,人品也是高的。若要无钱,你纵然假充清高,也没有人理你。”众亲戚听罢,俱都鼓掌赞成。内中有一个凑趣的,便笑道:“松方先生的话实在妙有至理,本来支那国广有金钱,我们国人到他那里去的,一个个如入宝山,全是满载而归,决不空手。如今田子能不出自己国门,也居然成千累万地将钱弄来,可见她的本事又在一班国人之上,将来不愧为我国的女英雄,只怕还许铸铜像呢!”又一个说道:“支那国的人,一个个俱是冤种呆蛋,就知道挥霍金钱,充阔大爷。我们要不弄他的钱,真乃是见食不餐,非君子也。”一席话说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田子转过脸来问樱子道:“姐姐你从去年到今年一共赚了有多少钱?”樱子见问,不觉脸上一红,迟迟梗梗地答道:“除去我的嚼用,大约家里剩了不足五百块钱,连妹妹的十分之一还不足呢。”松方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便向着樱子哼了一声,又叹道:“无用的丫头,空长了一副好脸子,却没有赚钱的能耐。我老两口子要指着你养活还不得饿死吗?”田子忙拦她父亲道:“爹爹快不要说这话,姐姐本来老实,又挂上一个妓女的招牌,所接的全是咱们国的穷客,哪能有出息呢?别看我当了下女,这下女身份却不同娼妓,在对面眼光中,总得认定是良家子女,便不能出娼妓的代价。开宗明义便高出一招,以后随机应变,推就纵擒,更要处处挟制着他,叫他不忍不多出钱,不敢不多出钱。一个堂堂公使,被下女拿住了,还愁没有钱吗?可见我的职业是无价的,姐姐的职业是有价的,有价的怎能同无价的比较?可见当使女胜似为娼多多了。”众人无不异口同声赞成田子姑娘远谋卓识,欢天喜地把饭吃完,大家陆续散去。樱子仍回赤坂,家中就剩他老少三人。田子便对她父母说道:“虽然有几千块钱,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依女儿主见,我们得另想一个生财之道,好维持永久生活。”松方连忙向女儿领教,田子说出一种阴谋,又坑害了中国人的金钱无数。要晓得是什么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美人计金国安入套 铁血团徐天麒主盟
  松方自经女儿传授密计,便在自己门前贴了一个房条儿,上写楼房三间出租,欢迎中国贵留学生,愿租者随便入看。自出条子去,虽然来了几个学生看房,田子在一旁观察,全是穷酸一派,便拿大价钱硬支出去。后来金国安入看,她看国安衣履阔绰,人物风流,手上又戴明晃晃的钻石金戒,而且日本话又说得非常圆热,田子知道这个来头不小,怎肯轻易放过。便推开她父亲,自己与国安接洽,眉梢眼角,几度传情,把个金国安闹得心醉神迷。后来她又自述身世,才知道就是在中国公使馆鼎鼎有名的田子,益发动了渔色之心。讲到房价,田子生怕价钱太贵了把财神推出门去,张口便要了二十块钱。国安连说不多不多,立时拿出十块定钱,亲手交与田子。田子接过去谢了又谢,忙问先生何时可以迁来,国安想了想答道:“大概过不了十天,哪一天迁来,我头一日必送个信知会你。”田子又再三叮嘱:“先生早迁来好,我们好随时领教。”国安答应了,方才出门,田子直送他到门外。这在日本是创举,因为日本人不讲迎送礼,朋友去了,不过跪在席上深深一鞠躬,就算恭敬极了。今天田子送国安到大门外,还嘱咐他早来,国安便认定了田子有意于他,心中越想越乐。回到自己下宿,便忙忙乱乱地收拾他的衣服书籍,预备乔迁。他所以等候几天的原因,一者因房子未住满期,这倒是个小问题;二者因家里有一千块钱的款尚未汇到。他本是世家,他父亲金友益又是北洋最红的一位候补道,一个人兼着三四份差使,家里有的是钱。不用向他父亲要,只给账房一封信,一千两千的便能随便汇来。因此他在东京极其挥霍,不时到赤坂去嫖娼,同樱子也认识,他常夸赞樱子是个美人,樱子对他说:“我何足道,你要看见我妹妹,不定又得怎样神魂颠倒呢?”他便央求樱子要同田子会面,樱子摆手摇头说:“做不到,我妹妹现在你贵国的公使馆充当使女,一年不准回一次家,你哪里能见着她?况且她已经许了人家,是个有夫之女,又不做这卖笑生涯,你纵然见她,也是塔尖上的肉,干馋到不了嘴,依我劝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吧。”国安被这一套话说得满怀冰冷,把爱慕田子的心也慢慢丢开了。不料这一次无意之中,却撞见了田子,他怎肯放过。房子定妥之后,过了五七天,款项也汇到了,他重重买了一份礼物预备送给房东,又买了一匹中国花绸,送给田子做衣服,然后搬到松方下宿。
  搬过第二天,同学几个朋友全来给他温居。三天上,房东又特备好酒好菜欢迎他。田子早早晚晚伺候茶饭,十分殷勤,他心里很不过意,便对田子说:“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倘然累坏了你,我心里如何过得去?”田子道:“金先生你快不要这样说,我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常言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我们终年服侍人,哪有累坏的道理?”国安笑道:“你自认无福,我偏要叫你有福,我早晚便雇一个人来服侍你,偏不叫你服侍人。”田子嫣然一笑,说:“只怕我没有这大福,我先谢谢你吧。”二人越久越熟,国安便硬拉着叫她同桌吃饭。她执意不肯,说:“不敢坏了我们当下女的规矩,再说我爹娘管得严,倘然被他看见,是要打我的。你疼爱我,我心领就是了。”国安见她这样,益发怜惜她。后来仔细考查,果然她爹娘管得很严,一句话说错了便大声呵斥,有时候她娘还下手打她。国安见了心中老大不忍,不时用好言委婉着劝他爹娘,说田子伺候人很周到,何必待她这般严厉。松方狠狠地对国安道:“先生,你不知这丫头很没出息,严管她,还怕她坏呢!再由着她的性儿,她不定闹出什么笑话来。她以后如有不是,先生你自管打她骂她,我决不多心。”国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
  这一天,松方两口子因为亲戚家有事,全出门去了,家中只剩国安同田子两个人。国安便拿出两瓶葡萄酒,又打开两筒罐头鱼肉,一定叫田子陪着自己饮酒。田子始而不肯,后被国安逼急了,又见她父母不在家,便羞羞怯怯地坐在国安一旁,替他斟酒。国安喝了几杯,乘着酒兴便发牢骚,向田子说道:“论理你的爹娘我不应该说,无奈存在心里老不痛快,我今天倒要请教你,凭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可这一座东京能寻出几个?你家的老头子、老太婆不但不知足,反倒终日地打骂你,到底是什么缘故?真真令人不解。平日不能长谈,我也不便问你,今天趁这一会闲工夫倒要领教领教。”田子被这一问,登时粉颊上忽泛红云,秀目中涌出秋水。意思是想要答话,忽然又低下头去,默然无语。国安见了,心中愈觉疑惑,益发要寻根究底,便拉了田子的手,笑道:“你不必难过,有话只管对我说,你要认我是你的知己,你便直言。如若不然,我也就不便问了。”田子被他一再催问,两眼早流下泪来,哽哽咽咽地答道:“你一定叫我说,我也不能不说。只是说出来,面子上怪难过的。”国安道:“有什么难过处,你只管说。”田子道:“我爹娘当初看我有出息,本想巴结我读书,将来充当一名女教员,也好嫁一个上等社会的体面人。没想到我在中学校才卒过业,家中的景况一天不如一天,老父上了年纪,不能出去做事,只好指着我姐妹俩挣几个钱好敷衍生活,因此把我姐姐樱子送到赤坂歌妓座干那下贱营生。至于我呢,因为中学卒业,有人求婚,已经许了人家,两位老人又特别爱惜我,不肯叫我堕入下流,所以送进中国公使馆,每月挣几元钱,当下女,总算落一个清白身体。没想到你们国的公使老喜风流,他那好淫的心比少年人还热十倍,看中了我有几分姿色,便千方百计地引诱我,说将来带我回国充当他的二夫人。我一个青年女子,有什么定见,便信以为实,被他引上了手。后来这个坏名声出去了,被我爹娘知道,几乎没有气死,一定要打官司,告蔡公使行为不端。蔡使听说,哪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是一位堂堂公使,我们官府怎肯得罪他,纵然告了也是没有效力的。倒是蔡使不错,想拿出三千块钱给我爹娘养老,买我做如夫人。我爹娘偏不肯,说我许过人,丈夫现在从军当兵,倘然回来要娶,拿什么话对人说?一定接我回家,钱是不肯要的。蔡使偷偷地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拿回家来交给我娘,哪知我爹说,我是一个糊涂蛋,饶得了钱还终日打骂,我也猜不出是嫌钱少呀,还是嗔着我要钱呢!你替我想想,我这不是不白之冤吗?”国安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你爹娘的心我猜着了,以后我自有法子对待他,你不用发愁,全在我身上。我只问你是真心同我好,还是假意呢?”田子气哼哼地答道:“你这人,真是给块石头不知重,给根鹅毛不知轻。我要假意同你好,方才的话,我焉肯对你说呢?”国安点点头,从当日起二人便发生了特别关系。国安却时常撺掇松方,想一点买卖做。松方只说没有本钱,国安便拿出三百块钱来借给他做本。松方便开了一座糖果点心铺,外带卖纸烟,老两口子不时到铺子去照应,有时晚了便歇在外边。因此国安同田子更可随便,俨然如夫妇一般,面子上瞒着他老夫妇两个。也是活该出笑话,没料到过了四五个月,田子竟然怀上了孕,这一来两个人心中全都忐忑不安,始而三两个月,就有他二人知道,还容易隐瞒。又过了两个月,便有点瞒不住了,第一个是保子,再三追问,女儿却咬定了不肯说,只说因为平日受爹娘气得了气蛊,决没有旁的事。她娘如何肯信,一再逼着她说,她哭哭啼啼的,始终不肯承认,却暗地里向国安诉委屈,说这全是你害了我,虽然瞒得眼前,终归却如何了手。国安心里,也累着这一块病,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一天,松方出去照顾买卖,国安在屋中闷坐,想叫田子过来谈谈心、解解闷,却又碍着保子的眼,生怕她看出破绽来。正在心里盘算,忽听得楼下有女子哭嚷的声音,国安蓦地一惊,连忙蹑足潜踪地下了楼梯,隔着窗户向田子屋中观看。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心如刀割,只见田子在席上跪着,捂着脸呜呜地哭。保子手中拿着一条皮鞭,凶眉恶眼地朝着田子骂道:“我把你这贱人活活打死,看你实招不实招。在使馆当了一年下女,已经坏得要不得,好容易把你弄回家来,想着人有脸,树有皮,当然生一点愧悔心,不再闹笑话了,哪知你更玩出大的来了。你自己看看,肚子那么大,瞒得过人的眼睛吗?你爹爹三番五次问我,我左支右搪,无法再搪下去。你今天要不说出那一个人来,我就是打死你,省得活在人间现世。”田子哭哭啼啼地答道:“实在没有,叫我说什么?”保子一阵冷笑说:“没有?只怕就在眼前吧!你拿我当瞎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横竖不出这个院子。支那国没有好人,老的少的专会欺骗幼女,得了便宜还一声儿不响,我今天非逼你说出来不成,说出来我好同他算账。你是说不说吧?”田子仍然捂着脸哭,只是不肯说,保子举起鞭子来便在她身上抽了两下,打得田子狼嚎鬼叫。国安在窗外看着,如何还能忍得住,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一推门进来,也跪在保子面前,说道:“老娘,你不要打田子,只打我吧!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该当怎样惩治,自请你尽量地出这口气,打我我决不还手,骂我我决不还口,但求你饶过了田子,我就感激不尽了。”保子白瞪着眼,忙把国安拉起,冷笑道:“先生,你为何这样?我管我的女儿,与你什么相干?凭先生这体面人,难道还有旁的事吗?”几句话说得国安满脸绯红。他也是急中生智,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皮夹,从皮夹中,又抽出两张番票来,一百元一张,放在保子面前,说道:“这二百块钱,是送给老娘买点心吃的。老娘把它收下,我方才敢说实话,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保子见了钱,略一沉吟,便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拿钱来买我,我这女儿并不是粉头娼妓,见了钱便可以随你尊便。但是我要知道内幕情形,不接你的钱,你又不肯说,我如今暂且收下。你说的有情理呢,万事皆休,倘然没有情理,这二百块钱便是真凭实据,咱们只好到法庭解决。”说着便把票子拿起来,放入自己怀中,然后逼着国安快说。国安只得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却把不是全引到自己身上,纯是自己勾引田子,并不是田子俯就自家。此时保子脸上的气色,已不是方才那样严厉了,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本来你们青年男女,朝思暮恋,难免有这些事情,何况你又长得美丽,我家这贱人怎能不上圈套。但是你也要打听打听,她已经有了丈夫,这事倘然叫夫家知道了如何是好,却不要难坏了老身!”国安又再三再四地央求,保子勉强答应着,我绝替你两人隐瞒,但能瞒得过去,大家全好,实在瞒不住,也就无可奈何了。田子乘势又央求她母亲,自己情愿改嫁国安,想把从前的婚姻打退,却被保子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无耻的丫头,你真不要脸!做出这样事来,但求夫家不知道,把肚子里的私货脱卸了,然后嫁过去,便是如天之福,还想改嫁别人,你丈夫答应吗?”田子挨了申饬,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了。
  从此二人的事,算在保子跟前过了明路,果然保子替他们瞒得很结实。但是过几天,不是托国安买东西,便是向国安借钱,国安只得竭力报效。后来保子又出主意,叫把楼上余的两间也租出去,一者省得闲着,二者人多了,将来田子的丈夫家里纵然知道一点风声,也不能专疑到国安一人身上。果然又招了两个留学生,一个叫蔡镰,是湖南人;一个叫朱瑞,是浙江人,全是陆军学校肄业。他两人虽然是武夫,却儒雅风流,又好吟诗作赋,因此气味相投。住在一个旅舍,也不时同国安来往,日久天长,田子的事,他两人也知道了,不时对国安说,你霸占有夫之女,这是犯法的勾当,总要仔细才好。国安此时也由不得自己,田子同他的热度,已经高到一百二十分,大有非嫁他不可之势。他究竟不敢应许,因为田子未过门的丈夫是一个军人,恐怕将来缠不了,反倒闹出笑话来,只得用好话敷衍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田子肚腹益发膨胀了,二人已经愁得不得开交。
  这一天,田子直着两眼,惊惶失措地找到国安屋里,说道:“你我的事不好办了,要出大祸,而且就在目前,这事怎么处?”国安惊问何故,田子道:“我的丈夫龟田回来了。因为打了胜仗,升了曹长,很得意的,特特告假回家完婚。昨天把我爹爹请了去,定于下月初旬便要迎娶。我爹爹对他说,女儿有病,请他迟半年再娶。他追问何病,告诉他说是气蛊。他冷笑了两声,说:‘不对吧,我仿佛听人说是成了形的血蛊,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病,我们当军人的不能担这不名誉的污点。’我爹爹无言可答,便回来了。照这样子,他不定哪一天来,这不是祸吗?”说着两眼的泪,又流个不住。国安听了,又吃惊又害怕,再看田子抽抽噎噎地哭,真好像带雨梨花,又加上一番怜惜,心中好不为难。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不要害怕,刀山剑树,我也替你去搪,不能叫你受委屈。”田子去了,国安便访蔡朱二人,一字不瞒全说了,求他二人替想主意。蔡镰是一个慷慨义侠的人,专能急人之急,今见国安为难,怎能袖手不管,略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便问:“国安你多筹几个钱能否拿得出来?”国安道:“三五千块钱不至为难,不过得容一个月限,现时没有这些。”蔡镰道:“有钱就好办了,她丈夫如果真来,无论怎样辱骂你,要忍住了,不可见他。我出头做和事佬,破费几个钱,没有不了的事,还能叫他写字,把田子让给你。”国安再三称谢。
  过了三天,那龟田果然来了,在楼下越说越拧。后来急了,定要剖开田子的肚腹,到底看一看是什么蛊。要是气蛊,我给他偿命,要是有形的人蛊,我把那造人的人一齐开膛,我一人偿二命,也很值得。闹得翻天覆地,田子是又哭又号。蔡镰听不下去了,便下楼一步闯进去,对龟田道:“朋友你是军界中人,我蔡镰也是军界中人,咱们是前后同学。今天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对我说,我全能做到。”本来这些人全是串好了的骗局,乐得有人出来好说话,便气哼哼地对蔡镰道:“朋友你肯出头调停,好极了。但怕这件事,没有调停的余地,奸夫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你们贵国人,并且就在这楼上。他奸淫我妻室,污辱我名誉,我同他是势不两立。”蔡镰说道:“你尚未同她正式结婚,算不得妻室。她既为人所污,你何妨另娶一个,也值不得闹人命呀!”龟田踌躇道:“难道就这样便宜他不成?”蔡镰乘势说道:“何妨叫他赔偿你几个钱,你有钱另娶不好吗?”龟田道:“他能赔偿多少?”蔡镰道:“这个我不能做主,你想多少呢?”龟田道:“三千元少一个不成。”蔡镰摇头道:“太多太多,有三千元,照她这样的,买出八个来了,你别想借此发财。”后来经蔡镰往返磋商,一千二百块钱写退婚据,国安写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字据交付龟田,一个月付款,天大的祸息了。松方同保子又不答应起来,说自己老夫妻,要凭女儿养老送终,不能白白地嫁给外国人。又亏蔡镰费了许多唇舌,国安立了一千八百块钱的字据作为聘礼,另外每月还供给三十元养家费。从此田子同国安便成了正式夫妻,还行了一次结婚礼,前前后后通共花了有七八千块,这条美人计总算大告成功。
  蔡镰朱瑞二人拿这事当了笑柄,在学校中便告诉一班学友。徐天麒也在陆军肄业,听了很不以为然,对大家说道:“我们万里求学,将来是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要先被女色缠住,这个人的志气便薄弱了,还能遗大投艰、破出生命去做事吗?我们武人更要以此为戒。据我看,国家的事已经不可为了,不若厉厉害害地破坏一场,方能有建设余地,这破坏事须我们武人去担当的,将来建设事业,却让给他们文人做。但是破坏的事,须拿性命作代价,这种代价,谁肯轻易出?我终日焦愁的就是为这样。”同座有一个朝鲜学生,名叫安大本,平日同天麒最契合,便挺身说道:“我们做破坏事业,原不用人多,人多了反倒误事。准能有十个同志,便能抵千军万马。不过这十个人就很不易寻。我们朝鲜国虽然壤地褊小,也有一两千万人,但是敢做这种事业的,不是小弟说句大话,只怕除去我,不易再找第二人呢。”安大本几句话,却激恼了一位中国少年英雄。只听他哈哈一阵冷笑,向大家道:“安兄的话,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你们朝鲜,历来懦弱,甘心受异族欺凌,也无足怪。要说到我们中华,从古以来,燕赵悲歌之士车载斗量。一部《史记·刺客列传》便可代表我们国人性质,怎见十个人全寻不出来!小弟虽然年幼,却早把性命看成鸿毛,只要有相当代价,虽身为齑粉,又何足惜?”说罢,又用手指着一个人道:“就拿我这位哥哥说吧,我二人同年同月生,相貌也差不多,要说是亲弟兄,准有人信。我们已经结为同志,要拿革命的血,改造山河,烘染出我汉族的本色。并且对天发誓,我弟兄二人,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死于革命,死有光荣,这才是男儿最乐的事,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大家听他侃侃而谈,全一齐向他注目。只见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生得面如傅粉,五官英秀。再看他指的那个人,果然同他年貌差不多,只是眼睛比他小点。大家俱认得这谈话的少年,姓彭名国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人。他指的那一个少年,姓赵名善辅,是北京宛平县人。他二人在一班肄业,平日形影不离,非常密切。大家还把他们认成纨绔子弟,如今听国珍一席话,全为之肃然起敬。天麒以手加额道:“上天可怜我们国家,竟生出这样少年豪杰,我们不患没有同志了。如今在座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人,我们就合这十人组成一个特别团体,只是学校之中,究竟不可太露声色。后天是星期,我们十人一同到上野公园,拣一座森林僻静之处,我们畅所欲言,必须为一个有系统有目的的组织,将来能见之实行,才不辜负我们的一腔热心。”大家俱都赞成。你道这十人全是谁?除去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瑞、赵善辅、彭国珍之外,尚有广东陈同亮、云南唐绍虞、江西李大光、安徽柏其豹,这四人也全是少年英雄,俱在陆军学校肄业,平日同天麒等最为投契,结为生死患难之交。今天听天麒要组织特别团体进行革命事业,一个个摩拳擦掌,踊跃赞成。九人异口同声,俱说后天一准前往,诸事听大哥指挥。天麒又嘱咐去的时候,万不可结队同行,免得招人注意。大家也全应了,方才各回宿舍。
  这其间唯有赵善辅彭国珍同住一个下宿,他二人踪迹,虽然特别亲密,黑幕中的历史却截然不同,因此所抱的志愿也迥不一致,古人说同床异梦,恰恰应在他二人身上。彭国珍同满清是世仇,他乃是明末彭躬庵先生的后人。彭躬庵在世时,恰遇着明朝鼎革,他虽然是一个秀才,却抱着恢复明室的大志。家中广有金钱,全拿出来招养死士,后来风声闹大了,清廷特派地方官严拿,他老先生弃家远遁,才脱了这场祸灾,到底抱恨以终,未能如愿。临死之时,把他两个儿子叫到床前,立了一条遗嘱,是后代子孙只准为农工商贾,不准出仕为官,如要出仕为官,须待满清灭亡之后。又说后代子孙,如能继志述事,纠合义士,驱逐胡奴,才算是彭门佳子弟,我死了也要含笑九泉。两个儿子应了,大儿子守着遗嘱,真是历久不沦。二儿子却羡慕功名,本身虽未做官,传下一代,便居然破了戒,中举人,会进士,官至安徽知府。从此弟兄两门不通往来,一时势利亲朋,俱都巴结次门,奉为宦族。长门看着生气,便迁到河南居住,从此连音信也不通了。直传到第十二世,却生了彭国珍,六岁到书房读书,天生颖悟。十三岁上,便能下笔为文。他看同学的俱都应考,便同他父亲商量,也想下一次场玩玩。他父亲摇头说使不得,他追问原因,他父亲便把这一段因果说了。又把他远祖彭躬庵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他言下大悟,便跺脚痛骂满清,立志要继他远祖的事业。他父亲因他年轻,恐怕顺口乱说闯出祸来,十四岁上,便送他到东洋留学。他怀抱大志,以为文人无用,立志习武。先入陆军中学,毕过业后便升入大学。自在中学时便结识了赵善辅,两人同年同月的生日,而且相貌又一般,聪明也不相上下,同学之中,年岁比他们大的,成绩全不如他二人。校长广濑中佐特别垂青,说两人是中国学生中的麟凤。两人相亲相爱,胜过手足同胞,曾结为金兰之好。兰谱上叙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虽套的是桃园结义的陈言,在国珍意中确有此种义气。只是善辅的来路太不光明,他并不是汉人,确是个满洲人。不但是满洲人,还是满清的宗室,他父亲是一位镇国将军,兼充御前侍卫。因见太后荒淫无道,知道清祚不长,自己有天潢一派的关系,怎不焦心,却又想不出法儿挽回。他的儿子善辅年纪虽轻,却是胸怀大志,当见他父亲郁郁不乐,他早猜透十之八九。闲时向他动问,父子二人叹息了一番,他附在他父亲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将军沉吟道:“你的法子虽妙,但是我总有些不放心。”善辅道:“这有什么,况有赵英跟着,他久在外边,孩儿绝吃不了亏。不过钱要一气带足,倘然半路汇款,就怕露了马脚。”将军道:“款极容易,我一气预备一万元老头票还不够吗?”善辅说够了。赵英乃是他家一位少年清客,为人倜傥风流,写一笔赵松雪,唱两口谭叫天,极受将军知遇。这天把他叫到后边,秘密地同他商议了一番,他挺身愿任保护之责。说少将军如有山高水低,全在学生身上。商议妥了,第二天他便在将军面前要告长假,说家中父母盼望,不能再出来了,将军极力慰留,如何留得住,送了三百两银子盘费任他去了。又过了一个月,少将军竟告失踪,把将军急得哭天喊地,九城寻遍了,哪有一点影儿。后来又奏知朝廷,交谕各省督抚代为寻找,依然毫无征兆。天长日久,也就丢开了,从此日本陆军中学便多添了一个中国学生赵善辅,自说是宛平县人,随他哥哥赵善从来此留学。善从专学音乐,他却专学陆军,同彭国珍一见如故,二人便结成生死之交。这就是他二人已往从前的历史,外虽廉蔺,内实参商,也算老天特意造成了这一段因果。
  后天星期之日,各校放假,十人全到上野公园开秘密会议。唯有彭赵两人早早就到了,天麒也赶到,陆续着全都到齐。临时十个武人中又多添了一个文人,推为书记。此人姓宋名育德,字樵夫,乃是湖南人氏,在高等工业学校肄业。虽系文人,却广有才略,足智多谋,凡革命中一切规程手续,多半出自他手,又天生成玉面朱唇,美如好女,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小子房。天麒凡事必须先与他计议,所以今天特地把他约上。大家到齐了,天麒宣布宗旨已毕,宋樵夫道:“这个团体关系重大,是要牺牲生命的,今天假定一个名称,就叫作铁血团。不知诸位可赞成吗?”众人俱说赞成。樵夫道:“名称既有了,团长自然是徐大哥担任。”天麒还要推让,众人哪里肯听,硬推他做了团长。副团长一席,多数推安大本,也通过了。以下是蔡镰、朱瑞、李大光、陈同亮、柏其豹、唐绍虞、宋育德、赵善辅、彭国珍,俱依年齿序好。徐天麒是老大哥,彭国珍是小兄弟,大家一齐发誓:此后牺牲生命,抛掷头颅,驱逐满清,光我汉族。并互相提携辅助,保朝鲜之独立,恢韩人之自由。有渝此盟,神人共殛。除十一人外,虽父母妻子,不得妄泄一言。若卖本党求荣,死于炸弹之下。大家发过誓,天麒道:“我们今天仅有形式,尚无成绩。必须各人皆有一个目的地预备进行,然后才有效果可期。愚兄今年毕业,明年就要回国了,我的目的地,此时尚未便说出,到时自见。但不知列位贤弟也有目的地否?”安大本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叹道:“国破家何在?诸位兄弟,虽然恼恨异族凭陵,倒还有国可托,唯有我这无国之人,太难为情了。不定哪一天,日韩合并之议定要实现,到那时便是国破家亡。箕圣子孙,沦为奴隶,我纵然觍颜人世,还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把此身作一种代价,替祖国出一口怨气,为身后博一点荣名,也不枉诸位弟兄提携了一场。至于目的地,只怕将来无地可言,海角天涯,不定沦落到何方何处?”说到此间,那眼泪益发流得旺了,众人看了也都惨然。蔡朱唐李诸人,齐说我们将来只能在边省设法,因为内地情形全不熟悉,倘然撞在网中,岂不是徒劳无补。天麒道:“我们在座弟兄,最熟悉内地情形的无过善辅老弟,将来中央大任非他莫属了。”善辅毅然答道:“大哥自请放心,小弟生长在北京,差不多连皇宫里全走过了。将来拣那可恨的王公大臣,炸死两个,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彭国珍道:“小弟年纪最轻,倒愿在日本多住几年,做一个海外留守,专给众位哥哥制造炸弹。并非是小弟畏缩不前,将来有了大问题,小弟才肯出头一试。”蔡镰笑道:“老弟,你在海外做一个监督也好,将来愚兄等如背盟食言,就请你一面宣布罪状,一面以炸弹见响,只当孝敬盟兄的礼品。”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全笑了。
  国珍才要回答,忽听树林后一人喝道:“好呀,你们图谋不轨,愣要炸死王公大臣。今天得着你们的真凭实据,我先到公使馆出首去,看你们怎样?”这一喝,众人又惊又怒,天麒从怀中掏出手枪来,便要开放。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逞威风丧心洋进士 奋羽翮投足法兰西
  众人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忽从树后钻出一人,要到使馆去出首,怎能不惊讶。天麒掏出勃朗宁想要同他对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见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齐说道:“恶木兄,你真能恶作剧,几乎没把我们吓坏了。”天麒忙把手枪藏起,过来同他握手,众人也一齐让他坐下。原来此人姓吴,名樗,字恶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学家吴挚甫先生的族孙,在早稻田大学肄业。因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亲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来。他虽然也赞成革命,但是闷在心里,从不在人前发表什么意见,那些浮躁派的,还认他是汉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说他坚忍卓绝,将来必能担当大事。此次无意相逢,众人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却不免有些变颜变色的,怀着几多疑虑。吴樗也看出来,坐下向众人笑道:“这种团体,小弟是极端赞成的。诸君自管放胆进行,决不能从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恶木兄何妨加入我们的团体呢?”吴樗道:“这却使不得,诸兄既想做刺客,难道没有读过《史记》的刺客传吗?当初聂政刺韩相侠累,曾说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则语泄而事不成。这几句话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个人独断独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个人自来自去,更无须伴侣追随,与诸兄的意见微有不同,所以不愿加入团体,请你们多原谅吧。”大家见他如此,也不便相强,又谈了几句,他便独自去了。众人也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可测的。天麒道:“诸位贤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业将来定出我辈之上。”众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舍去了。
  从此留学革命的声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为忧,便传了两首密旨,向南北洋两个大臣咨询意见。那时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项子城,全是最讲维新的人物,并且经他们手派出洋的学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见此旨,彼此秘密协商,复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说学生革命,不过是口头文章,只能空言,决然不会实行。别看在海外成群结伙,大声疾呼,只要回国,诱之以功名,怀之以利禄,保管俯首帖耳,一听指挥。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择学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电召回国,请朝廷予以举人进士头衔,交由臣等任用调遣,每人酌委一两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们的革命思想便可化为烟云。如其无效,臣等甘任滥保之咎。这个折子上去,清廷大为欢喜,立时批准,由该大臣酌量保荐。二人一共保了六个学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杨修、顾黾、张广源,这六个人全是留学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学界中称为六凶的。庄项特给蔡使合拍了一个电报,说这六个人青年英俊,学业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无论卒业与否,务必送他们急速回国,并汇去一千元资费,请转发交该生等克期起程,愈速愈妙。后面又附了两句,说已密奏朝廷,均赐以进士出身。本部堂爱才如渴,决无意外,叫他们自管放心前来,勿延勿虑。蔡使接到这封电报,倒踌躇起来,心想这几个学生平日全是我的对头,因我扣他们学费,无不衔恨刺骨,没想到庄项二公竟赏识上他们。我要不把此事办好,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大臣说一个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稳;要反过脸来敷衍学生,面子上又太难过,况且这些人全有野性,还未必容易牢笼。我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只要把他们送回中国,便没有我的事了。想到这里,忙叫人把留学监督请来。
  这位监督姓马名朝光,字烛远,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还是当日李文忠公选送美国的毕业学生,为人很机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请至,恳恳切切地托嘱他,务必设法转圜,又拿出电报来给他看。马监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郑重地向蔡使说道:“这件事实在难办,并非是卑职推脱,因为当日大人对待他们太狠一点。这一群小孩子本没有容人之量,如今听说朝廷要重用他们,又有庄项二公专电邀请,他们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们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过威吓朝廷,好钓取高官厚禄。如今要把这事直对他们说了,他们一定拿糖,纵然勉强回国,全存着一个报复心,将来仍怕与大人不利。卑职所说全是实话,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蔡使被这一逼,心中益发没了主意,只好央求马朝光,说无论如何请老哥费心,替兄弟解这个难,我必重重酬谢。马朝光道:“卑职理应效劳,怎敢当大人谢。不过据卑职意思,这个电报暂时先不要发表,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职向他们疏通,大人千万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发他们的学费,如今快两年了,要一丝不短全备出来,由卑职当面交给他们,说大人当日不过是为警醒他们,并非真扣。如今听说他们学业长进,名誉又好,仍然如数发还,以前的间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后说大人情愿出具考语送他们回国,请朝廷赏给举人进士,再写两封荐信,荐之庄项二公优加擢用。如此做法反客为主,能使他们将感激朝廷庄项的心反而感激大人,不但不至报复,只怕将来还许得他们的好处呢!大人请想,这个法子如何?”蔡使听了拍掌称妙,说好好,就请老哥这样做去。
  马朝光回去,一算这六个人两年的学费一共七千八百元,写了一个条子,全从使馆领出。他老先生也不客气,全下了腰柜,自己心里打算,我必须如此这般,才能诓他们回国。便假造了两封电、一张电稿,在他自己公馆备了一席酒,出一个请单,请他六人宴会。马朝光平日笼络学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坏,因此一请便到,并不费事。见面后谈起公使来,马朝光很为不平,秘密告诉大家说:“他在前一个月给南北洋大臣去过密电,单说你们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进身阶梯。”六人不懂他这话,忙向他请教。他说:“我同项宫保本是旧交,宫保得到他的电有些不相信,暗地来电问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复了一电,很替你们辩白,并且保你们才堪重用。没想到昨天庄项二公合来一电,说现在创办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转达你六位急速回国,每人赐以进士出身,量才任用。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贵吗?”说着又将电报拿出来给他们看,六人看过了,彼此默无一言。马朝光从旁窥探,见张广源皱眉头,似有不悦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隐着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问广源是去不去。广源道:“论理监督的栽培,怎好驳你面子。不过我们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焉能半途改节?”马朝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口道:“伯渊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说到这里,向四外一看,屋中并无别人,又低声道:“不瞒你六位,我也是汉族好男儿,赞成排满革命的。我这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可贪恋?将来得了机会,也随在你们后边,要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你们要知道这革命事业,不是专在海外空谈的,得要回国去,看风头等机会。最好是在官场中鬼混,能在那里边下一点革命种子,一有机会便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伯渊你怎会说出这样傻话来?”好一个马朝光,一席话,居然把那铁石心肝的张广源说得点头称善。本来那五个人全唯张广源的马首是瞻,一见广源赞成了,便都鼓掌赞成监督的话,说:“我们正好趁这机会进行革命事业,将来南北洋是我们的根据地,逐彼胡奴,光我汉族,今日便是起点,我们全要痛饮三杯。”监督又问他们回国的日子,全说目前已到四月,除张伯渊不算,我们离毕业不到一个月了。毕业之后,立时起程,决不耽搁。监督赞美他们办事敏捷。六个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决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国,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后在天津聚齐。这个风声传出去,留学界中,也有羡慕的,也有唾骂的,也有预备欢送的,也有前去质问的,闹得六个人应接不暇。广源发起开了一次茶话会,净请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当着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继演说,无非是借此机会,做官运动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径,请大家不要认真。众人听了,才释去满腹狐疑,羡慕他六人是乘时得势的英雄,可到了革命发轫之日子。于是大家商议,初九这一天,怎样给他们送行,买了许多白布,做了有百余根旗帜,上面写的什么:光我汉族,驱逐胡奴;还我旧山河,重睹汉衣冠;欢送革命巨子,请看排满伟人……革命万岁与汉族万岁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学生每人手执一柄,把一座京桥车站,重重叠叠地俱已围满。六个人远远地来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欢呼的声音早已上遏行云,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与大家握过手。天麒为首,致欢送词道:“但愿六君此番回国,拔满帜,立汉帜,使革命早早成功。我们海角天涯,互相呼应。将来进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时通信,慰我远道之思。”金国安致谢词道:“今天劳诸君远送,深抱不安。我们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变,一听诸君指挥。将来会面之时,决不至受诸君责骂。区区之意,始终不渝。”大家听了,俱都鼓掌赞成。此时田子已经嫁了国安,怀中抱着三岁的孩儿,也随六人一同到中国去。少时车要开了,大家高举白旗,欢呼万岁。六人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高扬白巾,以答谢意。直待车没影儿了,大家方才回去。
  不表六人回国,却说北洋大臣项子城,在清廷中算是第一个维新人物,对于一班留学回国的学生非常优待,想做官的,他便破格保荐,叫你顶戴荣身;想发财的,他便酌委优差,叫你金钱满囊。他虽然如此怜才,却有一种特别的毒辣心肠,凡见过他一面的人,他便能断定这人是有用是没用。没用的呢,以后再想见一面也难了;如其有用,他总要把你买过来,为他效死终身。你无论爱什么,他脱手给你,决无吝惜,并且面子上推心置腹,并无一毫官气,能叫人蔼然可亲。因此有许多大英雄、大豪杰,同他见一面,谈数语,便许为一生知己,从此效命于他,连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吸引魔力。这是为他所用的。你要不为他所用,他真个翻脸无情,必须把你杀掉他心中才快活。他说才人杰士,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我不能留给别人去用。这一次电调的六个学生,也全是他一人主持,庄之山不过随声附和。他有驻东京的密探,这六人回国时情形,密探早有电禀到来。老项看了,拈髭微笑道:“小孩子家闹的什么?哪天只见他们一面奖励几句,天大的事情也化解了。可怜朝廷这般人大惊小怪,见神见鬼的,真正可笑煞人。”随把贴身的秘书叫来,如此这般,叫他给这六个学生原籍的县官,各拍一电,嘱咐县官礼貌从优,不准打草惊蛇。秘书答应下去,没过两个钟点,电报全已拍发了。他那署中做事,最重敏捷,无论大小事,随说随办,不准积压一件。
  这电报拍出去,别处不提,单说山东淄川县的知县,姓潘名绍安,是一个廪生出身,从小做阔公子,长得又十分漂亮,大有潘安之风,薰香傅粉,搔首弄姿,倒是一位风流知县。他这日接到项宫保的电报,连忙亲手翻拣,翻完了一看,见上写:淄川留东学生章敬宗即日回里,着该令速往接洽,促其早日来津。车马资费均由该令垫办。务须优加礼貌,暗中监视,毋任远扬。切切。直隶督署印文。潘绍安见了,哪敢怠慢。因为直隶虽是隔省的上司,然而项宫保势力伟大,哪个敢不奉承。再者山东沿海,也在北洋大臣势力之下,有此两个原因,比自己本省上司的谕饬,看着尤觉重要。立时派了差役,到蒲家庄探听敬宗曾否到家。差役回来说,章少爷已经到省,大约三五日内准可到家。这潘知县殷勤已极,逐日必派人去问,这一天回说到了,便连夜派人去安驾,说明日晌午,本县亲来拜访,请章少爷在家等候,千万不要出门。乡下人本来怕官,平日看见知县,就如同看见活神仙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今听说知县要亲身到章家拜访少爷,大家早互相宣传说,咱村里风水好,早晚要出真龙天子了,要不然,怎能够惊动县官。老老少少五更天全起来预备看热闹,仿佛君主时代,过皇差一般。
  天有过午时分,知县到了,旗锣伞扇,样样俱全。潘知县坐着蓝呢大轿,前有顶马,后有跟骡,好不威风。到章家门前下了轿子,但见他身穿一件紫芝麻纱的开气袍子,天青芝麻纱对襟方马褂,头戴纬帽,五品晶顶,还拖着一根花翎,足登薄底官靴,年纪就在二十七八岁,白净面皮五官清秀。此时章敬宗已然迎出来,穿一身洋服,青羽毛纱的裤褂,黄皮洋鞋,戴一顶学生式的草帽。见了知县,忙把草帽摘下来,过去行了一个握手礼。众人都看呆了,纷纷地低声说道:“敢情章家的孩子变成洋鬼子了,怨不得不作揖先拉手呢!”一个年老的忙使眼色,低声拦道:“快别胡说,叫大老爷听见要打板子呢!”众人不言语了,敬宗同知县手拉着手几步入家门,请到书房喝茶。敬宗很谦逊地说:“天气太热,怎敢劳老父台先来,治晚少休息一两日,也就要进城请教了。”知县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一定要给老太爷请安。敬宗再三辞谢,知县偏要见,后来无法,只得叫做活的进去请老掌柜的,说县大老爷要谈谈。去了许多时不见出来,敬宗只好陪着知县闲话。忽然门帘启处,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穿一件青布大衫,头戴一顶苇笠,后面披散着许多红缨,当中安着一颗似篮非蓝、似绿非绿的顶珠儿,仔细看才认出是新长成的秦艽掐下来,冠在帽子上。到得屋中,朝着潘知县来了个羊羔吃奶式,双膝跪地,口呼:“大老爷在上,小的叩头。”知县冷不防倒吃了一惊,以为这必是庄中人乘着这个机会前来告状。便喝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本县同章少爷谈话,哪有工夫接受词讼。你要告状,等明天进城到衙门去告,这里不是告状的地方。”一面又问敬宗此人是谁,只见敬宗把一张粉白的脸羞得通红,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仿佛有个地缝儿立时就得钻进去。又听知县问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含羞带愧地答道:“这便是治晚的父亲。”潘知县听罢,立时也吓慌了,连忙亲手将善同搀起,接二连三地称呼老太爷,你可把晚生折受死了。又拿自己的手巾给他掸土,又让他在上位坐,一面又骂跟他的家人为何不搀老太爷进来。此时敬宗立在旁边,又气又恨又羞。到底做过官的有阅历,早看出神气来,忙用话敷衍他爷儿两个,问善同高寿。善同吓得只剩了打战,哪里答得上来,敬宗替说今年六十二了。知县见这情形也不便久坐,问敬宗何时起身到天津,敬宗回答至早还得半个月。知县又将项宫保催促早去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何时起程,务必先通知一声,兄弟好过来送行。敬宗连称不敢,当时送知县走了,气哼哼地一直来到上房,瞪着眼睛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中了什么疯魔,今天在县官眼前出这样大丑,你不敢见官,不会不见吗?你给他磕的哪一门子头,下的哪一门子跪?你难道就不想想,儿子同他平起平坐,老子反倒矮下半截儿,世界上可有这个礼吗?再者你戴的那叫什么顶子,当初说戴绿顶,不过是一句笑话儿,你怎么就认起真来?我这次回国,蒙朝廷钦赐洋进士,何等体面光荣,被你这一跪,完全把脸丢尽,就凭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我的父亲吗?”敬宗越说越有气,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儿子一句话。老太太听不过了,向敬宗道:“今天你爹虽然鲁莽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说他做什么?再说无论如何,他是你的老子,你不该这样排揎他。”敬宗听了,又向他娘瞪眼道:“好好,你们老两口子有理,谁叫是老子娘呢?我章敬宗却不知什么叫老子娘,我们革命的新人物,就知道有国家,不知道有父母,你们还想拿家庭专制来降伏我,那是做春梦没醒。”说到这里气更大了,把桌上的茶壶茶碗抓起来就哗啦啦全扔在地。
  正在闹得天翻地覆之时,忽然进来一人,伸手便打了敬宗两个耳光,出其不意倒把敬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岳丈蒲子仪。子仪知道女婿回国,心中很喜,昨天便想过来看他,因为天晚了没来。今天听说知县来拜访,他生平不愿会官,所以午前又没来。直待知县走了,他才赶过来,步至院中,正听见敬宗大声疾呼地申饬他父亲,他心中已经老大不悦。后来又听到有国家无父母的话,实在捺不住了,跑进屋来也不说长道短,伸手便敬了女婿两个耳光,然后指着他骂道:“畜生你还要造反吗?留了几年学,就无父无君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爹爹一生老实,没有会过官,见了知县给他磕个头,他是父母官,并没有什么出丑的地方。顶子戴得对不对,乡下人懂得什么,你就敢瞪着眼睛拿出威吓狗的架子,威吓你爹娘,这还了得吗?你要真做了官,还许你爹爹打板子扛枷呢。我瞎了眼睛,把女儿许给你这畜生,我今天要教训教训你,你有本事,革我的老命吧。”说着气得胡子乱扎。敬宗生平从未挨过耳光,今天被丈人打了,他如何能善罢甘休。立时挑起双眉大声骂道:“混账老乞丐,你敢打人,我先拿片子送你到县衙门,先革了你的秀才,然后重重办你一个殴打命官,凌辱新贵。你的女儿我也休了不要,野妇村姑,怎配做我的正室。”说着又喊做活的把这老乞丐捆起来送官。子仪迎面啐了他一口,说:“呸!不要脸的东西,才会着县官一次,你就拿腔作势地闹起官派来了,我今天跟你一同去见县官,倒问问做官的人,就应当不要爹娘吗?”说着便要过来拉扯敬宗。不料善同劈胸一把,将子仪挡住,大声说道:“姓蒲的,你管得着吗?我的儿子,我愿意叫他忤逆,他打我我乐意挨,他骂我我乐意听,你多的是哪一门子事呢?依我劝你快走,真把我这洋进士的儿子招翻了,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子仪本是替善同抱不平,做梦也没想到善同说出这样话来,这一气可非同小可,登时通红的脸变成雪白,冷笑了两声道:“有那样的儿子,就得有这样的爹,总是我瞎眼瞎心管你们这宗臭事。鸟兽不可与同群,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蛇蝎之窟自寻苦恼。”说着左右开弓,下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嘴巴,抹回头来便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来对敬宗道:“我告诉你说,我走后你要凌虐我的女儿,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同你拼个你死我活。”此时蒲氏在旁边立着早吓呆了,说也不敢说,劝又不敢劝。子仪回来这几句话,倒给敬宗提了醒儿,恶狠狠地扑过去,打了蒲氏两个嘴巴,打得蒲氏号啕大哭。子仪赶过来便要同敬宗拼命,善同便赶过来要打子仪,两个老头子打在一处,敬宗在旁边冷笑,袖手不管。过来几个做活的,好容易把二老拉开,街坊四邻来了几个老人,说合着把子仪劝走。蒲氏带着五岁的儿子,是敬宗出洋三个月后生的,也随着子仪回娘家去了。这一场天大的是非,才算略略压住。
  敬宗仍然是怒气不消,第二天便进城回拜知县,说三五日内便要到天津去。潘知县送了他三百银子盘缠,还派了两个差役随同伺候,敬宗又从自己粮店里,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再回家辞别父母,从城里边雇车,便先到济南去了。访着曹玉琳,与他商量一同到天津,玉琳也不肯耽搁,收拾了收拾便同敬宗到天津来。先会见了金国安。因为国安虽是杭州人,他父亲在天津候补,家眷也全在天津,因此他回国后并未回老家,仅在上海耽搁了两日,便到天津来了。他携带的田子并没敢带到家去,先在日本租界租了所房子,把田子母子安置好了,然后回家见他父母。他早有了妻子洪氏,也是北洋一个红候补道的女儿,脾气很大,所以他不敢公然说纳妾。他父亲见儿子回来,自然是非常欢喜,又告诉他已经托人向项宫保说了,将来保荐的时候,别人保进士,唯有国安准保翰林院检讨,这是特别的光荣。嘱咐儿子以后要好好报效皇家,革命两个字是万万不可出口的。国安笑道:“父亲倒认起真来,我们留学的人,不过把革命两字当作牙疼咒儿念,谁念的回数多,谁的名誉便大。有了名誉,自然朝廷注意、宫保留心,总变着法儿牢笼,还愁没有阔官做吗?这乃是求官的一条终南捷径。其实谁的心里肯破出身家性命去干那种傻事。儿子早就明白,还用父亲来嘱咐吗?”金道台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孩子,这才不愧是金家的肖子呢!”又问他何时去见宫保,国安道:“这倒不必太忙,那五个同学一个还没到呢!等他们到齐了,然后一同去见,叫宫保看着也显得义气。”金友益说:“很好,就是这样吧,你也劳乏了,在家里多将息几天。”又把马车夫喊来,叫天天午后套车,拉少爷到各处游逛开心。
  过了几天,曹章二人先到了,国安便留他二人在公馆住,不必下栈房。又带他二人见过金友益,友益叫预备好酒席给他二人接风。又过了几天,还不见杨修、顾黾、张广源三人到来,国安诧异道:“杨顾两位,一位是湖南,一位是湖北,因为路程远,迟来几天这也是当然的。张伯渊是沧州人,虽然津浦路尚未修成,就是起早走,有两天也赶到了,为何迟至今日尚无音信呢?”正在诧异间,接到杨顾二人合来的信,说此刻已到南京,俟谒见过庄宫保便可来津与诸兄会晤云云。国安见了信益发狐疑,路远的全快到了,究竟张广源是来是不来呢?忙求他父亲给沧州知州写了封信,托他到广源家中速驾,友益将信发了。
  却说这位沧州知州,姓全名笃好,是奉天人,为人极其颟顸,又天生的懒惰,而且糊涂。虽然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简直没有丝毫用处,因此人民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全都好,后来又加了一个徽号叫他全不管。他听了不但不怒,而且欢喜,说是他的知己。项宫保因为他是个老进士,看着怪可怜的,起了恻隐之心,所以叫他署一署沧州。原是调剂他的意思,这位老先生错会了意,以为宫保赏识他的学问好呢。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学汲长孺卧治淮阳的美绩,好为全省州县官做一表率。因此接任后,也不坐堂,也不理事,一天到晚除去吃饭睡觉之外,概不过问,把一切案件全交付师爷同门房。师爷们勾串八班六房,营私舞弊,贿赂公开,他也满不知道。后来案件压多了,请了一个帮审委员替他清理,从此益发上下其手,毫无顾忌。项宫保去的电谕,叫他送张广源来津,并在暗中监视,他看了看扔在一边,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金道台来信,他方才触动前事,明白此事关系重大,立时手忙脚乱,叫传伺候,到南乡张各庄前去拜访广源。师爷过来拦道:“张各庄离城七八十里,午后去如何能赶得到,莫如明天一早去吧。”全都好本来懒得去,被师爷一拦,乐得明天再说。哪知第二天他过午才起来,又去不得了,高低由师爷出主意,派了两个老成差役先到张各庄探问广源的行踪。第二天回禀道:“张少爷还是前一个月回家来一趟,在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偷着走了。临走留下一封信,他家老先生叫小的带来,呈与大老爷看。”说罢将信呈上。全都好接过来,见上面写道:
  儿不孝,不能将顺父母之命,出仕为官,有背父母期望之心,并负项宫保提拔之意。然儿之不做官,实为保全父母,儿之不孝正是儿之孝也。宫保荐儿堪称知己,儿从此远赴巴黎,一览法兰西民主之精神,暂不回日本鼓吹革命,是即所以仰答宫保。至于儿一生宗旨,以身许国,永矢不移。再晤慈颜,不知何日。临书陨涕,不知所云。儿广源叩禀。
  全都好看罢,茫然不知所以,便交给师爷替他斟酌。师爷一看,不觉跺脚道:“坏了坏了,他走了一个月我们才知道,此时向何处追赶?这事叫宫保知道了,不但东翁的官做不成,只怕还要担点处分。”全都好更慌了,忙向师爷请安讨主意。师爷说:“这封信千万别发表,只说接到电谕便亲自去访他,他家里人说,回来一天又走了,向外县去探亲,早晚回来。没想到等了一个月仍未回来,只得据实禀复,请宫保训示。先糊涂搪他一阵,搪不过去,再打主意。”全都好只得照办。
  再说广源,因何回家一天又走了呢?其间也有一层难言的苦衷。广源弟兄三人,他排行第二,他大哥务农,他兄弟俩读书。他父亲张志诚是一位老拔贡,为人古板厚道,除去教读以外,别无所能。他母亲李氏偏疼广源。十七岁时从他父亲念书,老先生教他练习八股试帖,他偏不肯学,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处。志诚打他的板子罚他的跪,他始终不肯服从,爷儿两个终日吵闹。李氏看儿子挨打心疼,背地问他,你到底乐意做什么?广源说:“愿到日本去留学。”李氏偷偷地拿出当年娘家陪嫁的首饰,同二十年来积的体己钱,共凑了一百多两银子交给广源,叫他逃跑到保定找他母舅去,好设法留学。他母舅李本和在保定师范学堂当汉文教习,近来又代理堂长,他投了去,李本和便把他名字插入留学班中,不到一个月便送出洋了。后来志诚知道,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其自由。但是广源在东洋于本省留学界中竟当了干事,又在革命队中成了一员大将,他父亲听见,好不担惊,时常写信去教训他,并叫他早早回国。他如何肯听,每逢写回信,只有请安问好,别的事一字不提,一直去了八年,并未回来过一趟。他母李氏把左眼全盼瞎了,好容易这年五月他突然回来进了自己门,一家人全不认得他了。因为他走的时候,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如今回来二十五岁了,身材面目俱发变成大人了。一进门,家里的狗先迎上去咬他,被他一脚踢开。他的侄女儿小慧,走的时候才周岁,如今十岁了,看见他哪里认得,便瞪着小眼睛问他是谁,广源笑道:“你姓什么?”小慧道:“我姓张。”广源道:“我也姓张,你的爸爸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吗?”小慧虽不认得广源,平日她奶奶一天总要唠叨几遍,小孩子也记熟了。一听说便跳起来,嚷道:“奶奶,我二叔回家啦!”又连蹿带蹦地跑进上房,从炕上拉着他奶奶的手便往外揪,说奶奶二叔回家来啦。李氏一听,仿佛半空中掉下一个元宝来。左眼哭瞎了,右眼还通六成光,立时睁大了,蹭下炕来,问道:“你二叔在哪里?”此时广源已跑进屋里来,见了他娘,扑通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的膝盖,叫了一声娘,便放声大哭起来。李氏把他的头搂在怀中,也儿肉心肝的大哭。小慧在旁也吓得哭了。此时他哥哥嫂嫂弟弟听见哭声也全跑过来,这个拉,那个扯的哭作一团。广源先擦净了泪,然后拉着他娘的手,问娘的眼睛怎么了。李氏哭着骂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畜生,走后竟不回来了,娘终日拿眼泪洗脸,把左眼生生哭瞎了。你再有两年不回来,右眼也完了。好孩子,你那心是铁打的,我白养了你啦!”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广源再三安慰,兄弟嫂嫂也帮着劝,才止住悲声。广源的兄弟广山忙到邻村书房请他父亲,志诚听说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气,赶忙放了学回家。父子相见,自然是悲喜交集,志诚免不得又训饬了儿子一番。广源也知道老人家的脾气,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辩白一句。后来问他因何回来,广源把项宫保电召的话说了一遍。志诚欢喜已极,说:“到底人家是宰相度量,不和你们小孩子计较。你既然受了这样知遇,得要知恩报恩,以后秉定忠心,上报皇家,下酬宫保,革命两字,从此要绝口不谈。我们老两口子,将来也借你的光,享受一两次诰封,不枉养了你一场。你倘然不谨慎,暗地里仍和革命党往来,那项宫保可不是好惹的,他翻过脸来,不但你的性命不保,你这六十岁的老爹娘,全得随着担点罪名。至不济下到狱里,便活不了,还用着砍头吗?”志诚这一篇话,原为坚定广源的志向,好免得他日胡作非为。哪知广源听了,却真个动了心。他默默一打算,我此次回国,原是诈入宦途,专候有机会便实行革命,如今听他老父所言,要勉尽孝道吧,革命两字必须根本打消;要阳奉阴违吧,他日闹出事来连累了双亲,全要眼看受罪,未尽得一点孝道,反把爹娘断送了,良心上太说不过去。左思右想,到底是大英雄不受私情拘束,便决定了,仍做一个海外的亡命,这家庭是一天也住不得的。幸而他来的时候早有这种打算,行李盘缠等全寄存在天津一个日本旅馆里,回家原是空手来的。当日夜里,直谈了多半夜的话,就住在他爹娘屋里。老夫妻因为说的话多了,次日起床很晚,起来便不见了广源。忙问长子广田、三子广山,他往哪里去了。二人全说没看见,大家猜疑,以为他必是探望亲友去了,等了半日仍不见回来。李氏老娘急了,叫两个儿子分头去寻,哪里有他的影儿。后来从书桌的抽屉中寻出他亲笔两封信来,一封留给爹娘的,前文已经述过。一封留给弟兄的,把他不能在家的苦衷详细说了,求哥哥弟弟格外尽孝,好稍盖他的罪过。李氏老娘一听信中所言,心里一着急,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习庭参夫人帮演礼 闹官派仆役错应声
  广源的母亲李氏老娘因为儿子来而复去,母子一别八年,如今只会一面,刚刚住了一夜,他又走了。老年妇人的心性焉能不悲,所以哭得死去活来。倒是志诚明白,劝道:“你算了吧,似这种儿子,要不要不吃紧,我很愿意他走,他走了我心里去一块病。”李氏哭道:“像你这种狠心的老子,世界上少有。好容易盼着儿子回来,你又乐意他走,当初要不是你逼迫他,哪有今日?我就是朝你要儿子!”说着又哭起来。志诚道:“你妇人家不明白外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你自然不想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学生,他是革命党。革命党就是反叛,同当日的长毛子是一样的。他此次回来也不是想要做官,更不是想你我老两口子,他是预备着回来造反的。只要有了机会,不定闯出甚样大祸来。我昨夜对他说的一套话,他听着动了心,还算他天良未曾丧尽。恐怕将来带累了你我同他两个弟兄,所以赶忙跑了。你请想这样儿子留在家里,你我的脑袋全在他手里攥着,那是闹着玩的吗?他从此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但愿他一辈子不回家,才是你我的造化呢!”李氏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又恨一回,骂一回的,经大家劝着也慢慢丢开了。
  过了一个月,全不管派差人来打听,依着两个儿子的主意,只说没回家。老先生说:“使不得,他此次回国原是结伴同来的,要说他没回家,反倒招当道的疑忌,一定说咱家私藏着他图谋不轨,倒从此引出是非来了。不若实话实说,把他给我留的信呈与地方官,请他转呈宫保,倒可以脱干系。”两个儿子一想这话很对,便如此回复了差人。差人把这呈交全不管,全不管倒着实为了难,后依着师爷的话禀复上去,没出十天就被项宫保撤了任,还另外记大过一次。说他办事颛顸,轻藐电谕。别的县不属直隶管的,全将学生送到,他近在省垣,却不知张生下落,可见他并未曾亲身访查,临时却用巧言搪塞,实属昏聩已极。着急行撤任,调省查办,遗缺以候补知县松年署理。这位老先生糊里糊涂地交卸来省,按下不提。
  却说这六个留学生走了一个张广源,只剩掉五人,金国安、曹玉琳、章敬宗这三人俱在天津。杨修、顾黾,一个家在湖南,一个家在湖北。杨修家里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寡居母亲白氏,还有他的夫人赵氏。赵氏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很有几分姿色,乡里间送了她一个绰号,叫她作玉天仙。本来赵氏梳头弄姿,专好穿衣打扮,只因婆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哪有富余钱供她穿戴,她便时常同婆婆怄气。婆婆老年慈善,诸事全让着她,她越发得了意,每到外边看人家穿一件新衣裳,回来便向婆婆说闲话;见人家戴一头新首饰,回来便对婆婆使嘴脸。老太太忍无可忍,只好到出阁的女儿家里闲住。她女儿家里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宝珍在德国留学陆军,家中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只剩妻子杨氏同他一个胞妹,十分清静。因此白氏老娘同儿媳不和,便到女儿家住着,家中有十几亩稻田,完全交给赵氏经管,自己也不过问。赵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仆,吃喝穿戴,虽然不能满意,倒是无拘无束,一任自由。杨修不时来信说自己毕业便可以出仕做官,赵氏的架子也随着撑起来了。街坊四邻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骂人,说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体。后来改口称她为少奶奶,她仍旧不满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问她:你现在还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么呢?她也答得好,说:“自古来就是夫荣妻贵,没有说子荣母贵的。婆婆不过是老婆子的别名,怎能同我并论。你们但管我叫太太,那个婆婆,你们爱叫什么叫什么,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莲,任凭你们尊便。”大家听了,全都传为笑柄。有拿她开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仆孙嫂,却不敢失了礼,终日把太太两个字叫得山响。杨修有信回来,她那做太太的心,益发热到最高之度。夫妻本来别了五六年,杨修的为人又专门讲究欧化。在日本的时候,他本长于跳舞,每逢开跳舞会,他必一显身手。因此同西洋妇女常有交际,什么握手并肩,交颈接吻,这些礼节他早已身体力行,习见不怪。
  这一天回到自己家门,拉了有两车行李,乡下人少见多怪,全说杨少爷发财做官回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围在他门前看热闹。他那夫人赵氏才吃过饭,坐在屋里计算行程,心说今天该来到了。正在盘算,忽见孙嫂笑嘻嘻跑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两辆车全停在门前,东西多着呢!太太还不快去看看。”赵氏听了,三步并两步跑出大门,直瞪着两只眼睛寻她丈夫。忽见人群中跳出一个洋鬼子来,光着头,穿一身短装,脚登两只黄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拢她的脖子,伸过嘴来便要同她接吻。吓得赵氏狼嚎怪叫,躲闪不迭,高低脸上沾了好多唾沫。赵氏定睛细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杨修,因为比在家时胖了,又换了短装,所以仓促认不出来,几乎没把她吓死。此时旁边看的人,也全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少时明白过来,年轻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妇女,俱都臊得抹头就跑。上年纪的老人俱都生了气,低声骂他禽兽,不知羞耻,也慢慢走开了。唯有这位赵氏夫人此时又羞又气,又愤又惊,无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着杨修骂道:“我把你这没心肝不要脸的东西,你离家五六年才回来,把自己的妻子抛在九霄云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脸面,你回来却拿我当粉面娼妓看待,当着大众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着了,非跳井不可!”说着抹转头便直奔村外的公井。这一来可把杨修吓坏了,赶忙追过去拦着,赵氏撒泼撞头,哪里肯听。杨修又将人群里几位老太太央求出来调停,街坊的张太太、李太太全看不过了,一齐上来把赵氏扯住,扯进家门去。杨修先看着赶车的将行李卸完,将车钱开发了,然后进门来向夫人解释说:“这接吻礼在东西洋夫妇是最普通的礼,并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应。街坊老太太也劝不好,后来高低又由杨修行了一回中国的跪拜礼,这位赵氏夫人的气方才消了。杨修打听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赵氏说娘的脾气大,总嫌我伺候不周,赌气上姑奶奶家住着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后来又亲自去接,她老人家执意不回来,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杨修亲自把他娘接回来,随着连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见儿子才回来,也不便说媳妇的不是。过了几天,湘阴县知县亲自前来,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谒见庄宫保,然后再到天津谒见项宫保。又封了三百两银子做盘费,请他千万不要耽延。杨修同母妻商量,月内便要起身。他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转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赵氏哭着喊着,一定要随她丈夫同行。杨修面子上因为有娘,总不肯答应。老太太却很赞成,说:“我的身子还康健,也用不着人伺候,叫她随你去吧。你们走后,我便实行迁到你妹夫家里,母女在一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修答应是,便收拾行李,择了日子,夫妻两口带着女仆孙嫂,还有他的妻弟赵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里收拾一空,把房子赁给街坊,十几亩稻田也租给街坊去种,自己一心妥实地住在女儿家,反倒少生了许多闷气。
  再说杨修带着家眷来至南京,在城里升官店住下,占了两间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着名帖去拜见庄宫保。但见这总督衙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自己先到号房挂号,无意中遇着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阴人,名叫秦文禄。彼此谈起来既是同乡,又牵连着有一点亲戚,自然十分亲热。杨修又送了他十两银子的门敬,秦文禄更同他要好,便指点他快回去换衣服、学官礼,然后再来禀见。说:“这位宫保,脾气很大,他生平最不欢喜洋装,要再剪了发,更讨他的厌了。你老哥剪发洋服,不用说,见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礼了。就这样一开场便要砸锅,至不济挨他一顿申饬,碰巧连功名全耽误了。你快回店买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顶,全预备好,再买条假发辫安上,在店里学会了庭参礼,然后再来禀见,以免碰钉子。咱两人又乡又亲,你丢了体面,我脸上也无光彩,你急速回去办理吧。”杨修谢了指教,连忙到估衣店将袍褂买齐,又托店里人替他买了一份靴帽、一条假发辫。对他夫人赵氏将上项情由说了,赵氏道:“本来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说呢?但是这庭参是怎样的行法,你没有打听明白吗?”杨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说,想做官,连庭参礼全不懂,太难为情了。”赵氏道:“这是朝参大典,你能假充聪明吗?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难道就学会接吻一样吗?见了堂堂总督大帅,你难道也行接吻礼吗?杀不了你,也发了你!世界上哪找你这样废物人去。”杨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场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聪明人,倒替我想一想,这庭参礼应当什么架势?咱们在私下里先演习一回,等演习好了再去禀见,也省得失了仪。我的太太,你怎么连这一点忙全不帮我。”赵氏笑道:“难为你连这一点子事全参不透,你没看见过我们妇人在庙里参拜观音吗?那总督的威风一定比观音又大了,就仿照我们参拜观音菩萨那样参法,是决不会错的。”杨修道:“我何曾看见过参拜观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装观音,你参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学这一点乖。”赵氏听了将嘴一撇,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啊!我先给你行个四起八拜礼,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杨修道:“这是正经事,并不是我讨你的便宜,你这人心太多了。”赵氏道:“你要这样说,我先当一回观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杨修道:“这有何难?就请你坐在上面当观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顶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辫子,咱们试验一回看。如果不合仪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庄严肃的,别闹笑话。”赵氏道:“这个自然,我先帮着给你穿衣服。”说着将袍褂取出来给杨修穿好,然后登上靴子,勒上假发辫,戴上帽子。赵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这大模大样的也像一个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强得多吗?但是我也得装扮装扮,不能这样儿就充观音。”想了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红洋绉的狐皮斗篷,是当年她爹亡故时,从弟兄手里夺过来的。因为乡间,从来没披过一回,如今取出来披在身上假充观音,同戏台上的菩萨差不多,这倒是绝好一件行头。立时翻天倒地找出来,想往身上披。杨修拦她道:“算了吧,现在七月天气,热得气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热死吗?”赵氏道:“你休管闲事,咱们逢场作戏,装什么得像什么,你看戏台上的人,还有怕热的吗?”说着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着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当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便充起观音来。杨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称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杨修参见。继而一想不对,我学习的是庭参,是谒见上司的礼,不是谒见观音的礼,倘然叫顺了嘴,将来见总督时候,开口称他为观音菩萨,那岂不成了大笑话吗?可见她虽假充观音,我却要拿她当上司看待,免得将来失仪。想到这里,便又改口道:“大帅在上,学生参见。”说着便跪了下去。一个头尚未磕完,忽听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吓得两口子连滚带爬。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禄。杨修住的屋子,同孙嫂赵小二的下房相离很远,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平日赵氏又有吩咐,非经呼唤不准到她屋里来,所以两个人乐得躲在楼下睡觉。秦文禄因为杨修是乡亲,特来回拜,到了升官店账房,问湖南的杨老爷住在几号房,账房先生见是督署秦老爷,怎敢怠慢,便要亲身领他上楼。文禄说:“不用,我们是乡亲,又系亲戚,你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会找去。”先生道:“楼上十四号房,请秦老爷自便吧。”文禄记住了,便独自一人循梯上楼,数至十四号房,见门外垂着竹帘,他原不知杨修是带着家眷来的,以为他一个人在屋里睡晌觉呢,便用力将房门推开,嘴里还喊着杨修的号,说:“子曾你醒醒吧,我来看你。”一脚踏进屋中,举目一看,却将自己吓得目瞪口呆: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洋绉狐皮斗篷,地下跪着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顶辉煌的官儿,仿佛还听他说什么大帅在上,学生参见。此时文禄闹得进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妇人见有进来,吓得一闪身从桌上掉下来,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儿羞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红着脸站起来招呼。到底文禄是个宦场老滑头,看这情形心里早明白八九,只得老着脸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搀起来,有话再慢慢说。”杨修忙过来将赵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脱下来,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垫着,摔得并不重。文禄叫杨修搀着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里伙计沏白糖水,请赵氏喝两口定一定神,然后才由杨修引见,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位同乡。叙起亲戚来,他也是赵家的外孙,不过支派太远了,所以你不认得。”又向文禄说:“这是你弟妹赵氏。”文禄说:“我们是表兄妹,不必从你身上论了。”赵氏见是她娘家的亲戚,自然格外亲热,便将表哥叫得山响。又说方才出丑,实在叫表哥笑话。文禄笑道:“这有什么,你夫妻演习官礼,为的是功名大事,当初谁会这些劳什子!我也曾这样学过,自己还笑不来,还敢笑人呢!总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对子曾说清,当时要将庭参两个字解释明白,也就没有这一回笑话了。”杨修乘势便请教他。文禄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这是我国数千年相沿的一种官礼,见皇上行礼,谓之朝参;见宰相行礼,谓之阁参;见御史中丞行礼,谓之台参;见督抚司道行礼,便谓之庭参。见了面也不用作揖请安,在屋子正当中,朝着上面趴下便磕头。磕头时,只将头点三点,站起来请一个安,越快越好。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参礼。遇着上司谦恭,他也陪着磕头。骄傲的再上了年纪,不过弯弯腰就是了。极不要紧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一席话说得杨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讪着又谈了几句,文禄告辞去了。临行对杨修说:“宫保这几天因睡觉未醒,不能会客,你暂候一候吧。等何时有见的机会,我派人来知会你。”杨修诧异道:“宫保睡觉难道说几天不醒吗?”文禄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位大帅的脾气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办公事、会客、阅操,还同一班幕友作诗饮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蒙眬,他仍是谈笑风生,神采焕发。等到他要睡了觉,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饭也不吃,直待他睡饱了,自然会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没人敢叫他。你说这种人怪不怪,前天夜里正闹着脾气,他有一个最得意的武巡捕头儿,名叫张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两个嘴巴,还罚在地下跪着。他坐在椅子上生着气就睡着了,不定几天才醒。可怜张豹不敢起来,仍在地下跪着,等他醒了好发落。要擅自起来,他醒了看不见人,那罪过可就大了。”杨修听罢,伸了伸舌头,说一个总督,就这大威风,要做了皇上,一天还不得杀七个宰八个呀!说着把文禄送出店门,见门外车马喧阗,好不热闹。
  看了一会儿,才要进来,忽听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这店里吗?”杨修举目一看,见一个人坐在洋车上,后面还跟着个车子拉着行李,紧后像一个夫役随着,皮包网篮衣箱,东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杨修细看,才认得是顾黾。因他改了中国装,猛看认不出来,及到面前,杨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来搬行李。二人握手问了好,行李大小八件点清了,由店里开了车钱。杨修拉着顾黾上楼,恰好楼上十七十八两间楼房才腾出来,收拾了收拾,顾黾住在十八号,叫他那尊价住在十七号中。又告他那尊价说,这位是杨大老爷,这是小仆陈贵。陈贵朝着杨修作了一个大揖,弯着腰,蜷着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顾黾骂道:“糊涂东西,嘱咐叫你见了老爷请安,偏要作揖,这是什么样子?”杨修忙拦道:“作揖请安是一样,我们自己人,还讲什么礼?”说着仔细端详他这家人,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岁,漆黑的脸,挺长的头发,穿着一件蓝粗布大褂子,脚上穿着两只蓝布鞋,尺寸很大,像是个庄稼人模样。可是举止动作又带着一点酸气,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顾黾又指着他叹一口气道:“大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们村里教书的先生呢。放着村塾不教,一定要出来伺候我,比牛马还笨,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杨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么屈人做使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顾黾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乐意。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跟长久了,将来会发迹的,比教书强得多。在我家里麻烦了好几天,又有家严说着,我只得带他出来。走到路上,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处处得我教导。哪是他伺候我,简直是我伺候他嘛!”杨修点点头,忙叫店伙打脸水、叫饭。吃着饭,问他别后的事情,顾黾叹道:“咱二人无故地多罚一趟南京,其实此次被召的六个人,全是项宫保主张,庄宫保不过列一个衔,并不过问。老项因为咱两个,是老庄在湖广总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来见他,其实不过敷衍一场,他也不见得留用,不过仍叫咱们到天津罢了。白白多费几十两银子盘费,这不是无味吗?”杨修道:“究竟也不白来,多少长一点见识。”遂将遇见秦文禄的话对顾黾说了,顾黾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得如法办理呀!”杨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杨修陪着他到估衣店也照样买了一套,回到店来,杨修又教给他怎样穿,怎样戴,又教给他怎样行庭参礼。顾黾全学会了,心里自然很感激杨修,便叫陈贵到街上买几样新鲜食品,送给杨修的夫人作为谢仪。谁知陈贵去了半日,方才回来,所买的食品不是大饼,便是馍馍。顾黾见了,无名火高三千丈,指着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买的这叫什么?”陈贵瞪着眼道:“老二,你不是叫我买吃食吗?我买的这些东西,请问哪一样吃不得?你为何张口就骂人呢?”顾黾一听气更大了,说:“好好,反啦!反啦!奴才竟敢顶撞起主人来了。叫店家拿我的片子,送这奴才到上元县去打板子,递解回籍,可真要气死我了。”杨修听见他这屋里吵嚷,连忙过来劝解,问他因为什么。顾黾把方才的事说了,杨修埋怨道:“你这何必呢!我们自己弟兄,你送的哪一门子礼?”又转过来对陈贵道:“你是伺候人的仆役,怎敢跟主人顶嘴?把你送到县里,二百板子一面枷,枷号过了递解回籍,不但皮肉受苦,还有什么脸见同乡?你自己想想,不是找苦吃吗?”陈贵听说要送官打板子,心里也害了怕,忙给杨修作了一个大揖,思想不是滋味,又请一个大安,然后央告道:“求你老替我讲个情吧,我虽然当仆役,也是体面人,从没挨过屁股板子。这二百下我怎么受得了?你老那不是积德存阴功,替我求求主人吧!”说着又请一个大安。杨修便替他说情,始而顾黾还不答应,后来算是看着杨修的面子,不送官了,可是不能容留他,叫他立刻滚蛋回家。陈贵急得哭了,说:“离家水旱不到两千里,身上分文无有,我讨饭吃也回不去呀!无论如何求你老开恩,把我留下吧。”杨修又替他说情,顾黾沉吟了半刻道:“不是我一定不留你,你一点官礼官规全不懂,众目之下叫我太没有面子,我要你做什么?”陈贵道:“从今以后,你老叫我怎样我就怎样,还不成吗?”顾黾道:“不用说别的,像你这张口你老、合口你老,便不像一句人话。从今以后,你张口要先把老爷叫出来,我无论吩咐你什么话,你只能回答‘老爷是’三个字,说旁的便算没规矩,你能记得住吗?”陈贵道:“老爷是,是老爷,我全记住了,就求老爷赏饭吃吧。”杨修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一句老爷赏饭吃真难为你说,可见你不是那不堪造就的人,冲着这一句也得收下你的。”又叫着顾黾的号,说:“仲勉,你算了吧,别闹闲气了,你这尊价有出息有长进了。”招得顾黾也笑起来,说:“陈贵,今天要不看杨老爷的面子,一定不能饶你。你把那大饼馍馍拿了吃去吧,别摆在眼里头气我了。”陈贵道:“老爷是。”连忙把买的食物拣到自己屋中去了。顾黾便约同杨修夫妻到春帆楼去吃大餐,三人吃罢饭回店,秦文禄在店中已经等候多时了。杨修忙给顾黾引见,彼此寒暄了几句,顾黾也拿出十两银子来做门敬,文禄一定不收。赵氏道:“表哥你客气什么,收了吧,顾先生是至诚人,你不收他倒说看不起他了。”文禄笑着收下,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大帅今天早晨才睡醒,办了一天公事,明天会客,你二位明天午后去吧。他这次醒了很高兴,你二位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二人再三致谢,文禄去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预备到督辕谒见宫保。杨修的袍褂自然有他夫人帮着穿,打扮得很整齐。顾黾穿上袍子,叫陈贵替他捏折,好系带子,捏了半天,哪里捏得好。气得顾黾乱嚷乱叫,高低凑到杨修屋里,赵氏替他捏好系好,穿上外褂,然后安上假发辫,戴上帽子。彼此相看了一回,居然把洋学生的面目完全脱去,换一副县太爷的威仪,二人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顾黾道:“到底还是做官,当一辈子学生有什么出息?”杨修笑道:“你也不要忘本,咱们要不当学生,终日吵嚷革命,只怕雨点似的官也轮不到咱们头上。”顾黾点头称是。此时店伙已经雇了两乘轿子,来在门外候着。二人下楼,上了轿子,陈贵同赵小二全扶着轿杆,夹着护书随了去。店里又借给他二人两顶红缨帽子,戴在头上,居然也有了长班气度。抬到总督衙门,离大堂老远便下了轿子,一直上巡捕房。文禄见他二人到了,自然招呼,带他二人到州县官厅去坐。原来这总督衙门不比寻常,净官厅就有八处。第一等是司道官厅,专预备藩学臬三司同现任候补各道台坐的,收拾得也非寻阔绰。其次便是知府官厅,专预备现任太尊同候补黄堂坐的。再次是佐二官厅,专预备同知直隶州通判等官坐的。再次便是州县官厅。最下等的是佐杂官厅,同下人的下房也就差不多了。此外还有提镇官厅、将弁官厅,是给武人预备的,轻易没有人坐。杨顾两人不过是学生,并无职官,所以文禄将他们让到州县官厅,以为不卑不亢,恰合身份。二人进了官厅,见里面坐着一人,戴四品蓝顶,穿着蓝实地纱袍子,系着凉带,并未穿着外褂,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的大麻子,看样儿倒是很威武的,跟人在旁边立着给他装烟。杨顾两人进来,他并不起立。后来文禄进来了,他才欠身招呼,叫着文禄的号说:“子元吃过饭了吗?你今天忙得很?”文禄忙给二人引见,说:“这位也是咱们同乡,他原籍湖北麻城,两榜进士出身,现署上元县的陈剑池,他官印一个砺字。”又替杨顾二人说了名姓,顾黾道:“我们是近同乡了,兄弟也是麻城人。剑池先生的文名,我在十几岁时便知道,可惜没有会过,今天可称是天赐之缘了。”陈砺自然也回敬了几句,此时只有陈贵直着两只眼睛看陈剑池,意思是想要说话的样子,三番五次,又咽住不说了。陈砺也看了陈贵两眼,照旧又同杨顾两人周旋,问他们留学几年,现有什么功名。杨修一一说了,陈砺便拿出格外亲热的样子来,说:“有两位宫保的提拔,一定是钦赐翰林。如果外用,至不济也是知府,早晚就是我的上司了。”二人谦逊道:“我们是后学新进,处处要仰仗老前辈提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三人越谈越投契。也是活该闹笑话,顾黾身体肥胖,又赶上七月初旬天气炎热,他又穿着一身袍褂,系着带子。这是初登宦场,乍尝滋味,较比当学生时赤着身体,只穿一件和服,可难过得太多了。直把他热得满头是汗,湿透重衣,实在受不得了,只得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凉快凉快。陈贵在他身后立着,见主人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忙抖擞精神,睁眼了望。见主人的外套因坐工夫大了被汗湿透,又揉搓多时,紧贴着肉,夹在两片肥臀之内,在后面看着,实在不大雅观。陈贵一时抖机伶多事,忙伸过手去替他往外拉衣。顾黾猛可地觉身后有人摸他,连忙一躲,此时陈贵没拉着衣裳,却拉着他的假发辫。那边往前一躲,这面往后一拉,那条假发辫子便齐齐整整地被他拉掉。这一来,顾黾可真急了,恶狠狠地回头一望,便骂道:“混账!”陈贵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是。”顾黾一听,气更大了,便大声骂道:“混账糊涂蛋!”陈贵又应道:“是老爷。”这一来,把顾黾的眼也气红了,脸也气白了,也不怕失了官礼,便赶过来打他,嘴里还骂道:“我打死你这杀头的狗才!”陈贵虽然害怕,嘴里还一个劲地说:“老爷是,是老爷。”此时杨修陈砺只得过来劝他,说:“你暂时息怒,等会过宫保之后再处治他吧,在宫保衙门这样大呼小叫,还成什么事体。”顾黾只得忍着气不言语了,陈贵呜呜地哭着说道:“不是骂便是打,人家说旁的,愣说犯了官规。当面教给我,就准说老爷是、是老爷这么两句,如今照着样儿说,没敢多添一个字,又不对了。这份差事怎么当啊?”顾黾听了,立时又跳起来要发作,陈砺忙替解围,说:“这样吧,你这位尊价太不守规矩,交给我带回县里去管教管教,然后再给你先生送过去,你看如何?”顾黾很是愿意。陈砺便叫他的跟人把陈贵带出去,派随来的差役送回县署,听候发落,却不准难为了他。跟人答应,把陈贵领出去。忽听里面一声喊,叫请杨少爷、顾少爷,又见文禄慌张张走进来,对他二人道:“宫保传见。”杨修听了,迈步往前便走,顾黾却白瞪着眼,趑趄不前。要知他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擢优差学生登仕版 传懿旨国戚请财神
  你道顾黾为何不肯随同进见?因为方才陈贵把他那假发辫揪掉,幸而凉帽带儿绾在下额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辫,急切间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来自己安装,哪知越急越安不稳,高低文禄过来亲手替他扎好,戴上帽子,才随同来到花厅。庄宫保因为他两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学生,如今学成回国,想着很觉高兴,故此特别优待,自己迎出花厅门外。杨顾二人低着头不敢仰视,由文禄引进花厅,宫保也随着进来。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参礼,庄宫保弯着腰,搀了一搀,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为这位老宫保系三朝元老、国家重臣,连督抚队中全无人敢同他抗礼。司道拜见他,不过弯弯腰,至于府同州县,拱手而已。今天对杨顾这样谦恭,旁边的戈什巡捕见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来,宫保指给他上首茶几两张椅子上,叫他们坐下,自己却坐在暖阁上,满面春风地问道:“你二人在日本学了几年?是几时回的国?”杨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杨修同顾黾还是前六年宫保在两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毕业,五月回国,先到家中省亲,没敢耽搁,赶紧到南京来给宫保请安,并叩谢栽培。”庄宫保听他回话清楚而委婉,心中着实欢喜,又勉励道:“你二人学成回国,要好好报效皇家,不可为邪说所惑。我同项宫保全是爱惜你们的,你们可曾到北洋去吗?”杨修又回道:“还不曾去,要请宫保的示才敢启行。”庄宫保道:“你们既见过我,不必再来了,可急速赴天津见项宫保。应当怎样保荐,我二人电商妥协,由他那里主稿。等旨意下来,我有用你们的地方,再去电邀请。”杨修道:“学生们原是宫保栽培的,仍然愿意报效宫保。并且宫保是我国名儒大贤,学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趋万一,做我们进德修业的楷模。”这几句话把庄宫保拍得愉快已极,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们只管先到天津,将来聚首的日子很长呢。”说罢转过脸来,喊了一声豹来。只见一个少年军官,唇红面白,长得十分美丽,穿着短衣军装,挎着刀,戴着三品亮蓝顶儿,还施着一根花翎,走到宫保面前,单腿打千,请宫保的示。庄宫保道:“你到账房要二百块洋钱票,一百一封,赶紧拿来。”军官应了一声,抹头去了。没有三分钟工夫,钱已拿到,才要呈与宫保,宫保吩咐送给杨顾两位少爷做赴津的盘费。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辞,军官低声说道:“宫保赏钱,向例不准辞的,你们收了吧。”二人忙接过来,一齐向宫保道谢,又说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别,说着又磕下头去。庄宫保此次也不弯腰搀了,含笑点头,只说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禄将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厅,赶忙脱了官衣,换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湿透了。文禄向他二人道喜,说:“宫保今天真是特别优待,你二位可称官星高照了。”二人把票子点了一点,全是八十,忙问文禄是什么缘故,文禄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照例宫保赏人钱,他们当戈什的是要抽头、与账房师爷平分的。你们按二八抽,这是援宫保赏乡亲的例,是顶轻的了。若按照赏属员的例,是要对折的。”二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每人又提出二十元来送给文禄,文禄并不客气,便收了。他们才一同回店,赵氏迎着问了情形,自然非常欢喜。
  到晚饭后,上元县署派了一个人来,拿着一封荐信。顾黾拆看了,上面写的是:陈贵牛性难改,不胜长班之任。弟明日将彼递解回籍,今将弟贴身侍役高升特荐与兄,此人当长班多年,敏捷宜人,老成可靠,而且娴习官礼。有彼在吾兄身旁,必能指挥如意云云。顾黾相看高升,果然面目间带着机伶的样子。又问他几句话,他便张口老爷,闭口老爷,回答的话无不柔媚动听。顾黾大喜,便写了一封回信再三称谢,留高升听差。高升立时垂手侍立,拿出长班的态度来,向顾黾道:“回老爷的话,小役请两点钟假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伺候老爷出门。”顾黾很欢喜地准了他的假,还另外赏了四块钱叫他预备安家。高升请安谢了,蹑手蹑脚地退出屋来,连门帘全没有响动,真是个伺候人的惯家,拿顾黾的回信到上元县署去见陈砺。
  原来陈砺见过宫保之后一直回衙,先到签押房中吩咐跟人,把方才那个犯人陈贵带进屋来,我有话问他。跟人出去,不大工夫将陈贵带进签押房,陈砺一摆手,把跟人支出去,然后立起身来,让陈贵坐下,笑着问道:“你的名字可是叫陈贵和,号是礼卿的吗?”陈贵见问,两眼早流下泪来,说:“是的是的,我就是陈贵和,我看你也很面热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来。”陈砺道:“老弟你为何一寒至此?咱二人是远支的本家,并且同过一年学。那年我十八岁,你才七岁,就到我家专馆开蒙读书,后来我进过学,便到武昌去乡试。以后在省里就馆,轻易不回家,也就不常见了。还是我会过进士之后回家祭祖,本族的人都来贺喜,又同你见过一面,那时你也十九岁了。我问你可曾入学,你说考过一次未中,这不过十来年的事,你怎么竟落到这般模样?”贵和见问,益发哭了,说:“前几年父母双亡,又赶上水旱,家中田地全卖净了,又没有旁的本事,只好教私塾混饭吃。一妻一子连自己三口,吃不饱,穿不暖,终年受罪。那顾家当日短我父亲八百两银子,所有顾黾读书巴结,全是我家的钱,因为他父亲同我父亲是盟兄弟,不分彼此。我父亲看顾黾聪明有出息,所以借给他钱叫他念书,求功名。后来我父亲一死,因为借钱不曾立字,他家便不承认这笔债务,我又老实,也不敢去讨,只得央求着反倒向他家借钱。那顾老儿有时借个十吊八吊,还叫我立字据。今年顾黾毕业回来,我去道喜,听说他要做官了,我便求他带我出来,将来当一名师爷也比教私塾强啊,他始终不肯,后来还是他父亲说着,叫我给他当长班。虽然是底下人,总强似挨饿,我便随他出来,把女人孩子寄存在丈人家。没想到他官还未做成,脾气比天爷还大,一路之上非打即骂。我赌气走吧,又没有盘缠;忍着受吧,又忍不下去。今天无意中遇着大哥,这是咱家有德,不该我在外乡做饿殍,求大哥赏我几两银子盘费我好回家,从此饿死也不出门了。”说着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陈砺听了也为之恻然,忙把他拉起来,说:“老弟你不必伤心,我自有办法,如今你有两个侄男、一个侄女,全在十岁里外,我想请一个家乡的先生,一者言语可通,小孩子们容易领受;二者我要闷了,彼此谈一谈家乡事,也可破我寂寥。老弟来得正好,就在我衙门教读吧,我每月赠你十两银子,三节加倍。如能教长了,将来把弟妇侄儿也接了来,不强似在家吗?至于小顾这个东西,我自有法子对待他。”贵和一听此言,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把他提到三十三层大罗天上,真是意想不到的福,立时也不哭了。陈砺叫跟人领他去洗澡、剃头、换衣服,又同他到上房去拜见嫂子。一面却派高升拿着自己的信去见顾黾,又嘱咐高升,他如果问陈贵,你只说递解回籍了,别的话不必对他说。从此陈贵和由不得时的奴才一变而为教阔馆的老夫子,可见人在世上本是升沉无定、祸福难猜,瓦片砖头也有翻身之日。
  闲言少叙,却说杨顾二人从督署回来,歇了一日便到天津来,会见了金曹章三人,各述别后情况。金国安叹息道:“可惜伯渊大哥,他又跑到法国去了。好好六个人回国,如今只剩得五位。”杨顾连忙追问情由,国安一一说了,杨修也为之叹息。却是顾黾道:“伯渊不来,未必不是你我的造化。你们诸位请想,他把革命两个字当作一件真事去干,将来碰到钉子上,少不得你我也要受些牵连。如今他既不来,在我们既可得一个自由,又免得许多后虑,这不是顶好的事吗?”曹章二人俱都鼓掌赞成说:“仲勉的话实在透彻极了。”金杨也点头称是,国安又领着他二人见了友益,友益道:“他们四位全到齐了,赶紧到院上报到,好听候宫保传见,不可再迟了。”第二天,五个人一齐上院,国安还拿着友益的片子。巡捕房的头儿叫吴得贵,见了金道台的片子,格外张罗。五人送门敬,吴得贵一定不收,说有金大人一句话胜以千金,我们怎敢要钱。后来让急了,得贵把钱全交给国安说:“请少爷带回去,等明天见了大人才敢领呢。”国安等只得将钱带起,问宫保何时能见。吴得贵道:“这位宫保是没有准脾气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来了求见,当时就得上去回话。他不乐意见的,你就是中堂尚书,也硬挡驾不见;他乐意见的,不怕十几岁的小学生,他也请进来畅谈一回。并且他也不拘官礼,更不重官衣。你五位原是学生,今天却穿着官衣来,原可以不必,莫若洋服草帽,仍旧学生打扮,他看了倒高兴。”国安向杨顾二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家父天天会他,还不知他什么脾气。你二位一定要穿官服,我们也只好随着,其实不是白受罪吗?”杨修笑道:“我们是被庄宫保吓坏了,以为这位宫保一定也是那样呢。”章敬宗道:“依小弟意思,咱们今天回去吧。明天换了衣服再来,看这神气万没有不见的。”大家赞成,金曹章三人回家,杨顾二人回栈房。第二天俱换了学生装,仍在金家会齐,一同来至督署。手本拿上去不大工夫,便喊一声请,在洋花厅会见。转弯抹角走了有三四层院子,才来到洋花厅。
  原来这洋花厅修的是六角亭子式,金碧辉煌,六面全是玻璃,玻璃以内隔着铁纱的窗户。花厅门外高吊着大红软罗门帘,挡着门口的却是极细的虾须门帘。门帘外边站着四名戈什,俱穿着白布军衣,戴着小草帽,挎着军刀,看举止面貌全很文雅,像学生不像武夫。见他五个人引到了,一齐注目,把他们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掀起门帘,高声说道:“金少爷五个人到。”五人按着次序走进花厅,见厅的当中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调着十几把洋式的小椅子,那边放着一座花绒绷胎的软床。软床上坐着一人,看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漆黑的燕尾胡须,赤红脸,穿着一件虾灰色的毛呢大褂,面上却戴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见他五人进来,方才慢慢立起,把墨镜摘了,五人才同他一对眼光,觉着他那眼中放出一道奇光来,这五个人的眼光迎头受了一种打击,老老实实地全学菩萨垂眉,再无一人敢抬头看他了。才要跪下行礼,听他说道:“免行官礼吧,鞠躬就好了。”五人便深深鞠了一躬。他拿着五个人的手本,挨着问过了名姓,然后叫他们围着圆桌坐定。自己也坐在椅子上相陪,和颜悦色地向大家说道:“你五位负笈海外,万里求学,都是有志之士。此次本部堂特电邀请,居然承你五位不弃,今天得聚首一堂,我心中的快慰,真难以言语形容。我这北洋正在求贤如渴之时,你五位来得恰好,我明天便专折保荐,大约半个月内便能奉到旨意。你五位在天津稍候一候,如在外边住着不便,可以搬到我衙门来住。”五人全谢了,说在外住着也还方便,不敢到宫保衙门来打搅。又问了问他们所学的科目,然后端起茶杯来,下面便喊了一声送客。五人全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花厅。项宫保送至花厅门外,五人垂手侍立地站住,宫保向他们点一点头,便退进花厅去了。五人仍随吴得贵出来,在巡捕房略坐了片刻,国安问吴得贵道:“这位宫保为何七月天气穿毛呢衣服,难道他不嫌热吗?”吴得贵道:“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宫保的体质天生与人不同,就是三伏天气,贴身的裤褂也得穿绒呢的,身上总要津津有汗,如同水泡着一般,然后他才舒服,才精神。如身上一刻无汗,他这一刻中便要病倒。说一句迷信话,这位宫保大概是从龙宫海藏来的,所以离开水一刻也不得活。”这句话把五人全招笑了。却听外边喊了一声,说段观察来了。吴得贵忙往外跑,向五人道:“不陪不陪。”五人也乘势告辞走出门来,恰恰同这位段观察打了一个照面。只见这位观察年纪很轻,不过就在二十七八岁,长眉细目,面如傅粉,穿一身很华丽的官衣。后面两个长班随着,摇摇摆摆直往里走。见他五人,连睬也不睬便过去了。五人出来,分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全到金公馆来。友益迎着他们,问了一切情形,很是欢喜,便留他四人一同在此吃饭。席间曹玉琳多嘴,打听这位年轻的段观察,他倒是何人,为何架子那样大。友益郑重其事地答道:“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位段公,目下他是宫保座前头一个红人。这话说起来很长了,他的叔叔从前伺候宫保,当卫队的哨官。那时宫保练兵,对于手下的将弁,大有家人父子之风。那位段哨官没有儿子,回到家去对他哥哥说,要想继承一个小孩子。他哥哥有三个儿子,因为家里困苦,两个大的给人去做长工,一个小的也雇给人家牧羊,如今见兄弟做官回来,要过继儿子,自然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又把三个儿子全叫回家来,请他兄弟随便挑选,乐意哪个便叫哪个跟去。他这三个儿子,大的叫马,二的叫牛,三的叫羊,段哨官一看,便将羊看中了。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虽然是庄稼孩子,却生得眉清目秀,品貌非凡。当时这羊便给他叔父磕头,将爸爸两个字叫得山响。段哨官乐得手舞足蹈,便把羊带到军营。也活该人家是福大命大,偶然被宫保看见,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住,他便应答如流,毫无惧怯的样子。宫保欢喜,夸奖这孩子有出息。段哨官乘势巴结,说大帅既欢喜他,就叫他伺候大帅去吧。宫保应许了,从此便在宫保身旁做了一名茶童,早晚伺候茶饭,很是殷勤。宫保想抬举他,说伺候人没有出息,送他到武备学堂肄业。他功课全很好,毕过业后,又叫他入将弁学堂。后来将弁学堂毕业,宫保已做到山东巡抚了,把他调到山东,自己拿出钱来替他捐了候补同知。没到两年,便保他过班知府。及至宫保到了北洋,又把他奏调直隶,不上一年,连捐带保,居然过班道,是监司大员了。一个放羊的孩子,十来年工夫,红顶花翎,做了北洋数一数二的红候补道,这不是命吗?”金道台一席话,把这五位学生全听呆了,那肚子里升官的热度益发高起十丈,恨不得此时便得到段观察的地位才如心愿。吃过饭后,杨顾二人回店。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中秋,中秋节的前一天,金道台从院上回来,立时将国安唤至屋中,满面春风对儿子笑道:“旨意发表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抄的字纸来,递给国安观看。国安接过来,见是一道上谕,上面写道:上谕:据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项子城、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庄之山合奏前派留学日本学生金国安、杨修、顾黾、曹玉琳、章敬宗,留日五年,均在该国大学毕业。或专习法政,或精研工商,成绩均极优良,人品亦甚端正。当此国步艰难,需才孔亟时,仰恳天恩,分别给予出身,发交臣等酌予委任一折,朕披览之余,深为欣慰。金国安、杨修均赐进士出身,并加翰林院检讨衔。顾黾、曹玉琳、章敬宗均赐进士出身,并加内阁中书衔,交项子城庄之山按其所学酌量委任。钦此。
  国安看罢,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连忙趴在地上给他父亲叩头道喜。友益道:“咱们家庭贺喜是不忙的,你赶快通知他们四位全到咱家来,穿好了官衣,咱们前厅不是有万岁牌吗?你们先向万岁牌叩头谢恩,这是皇家大典,不可错误的。”国安听了,忙跑到前边,告诉了曹章二人,二人自然是乐不可言。一面又派马车到栈房去接杨顾二位,并带话请他们穿官衣来。不大工夫,杨顾全来到了,国安迎着给他们道喜,又把旨意给他们看,大家又互相称贺了一阵。然后顶冠束带,在前厅中朝着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友益因为儿子得了官,自己也穿上朝服叩头谢恩,这四人又一定要给友益磕头,说小侄的功名,全蒙老伯吹嘘。友益还了半礼,又备席给他们庆贺。才要入座,忽听得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又是三声,接连着还有三声。原来是院上的差房,奉了巡捕老爷之命,特来金公馆报喜。知道曹章二人也住在这里,所以放了九声喜炮。后来打听得杨顾两人也在这里赴宴,又找补了六声炮,把街坊四邻全吓慌了,说这个公馆里为何无是无非的演起炮来,一时议论纷纷,报喜人喊着讨赏钱,金杨二人每人要五十块。顾曹章三每人要三十块,少一个也不成,后来高低由友益拿出道台的架子来申饬了一顿,通共赏了六十块钱,才把他们打发走了。当日五人便去谒见项宫保,当面叩谢,这位项宫保少不得又稠稠地灌了一阵米汤。八月十五这一天,便下了五道委札,委金国安充法政学堂会办,委杨修充督署军法科科长,委顾黾充运署兴利局坐办,委曹章两人俱在督署文案处行走。金杨二人的月薪是三百两,公费一百两,顾曹章三人的月薪是二百两,公费六十两。这五个人平地一声雷,又升官,又得了优差,自然是心满意足。溯本穷源,全是革命两个字换来的富贵。从此以后,革命便成了秋后纨扇,再也用它不着,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原来的旨意,本是把这五个人叫南北洋分别委用,项宫保却独断独行,全收在他的夹带以内。委了差事以后,方才照会庄宫保,说北洋缺乏人才,暂时全有了差遣,嗣后贵省有用他们之处,再从长商议。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可见他那飞扬跋扈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原来这项宫保,不止才气过人,而且长于钻营,善于结纳。凡清廷上自太后,以至军机王大臣,与一班伺候宫廷的宦官,他一概不惜金钱买他们的欢喜。所以太后对于他宠眷优隆,其余大小京官也无一人不说他好。
  这一年恰赶上皇太后六十晋五的万寿,这位太后虽然年纪高迈,精神还胜过少年,所有朝廷一切大政全都由她主张。对于各省的封奏,随看随批,毫不倦怠。虽然有一位光绪皇帝,却是退院之僧,不能问事。这位皇太后虽然才气很大,却有一宗毛病,就是爱财如命。每月内务府给她进十二万两银子作为点心费,她老人家一个也用不着,全都存在内库。她这内库同她的寝宫彼此接连,一共是九间,有五间专存银子,有两间专存金子,有两间专存珍珠钻石、碧玺翡翠、各种奇珍异宝。她每日必要开开库自己检点一回,把金银珠宝等摩弄几番,才算过了她的财迷瘾。内务府每月明进的,她兀自于心不足,又派宦官出去兜揽官缺。最著名的山海关织造各种旗缺,每年全有千八百万的进款。这种缺非内务府人是不能得的,自己够了资格还得托太监,向皇太后打通了关节,至少得要孝敬三五十万,然后此缺才能到手。其余督抚司道也是大卖特卖,言不二价,童叟无欺。所以皇太后的私蓄真有敌国之富,没想到庚子拳匪之乱,两宫出走,联军进京,大好的一座皇宫全被人占据了。他们倒不客气,把皇太后的内库私囊全给搬运一空。及至回銮以后,痛定思痛,对于丢失的这一笔财时刻不能去怀,总要变着方法儿,仍然恢复原状。但是急切之间哪能立刻如愿。今年恰赶上六十五岁的万寿,算是有了发财好题目,但是这句话又不好从自己口里说,有心委派宦官又怕他们不可靠,再者也嫌不郑重。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时传旨在后宫召见。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一位蒙古旗人,名叫铁木贤,现任陆军部侍郎。他是皇太后娘家的外孙子,他的祖母是皇太后嫡亲的姑姑,他是皇太后的表侄,本是纨袴出身,人事不懂,只因有皇亲国戚的关系,庚子年后,曾给醇王当了一次随员到德国去赔礼。临行之时,皇太后嘱咐他说:“德国的陆军为世界第一,你此次去要留心考查一番,回国后也好做一进身之阶。”铁木贤答应了,回国后请了一位通德文先生,替他翻译了一本极粗浅的德国陆军制度,呈给皇太后御览。说这是奴才亲眼调查来的,编译成书,恭请御览。皇太后见了十分欢喜,说他留心军政,便下旨封他为陆军部左侍郎。这位先生从此便自命为军学大家,其实真正军学知识是丝毫也没有,倒是长于趋奉,不时在太后驾前代拉官纤。每一笔生意,多者三五十万,少者三万两万,不折不扣,如数呈交。因此太后很欢喜他,说他办事诚实可靠。其实他的回扣在外边早得足了,因此两三年工夫居然发了一百多万的财。这一天,太后忽然在后宫传旨召见,他赶忙跑进来,俯伏在御榻之前,口称奴才铁木贤跪请圣安。太后笑着说道:“我有事同你商量,你要尽力去替我办。”铁木贤磕头道:“佛爷有何差遣,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太后笑道:“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你可知道今年是我的六十晋五万寿吗?”铁木贤道:“这是普天同庆的事,奴才为何不知道。”太后忽然叹一口气说:“庚子之变,我内库所有的积蓄全丢失了,你是知道的。如今时事略见承平,他们身为大官的饮水思源,难道就看着我受老来穷吗?趁着今年的机会,你总要替我想一想法子,这也是你们做臣子的应尽之责,你可明白我这话吗?”铁木贤磕头道:“佛爷自请万安,奴才全能做得到。好在如今距万寿圣节还有三个月工夫,奴才从今天起便竭力去办。只是大小官僚肥瘠不一,最好是得从各省封疆大吏入手,他们每年全有几百几十万的进款,但能报效十分之一,佛爷庚子年的损失,不难立刻恢复。至于一班穷京官,大半是两袖清风,直可以不理他们。”太后点头称是。铁木贤又奏道:“各省督抚以三江闽浙缺分最优,奴才倒有一计,能使他们竭力报效,只是不敢妄奏。”太后笑道:“你只管说,说得对不对,我决不怪你。”铁木贤奏道:“最好求佛爷降旨,派奴才查办三江闽浙五省的财政。却叫过了万寿,明春请旨出京。奴才挂上这一道虚衔,便容易向这五省督抚张口说话,暗含着示意他们,如能于万寿时格外竭力报效,明年查办不过虚应故事,决不认真。倘万寿时他们吝惜金钱,辜负圣恩,明春奴才出京,定要公事公办。他们那五省的财政全是弊端百出,历任弥缝遮掩,无人揭破。如今先由军机处将派奴才查办的旨意廷寄了去,便是迎头一雷。然后由奴才去信关照他们,哪一个敢不唯唯听命。”太后听了,慈颜大喜,夸奖他这计策又稳又妙,叫他下去候旨。铁木贤退了下来,太后便面谕军机大臣,派铁木贤查办三江闽浙五省财政,俟等过了万寿,明春出京,先给五省分去廷寄,叫他们清理财政,听候查办。军机大臣答应下来,赶紧拟好了廷寄,用电报拍至五省。
  五省督抚接到廷旨,全都茫然不知所以,说这事太奇怪了,从来查办事情全是秘密前来,没有事前通知的道理。偶然通知,也必是指东说西,指南说北,并无一气把查办省份全行说出的。再说既然查办,为何不立时就来,又过的什么万寿,等的什么明春,种种疑团,不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原来这个廷寄,不仅拍至被查五省,其余各省也都一律寄去,大家全猜不透其中的作用。唯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项子城接到这个电报,看了一遍,立时用电话招呼造币厂总办金观察急速上院,有要事面商。
  这位金观察就是金国安的父亲金友益,新委的造币厂总办。这是直省中前五名的优差,因为他儿子新得翰林,宫保特别优待,才委了他这个差使。他接事才三天,正在清理一切,忽然院上催请,哪敢怠慢,立时乘了马车赶至督署,手本上去,立时传见。宫保在后院休息室中,一个人拿着廷寄正在那里揣摩,金观察进来一躬到地,宫保让他在旁边坐下,笑着问道:“你老哥可知道目下金子的行情吗?”金观察道:“知道,天津这边现在不过二十七八换,至于北京上海行市如何,还不知甚情。”宫保道:“现在造币厂存的生银共有若干?”金观察道:“不足一百万两,大约就在八十余万。”宫保笑道:“好好,那就够了。你赶紧调查京沪的金币,哪处便宜便在哪处采买,要采买三万两生金,十日内备齐,本部堂有要需,不可错误。所有金价,就先由造币厂垫办,备齐之后急速禀我知道。”金观察诺诺连声答应下来,立时向京沪两处去电探问金价。当日复电回来,上海金价较比京津每两便宜七八钱之数。金观察立时回电,托上海道沈观察替他批定三万两,金价交由大清银行汇去。沈观察同金友益是拜盟弟兄,知道把兄为人谨慎,此事必是奉上宪交谕采买的,因此毫不迟疑,便由道署出名批了三万两现金,共需银八十一万七千多两。批定之后限三日交齐,特派道委候补州判潘大功押解赴津交纳,一面用电报知照金观察临时到码头去接。金子成交以后,金观察禀见项宫保面陈一切。宫保因他办事敏捷,很加奖励,便向他说道:“本部堂要铸成三万块金洋钱,每块重库平一两。正面四个大字是大清金币,背面四个大字是万寿无疆。正面小字是光绪某年某月造,背面小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项子城恭进,周围用龙纹圈起。这三万块钱要于太后万寿的前半月铸成,不可错误时期,你老兄替我偏劳,要亲自督工监造。先造成几百样钱送本部堂阅看,如其式样不好,好早早改正,免致临时误事。你可听明白吗?”金观察道:“职道听明白了,赶紧遵谕去办。不过有一事回明宫保,这金钱铸造万没有十成金的道理,刨去窝铅,再少加一点纹银,大约九五赤金,即可敷用,纵然有一些伤耗,这三万两赤金总够铸三万一千块钱。职道做事从来不敢昧心,先向宫保申明,将来好照此数呈交,职道是一块钱也不敢私留的。因为这是宫保进御之物,不比寻常,我们做臣属的,更不敢稍有欺心之处,上负国恩,下辜宪眷。”金观察回完这一席话,项宫保哈哈大笑道:“你老哥真可称不欺暗室,兄弟佩服极了。”说罢端茶送客。金友益下去,果然日夜督工,先将钱样铸好,呈与项宫保过目。宫保看了很是赞成,说就照这样铸去吧。在万寿节前二十天,这三万多块钱便一律铸齐。项宫保吩咐存在后宅,叫内巡捕在绸缎庄上定做了三百个红缎子方巾,方巾的当中要用金线绣成慈圣万年四个字,每一百块金钱用一个方巾包好,所绣的字端端正正恰在当中。预备好了,项宫保十分得意,心想这一份寿礼,内外臣工,无论何人大约也压不下去。太后见了,定然得要特别欢喜。他的大姨太太见了,便笑着问他说:“皇太后的万寿,你应采一点稀世奇珍,什么珍珠宝石之类,方才特别好看。如今却送她这金洋钱,难道说一个太后还没有见过金子不成?”项宫保笑道:“你妇人家哪里知道,如今太后老而愈贪,庚子年她又丢失了一笔巨款,恨不得立时恢复原数。所以今年借这万寿,要大大地打上一个网。日前派铁木贤查办五省,我早已猜透了八九;后来铁木贤又给我来一封信,隐隐约约地把太后意思完全说明。她即爱钱,我便给她钱,何必绕弯子送别的寿礼呢?”大姨太太点头称是。
  转眼离万寿节已近,项宫保近在畿辅,自然要进京觐贺。临行之时,把金钱备齐,又先汇了五十万银子,到北京好预备分送大小京官的冰炭敬。项宫保来至北京,便住在贤良寺中,先分头谒见军机王大臣,然后递请安的折子,伺候召见。皇太后见项子城亲自进京来给她祝寿,自然十分高兴,第二天便召见,慰劳了几句,又问一问直隶年成丰歉、地方平安,项子城一一回奏。太后又留他在京多住几日,俟等过了万寿再行回任,项子城磕头谢恩,方才退下。回到寓中,转眼离万寿节又有三日,忙吩咐随侍官把金钱从箱子里拿出来点验一回,好预备呈进。随侍官当着宫保面前把钥匙请出来,开开箱子一五一十地点验,及至点验已毕,不觉大吃一惊,彼此目瞪口呆,面如土色。要知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开门纳五千万金寿礼 挥手停四十八镇军操
  话说盘数金钱的人为何忽然吃惊?原来在天津时,从宫保后宅包好了往箱子装的时候,也是他这几个人,当时一五一十地摆在箱中,不多不少整整是三百包,每包一百块,一共是三万块,清清楚楚,并无错误。如今再一点数,偏偏短了两包,所以大惊失色。还怕是点错了,又重新点了一回,仍然是两百九十八包。这几个戈什可吓坏了,一齐向宫保跪下说道:“奴才们罪该万死,当初数的时候是三百包,不多不少,如今短了两包,这两百块金钱不翼而飞,奴才们如何赔补得起?请宫保示下。”说罢一齐叩头,项宫保拈髯大笑道:“无用的蠢材,快起来吧,你们当初就未曾数对,我在旁边早已看清。我那是三百二十包,你们装好之后,还剩二十二包,明明是少数了两包,所以今天叫你们重过手。”这些人听了,方才把心放下,虽然是一点小事,足见项宫保精神贯注,巨细不遗。随命人从姨太太手中,又要了两包过来,一同装在楠木箱中,派护兵抬着,自己拿了名片到宫内总管处拜李大总管。
  这李大总管名叫李得用,乃是太后驾前第一名最红的宦官,差不多内而尚侍,外而督抚,年轻的拜他做干爹,年长的俱是换帖兄弟。项宫保同他也是拜盟兄弟,他比项宫保大一岁,宫保称他为二哥,他管宫保叫老四,两人感情极好。太后万寿到了,他是非常忙碌,太后派他专管接收寿礼。他得了这个差使,不比寻常,凡有送礼来的,得先把他打点好了,然后这份礼才能上进。要不然,无论你多厚的礼给你扔在一边,过了万寿他自己赏收,皇太后休想看见。这一天项宫保叫护兵抬着金钱,亲自来找李总管,到了总管处门前,把门的太监认得是项子城,赶紧请安,笑着问道:“四爷好,你老几时来的,为何今天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项宫保笑道:“来过两天了,昨天叫起儿(按:前清管召见谓之叫起儿)没见着你们老总,故此今天特来拜访。”小太监笑道:“四爷来得正好,我们头儿正同老铁闹气呢,你老快去给解围吧!抬的这必是寿礼,先放在门房里歇一歇吧。”项宫保吩咐戈什,先领护兵到门房等候。自己同小太监转弯抹角走了两层院子,才来到李总管卧室,小太监叫他在门外稍等,自己先进去回话。不大工夫听里面喊了一声请,项宫保连忙步入外室,见小太监已把里屋的大红缎子门帘高高打起。项宫保进到屋里,见总管穿着一身紫章缎的棉裤棉袄,并未穿大衣服,也没躺着,也没坐着,却在一张太师椅上蹲着,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恶眉瞪眼的十分难看。再看他眼前跪着一个人,低着头直擦眼泪。项宫保进来,李总管才从椅上跳下,彼此请过安,便拉了项宫保的手,捺着他在床沿上坐下,张口便说道:“老四你来得正好,你是做过封疆大吏的人,经的多,见的广,你替咱家评评这个理。咱家在太后老佛爷眼前,黑夜伺候到白天,白天伺候到黑夜,一年三百六十日,打个盹儿全得要偷工夫。好容易盼到他老人家今年大办万寿,我们忙前忙后,吃不着肉,也要跟着喝一口汤。凭空钻出他这个野杂种来,端锅敲杠,在老佛爷眼前献殷勤,各省寿礼全由他包办了,连我们一个知字全不打。这我也不怪,果然他办得鲜明,多给老佛爷拉进几文来,我们看着还不喜欢吗!到底我们应得的规矩,总要叫我们得着,别另外越着我们的门槛儿走啊。你看这小子有多鬼,三江督抚进来的寿礼,我们连影儿全没有见着,他就敢私自呈到老佛爷驾前。什么是少啦,算起来也值四五十万,就说按着规矩,送我们门敬五万银子是不能再少的啦。他这一捣鬼,不言不语地便夺去我们五万。听说他经手的,还有十几份呢!要全照这样办,几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全下了他一个人的腰柜,我们净等着喝西北风吧。我们辛辛苦苦终年随驾的人,倒赶不上他这个外秧儿了。我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治他,他既然羡慕我们的差事好,我便收他这个徒弟,替他净了身,明天我便把这个差事让给他当,老四你看好不好?”项宫保听他唠唠叨叨这一大套,也摸不着头脑,忙笑着问道:“二哥,我拦你清谈,你说了这半天,到底是谁呀?”这一句话把李总管也问笑了,说:“老四,你原来不知道,就是跪着的那一位。”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给项宫保看。因为他面朝墙,项宫保也看不出是谁来,便替他求情,说:“二哥,你放他起来,这事好办,全在兄弟身上,我替你们疏通疏通就完了。”李总管哼了一声,说:“便宜他,活该他福星照命,今天偏遇着你。”说着便走过去冲那人说道:“你滚起来吧,别在这里现世了!”那人站起来,先给李总管请了安,谢当家的恩典(按:太监唯独总管称当家的,为彼等最尊之名称)。又转过脸来,给项宫保请安。彼此一照面,项宫保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老铁啊!”原来此人正是陆军部侍郎铁木贤,号叫伯宸。项宫保便拉了他的手,叫他坐下,说:“伯宸,你因何把二爷得罪得这样苦,诸事你也要看开一点,人家熬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万寿,咱们做朋友的,不能想法子叫人家多赚几个,已经对不起了,还忍心再从人家身上剥皮吗?依我劝你,事情该怎样办,还是怎样办,千万不要破人家的成例。”铁木贤羞愧满面地答道:“四哥的话,我一一谨遵。这事怨我不好,门敬已经预备好了,昨天进礼时候,因为没寻着二爷,我一时大意了,并未等候他老人家,便把礼呈进去了。今天原是来补送门敬,二爷见面就发脾气,吓得我也不敢张嘴了。”说着忙从身上取出四万银子支票,恭恭敬敬地呈给李总管,李得用接过来,脸上有了笑容,说咱家脾气暴躁,你不要多心。项宫保忙替圆场,说全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多心。
  说着,乘势把自家的礼单掏出来,交给李得用,说:“二哥,这个单子上是孝敬老佛爷祝寿的,这个单子是孝敬二哥的,另外一万两银子,二哥看着给大家分一分,不过略表微意,二哥不要见笑。”李得用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立时眉开眼笑向项宫保道:“老四,你这是何苦,咱们自己弟兄,你破费这许多做什么?昨天陈老三来了,他本是佛爷的干儿子,这份寿礼自然要比别人不同。”说到这里,项宫保忙抢着问道:“陈云梯送的什么?”李得用笑道:“你们两个人,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他送的是一千个赤金锞锭,每一个重十两,锭子上面铸成万寿无疆四个字,通共一万两,也值三十万银子,这份礼也不算薄了。他另外送了我二十锭,还有一个碧玺帽花,成色很好,也不过值上一千银子,给大家散礼是三千两。你这三万块金钱,比他多着两倍呢!另外送我一千块很不少了,何必又送给我钻石戒指?可见你的手笔比他又大多了。”项宫保听说陈老三不曾把他压下去,心中十分欢喜,立时从身上掏出两个戒指来,呈与李得用。李得用见这两块钻石,足有玉米粒儿大,耀眼争光,不同凡品,立时欢喜得直跳起来,说:“这大的钻石,除了前年驻日公使老蔡进给老佛爷的以外,再也不曾见过了。老四,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项宫保笑道:“这样宝物,要花钱买哪能现成。还是那年我在高丽国做钦差时候,赶上他们闹乱子,王妃投在井中,后来打捞尸身,我见她手上戴着这对戒指,要埋在土中岂不可惜,便取下来保存着,平常人哪配戴它,索性送给二哥你,留着当一个玩意儿吧。”李得用千恩万谢,欢喜已极,便留项宫保在总管处吃饭,叫铁木贤作陪。席间谈起寿礼来,铁木贤道:“三江总督老庄送的是麻姑献酒、王母尝桃,通共四个金人。一座龙书案,案上摆着一盘子桃,当中坐的是王母娘娘。两旁侍立的,上首是许飞琼,下首是董双成,案前站立的是麻姑,高举着一把酒壶,下面是一块大金盘,托着这四个人同龙书案。许董二人各执龙凤扇,交遮于王母头上,雕镂得十分精工。净金质重六十七斤九两四钱。另外还有珍珠串成的念珠一串,共一百零八颗,精圆白亮,足够两分重一颗,大约这手串也值十来万银子。安徽巡抚是福禄寿三星金人三个,每个重一千两,值不到十万银子。江苏巡抚是大清银币十万元。江西巡抚是英国金镑一万个。这三人的礼物很平常,倒是上海关道这份礼物很值几十万。”项宫保听说,连忙问是何物。铁木贤道:“是一双珠履。用珍珠蟠成的福寿字,里面嵌以钻石及红绿宝石,鞋口是鲜红的珊瑚蟠的。这一双鞋听说是一个外国人承办的,共开销了六十八万元,还说买得便宜。要按目前珍珠宝石行情,实值八十万呢!”项宫保同李得用听到这里,都为之咋舌称奇。李得用道:“这些东西,你明天全领到我这里接收,咱家也见识见识。”铁木贤连忙应道:“是是,二爷。我几个脑袋,还敢私做主意?”三人说说笑笑,席散了,项宫保吩咐把金钱抬到李总管屋中,一一点交清楚。李得用赏了戈什三百两银子,抬钱的护勇赏了四十两,大家谢赏退出,项宫保告辞去了。
  转眼已到万寿,宫里唱戏开筵,百官一同晋祝,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太后把礼单细细核算,一共京官外官,金银宝物通共算起来,足值五千万两。虽然补不足庚子以前的数目,也勉强可抵三分之一,自然是心满意足。对于大小臣工,最得意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铁木贤,一个是项子城。因为铁木贤事前布置,居然拉进这许多寿礼。项子城一个人的供品,差不多就值百万,可称是仰体慈怀,竭力报效了。过了万寿,在便殿之中特特召他二人进见,足足地灌了一顿米汤。又向铁木贤道:“你年纪太轻,虽然关心军事,究竟阅历很浅。项子城练兵多年,成绩极好,你要拜他为师,以便学习。今天当我面前,你就行拜师礼,好叫他用心教导于你。”项子城听了,连忙磕头说:“铁木贤是少年英杰,国家干城之选,臣毫无学识,怎敢忝为人师。”太后笑道:“你不必太谦,我说的话便是旨意,你们要遵旨而行,不可违拗。”铁木贤转过脸来,朝着项子城便磕头拜师,项子城也连忙叩头还礼。二人磕罢头,复又朝着太后泥首谢恩。太后大喜,立时传旨,各省军队,项子城均有检阅之权。一切改良军制,各该省督抚均须会商项子城奏明办理。这道旨意下去,暗含着项子城便成了都招讨大元帅了。二人谢恩下来,项子城拉了铁木贤的手,说:“老弟,你可不要多心,任凭愚兄何德何能,敢当你的老师。不过是老佛爷有旨,谁敢驳回。”铁木贤道:“老师这话太客气了,门生早就有心拜在门墙,恐怕老师不肯收。如今衣钵之传,出自圣恩,也算我朝一段佳话。”项宫保见他这样至诚,也就不客气了。李总管在太后身旁亲眼看见,自然也是欢喜。次日在总管处又备了一桌上好的满洲席给他二人贺喜,作陪的请了军机大臣恩亲王、工部侍郎瑞方、邮传部尚书陈桩萱。这三人中,恩亲王是项宫保的老师,瑞方陈桩萱全是项宫保的把兄弟,他这几个人最为投机,所以李总管把他们约在一起吃酒。这位恩亲王六十多岁了,是光绪的皇叔,做了二十年军机大臣,真有敌国之富,他还是孜孜求和,唯日不足。项宫保拜他为师,一份贽见礼便是二十万雪花白银,每年三节两寿,三万五万地随时孝敬。这位老王爷自然看项子城是生平第一个得意门生,不时在太后旁边吹嘘,说他怎样长于治兵,怎样精通新政,再加上李总管也帮着敲边鼓,所以才有这次特别的宠命,项宫保再三向他二人致谢。座中瑞方替出主意,说:“四哥既然得了这个头衔,明年秋后要实行阅兵一次,一者借此整顿各省的腐败军旅,二者也显一显四哥的威风,为什么要空挂这个虚衔呢?”本来项子城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生平最佩服历史上的人物就是曹操刘裕。他自从做了封疆大员,时时刻刻以练兵为急务,他抱的志愿,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太后给他挂上这督练全国军队的荣衔,可称是恰合孤意。又加上瑞方这一拍马,他自然雄心勃勃,不过面子上还要假装谦逊,说:“佛爷虽有这大恩典,我们做臣子的怎敢作福作威,弄权自恣,只好等待明年,如果五谷丰登,海内澄平,然后再请旨行事吧。”大家全佩服他能居高自卑,真不愧为纯臣,他心中却暗暗好笑。散席之后,第二天到各处辞了一回行,又请训召见了一次,他仍旧回天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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