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3/32页


  也是天从人愿,第二年果然各省丰收,毫无灾侵。他便上了一个折子,说今年时和年丰,民康物阜,这全是皇太后皇上洪福齐天,大可趁此升平之时,为整军经武之备,不教战是谓弃民,能即戎乃可强国。况当此五洲交通,列强环伺,更不可忘军备。堂堂皇皇说了一大篇理,结尾是请旨,要在河南彰德府举行秋操大阅。臣职责所在,自应前往督率,并请旨再简一阅操大臣代表皇上,前往检阅,以示郑重等语。折子上去,便奉旨允准,着派铁木贤为阅操大臣,会同项子城及各省督抚详加检阅,择优请奖。钦此。这旨意传下去,各省督抚全着了慌,那平素讲求军备的能有几个,不过是敷衍故事。那时军制已经改了,也是项子城手定的,一军改为一镇,一镇之中,有一个镇统、两个协统、六个标统,通共是二十营一万兵。北京共有六镇,全是项宫保亲手练的。其余各省有三镇的,有两镇的,江南有五镇,湖北有五镇,除去北洋之外,以这两省为最多。至于那太远及交通不便的省份不在其内,通共合计起来是四十八镇。这四十八镇,俱奉旨由项子城指挥调遣。项宫保奉到旨意,便吩咐参谋处与各省去电,限于八月十五以前,各镇军官卒伍、夫马轻重通通开至河南彰德府城外驻扎,不得迟误,违者按军法治罪。又咨行河南巡抚在彰德城外二十里,择一空旷高敞之地作为操场,赶速起盖演武厅,预备钦差阅操。河南巡抚林锡龄是一位著名的干员,接到项宫保咨文之后,哪敢怠慢,便亲自带着文武职员,到彰德府赶办一切。好在彰德城外洹水旁边,有很大一块农田,足可容开四十八镇合操。但是大秋时候,庄稼尚未收获,未免有些为难。只好派府县与各村绅董商量,每亩作价若干,早早拔苗,并豁免本年租赋。大家知道这是皇上旨意,谁敢违抗,只得含泪忍痛遵照而行。未到八月,这块地早已干干净净,一抹平川。此时兴土木建筑是来不及,便在大土坡上用席棚搭了一座演武厅,上面却用铅板罩好,纵然刮风也吹不动,下雨也不至漏水。正厅旁边又搭了许多席棚,专为随员休息夫役侍候之所。悬灯结彩,从外面看着焕然一新,决看不出是席搭的。预备妥当,忙去咨文知会项宫保,并请示何时前来。项宫保回文说,八月初十前后,一准同钦差大臣铁侍郎由天津起程。所有北洋六镇,已经陆续开来,只留第六镇统段吉祥随同护卫。此时各省各镇已经到了一多半,俱都分扎在彰德城外,各镇统先到河南巡抚行辕挂号报到。
  这一天八月初九日,项宫保的前站先到了,是北洋行营务处总办段毓芝,就是上文所说那个放羊的童子,名叫小羊的,还有粮饷局总办刘长庆,这二人乃是项宫保的左辅右弼,北洋天字第一号的红道台。二人赶到了,先至林抚台行辕递手本禀见,抚台立时说一声请二人进来。抚台一见面,先说一声请行常礼,是叫免去庭参。二人也不客气,便都深深作了一揖,抚台还礼,将他二人拱至上座,先笑道:“二位辛苦了。”二人齐说承大帅挂念,大帅事前预备,王事勤劳,职道二人些须奔走,何足挂齿。抚台又问宫保同钦差何时能到,刘长庆答道:“明日午前一准能到,不知两处行辕大帅可曾预备妥帖吗?”林抚台道:“全预备好了,俱在东门外两处很大的宅子。宫保行辕,共有房七十余间;钦差行辕,共有五十余间。不知够用不够?”段毓芝道:“钦差的够用,他连随员师爷家人通共不过三四十人。宫保的怕不够用,他的随员幕府,就有七八十位之多,文武巡捕戈什护队不下二百余人,他自己还带着厨房。这七十间房相差得太悬殊了。”林抚台一听,立时便请他二人前去观看,如不敷用,好及早设法。又将首府首县叫来,随同段刘两位道台伺候办差。大家到城外看视了一番,立时将左右邻的房子又硬强租过几所来,连夜修理,全都连为一气。次日午前,林抚台率领着四十七位镇统及彰德的首府首县、彰卫怀兵备道俱至车站伺候接差。少时前站到了,是总参谋冯国华、秘书长赵秉衡,这两人俱都挂着京卿的兼衔。所以林抚台见了,彼此请安,按平等之礼接待。冯国华对林抚台道:“宫保同钦差再有两刻钟就到了,这车站上可预备了休息的所在吗?”林抚台道:“车站旁边有二十多间彩棚,宫保同钦差占三间,其余请京卿随便选择。”冯赵二人选了一间干净席棚先进去休息,休息了没有两刻钟,只听远远的汽笛之声呜呜山响,大家俱走出来立在站前侍候迎接,抚台同府县道全是行装打扮,俱穿的是蓝宁绸开气袍子,天青缎子方马褂,顶戴辉煌。那四十七镇镇统俱是军装,青呢的袄裤,赤色羽缎战裙,薄底快靴,挎着军刀。顶子一律全是红的,不过有亮红涅红之别,因为镇统全挂总兵衔,所以顶子一律。偏偏内中只有一个三品亮蓝的顶戴,此人姓李名天洪,是湖北新军的协统。因为镇统张豹有病,由他代替,所以顶子不能一律。
  闲话不表,且说钦差的车离站还有半里之遥,这里便鸣炮致敬,一共放了三七二十一炮,车已靠站。四十七镇的军乐齐鸣,花车中把门开了,文巡捕李近宸高声说道:“钦差宫保有谕,只请林抚台林大人、彰卫怀道贾观察同冯赵两京卿上车,其余俱在站旁等候。”林抚台听了,忙挈同冯赵贾四人上车,见项宫保同铁钦差已从包房出来,每人身旁俱立着一位威风凛凛、汉仗高大的军官,也是短衣战裙,挎刀侍候。林抚台忙过去请安,项宫保还安,钦差却挺立不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君主专制时代,君臣之礼极严,凡是从北京派出的钦差,不论官职大小,到了各省,自督抚以下无论何官,必要把他请在一间屋中,先朝着他磕头请安,他却站在上面纹丝不动。这名叫做跪请圣安,言其他是代表皇上来的,他这个人的身子还沾着一点皇气,所以朝着他请安,就如同朝着皇上请安是一样。等这个礼行过了,然后再请安,他也还礼,这才是私人的见面礼。等何时他起身回京,又得照样儿磕头请安,这叫做寄请圣安,言其寄奉在他身上,等他回京见了皇上,好替寄的主儿行礼,这全是君主的神圣尊严。如今虽然是民国了,我们也要知道,好悬为当日的奇辱,使他永远不再发生,这也是作小说的一点微意。宫保钦差同四人见过了,然后由两个军官搀他二人下车,军乐齐作,四十七镇镇统俱都高举手本,唱名请安,宫保同钦差不过微笑点首。众人偷眼观看,见项宫保身穿蓝呢袍子,黄缎子马褂,头品顶戴,双眼花翎;铁钦差是紫章缎袍子,黄缎子马褂,也是头品顶戴,双眼花翎。身旁的两个军官,一个是镇统段吉祥,一个是标统曹虎臣,全是项宫保贴身得意的大将。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二人捧到休息室中,以林抚台为首,领着文武各官朝铁木贤磕头请安,铁侍郎在上面岿然不动,等大家行过礼,然后彼此请安。项宫保问道:“段刘二道为何不在这里?”林抚台道:“是小弟今早请他二位照料钦差同宫保的行辕,所以未来。”铁木贤道:“既然如此,门生同老师先到行辕休息休息,有什么公事,也好在那里商量。”宫保点头称是,二人走出休息室外面,绿呢大轿已经备好。二人上轿时候,四十七镇镇统俱在一旁挎刀站班,二人略略点首便上了轿。宫保轿前是段镇统吉祥充当顶马,钦差轿前是曹标统虎臣充当顶马。两乘轿子在前,紧跟着是林抚台的轿子,冯赵两京卿的轿子,彰卫怀贾道台的轿子,府县的轿子。其余四十七位镇统俱都乘马在后面跟随。还有二百多卫队,七八十位随员幕府,也有乘车的,也有骑马的,好不热闹。转眼来至行辕,刘段二道出来迎接,先到了项宫保行辕,大家随着进去,略安顿了安顿,又陪铁钦差到他的行辕,乱乱嘈嘈的,有随员底下人帮同料理,粗粗就绪。宫保悬出牌示来,休息三日,概不见客,俟三日后办公;钦差这边也是一样的牌示。虽然如此,那府县每日早晚必要前来请安,并派专差多名供给一切应需之物。不料项宫保法令森严,凡行辕中所需各物,俱由账房按时价付钱,不受府县丝毫的供给。至于铁钦差那边可就不然了,不但应需各物加倍索讨,而且多方挑剔。账房门丁便敢呵斥府县,张口骂人,大有皇宫太监的神气。这也是铁钦差当日受于人的,如今便照样施之于人。后来府县见风头不顺,忙托心腹向铁钦差账房疏通,算是于供给之外,府县合送了五千两银子,这才不挑剔了。
  过了三天,项宫保把铁钦差请到自己行辕先开了一次会,所有林抚台、贾道台、冯赵两京卿、刘段二总办,及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奉天、吉林一共十四省,每省由镇统中推举代表一名列席与议,自然是项宫保主席。主席发表议事日程:是会操的日期,会操的人数,会操的程序,会操的奖励,按着条请大家讨论。大家一口同音,俱说请宫保同钦差主持,我们无不从命。铁钦差道:“门生对于军事阅历尚浅,诸事请老师处断,不必客气。”项宫保见众人殷殷推重,铁木贤又如此说,他本来就好揽权,索性不再逊让。便笑道:“既然诸位叫本部堂负责,本部堂以国事为重,也不便三推六让,再以假面示人。据本部堂的意思,会操定于八月十六日,不远不近,正好从容预备,诸位可赞成吗?”大家全说赞成。又议到人数,项宫保主持步马炮分三日合操,步兵每镇挑选一千,马炮每镇挑选五百,四十八镇合在一处操演。合操之后,再按行军式分演互相攻守的野操,野操人数不拘,临时酌定。以标统领队,镇统督队,协统叫操。人数程序,也通过了。至于奖励的办法,俟等定出成绩之后,本部堂与钦差抚台临时酌量办理,大家俱都赞成,便依此定议。铁木贤面子上虽欢喜称赞,说老师临时有谋,当机立断,心中却老大的不自在:明明我是钦差,乃代表皇上来的。你虽然是大元帅,也不能居我之上。如今诸事全是你一人做主,又要我何用呢?因此郁郁不快。
  转眼已到了八月十六,五更天,大家全伺候着。项宫保略吃了一点点心,穿好衣服,便传伺候到演武厅阅操。行辕门前,乌压压站满了文武官吏,除去林抚台同冯赵二京卿,全都老早到演武厅伺候。其余各官俱在行辕门前给宫保站过班,又伺候着给钦差站了班,然后各骑快马,赶在两乘轿子前,先到了演武厅,好预备宫保钦差来的时候,再迎着站一回班。君主时代的官礼全是如此,做官的两条腿得要比野猫还快,方才不致误事。项铁二人到了演武厅,放炮迎接,军乐齐作。二人下了轿子,步上演武厅,抚台在前面带路,段镇统曹标统在后面挎刀相随,冯赵二京卿、段刘二总办在两旁跟定,本地的府县道台在一边伺候着,非经呼唤不敢上前。这演武厅搭在土台之上,面朝南,极其轩敞明爽,用红绿绸子在前面结成各彩。上首条列着五张方桌,两旁还条列着几张桌子,俱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蟒的围桌椅披,每张桌子上全摆着位列三台的朱盒笔架。走到里面正中那张桌子前,林抚台默默无言,不敢开口,因为这个首席以职位论,自然应当项宫保坐下;无奈那一位是钦差大臣,天子代表,以临时的尊贵论,似乎又应当铁钦差坐下,所以林抚台不敢发言。项宫保含笑向铁木贤道:“老弟是钦差,你坐在当中吧。”铁木贤道:“老师这话差了,以京职论,你有宫保荣衔;就军职说,你是太后老佛爷金口玉言封的大元帅。不要说还有师生关系,就是没有师生关系,我也不能僭你的座啊。老师就老实坐下吧,不要让了。”项宫保掀髯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我就有僭了。”说罢,便大踏步走至正中椅上坐定,上首是铁钦差,下首是林抚台,尽东的一张桌是冯国华,尽西一张桌上是赵秉衡。宫保又传谕派刘长庆同彰卫怀贾道为全军司勋官,坐在上首东边的桌上;段毓芝同彰德知府充全军司法官,坐在下首西边桌上。又派段吉祥为全军司令官,派曹虎臣看守演武厅的大旗。两杆大旗全是红地白字,上首是北洋大臣项,下首是钦差大臣铁。以红绿两旗交给曹虎臣,吩咐扬红旗开操,扬绿旗停操。一切号令俱都吩咐完毕,段吉祥骑马挎刀来操场,担任总指挥,指挥各路镇统预备开操。
  少时见演武厅前红旗摆动,号炮一声,四十八镇步兵分占四十八处阵地,协统站在军前大声喊操,四十八处口令合为一致,如暴雷一般震人耳鼓。但见步伐整齐,军容严肃,项宫保看了十分欢喜,便向铁木贤道:“老弟,你看四十八镇居然能够一气,连军士们跑步的声音全没有参差,这是很不容易的。”铁木贤道:“这全是老师择将得人,勤于训练,所以才有这好成绩。门生今日得扩眼界,全仰仗老师指导。”宫保笑道:“你正在英年,将来的勋绩一定出我之上。老夫从二十几岁便替国家练兵,屈指二十年,才有今日的进步。将来付托得人,有老弟出而代将,临淮壁垒,崭然一新,郭汾阳又何足道?”铁木贤连连谦逊说不敢。林抚台也随着拍马,说二公的勋业将来一定不让李郭。三人说说笑笑,天已下午,忽然远远的天色黄了,遮得太阳无光。铁木贤道:“看这天气,一定要起大风。”林抚台道:“大半还夹有沙子,本来这操场四周全是沙地,少时风沙一起,只怕有点不易操了。”项宫保笑道:“这怕什么?当初汉高荥阳之战,沙石扑面,才得转败为胜;卫青与匈奴之战,也是十有八九赶上风沙。在行军之时,越有风沙,才越助军士的勇气。”铁林二人点头称是。正在说着,忽听远远的风声大作,天色益发黄了。下面各队伍仍然鼓勇操演,在风沙之中来回奔跑,毫不畏怯。项宫保看了,益发欢喜,连声赞好。这位铁大钦差却有些不耐烦了,对项宫保道:“天不早了,又有风沙,老师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吧。”宫保笑道:“再少坐不妨。”又候了一刻,铁木贤实在不耐烦了,又说道:“可以收操吧。”一面说着,一面用眼偷看项宫保,项宫保却未曾听见,仍然直着两眼看操。铁木贤着急,心想我是钦差,我也可以传令收操,何必总得等他呢?便向司法官的桌上,朝着段毓芝说道:“请贵道替我传令收操!”谁知连说了两遍,段道台却一字不曾听见,仍然在位上坐着,纹丝不动。铁木贤又急、又羞、又气,实在无法,只好走下座位来到项宫保面前低声说道:“请老师传令收操吧!”项宫保见他自己下位来催促,不好再驳,便点点头,向司法官的桌上一摇手,只说了收操两个字,只见段毓芝倏地立起身来,走至厅前向曹虎臣传令道:“宫保有令收操。”曹虎臣听得这一句,登时将红旗扔在一旁,抄起绿旗来高高举着,来回摇晃了数十次。只听操场中又一声炮,四十八镇兵霎时间如风卷残云,各归原地齐齐整整立定,一丝也不动。四十八位叫操的协统全转过脸来朝着演武厅,行了一个撇刀立正礼,然后将指挥刀收入鞘中,立在队前也一丝不动。总指挥段吉祥仍然骑马挎刀,奔回演武厅交令,那四十七个镇统也全挎刀来至演武厅,给宫保钦差请安。项宫保立起身来,将大墨镜摘下,向这些镇统满面春风地说道:“诸位辛苦了,果然严肃整齐,不愧劲旅。凡今天会操的将官,每名奖银四两,兵士奖银二两,由我粮饷局支领。”说罢又朝着司勋官刘长庆招呼一声,命他照办,刘道连声应诺。项宫保看镇统中唯独李天洪还带着三品蓝顶,立时唤左右取一颗二品的红顶来替他换上。各镇统又请安谢了宫保,然后传伺候回辕。项宫保走的时候,四十八位镇统一齐站班,宫保轿子去了,这些人便陆续分散。铁钦差走的时候仅仅剩了十几个镇统给他站班。等林抚台走时,只剩了河南本省的三个镇统,其余全走净了。然后文武各官一齐回寓。这种情形本来是官场势力的标准,分厘毫丝也不能错的。
  单说铁木贤回至行辕,心中甚是不快。他有一位贴近的师爷,名叫龙华号子春,是一个满洲旗人,多才多艺,上而天文地理,下而医卜星相,他是无一不通。而且弹唱歌舞,有眼的就能吹,有弦的就能拉,唱一口好二黄,气死谭鑫培,不让孙菊仙。所以铁木贤把他奉为神圣,时刻也离不开的,有时闷了,彼此便拉拉胡琴,唱唱二黄,借此消遣。今天铁木贤在演武厅上,始而因为座位已经大大扫兴,不过项宫保是他钦命的老师,虽然受点屈也无可奈何。后来因为停操的事,他可大不乐意了,以为我乃代表皇上的钦差,三番五次传令,却没人理我。那老项仅仅一挥手,顷刻之间便停了四十八镇的军操。彼此相形之下,真叫我难乎为情。因此越想越气,连晚饭全不曾吃好,叫长班把龙子春请过来,彼此闲谈破闷。龙子春问他白天阅操军容怎样,铁木贤叹了一口气,把日间的情形对子春说了。子春道:“晚生恰有一件事要同钦差商量,不过这件事关系太重,晚生不敢轻易出口。”铁木贤道:“你有话只管说,何必这样拿腔作势的。”子春道:“不是别的,这话要传扬出去,要叫前途知道是晚生说的,晚生便有杀身之祸,岂能轻易出口。”铁木贤道:“既然如此,我情愿同你成立一种口头契约,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如从我口中使第三人知道,事前必须得你同意,你难道还不放心吗?”子春点头称是,方才慢慢说出来。要知所说的话,有何重要关系,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大钦差复旨进谗言 贝子爷失仪招奇辱
  龙子春低声对铁木贤说道:“晚生精于风鉴之术,自跟钦差出京,处处留心。就目前所见的人物,内中有三个人全是帝王之相,将来的前程决不能以人臣终。偏巧这三个人又是汉人,果然做出来,一定不利于满洲。晚生为此事很是担心,要说吧,怕遭杀身之祸;不说吧,又对不起本朝,对不起满洲的同胞。因此这几天心里很是忐忑不定。如今钦差说到这里,晚生也不好隐瞒了。”铁木贤听了,很是吃惊地问道:“倒是哪三个人呀?你快说了,咱们大家也好设法防备。”子春道:“第一个便是项子城,此人龙行虎步,两目重瞳,多半是项羽的后身,将来是一位混世魔王,只怕我朝江山要亡于此人之手。不过他要做汉高明太,只怕还未必能成功,可是留着他,终究是大清之患。”铁木贤点头道:“你的眼力果然不差,我看此人也大大的靠不住。你再说那第二个是谁?”子春道:“第二个大半钦差必不注意,此人南人北相,得木土之精,以一身而兼有木土的全格,将来不做天子也得封王。或者还许做二年的太平天子呢!”铁木贤忙催问倒是何人,子春道:“不是别人,乃是四十八镇中的李天洪。当时他戴着蓝顶,所以晚生特别注目。细细将他的体格面目相了一回,觉得此人的福命委实不小,他的事业虽未必超过项子城,要论福命只怕还在项之上呢!”铁木贤似信不信地说:“此人不过是一名协统,未必有这大来历吧。”子春道:“钦差不要就目前的地位论,目前地位是靠不住的。当初汉高明太,不过是个流氓罢了,谁料到他日后做皇上呢?”铁不贤点点头,又问他第三人,子春道:“此人相貌清奇,乃是北人南相,且另有一种深沉的态度,顾视清高气深稳,足以当之无愧。将来必能建大事业,与项子城抗衡。而且此人面上的仓库既宽且深,不但贵不可言,还要富能敌国,也非终于人臣之相。再过十年,便可证明吾言不伪。”铁木贤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子春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钦差猜上一猜。”铁木贤便猜道:“是那两个京卿中的一人,对不对?”子春大笑道:“果然,钦差眼力不差,然而到底是谁呢?”铁木贤道:“是赵秉衡。”子春大笑摇头说:“错了错了,这真乃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到底钦差的目力也委实不弱。”铁木贤道:“既非赵秉衡,一定是冯国华了。我看国华还没有秉衡精神,你为何倒看中了他呢?”子春道:“这正是他高出秉衡的地方,秉衡的相貌虽然也清挺可喜,到底华而不实,浮而不沉,较比国华差得太多了。然而秉衡是宰相之器,此人的才识,据我看必在项子城之上。然而他的事业,可必须依赖项子城才得成功,这便是人臣的品格,不能独树一帜了。况且秉衡的相貌不带福泽,虽能发迹,难享大年。国华的相貌华实并茂,深沉不露。虽也是依人成功,却不肯终居人下,只怕帝王的滋味,他终归也要尝一尝呢?”铁木贤不觉点头赞叹道:“难道我满清的气数,就真该尽了吗?他们汉人中有这些奸雄豪杰,将来必为我朝之患。只怕咱们旗人连立足之地全没有呢。”子春道:“气数虽由天定,成败也在人为。难道我们就眼巴巴的,净等汉人来灭不成?”铁木贤道:“依你怎么样呢?”子春道:“最好请钦差见太后时,将这一切情形秘密奏陈。趁早把这几个人除了,也免得将来为患。”铁木贤叹道:“谈何容易?那项子城乃是太后第一宠臣,哪能参得倒他?”子春道:“太后虽然宠他,听说当今皇上同他势不两立,要是皇上下旨杀他,难道有人敢拦吗?”铁木贤笑道:“拿你这样聪明人,说起呆话来了。如今的皇上还不如囚犯呢,连性命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求没人杀他就是便宜,他还敢杀人呢?只好等机会想法子吧,这也不是忙的事。”二人又讲了半天二黄,然后休息。
  次日铁钦差便托病不去阅操,说昨天风大受了感冒,请宫保偏劳。项宫保便独自阅操,一连阅了七天,老铁只去了三次。操阅完了,仍由项宫保领衔,把这次阅操的情形及各军的成绩,详详细细地拟了一道奏折。段吉祥同几个资格老的镇统,全保以提督记名,李天洪保加总兵衔,刘段二道交军机处存记,尽先补用,河南各官及其余镇统协统标统等俱加一级。这折子便托铁木贤进京交旨时当面呈奏。公事俱备妥了,然后又开了几次宴会,始而是宫保钦差公宴河南抚台及镇统各官等,继而抚台又回请宫保钦差及冯赵两京卿、刘段二总办及文武各官,终而是四十八镇镇统公请宫保钦差抚台京卿及随员大小各官,作为送行,并叩谢赏拔。直忙乱了好几天,然后才定期回天津。临行之时,少不得各官又全向铁钦差寄请了圣安,特备花车,大家全到车站送行。把两位大老官送走了,然后林抚台仍回开封,各镇统也全带队回省。
  这些事按下不提,单说铁木贤一同北上,在丰台,项宫保便换车回津,只剩老铁一人回京。丰台距北京已经咫尺,项子城却为何不肯进京?这其中也有难言的苦衷,原来在前清时,各省督抚到京,大小京官的冰炭敬至少得从廿万起码。项子城的手笔又大,他每逢进京,便须花掉五十万金。故此次由丰台转车,所为省这笔巨款。铁木贤一个人到了北京,照例先递请安的折子,皇太后便传旨召见,先问他河南的年景何如?铁木贤奏道:“奴才到了彰德,一路之上查看各庄田,青碧交辉,高粱玉米俱已成熟,农民在田间操作很是勤苦,这全是老佛爷圣德无疆,庇及黎庶,所以才有这样的秋成。”太后又问他:“项子城的精神可好?”铁木贤奏道:“项子城的精神不减少年,也是托佛爷的福庇。”太后又问道:“你看合镇的兵,以哪一省为最好呢?”铁木贤奏道:“自然要推北洋为第一,北洋一共六镇,全是项子城亲手练的。这六镇兵,据臣看可以横行全国。”太后听了,沉吟不语。稍停了一刻,又问他:“六镇军官士卒对项子城感情何如?”铁木贤奏道:“这六镇的军官士卒,只知有宫保,不知有朝廷,纯粹是项氏一身一家之卫队,并非大清国家之官兵也。”太后聆奏,不觉愕然,稍露吃惊的状态,连忙问道:“莫非项子城有什么不臣的形迹吗?”铁木贤磕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汉人的兵权过重,究非朝廷之福,请老佛爷总要稍加裁抑,也是保全臣子之道。奴才为愚忠所迫,大胆冒言,罪该万死。”说罢又连连磕头。太后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可将此次阅操的情形,至纤至悉写一道奏折来,我要详加披览。你下去吧。”铁木贤叩头下来,寻龙子春请他主稿,拟这一篇奏折。
  子春的手笔本来不坏,又兼这事有切己的关系,便打起十分精神来将奏稿拟好。内中隐隐烁烁,把项子城怎样跋扈的实迹全叙在里边,其中最重的罪状,便是挥手停操及与李天洪更换顶戴两事。内中警句有顶戴者朝廷之名器也,朝廷之名器,理应出自朝廷,不能出于臣子之手,若以臣子而代行朝廷之大权,惧开将来篡夺之渐。狠狠地上了一道奏折,太后阅了,留中未发。
  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恩亲王,便问他项子城的为人究竟如何。恩亲王极口称他为纯臣,太后摇头笑道:“未见得吧。”恩亲王见太后忽然说出这样话来,摸不着头脑,便磕头请示所以然。太后便将铁木贤的奏折掷给他看,恩亲王阅罢,沉吟一刻,奏道:“此事臣既未见,不敢断其有无。或者项铁二人有甚嫌隙也说不定,最好由太后简派一亲近大臣,借他项差使为名,由天津经过,多多住上几日,从各方面调查,便不难窥见虚实了。”太后道:“你这法子倒不错,但是目前有什么重要差使?”恩亲王奏道:“昨天外务部接到驻英钦使来电,报告英皇乔治于十一月间行加冕礼,这是他国中最重要的典礼。凡世界各国俱须派一员大使代表本国的君主或大统领前去庆贺,我国也似乎得派一人。臣等正待请旨,将来如简派有人,即令该大臣于路过天津时考查项子城的动作,岂非一举两便?”太后想了一想,问道:“此次大使不比寻常,到底派谁去呢?”恩亲王道:“当日俄皇加冕是李鸿章去的,他乃是一个爵相,位极人臣。如今派去的人,资格只需比他大,不能比他小。此事还要请佛爷圣裁,臣不敢擅作主张。”太后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要从满员中挑选,不必再用汉人了。当初李鸿章到外国大出风头,闹得外国人就知道中国有一个李傅相,连皇帝全不看到眼里。如今惩前毖后,要从咱们满人中挑选一个少年英俊,也叫外国人知道满族中很有人才。这也是借外交手段,巩固国基之一道,你想是不是?”恩亲王道:“圣虑周详,臣实莫名钦佩,不过这个人却不易选,满人青年中没有外交人才。纵然外表看得过,一切礼节全不熟悉,倘然到了外国有失仪之处,岂不辱没了国家?”太后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据我看,只要有熟悉外交的随员同精通英语的翻译,那大使也不过是一个架子而已,未见得有什么失仪可虑的。”恩亲王道:“圣谕甚是,就请佛爷简一个人吧!臣好下去拟旨?”太后道:“我看你那大孩子兴儿,长得怪俊俏的,说话也很伶俐,就派他去吧。”恩亲王听了,连忙磕头奏道:“兴儿年纪太轻,恐难担此重任,还请佛爷另简贤能吧。”太后聆奏,立时现出不悦的颜色来说:“你上了几岁年纪,也过于小心了。我看兴儿能胜任,准能胜任。你就下去拟旨吧!没有那些说的。”恩亲王见太后动了气,早吓得战战兢兢,连忙奏道:“佛爷谕的全是,臣不敢多言,赶紧下去拟旨。”太后一摆手,恩亲王下来,到了军机处,把这事对大家说了,众人俱都道喜,说:“少王爷此次出差,为国家增光不少,就连英皇也必要特别欢迎。”恩亲王只是皱着眉叹气,恐怕儿子不能胜任,再闹出笑话来,连自己的老面子全丢了。
  原来恩亲王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载兴,次子名叫载敷,三子名叫载博。这三个儿子,生在金玉锦绣之中,文不读书,武不习射(按:旗人以射箭为根本),唯终日狐朋狗友,浪赌狂嫖。他那长子尤甚,北京城的人,没有不知道兴大爷的,又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各界人等无不让他三分。虽挂着一份御前侍卫的衔,却永远不曾到差,终日在前门一带听戏逛小班,跑像姑下处。大爷高了兴,便成千累万地赏人;谁要得罪了大爷,立时叫打手把你打一个贼死,打完了没地方去诉冤。因此前门一带提起兴大爷来,没人不怕。他久已想到天津去逛一逛,只因他皇室的规矩,凡是天潢一派的宗室,非奉特旨不准出京。如果出京,便算犯了皇室规律,所以兴大爷虽有心逛天津,却没有逛的机会。这一天晚上,老王爷把他叫到眼前,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你今年也二十九岁了,终日花天酒地乱闹,一点世故也不曾阅历出来,难道我死后你就袭这王爷、终老一世不成?你要知道,咱家的天下不牢固了,那汉人队中一个强赛一个的,全是跃跃欲试。听说近来海外还闹着什么革命,为首的孙文、康有为全合在一起,要与大清为难(按:孙康如冰炭不同炉,而前清之王大臣每看成一党,其脑筋昏聩,可笑抑复可怜),再看看我们旗人,终日睡生梦死,就懂得吃喝玩乐,抽大烟,能学两口叫天儿,还是安分的上流人物呢!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外交?什么叫军事?谁懂得呀?你如今趁年富力强,也在国家大事上,稍稍用一点心,将来我死了,你也做几天军机大臣。你看咱家这些银钱,全是从军机大臣来的,要守着这个穷王爷,每年一万两银子、一千石米,够养马的草料钱吗?”说到这里,便把旨意掏出来给他看,说:“这是太后老佛爷特别抬举你,你要谨慎小心,千万可别失了礼仪,闹出笑话来。这是关系国家体统的差使,不比寻常,你听见了没有?”载兴见旨意上写的,着派贝子载兴,充庆贺英吉利皇帝加冕大使,钦此。载兴看罢,立时心花开放,嘻嘻地笑道:“儿子终日闷在家里,难过极了,如今借这机会,也到外国去见识见识。阿玛(旗人称父曰阿玛)嘱咐我的话,我谨记就是了。”恩亲王又嘱咐他明一早进宫去谢恩,就请旨何日出京,好预备一切,又将叫他顺路在天津考查的话一一说了。载兴听罢,又是恰合孤意,没口地答应着。次日谢恩,太后少不得又嘱咐了一番,叫他在十日内急速预备起程,不可耽延。一切花费,准由度支部支领,作正开销,并嘱咐不必再请训了,随员翻译准由外务部选择奏调。载兴叩头下来,同恩亲王商量,奏调了四名随员、四个翻译,其余由大使名义委派,跟随的尚有二十余人,又带了厨房、侍卫、夫役三十余人,一共六十余名,好不威武热闹。
  出京的那一天,特备了两辆花车,两辆头等车,两辆二等车,一辆饭车,两辆行李车。所有北京的文武各官,上自中堂尚侍,下至提署两营,俱到车站送行。依载兴的意思,想把两个最得宠的姨太太一同带去,却被他父亲拦住,说你身膺这样要差,哪有挈眷之理,倘然被御史奏参,颜面何在?难道两三个月工夫,你就忍耐不得吗?载兴受老子一顿申饬,虽然心中不快,到底是为国家大事,也无可奈何。出京之后,三个钟头便到了天津总站。总督项子城率领着学台道台,天津府天津县南北段巡警总办以及候补道府各员,红蓝顶子足有一二百个,北洋的军警执枪挎刀,黑压压排满了一个车站。老远的汽笛飞鸣,知道钦差的车快到了。项宫保为首领着众官,在月台上站立,等候迎接。少时车到了,王府侍卫恒春恒泰传贝子爷的谕,只请项宫保一人上车,其余俱在站上等候。项子城上了花车,与载兴见过,二人携手下车。军乐齐鸣,各军警全举枪致敬,文武官吏早将手本递上去,此时只在两旁站班。二人先进了休息室,只有学司与海关道天津道运司及几个红候补道随着进来,其余尽在门外等候。项宫保领着大家先跪请圣安,然后才与贝子爷叙主宾之礼。载兴笑道:“四哥一向好?家父还叫代问你好呢。”项宫保忙着又给师王请安说:“老弟轻易不能到天津来,此次可称天假之缘了。”载兴道:“谁说不是呢?小弟是睡里梦中总想到天津玩一玩,只可惜皇家的宗律谨严,非有差不能出京,真要把咱家闷坏了。这次来到四哥的贵境,没有旁的,总得骚扰几天了。有什么可玩逛的地方,求四哥做个向导吧。”项宫保一听,心说道小子,哪是贺英皇加冕,简直就为出来玩乐。心里虽然鄙薄他,面子上却笑逐颜开的,说:“难得贝子爷驾临,足使贱地生辉,此地可玩可逛的去处甚多,不过愚兄政务太繁,实在不能奉陪。我介绍一个人,叫他陪老弟游玩,此人少年风流,与老弟脾气恰合,就叫他替我做主人吧!”载兴笑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道这位先生就在眼前吗?”项宫保向候补队中望了一望道:“馨岩!你来见一见贝子爷,回头你就陪贝子爷到中州会馆,那里已经备好了行辕了。”只见一人应声而出,身穿杏灰库缎的夹袍,天青缎子外褂,红顶花翎,年纪甚轻,却生得玉面朱唇,长眉秀目,看外表便知是一个风流人物。紧行几步,来至载兴面前,深深请安。说道:“职道段毓芝请贝子爷的安。”载兴一见他的面貌,早已欢喜得无可不可,见他过来请安,也立起身来还了一个安。贝子爷对待一个道台如此谦恭,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大家见了无不啧啧称羡。有几个脸子不好的,还心里痛恨爹娘。载兴还过安,便拉了段毓芝的手笑问道:“你今年贵甲子了?”段毓芝道:“职道今年二十七岁。”载兴道:“我比你大两岁,你就管我叫大哥吧!”段毓芝虽然喜出望外,却不敢应承,低声回道:“职道草莽寒儒,怎敢同贝子爷论弟兄,方命之罪,还求贝子爷见谅。”载兴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这一样不好,张口总要带几分酸气。”项宫保在旁边凑趣道:“馨岩!你就遵命吧。贝子爷的脾气,是最喜直爽的。”段毓芝到此时才笑着答道:“既承贝子爷大哥不弃,小弟便依实了。”载兴道:“这不完了?何必酸酸欸欸的呢!”段毓芝乘势说道:“请大哥到行辕休息休息,小弟在外边已备好了马车,坐马车比坐轿子舒服,就请大哥上车吧。”原来彼时中国尚无汽车,连四轮马车尚在萌芽时代。天津官场不过仅仅有七八辆,段毓芝是最好出风头的人,所以他也置了一辆。项宫保原预备的是自己的轿子,载兴听说有马车,便不坐轿子了,一定拉着段毓芝同上马车。段毓芝再三辞让不敢,高低项宫保说了一句,叫他陪驾前往,他才随着上车,一直拉到中州会馆。大家进馆之后,见陈设得十分华丽,载兴向项宫保道:“四哥有事请便吧!其余别的官员也全请他们各回公馆,这里就留馨岩一个人,等小弟想起什么事来,叫他传命就是了。”项宫保道了一声简慢,然后同各官散去,各回馆署。
  这里就剩段毓芝一人伺候贝子爷,忙叫长班快把烟灯点上,爷一定瘾了。本来载兴的鸦片烟瘾很大,方才有大家在一处里乱,所以把烟瘾也忘了。如今客去人安,又经段毓芝提了一个醒儿,立时鼻涕眼泪呵欠全来了。下人忙陈设上两份烟具。你道为何是两份?原来贝子爷自己带得一份,段道台临时又预备了一份。此次行辕办差,宫保本委了段毓芝,小段便至纤至细,凡一切吃喝使用之物无一不全,所欠缺的,就短一个临时陪驾的女子,除此之外要什么全有。烟具陈上,小段忙倚在床上给贝子爷烧烟,侍卫恒春也帮着烧,一连吃了十六大口,才把瘾搪回去。向小段笑道:“老弟!该你过瘾了,哪有净替我烧烟的理?”段毓芝笑道:“小弟瘾很有限,不过两三口,大哥不必客气,先尽着过足了吧。”载兴又吸了四大口,一定不吸了,段毓芝才慢慢地过瘾。一面过着瘾,一面应酬贝子爷闲谈。载兴所问的,不过是谁家戏园子的戏好,有什么名角儿,谁家小班子的人头好,有几个红倌人。段毓芝应答如流,说得天花乱坠,把一位贝子爷招得兴致勃勃,恨不立刻便同小段去逛一回才称心如意。到底段毓芝,别看他是一个风流道台,心中颇有经纬,绝非王子公孙可比。他一边吸烟,一边打算,如今结交了这个王爷崽子,真乃升官发财的捷径。不过巴结他也要有尺寸,不可担了声名误了正事,他如今是贺英皇加冕的钦差,现在距加冕之期已经不远,我要带他去听戏逛班子,这种没脑子的旗人一掉在迷魂阵中,再有天大的事也能误了。他误了差事,原不与我相干,但是我带他去逛,这个风声叫宫保知道了,我也要大大担一个不是。莫若哄着他赶紧出洋,俟等回国之后,再放出手段来笼络他,不怕他飞上天去,自己还一点不是不担,这才是千妥万稳的妙法。想到这里,便向载兴道:“大哥!此次到英国出使,打算何日由天津动身?”载兴道:“这哪有一定呢?多玩几天,便晚动身;少玩几天,便早动身。”段毓芝笑道:“要是不玩呢,一定明天便可动身了。”载兴道:“既来到这里,哪有不玩的道理?”段毓芝道:“小弟有几句直言,不知大哥肯听不肯听?”载兴道:“你有话只管说,哥哥没有不听的。”段毓芝道:“大哥此次的差使,关系两国邦交,甚为重要。老佛爷因大哥是凤子龙孙,所以才派你去,所为叫外人瞻仰我国的天潢贵胄。如今距加冕之期已经近了,倘然动身太晚,误了庆贺大礼,佛爷知道,岂不见怪?再者天津可逛的地方美不胜收,大哥草草一看游兴未足,反倒招了不痛快。莫若出使回来,在天津住上一两个月,小弟天天陪着大哥出去,凡天津好玩的地方,咱们挨家走过,一处不剩,岂不畅心悦目?比这般匆匆忙忙的不好得多吗?”一席话说得载兴闭口无言。段毓芝看这神气,生怕把他说僵了,便从烟榻上立起身来,附在载兴耳旁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但见载兴笑逐颜开,说果然如此,我便晚两个月再逛也不吃紧。于是两人说说笑笑,直谈到四更,段毓芝方才告辞去了。临行时,载兴又嘱咐他:“明日早来,我后天便要动身,咱们哥儿两个痛痛快快地再聚谈一宵。”段毓芝连声答应。第二天午前便来伺候,其实载兴尚未睡醒,只好在前面等候,同随员闲谈。当日项宫保在署中预备了一桌燕菜席给钦使送行,作陪的也有段毓芝,掌灯之后,他二人才同车而来。宫保知他明日动身,便传谕京奉路局把车预备好了,伺候开行。此时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早经造成,凡到欧洲去的,无须航海了。
  次日午后,钦使方才动身,本埠各官少不得又到站送行。载兴乘车出关,一路倒很平安,只是入了俄国境界,在火车之上不能自由抽大烟,只好吃药搪瘾。怎奈他的瘾大,不容易搪,后来吃了一个烟泡儿,仍然是不舒服。实在无法,只好同随员翻译商量,恰好翻译中有一位通俄语的,他挺身出来同查票的商量。好在载兴同随员翻译是包的一辆头等车,并没有外国人,说好说歹,算是送了查票员三百块卢布票(按:彼时的卢布票合中国一元尚需贴水,到后来则渐渐不值钱了),准他开灯吸烟,载兴这才得了活命。先到圣彼得堡,下车之后,便有中国使馆的公使等前来迎接,将一干人俱都迎至使馆。好在使馆的房子很多,不必另设行辕。此时俄国的外交大臣也来问候,足见列强的外交手段非常周密。要按礼说,载兴本应当觐见俄皇,怎奈他未曾见过大局面的外人交际,仅仅将光绪皇上的相片呈与俄皇,自己却推病不肯觐见。外国人心实,还以为他真有病,俄皇特派御医来给他诊脉,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在吃大烟的人,总带三分病,糊里糊涂便过去了。在俄国休息了三日,然后德奥瑞典全游历了一番,最后到法国巴黎。有人带着在巴黎乐户人家足逛了一回,无奈言语不通,自己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又兼加冕的期限已近,便往英伦去了。
  却说此时驻英的中国公使,名叫张善伦,乃是一个汉军旗人。当初还是李文忠公派到英伦学海军的学生,毕业回国很受文忠公知遇,派在北洋海军当舰长。甲午之役,张善伦率自己的战舰很同日本人见了几仗,还击沉了日本一只炮船。可惜主将调度乖方,又不肯听他的话,所以落得一败涂地。事后他将自己的战略,开了一个详细清折呈与李文忠公,文忠很是叹惜,便密保他才堪大用,所以被简为驻英公使。他自到了英国,既长于交际,又遇事敢争,所以英国政府很钦佩他。此次英皇加冕,他电奏朝廷请特简王大臣前来庆祝,所为是敦睦邦交。后来电旨到了,告诉他简派载兴。他听了心中好不烦恼,想这载兴,乃是著名纨袴恶少,既不通英文英语,又不习外交礼仪,派他来这不是活丢人吗?后来又接到恩亲王一封信,是托他处处照应,千万不可失仪丢脸。他看见信益发为难,要不管吧,有王爷的托嘱,再者国家的体统攸关;真要管吧,从来王爷崽子是不听好话的,徒然惹气,也未必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公家为重,纵然得罪了他,把官坏了,也不能随着丢人。主意拿定,这一天电报到了,知道钦使已到巴黎,便三番五次地去电请他速到英伦,不要在巴黎留恋。好容易才接到他复电说是明日准来。本来伦敦同巴黎只隔着一道海水,一苇可航,有几个钟头便可拢岸。张公使率领使馆人员在码头迎接,船靠了岸,公使上去同载兴相见,先跪请圣安,然后又请了王爷的安,彼此才叙话。载兴因为张使是汉军旗人,便拿他当奴才看待,张口便叫着他的名字说:“善伦你替我预备好了公馆吗?”张使听了心中大不自在,我不过是汉军旗人,又不是内务府褒衣,你张口便呼我的名字,也太难为情了。就连老王爷写信,还要称我的号,你难道比老王还大吗?心里不乐意,面子上又不好带出来,只得含笑应道:“已经预备好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举目观看,见远远地来了数十名警察,头前三位官长也全骑着马,直奔钦使的大船而来。载兴忙问张使这是何人,张使道:“这必是英国的警官前来迎接钦差的,我昨晚曾给他外部去一个照会,说明钦差今日到伦敦请他保护,这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说话之间,三个长官已经到了船边,张使一看连忙跳上岸去。这三人也下了马,一一握过手,便将三人引上船来,对载兴说:“这三位一位是英皇的御弟亨利大公,一位是外交次官罗俊,一位是警视总监杜讷,他们是奉英皇敕旨前来迎接钦差的,请贝子爷同他们行握手礼。”载兴一听早有些胆怯了,便叫张使替他挡驾,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人家老远地来接你,已经上了船,怎么挡驾呀?你请进来见见,我替你当翻译,还不成吗?”载兴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与三人相见,挨着个儿握一握手。载兴见头一位长官年纪很轻,身穿短装,蟠着横三竖四的金线,挺着胸脯,看神气很威武的。只见他嘀嘀嘟嘟的,向自己不知说了些什么,张使代翻道:“亨利大公问钦使一路平安,又说今日到了敝国,非常荣幸。又说自己是贵胄,钦使也是贵胄,一见面就如亲弟兄一般。”载兴想了半天,不知答什么话才得体,只好派张使全权替他答话,张使便用英语答道:“敝国的钦使,说一路之上仰赖贵国大皇帝同大公的福庇,很平安。今日得瞻贵国,也是非常荣幸,并承大公不弃,引为弟兄,深厚之情,尤为感谢。”紧跟着外交次官同警视总监也都应酬了几句,依着大公的意思,叫搬到他府里去住。载兴一想我有鸦片烟瘾,怎好到人家去住?便叫张使替他辞谢了,仍定规住在伦敦大旅馆,此时警视总监已令人备好了许多车辆,大家下了船,便请载兴上车。忽见远远地站着两个中国人,一个有四十年纪,一个不过二十上下,全是学生打扮,在那里站着窥看。张使一见,立时变颜变色的,催载兴赶紧上车。一面又向警视总监杜讷翻了几句,杜讷立派警察前去干预那两个中国人。两人见警察过来,便抹头去了。
  这里载兴坐上车,大家随着,来至伦敦大旅馆。张使在旅馆中早已预备停妥,一共包了三十间楼房,另外租了十几间下房。载兴一个人占了四间,一间卧室,一间餐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会客厅。在客厅中,大家又周旋了一番,亨利大公深恐钦使腹饥,催旅馆替他开饭。哪知载兴饿倒不饿,瘾是真瘾,立时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外国人错认他是想家呢,说了许多安慰话。张使翻给他听,他满没听见,立时催他的侍卫跟人,快把烟具拿出来,把烟灯点上,下人只可照办。张使一听,心说如果叫这外国人看见成什么事体,再说人家旅馆中,从不准开灯吸烟,这却如何是好?急得他抓耳挠腮,忙向载兴拦阻。哪知载兴倒急了,大声喝道:“你莫非要看着我瘾死不成!”外国人见钦使瞪眼高呼,不知何事,忙向张使打听。此时下人已将烟具拿出,张使料想隐瞒不过,只得红着脸向外国人说了。外交官罗俊哈哈笑道:“这有什么?既然钦使有瘾,自请吸烟。贵国的人要全不吸烟,敝国的印度好货却向何处去销呢?”杜讷也说道:“敝国旅馆虽然不准开灯,到底这条警律也只能适用于本国人及寻常人,岂敢管束贵国的贝子殿下?”说罢也哈哈大笑,唯有亨利大公默默无言。张使听他们这半讥半讽半奉承的话,闹得面子上愈觉难过,到底不能不佩服人家外交手段的灵活。三人见此情形,不便久坐,俱都告辞去了。张使对载兴道:“并非是我不准爷吸烟,实因人家警律森严,怎好由咱们破坏?如今他那警视总监,已经亲口允许了,以后自请随便吸吧。”载兴哼了一声道:“他多大的胆子,敢不许我吸烟!”张使见他这样浑,只好不理他。但是一切礼节,不能不预先传习。头一件是觐见英皇,依张使的意思,请他绾起发辫来,改为军式短装,又显着雄武,又与外国人随和,免得招他们歧视。载兴不乐意,说放着天朝官衣不穿,倒扮成洋鬼子式何必呢?我仍然是靴帽袍套、宝石顶、双眼花翎,张使拗不过他。又问他见了英皇行什么礼呢?载兴道:“他也是皇上,自然应当三跪九叩首了。”张使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国没有跪拜礼,觐见时,只是三鞠躬。况且大使代表君主,爷是代表当今来的,不但不可行跪拜礼,连三鞠躬全可以免去,只用一鞠躬同他握手,这便是不卑不亢、平行的礼了。”这一条载兴答应了。然后提到翻译一层,张使说:“带来的翻译全靠不住,临时我随同上去,权且做一名翻译,免得答错了话。随员翻译,叫他们随着见一见,须嘱咐他们不准多言。”这一条载兴也答应了。休息了两天,英皇传谕请中国大使在温德宫觐见,定的是上午八时,把名单开上去。头一日张使便住在伦敦大旅馆,是恐怕载兴起晚误了时刻。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唤他起来,哪知唤了几次,他只是酣睡不动,把张使急得乱蹦。挨到快七点了,他仍然呼呼大睡,张使可真急了,便用力掐他的肉。他梦中觉疼,方才醒了,直眉瞪眼地问张使道:“你掐我做什么?我的觉还没睡好呢!”张使发急道:“我的爷!今天是觐见的日子,你难道忘了吗?”一句话提醒了载兴,想要爬起来,如何挣扎得动。原来他有被窝里的早瘾,必须在被窝里吸过二十口,才能起得来。下人见他醒了,把烟具拿过来,烟已装好,他一连气吸了八大口。张使拦道:“别吸了!再吸就要误事了。”载兴无法,只得挣扎着起来,头也顾不得梳,脸也顾不得洗,匆匆忙忙地登上靴子,穿上袍子,系上带子,披上褂子,戴上帽子,外边警视总监杜讷已经套车前来迎接,等了好多时了。载兴迷迷糊糊,如驾着云一般,大家把他装进车里,一直拉进皇宫。所有英皇左右近臣,全要看看中国的天潢贵胄。到了宫前下车,便有皇宫卫侍把他们引进宫中。不大工夫,传出话来说请,仍由卫侍引进温德殿。英皇身着海陆军大元帅制服亲自迎上来,张使向载兴道:“这就是英皇,快行一鞠躬礼!”载兴平日烟色并行,身子本是淘得空空的,又兼临时大烟瘾没有过好,本就觉着头重脚轻。今见英皇汉仗高大,威仪凛凛,犹如天神一般,心中又一惧怯,才弯腰鞠躬,便觉身不由已,扑哧一个前抢便伏在地上。仓促间,倒把英皇吓了一惊,连忙亲自用手把他搀起来,一面打着英语问:“钦使莫非是有病吗?”张使忙代答说:“无病。”英皇便过来同他握手,二人脸对脸一握手亲近,立时间,英皇颜色改变,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怕刺客乔装回祖国 被拘囚患难遇良朋
  你道英皇乔治为何忽然倒退几步,原来外国人最重洁净,何况身为君主,对于清洁卫生尤为注意。偏巧今天遇着一个不讲清洁的载兴,载兴平日沉湎于酒色大烟,非常的懒怠,什么洗脸漱口换衣服,这种种的勾当,他是一概不讲究的。在家时候,有他几个姨奶奶不时地催逼着叫他洗洗脸,漱漱口,换换衣裳。他被逼不过,方才照办,但能搪得过去,他也决不肯为。如今到了外洋,既没有姨奶奶跟着,底下伺候人谁管他这闲事。无论怎样肮脏,也就由他去,谁都不闻不问。因此他离京一个多月,仅仅就洗过两次脸,至于沐浴更衣,更说不到了。他本来口臭,又兼上抽大烟,那嘴中的气味,益发难闻。脸上挂着一张鬼脸,青黄二色,外加黑滋泥。手上沾的大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好像打了多少锅子。嘴里喷出去的臭气,又腥又臭又酸,离着一丈多远,就能把人熏倒。此次觐见英皇,因为起晚了,来不及净面漱口,只好把这团臭气,原个儿地带上殿来。方才因为鞠躬趴在地上,英皇亲自下手把他扶起来,扶的时候,就觉得隐隐有一般臭气刺入鼻端,还以为是殿里不曾洒扫干净,万也想不到是从钦使身上发出来的。及至同他对面握手,英皇见他手这般的脏,有心不同他握手,又想国交为重的,耐着气儿略略碰了碰手,便赶紧缩回去。偏巧这位兴大爷适才摔在地上,摔得喘不上气来。如今立定了,足足地换了一口气,直冲着英皇的面孔便喷出来,端端正正,出我之口,入尔之鼻,足足地叫英皇闻了一个饱。英皇觉着一股奇臭之气,从对面喷出来,直钻到自己的鼻孔中。立时五脏六腑,同周身的寒毛,全随着翻了一个过儿。要呕呕不出来,要咽咽不下去,他这时可真气急了,立时倒退了好几步。口中打着英语说道:“什么地方来的臭人?把我的殿全脏了,改天再会吧。”说罢,三步两步便出殿去了,立时传御医,用换气筒换肚子里这一口臭气。一面又叫左右侍卫,立催中国钦差急速出殿,好用药水药面消除殿中的微菌疫气,一时间闹得翻天倒地。把一位素有志气的张公使,真气得目瞪口呆,面如白蜡。载兴站在那里,白瞪着两眼,还茫然莫知所为,张使拉了他一把,说咱们走吧。载兴巴不得这一声,立时拨步出殿,一面问张使,怎么觐见这般容易,未交一语,便算完事了。张使道:“英皇胆小,见了钦使的威仪,闻了钦使的臭味,早把他吓坏了,所以没敢说一句话,就赶紧退避三舍。”载兴信以为真,洋洋得意地回到旅馆。进了门便吸大烟,张使也不理他,赌气回使馆去。这一次觐见失仪的笑话,那四名翻译虽然心里明白,究竟面子上谁不想讨爷的欢喜,焉肯说这败气话。所以载兴丢了这大体面,自己却始终不明白。
  却说英皇回到后宫,把御医召来,喝药水,换新气,折腾了一天一夜,心里还觉着不舒服。又过了几天,是英皇加冕之期,在宫内大摆筵席,宴请各国大使。外交部把名单次序开上去,呈英皇御览。所开的席次座次,第一座是罗马教廷的大使,第二座是德意志的大使,第三座是俄罗斯的大使,第四座是美利坚的大使,第五座是法兰西的大使,第六座是意大利的大使,第七座是日本的大使,第八座是中国的大使,这八座为第一席。以下第一座为奥地利的大使,第二座为西班牙的大使,第三座为瑞典国的大使,第四座为比利时的大使,第五座为葡萄牙国的大使,第六座为荷兰国的大使,第七座为丹麦国的大使,第八座为瑞士国的大使,第九座为希腊国的大使,第十座为墨西哥的大使,第十一座为巴西国的大使,第十二座为暹罗国的大使,这十二座为第二席。第二席以下,第一座为土耳其国的大使,第二座为塞尔维亚国的大使,第三座为门的内革罗国的大使,第四座为布加利国的大使,第五座为秘鲁国的大使,第六座为智利国的大使,第七座为委内瑞拉国的大使,第八座为古巴国的大使,第九座为乌拉圭国的大使,第十座为高丽国的大使,这十座为第三席。第三席以下,第一座为菲律宾的大使,第二座为越南的大使,第三座为马达加斯加岛的大使,第四座为爪哇的大使,以下所排如印度、埃及、非澳二洲及加拿大等,全是英人自己的属国,一共也有二十几座,这乃第四等没有主权的国。英皇阅罢,用笔将中国从第一席内圈出,放在第三席第二座土耳其之下,塞尔维亚之上,却将奥地利提入第一席的末座。外交部见了,只得照此预备。预备好了,忙着印成知单,分请各国大使列席,照例是先送到各该国使馆,然后由馆转达大使知道。
  却说我国张使接到了这个知单照会,从头细看,看了半天,却还没有中国的字样。心里很是疑惑,怎么这第一席中没有我国的大使吗?及至把第二席看完,仍然没有,心说这一定是漏掉了。不能呀,外国人办事向来仔细,何况这是关系国交大典的事,岂有遗漏之理。只得耐着性儿再往下看,没想才看到第三席,过了土耳其帝国,便是大清帝国。这一来可把张使气坏了,好一个小看人的英国,竟把我堂堂大清帝邦放在三等国内,还将一个蛮野无道的土耳其硬压在我国头上,这明明是成心开玩笑、作践人,我不免得到外部同他争论一回。随吩咐套车,立时来到英国的外部,名刺投进去,立即延见。接待的是外交次官罗俊,两人寒暄了几句,张使便把来意说明,言外很露不满的意思。罗俊哈哈大笑,一面向张使道歉,一面将英皇御笔圈改的事,详细说知。又辩白道:“我们外部怎敢小看贵国?无奈皇帝陛下他硬改了,叫我们也无可奈何。况且这事据小弟看,倒不是敝君主有心作践贵国,实因贵国钦使不讲卫生,浑身的气味过于难闻。那第一席与敝君主接近,敝君主平日身体孱弱,实在禁不住恶味熏蒸。再者同座的俱是欧美讲卫生的强国大使,若坐在一处,必至闹得全席不欢,故此屈尊在第三席。好在土耳其的人,从来不讲卫生,他那大使一定与贵国钦差彼此引为同调,臭味相投。这乃是敝君主一番选配的苦心,决没有丝毫小看人的成见,务请公使格外见谅。”张使听他这一套婉而多讽的话,简直是当面骂人,却又无话可驳,只得垂头丧气地告辞而去。顺便到了大旅馆,将这照会知单交与载兴,对这浑牛也不犯上说什么,只请他到期自去罢了。载兴还要拉着张使给他当翻译,张使说:“这一次比不得觐见,他们既没有请我,我去了,坐在哪个地方?好在爷带的随员翻译全有,选精明的带两个去足够用了,不过是坐下吃饭,又没有仪节,又用不着说话,何用我跟了去呢?”载兴见他不去,心里很不高兴,张使也不同他多谈,告辞去了。
  到了加冕之期,少不得仍有英国的军警前来迎接,载兴翻译随员一个不剩,全带了去,糊里糊涂地随着大家觐贺。等到入座时候,有英国的小官员招待一切,全是按着固定的次序,将各大使引至席上坐定,也不用三推六让。此时再找翻译随员,全没有了。原来人家另预备有翻译随员席,也由各官引去坐席。载兴此时,白瞪着眼好似饿鹞鹰,四外乱瞧,却看不见一个近人,直同失乳的小儿一般,又是急又是气,少时内侍拿上酒来,第一第二两席,全是英皇自己把盏,每大使敬了一杯酒。到第三席,便是亨利大公替代。载兴看见亨利大公,认得是熟人,无奈言语不通,也不能说话。却见亨利大公一手堵着鼻子,一手给他斟酒,匆匆地斟完,未交一语便去了。载兴举起杯来便喝,觉这酒甜甜的很好喝,喝完了一杯,左右侍者忙再给他斟上一杯,载兴迷迷糊糊地喝了有十几杯。哪知这酒后力很大,又用热鱼汤一浇,立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心说不得,才要立起身来,不知不觉顺着桌子一溜,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了。同席及左右人俱都吓慌,忙伸手拉他起来,哪里拉得劲。还是亨利大公有主意,忙跑到翻译席上,对中国翻译说:“你们钦差醉倒了,快去看看吧!”翻译随员一齐全跑过来,见载兴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挺挺如死人一般,大家把他架起来,他依然不醒。实在无法,只可托左右侍者叫了一辆大马车,由两个有力的侍卫硬把他抬入车中,车里一个翻译,一个随员,把他抱住,然后开车拉回旅馆。紧跟着亨利大公带来一名御医,好容易用解酒药水把他治活,直躺了三天不曾起床。闹得伦敦各报全都纷纷登出,说中国钦使怎样放臭气,怎样饮酒失仪,连篇累牍,还加了许多不好听的暗语。有一家报纸最刻薄,说中国是一个臭国,连天潢贵胄还是臭气熏天,其余各界人民,定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自这篇议论登出,早招恼了一位中国的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前三回所说的孙逸仙博士。孙博士,自从日本到美国以后,鼓吹华侨,兴起革命。虽然也募了不少款,到底那时清祚未尽,又兼有康南海组织保皇党先入为主。所有华侨全知光绪帝是一位圣明天子,抱着维新立宪的大愿,只因迫于母后的淫威,不能发展,被囚在南海内,十分可怜。所以大家还怀着一个故君之思,那排满革命事业不易着手。到底孙博士百折不回,周游各国,到处讲演,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偏巧此次载兴来英,他老先生也正在英国寻访华侨,散布他那革命种子。载兴到英时,在海岸上立着窥看的两个中国人,内中就有孙博士。那一个青年,却是宋樵夫。樵夫在日本毕过业,湖南抚台要调他回国办学务,他却辞谢了,赶到美国会见孙博士商量革命事业。孙博士见他少年英俊,而且手笔极好,便诚恳地挽留他,请他帮着自己办理文件,樵夫也很乐意,二人相处有半年多,十分投机。此番孙博士到英国来,他便随同前往,二人住在一个广东杂货店内。这店是孙博士一位表叔开的,他表叔名叫胡汉和,在英伦贸易多年,手中很积蓄了几个钱。老两口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他这店的字号叫广盛华货店,专卖各种食品。店内用着有十几个伙伴,也全是广东人。孙博士同宋樵夫来至英伦,便投到这店中。胡汉和见表侄来了,多年未回家乡,见着亲戚,自然十分欢喜,便留在他店中住。他这店房子不多,后面仅有三间卧室,专腾出一间来与孙宋两人居住,一切饮食也全由店中供给。孙博士有了安身之处,便分头拜会乡亲,商量着开会演说。无奈英国的规矩,外人要在伦敦开会演说,得先呈准了警署,警署还得呈知警视总监,总监批准之后,发给开会证,再派警保护,这个会才开得成,要不然,他是要强制干涉的。更有一个难题,是呈请时得先把演说的题目同大意,完全叙明方合手续,不然也是无效的。孙博士将公文呈上去,警署未呈警视总监,便先批驳了。你道为何?原来孙的呈中,是叙明向华人演说排满革命,推倒君主,另建共和民主国家。署长一看就烦了,英国本是君主世袭,你说推倒君主,他便认为邪说,如何肯准?不但不准,还认孙博士有危险性质,派本署警察秘密侦探监视。这一个呈子,反倒招出麻烦来了。孙博士原认着英国同美国一样,他在美国时,自由开会,自由演说,到了英国,必然也是所向无阻,没料到碰了这个钉子,好不败兴。只可用渐进手段,想着慢慢地将革命二字,输入华侨脑筋。每日起来吃过饭后,便轮流着到各同乡家里联络感情,宋樵夫也跟他一同前往。这一日听说中国的钦使载兴到伦敦来贺英皇加冕,今日午后准到,他二人便一同来至海岸,倒看一看载兴是个甚样的人。等候了许久,才见他下船登岸,孙博士仔细相看了一番,才要张口向樵夫说话,忽见英国警察走上前来,忙揪了樵夫一把,二人扭头便去了。回至店中,孙博士叹道:“方才咱们国的那个钦使,你看清楚了吗?”樵夫笑道:“那好的脸子,还有看不清楚的?我看青黄二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满廷真也昏聩极了!虽然没有人才,你也派一个外表好一点的,替国家壮壮观,为何派一个痨病鬼来?”孙博士道:“这是他们的天潢贵胄,特意派他来,好叫外人知道,他们满族中还有这样出色的人才呢!真真是该死。”宋樵夫道:“管他呢,要生这闲气,还有完呀!”没想过了几天,伦敦各报纷纷登载,大清的钦使怎样冒臭气,怎样熏坏了英皇,怎样传御医调治。孙宋见了这报,真气得白瞪着眼,半天说不上话来。宋樵夫顿足骂道:“这样现世的东西,为何派到外国来?替我们大家丢人。假如他要在眼前,我非用手枪毙了他,不出这一口气。”孙博士也恨道:“可恨黄自强没在这里,假如他在这里,此人休想活命!”樵夫道:“何必用自强呀!他如果再丢人,我豁出这命不要了,也得为我们同胞洗一洗这个污点,我非同他拼命不成。”孙博士道:“老弟!你何必动这大气,我弟兄的命值得多,何必同他那狗命去拼呢?”哪知又过了几天,载兴醉倒的新闻又登出来了,索性接二连三地发开了议论,什么代表国家的钦使,如此臭法,国家的气味,也就不闻可知;又什么天潢贵胄,尚且如此臭,各界人民,必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这些话到了孙宋二人眼中,直从眼中冒出火来,在店里,便拍案大骂,彼此商量,非结果载兴不可。究竟谁去下手,还费研究。孙先生是党魁,这行刺的事,万没有他自己去的。就是宋樵夫,也是革命队中有价值的分子,他自己虽告奋勇,孙先生断然不叫他去。后来商量着,要用八千镑英金,雇一名中国的刺客,只可从广东专以赌博为生的流氓帮中物色这个人物。谁料事机不密,被本店中一个伙友知道了,他便秘密向使馆报告,得了二百镑的赏金。张使得此消息,心中盘算:像载兴这种东西,纵然被人刺死也不足惜。继而一想却使不得,他是天潢贵胄,王爷的儿子,如果在伦敦被人暗杀,这官不但做不成,只怕还要担很大的罪名,仍以保全他为是。但要保全他,必须把孙宋两人引渡过来,才可免其后患。既要引渡,必须行文给警视总监,求他照办。他应了还好,倘然以国事犯为借口,被他驳回,岂非自讨无趣。想了半天,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不入圈套。想好了计策,便把方才告密的那个人寻了来,秘密授计。伙友去了,第二天对孙博士说:“先生!你不是要买一位刺客吗?如今我替你物色着一个人,此人胆大力大,足可胜任。但是他不愿到店里来,今日夜间我同先生前去访他,保管你中意。”孙博士听了信以为实,当日掌灯后,伙友在外边招呼了一辆马车,请孙博士一同前往。依他的意思,还叫樵夫也随了去,樵夫的为人机警绝伦,他一想我二人全去了,倘然发生意外,连救星全绝了,总须留一个在家才好,便推辞腹痛不去。又向孙博士耳旁嘱咐了几句,博士点头称是,然后出门上车。伙友陪着他坐在车里,行至半途,他忽然叫车停住,对博士说:“这旁边有一家,欠咱店中五十镑货钱,老掌柜叫我顺路取回。他此时尚未睡,等咱们回来,他便早睡了,这笔账便讨不成。好在我同前途已经说好了,如今再给你一张片子,你自己去。回来取过钱,我必去寻你们,这车夫也是中国人,决不会错的。”说罢,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孙博士,他便下车去了。博士为人正直,向来不疑惑,便坦坦然任凭车夫拉了前往,转弯抹角走了好久工夫,方才拉到。把车停了,博士举目细看,见是很大的一所宅院,门前也没有字号同公馆的牌子,门前却站着两个中国人,见车已赶到,便上来请孙博士下车,说我家主人已经候先生多时了。博士下车,这二人将他引入宅内,让到一间大客厅中,收拾得很是华丽。孙博士心想此人家中这般阔绰,为何还想当刺客呢?正在踌躇,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发已苍白,是中国装束,穿一件灰鼠皮袄,蓝宁绸的面子,洋灰鼠出风的大马褂,头戴六辫便帽,足登缎靴,脸上架着大茶晶眼镜,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相貌生得并不恶。见了孙博士,忙把镜子摘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拱孙博士上坐。此时孙先生心里益发疑惑:这是什么人啊,他能当刺客吗?方要张口动问,此人倒满面春风地先说道:“兄弟久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会晤。今日幸得瞻韩,快慰已极。”孙博士连说:“不敢不敢,请问先生贵姓?台甫?在英伦有何营业?”只见那人笑道:“小弟明人不做暗事,如今老实对先生说,我姓张名善伦,就是咱们中国驻英的公使。”孙博士到此,方恍然大悟,知道钻了圈套。便也毫不畏惧地说道:“你既是满奴,咱们虽系同国,却为仇敌,今天既被你用诡计擒获,是杀是斩,姓孙的甘心领受,你也不用花言巧语来刺探我。”张善伦笑道:“先生你先不要骂人,听我详细对你说。你想要刺杀载兴这件事,不但你民党人认为当然,就连我官僚党的张善伦,对于载兴这个东西,也恨入骨髓。假如要不在此地,我张善伦不但不阻拦,还要帮助你们呢!如今在这地方,他要真被刺死,我一家性命全要随之不保。因此无可奈何,才把你先生请到使馆来。实对你说,我决没有害你的意思,只请你暂在我使馆中屈尊几日,俟等载兴出境,我即刻便放你出来。咱二人虽然冰炭不同炉,我的为人,却很知道怜才重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拿革命党擎功。”孙博士见人家如此恭敬至诚,也不好意思再骂人,便笑道:“张先生你这番苦衷,我很能原谅,不过我乃革命党魁,你既获着我,再放了,这个声气传出去,叫满廷知道了,你如何担当得起?”张善伦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两全的法子。”说着便唤左右,将戈先生请来。不大工夫,出来一位美国人,年纪有三十上下,善伦忙替引见。说这位戈先生,名叫戈德,他是美国人,我聘的洋文秘书。这位孙文先生,是我国的革命党魁。请孙先生随同戈先生到秘书室休息,你二人相伴,也免得寂寞。二人握过手,彼此谈了几句,很是投机,戈德便携着孙博士的手,领到自己卧室。
  这里张公使便吩咐套车,自己亲身到大旅馆看视载兴。载兴正躺在床上过瘾,见张使进来,他略略点一点头,仍旧吸他的大烟。张使心里说好小子,你不用骄人,少时我先吓你一吓。随坐在他烟榻上,假做出惊惶失色的神气来,低声说道:“现在不好了,爷的性命是很危险的,我特来给你送个信。”载兴一听,吓得一哆嗦,把烟枪失手,正砸在烟灯上,整整砸成四半。连忙坐起来,一手拉了张使,颤声问道:“你……你你你,这话怎讲?我……我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要要命?你你快说!”张使道:“爷先别害怕,听我细细地对你说。如今革命党首领孙文,现在伦敦,他雇了二十名亡命徒,暗藏手枪炸弹,在旅馆左近,昼夜逡巡,专等爷一出门便要实行刺杀。我得着这个信,赶紧来告诉你,你千万要留神。”载兴一听,立时把青脸吓得雪白,也不端贝子爷的架子了,扑通跪倒在地上,揪着张使的衣襟,咧嘴哭道:“大哥呀!我一个人的张大哥呀!你得想法子救救我,难道瞧着我死了不成吗?我早知这样危险,我决不来。没想到三万多里地,把命送在这里,我家里的亲人,也见不着啦。”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这一哭,把跟人护卫全哭进来了,见这光景,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张使摆一摆手,把他们全支出去,忙将载兴拉起说:“你不用害怕,慢慢地想法子。”载兴发急道:“我的哥哥,这是要命的事,还慢慢想法子,你真害苦了我了。”张使道:“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按国际公法,革命党叫作国事犯,哪一国全有,他们西洋国不但不肯带同捕拿,还要特别保护呢!这事只能由我们防范,要求英国是毫无效力的。但是我们在明地,他在暗中,防不胜防,这可叫我有什么法子?”载兴道:“你想个主意,赶紧打发我回国,我自离了伦敦,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张使道:“你说得太容易了,莫非从旅馆中驾云走吗?你自出旅馆门便有危险,倘然没有十分把握,我敢放你出门吗?”载兴听这话,又哭了,说难道叫我老死在英国不成。张使皱着眉,沉吟了半天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恐怕你不肯依从。”载兴道:“此刻但求逃活命,有什么不肯依从的?”张使道:“除非是用男扮女装、变服潜逃的法子,再想不出旁的主意来。”载兴道:“怎样男扮女装呢?”张使道:“前三天你先发出话去,说某日准走。发话的这一天,夜里你扮成一个中国贵妇人模样,从随员中再选一个少年,扮成使女,再带上一名护卫扮作仆人,临时我自派马车来接。你上了车,一直拉到码头,我在船上候着你,你自上了船便不怕了。我派两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巴黎,你在巴黎旅馆里候着,所有这边旅馆的事,我帮同料理一切。第三天打发他们全数启行,纵然有刺客,看不见你也就完了。你看这个主意何如?”载兴无可不可地满口应承,唯有妇人衣帽,却不现成。张使说:“你给我一千块钱,一切全由我去预备,西洋女衣女帽全是贵的,不比咱们中国,两块钱买一件大袄,三块钱置一条裙子。”载兴连忙取出一千块番票来,交与张使,张使接了,便告辞回馆。临行时,载兴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早地来替我仗胆,我心里很害怕。张使答应着,次日午后,便携着一包女衣来至旅馆。载兴因为心里有事,起得很早,一见张使到了,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忙问他衣服可曾备齐。张使打开包袱,一件件拿出来教给载兴怎样穿戴,又叫他把辫子绾在顶上,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粉,少加一点胭脂,换上两只高底妇人皮靴,把衣服穿好,戴上一顶皮帽子,外买了一个整狐皮搭在肩上,猛然看去,很有几分姿色。本来载兴长的相貌并不丑,因为抽烟抽得色气难看,如今拿脂粉一托,居然有几分美人风度。打扮停妥,把张使也招笑了,他自己照了照镜子,很觉着得意。说:“我从今以后,便改成妇人装吧。”张使又问他:“使女可曾选得?”载兴忙把恒泰喊来,叫他招呼随员英老爷过来。恒泰见贝子爷忽然变成妇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以为是张使同他闹着玩呢,忙去招呼英老爷。这位英老爷,姓英名贤,也是满洲旗人,现任商部员外郎,平日专陪着贝子爷,在前门西一带玩耍,现年二十四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是载兴时刻离不开的人,所以此次出洋,特把他奏调同往。此番要男扮女装,自然要以他为首选了。少时英贤过来,一见载兴如此装束,不觉拍掌大笑道:“怎么王爷变成王妃了,这一改扮,真是倾城倾国,只怕赵飞燕杨太真见了爷,还要自惭形秽呢!”载兴道:“小英!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怎么对你说的?你还要拿我开心,也太难了。”英贤见他动了气,赶忙自认不是,说爷不要生气,看我陪着爷装扮起来。说罢忙自己伸手,跟唱戏的上妆一样,也抹粉涂脂,不大工夫,居然花枝招展,变成一位洋装的绝色女子。张使道:“真像真像!足能蒙混过去了,可千万要嘱咐带来的人,不可声张出去。如果叫刺客知道了,那更不好躲呢!”载兴道:“这一层你不必虑,全嘱咐过了,决然没有人敢说。只是这旅馆中人,如何瞒得过呢?”张使道:“这一层你也不必虑,临时仓促之间,他这大旅馆,平常总住着一千几百号人,男男女女,哪一国人全有,谁注意到你二人身上。只是说走准走,临时可别胆怯,你干脆明天晚夜准走,我派车来接你。船位也由我替你定妥,明日见吧。”说罢起身告辞,此时载兴也不骄傲了,直送出他楼门外,意思还要往外送,张使忙拦住他道:“爷快回去吧,你这种打扮,叫人看见,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露了马脚。”载兴被人提醒,连忙缩身回去。
  次日掌灯时候,张使果然派马车来,载兴胆胆怯怯的,早穿好了女衣等候。英贤也换好了,在一旁伺候。侍卫恒春改穿洋装,口袋里揣着六轮炮,在前面开路,英贤假装搀扶着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出旅馆大门。把门的虽多,看了两眼,因为人客太多,谁去盘问这些事,还认着是钦差带来的家眷呢。出了大门,载兴不住东瞧西看,恐怕刺客在身旁,好赶紧逃跑,幸而此时门前很清净,但见远远的有两个人走,吓得载兴立时想跑,英贤一手把他揪住,低声说道:“爷快上车,千万跑不得,一跑反招出麻烦来了。”一边说,一边拉着载兴上车。哪知他心里害怕,两条腿越走不动,颤颤巍巍的,直要爬下。到底恒春有力,用两手掐着他两肋,好像提弄小孩一般,一直将他提上了马车,英贤也急忙上车,恒春也随着上去。马车夫一摇鞭子,风驰电掣,直奔码头而来。到了码头,张使正在船头瞭望,见他平安到了,十分欢喜,立刻招呼他三人上船。单定的两间包房,载兴同英贤占一间,张使派了使馆一名书记、一名翻译同恒春共占一间。张使对载兴说:“这书记名叫平成,翻译叫朱子绶,全是在外国多年、最有阅历的人,有他二人跟随,决不会吃亏的。你们到巴黎,顶好住在路易大旅馆,明天我打发这里人,全到路易旅馆去会面,是最妥当的了。”此时载兴只有百依百顺。张使又叫他把衣服换回来,省得到旅馆中,叫人注意。诸事全替他安排好了,然后坐马车回馆。次日亲身到伦敦大旅馆,把一切账目俱都结算清楚,通共住了二十七天,房饭零星各费共合英金一万四千八百七十三镑九先令六便士。张使从钦差账房把这笔款完全支出来,付清了旅馆,又另外赏给夫役酒钱五十镑,然后送他们大家上船,到巴黎去会齐。其实此次英皇加冕,凡各国派来的大使,所有一切饮食车马、房屋零用的,俱由英国外交部供给,临行之时只需开一篇账,送至外部,他那里便如数发给,绝不少给一文。此次载兴走后,张使把伦敦大旅馆的账单用公函送至外部,外部忙把这一万四千多镑的房饭费一总送至中国使馆,张使写了一个收条,便安然赏收了。凭空发了一笔大财,自己越想越高兴,若非撞着这个浑蛋钦差,焉得有此便宜。
  正在高着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革命党孙文,是我亲手交给戈德,已经五天了,到底如何发落呢?要真放了他吧,倘然这个风声传至北京,说我与革命党勾连,再被御史参上一本,如何担当得起?不放吧,一者失信于孙文,二者将他解到中国,沿路之上,他的党羽众多,倘然被人劫去,岂非徒劳无功,还结了一重恶感。左思右想,这个问题倒闹得无法解决了。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随吩咐左右将戈德请来。先问戈德,对于孙文如何处置才好?戈德道:“公使原说是放他,此时贵国钦差已经走了,只可践言放他就是了,还有什么商量的?”张使道:“你不知道,我们国的皇帝说他是大逆不道,要杀他的头,灭他的族呢!如今好容易获着了,岂有轻易释放之理。我前天的话,不过是暂时安住他的心,省得他胡闹,你怎么认起真来?”戈德听了这一套话,登时把脸全气青了,问张使道:“你堂堂一位公使,难道可以言而无信吗?再说孙文因为政治革命,乃是贵国有价值的伟大人物,连我们外国人还尊敬他、保全他,你与他同国同种,怎么倒想残害他呢?”这一席话,把张使问得闭口无言,低着头半天也答不上来啦。后来叹了一气,对戈德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然做官,天良却未丧尽,岂愿与民党为仇,自残同胞。只因我国君主专制,倘然被他知道,我释放孙文,便担一个私通反叛的罪名,我全家大小,俱要丧命。先生你替我想想,难道因为保全一个人,便牺牲了我全家性命不成?”戈德听了,似信不信地问道:“依公使的意思,怎样处治他呢?”张使笑道:“我要有主意,又不请教你了。你替我想一个两全的妙计,我必然遵照而行。”戈德道:“这两全的法子,急切间我也想不出来。公使容我一夜的期限,我明天早晨,必然复命。你看如何?”张使道:“也好,就是这样吧。”
  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回室休息。到第二天,天光才亮,张使尚未起来,忽见跑上房的书童,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老爷快起吧,馆中失了盗了。张使不觉大吃一惊,连忙披衣起床,追问情由。要问所失何盗,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纨袴子三月滞津门 铁血团二次开会议
  原来张使在未与戈德会面的时候,他心中打算,本想把孙文处死了,将首级送回国去,好向皇上家请功。后来被戈德抢白了一番,闹得他心中的妙计,再不敢公然说出来,只好反而向戈德请教,这本是老官僚最滑的手段。偏巧遇着戈德,也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一想要行两全的法子,除非他放孙博士私自逃走,或是将孙博士解至中途,寻出两个人来把他劫去,面子上总不是张使故意放的,自然免却干系,便是两全之策。到底这两个主意虽好,倘然说出来,张使不肯听从,反倒多了疑心,将孙博士交付他人看管,反是我害了他了。想到这里,所以说自己也没有两全之策,及至回到自己屋中,把左右伺候人支出去,便将方才的话,全对孙博士说了。孙博士听罢,不觉两眼流下泪来。戈德问他道:“孙先生!你莫非怕死吗?”博士叹道:“我提倡革命十几年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国革命,尚在萌芽时代,同志很少,我如果一死,付托无人,从此革命便算断了种子。我们汉族同胞,永无再见天日之望,想到这里,不免悲从中来。至于个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的,要怕死就不做这事了。”这一席话,很动了戈德的感情,自己低头想了半天,遂附在博士耳旁,告诉他如此如此。博士低声道:“你先生高义薄云,我实在感激不尽。但是这样做去,你如何对得过张使呢?”戈德道:“我给他留一封信,就说他叫我想两全之策,我费尽心思,只想出这一条道儿来。既保全了你,又不连累他。他纵然不乐意,也说不出什么来。”孙博士道:“好固然好,但是你一月八百元的薪金,岂不完全牺牲了?”戈德笑道:“先生!你太小看我了,不要说八百元,就是八千元八万元,我为助你的革命事业,也满可牺牲的。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孙博士听了,又是感激,又是佩服。二人收拾了收拾,只携带了两个大皮包,戈德但把紧要书信及两千多块钱的美国票子,同百十个金镑带好了。天有五更时分,两人搬出一张桌子来,登上桌子,抓住墙头。先叫孙博士向外望一望,见巷内无人,便由墙上跳下去。然后戈德将皮包交他接下,自己也随着跳出来。因为五更时候,使馆守夜更夫俱已睡热。这使馆的后墙临着一条僻巷,虽然有一名警察,到了五更时分,他也就坐在避风阁中休息去了。所以孙戈两人趁此机会逃出使馆。若问二人走向何方,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使馆中的夫役,到了天光大亮,那伺候戈师爷的连忙到他屋中去打扫。哪知进了屋子,却是空空如也,两个人不见了一双。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由屋中出来四下张望,见墙根下立着一张桌子,不觉恍然大悟。赶紧跑至内宅,先告诉书童小福,小福忙报与公使知道。公使立时起来,先到戈德屋中查看,见所有东西一件未动,只是两人走失。再看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拿起抽出细看,是一封洋文信,上面大意写的是:
  【公使阁下:仆受阁下之聘请,岁费俸钱,月糜廪粟。种种优待,铭感于心。自蒙委以监视孙文之差,昼夜兢兢不敢疏懈。乃昨晚阁下责仆以两全之策,仆苦心焦思,猝难报命,踌躇半夜,始得一两全之策:由仆挈带孙文一同出馆,在孙既可免去危险,而阁下亦不担故纵之名,彼此两全,实属至妙。仆虽落一逃走之名,然并未窃取阁下一草一木,是虽逃而不得谓之贼也。况使阁下无害贤之名,孙公有感恩之实。明达如阁下,当必掬满腹诚意,为极端之赞成也。前途无限,后会有期,书不尽言。
  戈德鞠躬】
  张使看罢,不觉哑然失笑道:“没料到好人倒叫他做去了!早知如此,我昨晚把孙文开放,岂不省得闹这笑话?”继而一想,还是这样好,将来国家知道了,我总不至担不是。想到这里,便吩咐家人不必声张了,也毋庸寻觅。自己无精打采的,仍回后宅去了,暂且不提。
  再说钦差载兴到了巴黎,在路易旅馆住了两天,自己觉着毫无趣味,便传谕赶紧预备回国。他一心想到天津,好寻着段毓芝到各处冶游,所以归途之上,一天也不曾耽搁,仍循西伯利亚铁路而回,不到一月,便到了天津。项宫保一切欢迎接风,也不必细赘,行辕仍旧在中州会馆。段毓芝对载兴说:“大哥,此次回来,想在天津多住几日,到各处游玩,据我看不必住在中州会馆,一者住在这里,鸣锣响鼓的,全知道是钦差行辕,面子上不能不尊重一点,那晚间冶游的事,便有许多避忌。二者这河北距热闹所在相离太远,往返也诸多不便。依小弟意思,莫若请大哥搬到我家去住。我家住在日法交界,终日车水马龙,非常热闹。而且听戏逛班子,出了大门几步便到,比住在这僻远不便的中州会馆,岂不强得多吗?”载兴道:“你这主意固然不错,但是我随身的这五六十人向何处安排?你家虽然房多,也未必容开这许多人吧。”段毓芝道:“依小弟拙见,大哥只将贴身近人留下三五个,其余全打发他们回京销差。小弟家里,无一不方便,何必用这许多人伺候呢?”载兴被他说活了心,第二天便传谕,把随员翻译及家人厨房全打发回京,身旁只留随员英贤、翻译李子兰、侍卫恒春恒泰一共四个人。他也不知会项子城,便暗暗地迁至段毓芝家中。此时载兴早把查办项子城的话对段毓芝说了,段毓芝暗中早报与项宫保知道,项宫保秘密授计,叫他如此这般,段毓芝会意,便依计而行。从此整日整夜地陪伴载兴,轻易连院全不上了,白日听戏,晚上逛班子。此时天津各园子的戏,正在男女合演、人才鼎盛时代,男的有刘鸿升、李吉瑞、白文奎、双阔亭、尚和玉、苏廷奎一班角色,女的有小兰英、金月梅、恩小峰、冯子梅、小莲芬、张凤仙几个名伶。载兴看了,却还不十分满意。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载兴的为人,别看他文不文,武不武,稂不稂,莠不莠,唯独说到唱戏,却是一个大内行。他在北京时,曾拜谭鑫培为师,又经汪桂芬指点,真乃六场通头,文武不挡。每逢各王府演戏,他必要串演一两出,好过他的戏瘾,而且梆子二黄无一不会,他生平最得意的戏,二黄中是《让成都》,梆子里是《铁冠图》,实在是气死汪大头,不让孙佩亭。这天津戏虽然唱得热闹,他总说,是外江派不合规矩,因此一班男角他是绝对的不赞成。倒是各女角中,他还倒不时光顾,其实不为听戏,不过看脸子而已。段毓芝抱的是哄哥儿的宗旨,你赞成哪一个,我便随着说好;你反对哪一个,我便随着说不好,但求大爷欢喜,便算好差使。这几个女角全听烦了,便问段毓芝道:“我从前临行时候,你告诉我说,有一个上海的坤角,叫什么谢宝珊,说不日便到天津来。此人不但唱得好,而且天姿国色,怎么我此次回天津来,住了十几天,还没有看见这个角色,别是老弟你诳我吧。”段毓芝听了,鼓掌大笑道:“到底还是王爷是天亶的聪明,不同我们俗子凡夫,过了几个月,你居然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忘掉了。好好好!也是活该爷的福命大,你想谁,谁就来。那谢宝珊从上海到奉天去唱,大概唱了有两个月了,昨天见着一位奉天新来的朋友,他说宝珊再有三五日准到天津,搭在下天仙唱。大哥你耐点性儿,不出十天,小弟必将谢宝珊送至你的眼前。”载兴笑道:“只要有盼望,我就不着急了,咱们今天到何处去逛呢?”段毓芝道:“各园子的戏,你全听烦了,今天到中华听一听落子。他那里有王鸿宝的大鼓、德二姑娘的二黄,全都很好。并且今天晚上,刘宝全也来了,他的大鼓是海内第一人,都奉为大鼓中的谭鑫培,我很乐意听,不知大哥赞成不赞成?”载兴道:“你这人高明得很,居然懂得听刘宝全的大鼓,我一定陪你去。”
  二人吃罢晚饭,也不坐车,顺着马路步行,奔中华而来。载兴带的是侍卫恒春,段毓芝带着家人小顺儿,进了中华园一看,楼上楼下的座儿全都满了。段毓芝把看座的招呼过来,笑道:“第三四厢可能腾得出来吗?”看座的见这两个人气度轩昂,衣服华丽,又带着两个跟人,知道来头不小,怎敢怠慢,忙说道:“二位老爷少候,我上楼去看。”少时回来,皱眉道:“对不起二位老爷,包厢全是人家定的,实在腾不出来。屈尊两位老爷,在池子里坐吧。”依着载兴的意思,倒是无可不可。段毓芝一想,凭我的势力,又架着一位王爷,在天津要不出一个包厢来,面子上实在难看。便向看座的道:“人家定的厢,我不能夺。那巡警局的官厢,你叫他腾出来,我们坐一坐。”看座的为难道:“我的老爷,那巡警局的人岂是好惹的?我说叫他腾,他们先打我嘴巴,况且今儿南段吴大人在这厢里请客,他此时还没来,已经派巡警占上了。老爷你不信,请自己上楼向他说去,小的可实在没有这大胆子。”段毓芝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就凭吴孙子,他敢不让给我包厢?大哥走!咱们上楼。”载兴本来也是一个好惹是非的荡子,如今见小段要制气,他反倒高起兴来,一边随着小段上楼,一边嘱咐恒春说:“我叫你打你便打。”看座的一看这神气,知道要出是非,赶忙到柜上报告。一面又找了几个看座的,预备劝架。
  却说段毓芝等来到楼上,见第七厢中有三个穿制服的巡警,正在那里直眉瞪眼地听唱。段毓芝走过去,便高声说道:“朋友!请出来,让我们坐一坐。”巡警正听得高兴,被这一喝,倒吓了一跳。三人举目一看,见这四人来头不善,内中要有明白的,让给他们,也倒省得吃眼前苦了。哪知这三个全是浑人,又倚着警局的势力,况且又是他们大人派他三人看守包厢,有此三种原因,他哪里肯让。内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先瞪起眼来,说:“你们是做嘛的?要包厢早来定啊!这是官厢,难道也不睁开眼看看吗?”段毓芝道:“因为是官厢,所以才要占呢!你们有眼睛的,趁早出来,不用废话!”那少年急了,大声喝道:“反了反了!你们真不想好日子过啦!”又转过脸对那两个说道:“二哥四哥!咱们把这几个土棍带局子吧,这是有意来搅园子的。”那两个尚未答言,这里恒春隔着厢的栏杆伸进手去,抓住少年胸脯的衣服,一用劲,早提出包厢来,摔在楼板上,又踹了两脚,立时少年疼得乱嚷,只是爬不起来。恒春又对那两个说:“你们还等我伸手抓吗?”这两个一看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把包厢后门开开,全溜出来绕至前边,架起那个少年,一言不发便下楼去了。这里早把几个看座的吓得战战兢兢,走过来都朝着段毓芝请安,口口声声,只求老爷开恩,少时巡警局倘然前来问话,老爷们要自己担起来,可别连累我们。段毓芝笑道:“快去沏茶!巡警局没人敢来问你们,只管放心。”此时楼上楼下听唱的人,全注意这四个人,纷纷议论,说回来巡警局一定不饶,只怕这园子里就得打架。也有说这四人来头大,巡警局未必敢惹他们。那胆子小的,早纷纷去了。胆子大的,倒要看一个水落石出。
  却说这三个巡警出了落子厢,赶紧回局禀知南段巡警总办吴昆生,又故甚其词,说这四人怎样凶横。这吴昆生乃行伍出身,是本省候补道中著名的毛净,项宫保因见他有胆子,能剿匪,能服勤劳,所以委他为南段巡警局总办。他今日晚上,本约好了本局中几个委员到中华听落子,因为有一件公事没完,耽延着尚未曾去,特派了三个巡警去看守座位,没料到巡警全被人打回来。他这一听,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立时点派了二十名精壮巡警,自己带着,叫那两个巡警在前引路,便直奔中华落子馆来。进了园门,早把众人吓得没处藏躲,吴昆生也不看看楼上是谁,便一马当先,闯上楼来。各看座的远远哨看,谁敢向前讨苦,听唱的此时也不往台上看了,全注目那第七号包厢。只见吴昆生怒气冲天,来至七号厢前,才要吩咐巡警捉人,猛一抬头,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深深请安,口中还说道:“请爷安。”一侧身又请了一个安说道:“原来是馨公同着贝子爷到此消遣,为何不早赏给小弟一个信,也好前来伺候?”段毓芝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求贵巡警不打我们,就算阁下特别关照了。”这一句话,说得吴昆生满脸绯红,连忙又请安赔礼。转过脸来,又骂那两个巡警:“瞎了眼的糊涂东西!贝子爷不常在天津,你不认得,也还罢了。段大人天天上院,你们难道也不认得吗?还不快过来给贝子爷段大人磕头赔礼。”两个巡警适才雄赳赳地前来捉人,忽看见他们头儿矮下半截儿去,便晓得这事不妙,继而听说是贝子爷,心里一害怕,几乎没把尿撒在裤子里。吴昆生叫他二人过来赔礼,二人便跪在楼板上,咚咚咚直磕响头,战战兢兢的连话也说不上来。此时楼上楼下的人,也有吃惊的,也有发笑的,大家暗暗议论,说原来这就是段观察同兴贝子。你道小段在天津做了几年候补道,为何社会上不识得他?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为前清时代的官,不同民国,一到了监司大员,平素非坐车坐轿不能出门,一切玩笑场中,除去巡警总办借稽查为名,可以不时看看,其余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便算失了官礼。至于娼寮妓院,更须躲避。及至民国,哪还有这些讲究,督军巡阅使,全可以公然宿娼。可见民国平等,不是由下而上将人格提高,反是由上而下,将人格堕落了。
  闲言少叙,却说载兴见这两巡警给他磕头,怪可怜的,倒起了一种恻隐之心,笑道:“我不怪你们,全起来吧。”二人叩谢了,站起来,载兴又问:“方才你们那一个伙伴,可曾踢伤了哪里?”二人回道:“并未踢伤。”载兴掏出靴掖来,点了二十元洋钱票,说:“这二十块,给那挨打的十元,给你二人每人五元,你二人今天就在这里伺候我们吧!”二人不敢接,吴昆生道:“贝子爷赏的,你们就收了吧!”二人接过来,请安谢了,吴昆生也请安道谢。少时王鸿宝唱大鼓,载兴很为称许,自己点了一支《昭君出塞》,鸿宝便拿出十二分气力来,巴结贝子爷,临完赏了五十块钱。鸿宝自己上包厢来,面谢贝子爷。载兴见她虽然有二十五六岁,面貌却还丰丽。段毓芝凑趣,便留她同贝子爷一路回家。少时刘宝全唱的李逵夺鱼同张顺打架,唱过了便歇台。此时段宅的马车已停在园前等候,吴昆生陪着他们出了园子,载兴段毓芝王鸿宝三个人坐一辆车回公馆去,这里吴昆生才敢率巡警回局。王鸿宝陪着载兴一连三日每日夜里到中华听唱,吴昆生也连着伺候了三夜。到第四日谢宝珊在下天仙打炮,头一天的戏是《拜寿算粮》,带《回龙阁》、《大登殿》。载兴头一夜便看中了,说谢宝珊不但唱作俱佳,而且容华绝代。第二天是《三娘教子》,带《双官诰》。第三天是《柳林池》,带《清官断》。把一个载兴迷得睡里梦中,脑筋里老印着一个谢宝珊的小影。依他的意思,恨不立时得亲香泽。段毓芝对他说:“那谢宝珊是卖脸不卖身的,不要说陪着睡觉做不到,就是陪陪酒说说话,也不易成功。”迎头把载兴碰回去,闹得载兴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如醉如痴,看神气是要害单思病。哪知正在郁闷之际,又迎头打了一个焦雷。这一天项宫保忽然来一密信,说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立等他到院中密议。他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便同段毓芝商量,打算不去。段毓芝道:“这一定是重大的事,怎能不去?小弟陪你去一趟,如果有要事,也好效劳。”载兴硬着头皮,二人一同上院。项宫保把他二人让至后宅密室,取出一封英文电报来递给他看。载兴接过来,看了看,电报认得他,他不认得电报。便皱着眉道:“四哥你为何拿冷字考我,我分明不会英文,你给我英文电报看,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直言无隐。咱们自己弟兄,还用得着绕弯子吗?”项宫保便又取出一张翻成的底稿来,交给他看。说:“老弟!这是一份汉文的,与那英文一样,才翻出来的,你看吧。”载兴接过这一张底稿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大清国北洋大臣项宫保鉴:
  敝国皇帝加冕,蒙贵国大皇帝特派全权大使前来与贺,赐以无上之光荣。敝国臣民,何胜感激!但贵国之大使,既为天潢贵胄,定系出色人物,不料初到敝国,即在旅馆张灯吸鸦片,破坏敝国之烟禁。敝国看贵国大皇帝面上,只得隐忍不言,不料觐贺之时,该大使身发奇臭,致将敝国皇帝熏病,赖御医诊视,救治七日始痊。后来宴会时,醉后失仪,僵卧地上,致各国使臣均吃惊不小。赖敝国大公亲自送伊回馆调治,迨调治痊愈,竟不辞而别。似此种大使,对于国际礼仪一概不晓,贵国皇帝竟派之来,是有意轻蔑我国。本大臣以宫保为贵国长于外交之唯一人物,故先发书质问,请即赐答,以便将来与贵国正式交涉。
  大英吉利外交次长罗俊鞠躬】
  载兴看完了,登时满脸羞得通红,连忙离座向项宫保深深请安,低声说道:“这事得求四哥设法保全我才好,倘然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轻者罚俸,重者连我这贝子前程,全怕保不住。再说叫老王爷知道了,岂肯饶恕于我。临行时候,他老人家本就不放心,如今高低闹出笑话来,这一辈子岂不死在他老人家口中。再说老爷子一世英名,被我给丧尽了,我什么脸对他老人家?”说到这里,竟自哭了。此时段毓芝在旁边,也帮着他请安,说无论如何,宫保得费心替想主意,莫不成看着贝子爷为难吗?项宫保此时已立起身来,携了载兴的手,只是皱眉吸气,说:“老弟!你太荒唐了,出了这样大丑,外国人怎肯轻饶?愚兄焉有不为力的,愚兄受师王爷栽培提拔,恩同父子,老弟丢人,即是愚兄现眼。不过外国人很难说话,他倘然提出正式交涉来,却如何对待呢?我纵然去电疏通,他不肯听,岂非白碰钉子,这事倒要从长计议。老弟你先不必着急,他既肯给我来电,料想我不给他复电,他总不能骤然向外务部去捣乱。你先安心住几日,俟等我这里有什么妙计,然后再通知你,你先请回吧。”载兴临行时,又作揖请安,求项宫保千万替他想法子。项宫保答应了,他才同段毓芝回家。当日晚上,愁眉不展,也不去听谢宝珊了,唉声叹气,懊悔得了不得,自恨当初错了主意,不应当就这差使。又向段毓芝央求,叫他再去见项宫保,速速设法疏通。小段也假装为难,说事已如此,着急也当不了什么。大哥索性放开了,咱们想一条主意,叫宫保不能不替为力,那才是妙策。要净指催他,他一天许多事,哪有闲工夫办这个。载兴道:“你说的固然好,但是有什么妙主意呢?”小段低着头,苦心焦思地想了足有一个钟头,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拍着巴掌大笑道:“有了有了!现放着这一条好门路,为何不走呢?”载兴见他如此,知道一定是智多星有了锦囊妙计,立时也不愁了,忙拉了小段的手,问道:“老弟!你有什么妙计?快快说与为兄知道。”小段伏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半天,载兴不觉也跳起来,直嚷妙妙,果然好,就请老弟赶紧去办吧!小段笑道:“我的哥哥!哪有这样忙的,太忙了,岂不叫他多心?说这是你们用着我了,要不用着我,还不参我一本吗?那一来岂不反闹僵了。”载兴点头称是,说果然老弟想得周到,从此又不愁了,立时喊套车,又到下天仙去听谢宝珊。
  第二天,小段一个人上院回来,欢欢喜喜地对载兴说:“恭喜大哥!诸事全办妥了,但不知你怎样谢我?”载兴道:“如果办妥,不出一年,我放你做巡抚,你看如何?”小段一听,立时爬在地下,便大磕其头,口称谢主隆恩。载兴连忙拉他起来说:“馨岩你是疯了吗?幸亏在天津,要是在北京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你我担得起吗?”小段笑道:“你是当今的兄弟,有什么担不起的?”说罢,怀中掏出一张折稿来,对载兴讲述道:“方才见了宫保,我把爷的一番意思对他说了。他说这件事呢,我自己问心无愧,老铁蛊惑圣聪,是非自有公论。不过贝子爷我们是同门兄弟,他自然要袒护我,替我洗刷,所怕的他手下幕府所拟的奏折,立言未必得体,不如由我这里师爷主稿,索性连觐贺英皇复旨的折子,也由我这里替他拟。至于查办我的事,只用一个附片就好,倒不用小题大做的。这个折子上去,也安一安根,将来纵然英国外交部捣乱,也不怕他,这倒是一举而三善备的勾当。我听了自然赞成,这个折子是曹玉琳拟的,曹的新旧学全好,真乃是八面玲珑。拟好了宫保叫我带来,呈给贝子爷看一看,明天便缮清,借北洋大臣的关防拜发。这折子里叙着贝子爷同宫保有要政协商,你再玩上两个月回去不迟。”载兴一听,十分高兴,便把折底接过来阅看。见前面一个折稿,后边一个附片,上面写道:
  镇国将军固山贝子衔奴才载兴,跪奏为觐贺事竣,历陈经过情形,恭折仰祈圣鉴事:奴才前蒙皇太后懿旨,派充觐贺英皇加冕大使,遵即请训出京沿路未敢逗留。乘京奉火车,改由西伯利亚铁路,直赴欧洲。首至俄国,与驻俄使臣刘正言会见,该国外部大臣特来问候皇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并蒙俄皇召见,亦殷殷询及皇太后皇上起居,奴才奉宣德意,力陈两宫倾慕俄皇之心,及两国敦笃邦交之雅。并将我皇上御照,献之俄皇,俄皇亦回奉一幅,以表如兄如弟之忱。奴才住俄三日,未敢久停,即绕道赴英。路经德意志、奥地利、法兰西,仰仗皇太后皇上威灵,备承各国优待,其情形与在俄时相同。及至英国,下船之始,即由英皇特派御弟亨利大公,率同外交次官罗俊、警视总监杜讷亲至码头欢迎,驻英使臣张善伦,亦先此来船,除跪请圣安外,并代奴才翻译一切。到英两日,即蒙英皇召见,殷殷致谢皇太后皇上派使觐贺之隆情,并希望两国邦交益加辑睦。奴才因畅言我皇上与英皇均在春秋鼎盛之年,将来友助扶持,必能称雄欧亚。英皇聆言甚喜,彼此倾谈半日,极为欢洽。迨加冕之日,又蒙英皇特别优待,位以首席,礼以上宾,一堂济济跄跄,皆为世界之英彦。奴才上秉皇太后皇上天威,得以躬与其盛,荣幸何如。觐贺事竣,则向英皇辞行就道,现已回至天津,本应即日入都,泥首金门,瞻仰圣颜,少伸葵藿。复因与北洋大臣项子城有要政协商,非三五日所能毕议,因此先将奴才奉旨觐贺经过情形,恭折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奴才载兴片再:奴才前在京请训时,蒙皇太后面谕,于回国后,在津查看项子城居官情形。因此奴才在津,事前并未知照地方官。到津后,即寓于河北客栈内,奴才便服在天津市面游行,与该地人民谈话。借以询悉项子城居官之情形。据本地人民口述,项子城于每月朔望必至万讲寿宫,率文武官僚向北京泥首,为皇太后祝福。于宣圣谕广训时,必称述大清列圣相承之深仁厚泽,皇太后为全国人民宵旰忧劳,以古稀之年,犹复躬亲庶政,无非子惠元元。凡有血气之伦,均应戴德感恩,沦肌浃髓。其对人民之演说,犹复若此,可谓出于至诚。及奴才会晤该大臣时,每道及皇太后知遇之恩,辄感激涕零,自谓有生之年,皆皇太后之赐,所有兴学练兵,创办实业,图富图强,无非仰答皇太后知遇之恩于万一。并时时以自己勤劳过度,心力交亏,盼望皇太后另简贤能,该大臣情愿退处闲曹。但能追随圣驾,望见龙颜,少伸爱恋之忱,自问于愿已足。奴才见其诚恳之状,又聆其肺腑之言,实堪为臣子忠慕君上者之楷模。因此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载兴阅毕,鼓掌赞成道:“果然说得十分圆满,不愧是折奏大手笔。至于附片的立言,尤为得体,因为太后富贵已极,她就是怕死。如今为她祝福祝寿,她看了一定欢喜。但是我的事呢?他到底有什么妙法替我弥缝?”段毓芝道:“那件事,你从今以后不必记在心上,我保管烟消火灭。宫保已托付一个精于英文的人,替他拟回电了。回电不卑不亢,很为得体。英国外部看了,从此以后不至再有话说,你只管放心吧!”载兴从此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纳谢宝珊为妾,高低由段毓芝花了三万两银子,硬把谢宝珊买过来,孝敬给贝子爷。载兴心满意足,在天津住了三个月方才回京。回京之后,又同项子城合递了一道奏折,是条陈奉天吉林黑龙江宜改为省治,以资整顿,并保荐余双仁堪为三省总督,唐有威堪任奉天巡抚,段毓芝堪任吉林巡抚,朱宝善堪任黑龙江巡抚。这个折子上去,居然照准,从此项子城的势力又伸张到东三省去了。当时哪有英国的电报,不过借此吓吓载兴,好叫他入套。小段早晚伴着载兴,时常打几个金戒指,撕几件衣裳料,送给侍卫恒春恒泰及随员英贤,慢慢地从他们口中把载兴丢人出丑的勾当全套出来,对项宫保说了,彼此定计。一面用威吓手段使他反而求我,一面用美人计叫他死心塌地听我指挥,果然三个月大功告成。不但铁木贤的谗言云消雾散,更借此得了东三省好大的一块地盘,把自己三个近人,全安置到东三省去做督抚。从此项宫保的势力,更是如虎附翼。
  国内满汉争权,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海外革命蜂起,呼声也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却说孙逸仙博士,自那日五更随戈德逃出使馆,赶紧到他亲戚的货店里。宋樵夫及他那位老长亲见了,真乃喜出望外。大家问他为何一去数日不归,几乎没把我们急死。孙博士倒不肯说出店伙陷卖来,只说由使馆经过,硬被他们拖进去了。多亏了这位戈德先生,才得逃出虎穴。樵夫忙向戈德致谢,三人商量,英国不可久居,第二天便乘船到法国去了。到了法国无意中会见了张广源,各述别后景况,广源说:“初到法国,很受了许多困苦,后来穷得没有饭吃,只得卖菜度日。幸亏遇着了一位同乡,此人名叫李焜,在巴黎开设食品公司,生意很好。蒙他将我招致了去,替他司账,从此衣食住才不发愁。”孙博士叹道:“我们还是回日本去吧,到底那里同志人数众多,大家聚集起来,讨论一个进行的法子。长此不死不生,岂是永久之计?”樵夫同广源俱都赞成,戈德也想到东瀛去看一看三岛的风景。大家议定,乘船经过南洋,先到台湾调查人民是否仍有故国之思,然后北渡。此次到东京,却是偷着来的,因为上一回鸣锣响鼓,大会欢迎,闹出许多是非来。所以今番无声无息地到了东京,也并未拜访同乡,只寻了一个小小的下宿,在小石川区一个山套子里。孙博士同戈德恐怕招人注意,未敢出门。樵夫同广源第二天一同去访徐天麒,天麒见樵夫回来了,又带了一个张广源来,直乐得手舞足蹈,忙问他们别后的景况。二人全细细说了,又把孙博士同来的话也告诉他。天麒益发欢喜,说此次你们来得正巧,要再晚一个月,大家便会不着了。宋张忙问缘由,天麒道:“现在铁血团的同志全到了士官毕业之期,只等日本陆军省发出少尉的委任状来,大家便要分头回国了。此番回国,成败利钝,不敢预期;祸福存亡,但凭天定。再想同你们会面,岂是容易的?”天麒说到这里,三人全有些黯然神伤的意思。少停了片刻,天麒忽然立起来,携了二人的手笑道:“二位老弟,这一两年不见,你们可知道咱那铁血团中,益发有了进步了。如今不但多添了几位男同志,而且又加入四位女同志。那四位女生,虽然是巾帼,然而英风飒飒,胜似须眉。后天咱们仍在上野公园召集一个会议,一者欢迎孙先生,二者大家筹划进行的方法。今天请伯渊弟回去陪伴孙先生,樵夫你便住在我这里,也好帮着我照料一切。”二人答应了,广源告辞回去,樵夫忙帮着写知单,又去拜会几个同盟弟兄。
  到了后日,大家齐集公园,在林下散步而议,也并没有主席,所为遮掩外人的耳目。这铁血团中,除了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端、柏其豹、唐绍虞、李大光、陈明远、赵善辅、彭国珍、宋樵夫之外,又加添男团员吴樗、邹永、汪杜鹃、张式芬、刘云熊,女团员又添了秋玉、唐英、沈灼华、欧阳文兰,一共不多不少,整整的二十人。张广源因为双亲在堂,不能以身许国;孙博士是党魁,将来担当建设的人,大家不赞成他入这铁血团,但求他指点进行的方法。孙博士便将此次在英伦怎样遇见载兴,载兴觐英皇怎样出丑,各报怎样大加攻击,中国怎样被降为三等国,自己怎样愤恨,与宋樵夫商量买人行刺,后来怎样被使馆骗去,几乎丧了性命,多亏美人戈德救出,才得逃至东京。满人如此出乖露丑,连我们汉人全带累着遭人唾骂,若不早早设法把满清推倒,将来世界上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一席话说得大家瞠目切齿,摩掌擦拳,恨不立时回国率领革命健儿,直杀到北京城下。彼此你言我语,互相讨论,最后仍是宋樵夫足智多谋,向大家宣言:“诸兄弟姐妹!不要过于急进,须知满清立国将近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扶持。凡一切重要地位,全是满人盘踞。又兼我们汉族中,不要脸没心肝的汉奸偏给他效死力,自残同种。我们大家手无寸柄,净指着空口号召哪能济事。据小弟看,目前诸兄已经卒业,最好回国去,不动声色,分往京外各省投效,自能谋得一点位置。然后浸润滋灌,能将革命的道理输入一班军人脑中,将来出其不意,揭竿而起,此为上策。如上策不易做到,能有机会把那满汉大员中,有些本事,能为革命障碍的,治死他一个,便去掉一个祸害;治死他十个,也能使清廷丧胆。这虽然是中策,然而在目前,也是急不可缓。至于四位同志的姐妹,虽然是女子,要据我看,进行革命事业比男子反倒容易。一者因为我国习惯,看女子是无能力者。并且男子不能到的地方,女子能到;男子不能接近的人,女子能设法与他接近。只要能与革命有济,援救我们汉族三万万同胞,也不必拘泥小节。这是小弟对于男女同志的意见,不知诸位可赞成吗?”言未毕,只见沈灼华对大众宣言道:“小妹虽系女子,自问志向,却不在男子之下。如今既投入铁血团中做事,早把这一个身体,看得虚空粉碎,只要能有益革命,为秦良玉可,为费娥可,就是去为貂蝉,也无不可。并非是灼华不顾廉耻贞操,因为牺牲我一人之身,能援救万千同胞之身,我一身又何足惜?但要晓得中国的旧道德,什么节烈咧,柔顺咧,幽娴贞静咧,便应当不出闺门,做一个世俗的好女子,又何必投身在革命队中?灼华一人如此,更愿我同志的三位姐妹也全能如此,才不枉我们大家盟誓了一场。早晚灼华同众位哥哥姐姐回国,从此海角天涯,必要寻一点机会,做出一桩事业来。也给我们中国两万万女同胞争一口气,也叫外人知道,罗兰夫人,不仅仅法国独有其人。到那时就是身为骨、骨为灰,也算偿了我的心愿。”灼华演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大家也有拍掌赞成的,也有泣不可抑的。孙博士叹道:“聆沈先生的伟论,真真愧死须眉了,但是你们二十位同志,也不能一齐回国,总要留在海外两三个人通通声气,也好保住这东京的大本营。”徐天麒应道:“当然如此,但不知哪位兄弟情甘留守?”但见内中两个少年齐声应道:“小弟情愿留守。”众人忙举目观看,要知此二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外廊营祖孙大激战 宗人府父子喜相逢
  孙博士同徐天麒招呼大家,谁肯在东京作为留守,暂不回国?只见闪出二人,齐声应许,愿负留守之任。众人举目观看,原来是宋樵夫同彭国珍。天麒笑道:“你二人年纪太轻,要回国去做那冒险的勾当,愚兄实不放心。如今你二人肯做留守,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国珍道:“年轻倒无甚妨碍,怎见冒险事不是年轻人做的?不过小弟另有一种心理,此时也不便明言,将来总有揭晓的时候。”樵夫道:“小弟不回国,也不是因为年轻,我的志向是将来想在建设方面下一点力,因为目前破坏的分子太多,建设的分子太少。小弟看着,也是一件危险事,所以要并力此途。并非是人为其苦,我为其乐,要讨便宜,爱惜生命。如果诸兄仍责备我回国革命,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的。”大家齐说道:“樵夫是有才气有作为的人,要专为破坏去牺牲,实在可惜得很。你这主张,是我们全体赞成的。”孙博士又央求樵夫:“无论如何,千万别离开我。我这革命计划,处处全要仰仗老弟帮忙。”天麒也极力撺掇,众人又闲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从此以后,男女团员陆续回国。他人暂且按下不提,单说满清宗室镇国将军溥荣之子善辅,自随同门客赵善从来至东京,转瞬已经住了七个年头。在日本陆军中学、陆军大学士官学校俱都卒过业。又在联队中,见习了一年零三个月,蒙日本陆军省特奖以陆军少尉衔,所有陆军学识,淹贯精通。日本陆军元帅大山岩全特别赏识他,说他将来定能成一员名将。并且善辅于课余之暇,专好从日本人练习武士道,日渐月磨,居然练成了一身好本事。不但拳脚精通,而且刀枪棍棒,件件皆有法门。差不多三二十精壮少年,不能到他身前。他同彭国珍最称投契,二人曾结金兰之好,并发下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二人是形影不离,痛痒相关,所有军学知识、武士技能也不相上下。他来的时候,本带了一万元番票,怎奈世家子弟过于挥霍,到第五年便花光了。幸亏赵善从书画俱佳,自己在下宿内组织了一个书画馆,在各报上登了一次润例,居然三三两两寻上门来。后来日本人见他书画果然佳妙,连做官的也不惜重资争先购买,因此每月居然有二百多块钱的进款,两人学费及衣食用度全够了。好容易对付着,善辅在陆军中完全毕了业,二人秘密商议回国。这七年中并未给家里去过一封信,家里也未来过一封信,所为避汉人耳目,总算是艰苦卓绝了。因此铁血团把他引为同调,并以北京革命事业见委。善辅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不由众人不信。
  自孙博士来开过会议之后,大家纷纷回国,善辅也买船内渡,在上海住了几天便到天津。在天津又住了几天,便回北京去了。依善从意思,想着下了火车便回东四牌楼民政部街荣将军府。善辅却执意不肯,他说我七年全能忍过去,何争这一时呢?咱们暂住在前门外煤市街万隆店内,看一看这七年后,北京市面有什么变迁,借此采风问俗,也可晓得朝政的得失。善从拗他不过,只得依从。下了车连行李带人一同奔万隆店,恰好万隆店才腾出两间宽大房子来,二人全占了。店伙才把茶沏上来,账房先生拿着一本店簿,笑嘻嘻走进来,向善辅问道:“老爷贵姓?”善辅答道姓赵。先生又问从何处来的?善辅答道上海。先生听了上海两字,不住眼向两人浑身上下仔细打量,看见他们俱是剪发洋装,颇现一种惊愕之色。又问道:“老爷官印叫什么?”善辅有些不耐烦了,便没好气地答道:“叫赵少爷。”先生答道:“自然是少爷,但是少爷总也要有个名字啊!”善辅道:“名字吗?有倒有,怕你不敢叫吧,你就写少大人,少将军吧。”先生一听口气,知这个来头不小,也不敢往下再问了。转过脸来意思要再问那一位,却又不敢张口。到底善从和气,便笑道:“你只写赵辅赵从罢了,我们也不是革命党,你不用害怕!”先生写罢,慢慢地退了出去。善辅道:“真讨人厌!倒好像我们是贼,将来还扳他的窝主呢?”善从道:“你也不要怪他们,如今北京立了警察,对于客店楼房盘查得很严,总怕有革命党混迹其间。其实真有革命党,也未必查得出来。”
  二人洗罢脸,喝了一碗茶,把门锁上,便出去闲游。到青云阁看了一回,红男绿女,游人很多。善辅道:“大哥!咱二人去吃致美斋吧,七年没登他的门了。”善从说很好,两人出了青云阁,安步当车来到致美斋。上了东楼,善辅生怕遇着熟人,便到北间小雅座里坐定,要了两壶茵陈,两壶白干,什么烧鱼头,烩爪尖,溜鱼片,软炸腰花,凡致美斋得意的菜全要到了。善辅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不尝此味久矣。”善从道:“东京味莼园的菜也着实不坏。”善辅点头称是。二人越吃越高兴,正在狂吞大嚼之际,忽听得楼梯一阵乱响,上来七八个人,一面走一面山嚷怪叫,内中有一个高声说道:“气坏了我了,就凭堂堂王府,向他一个穷医生家里讨个丫头做小老婆,他还敢推三阻四,架醋拈酸,真真要把人气死!”又听一个嚷道:“这有什么?明天他再不答应,把那丫头提出来装在车里,拉了就走,陪爷睡几天,木已成舟,看那老村牛还有什么法子?”这一个说完了,只听那几个全都一口同音地极力赞成。跑进东楼明堂,高声喊:“堂倌!拣新鲜酒菜,不拘名儿,快快地往上摆,我们饿极了!”只听堂倌一迭连声的爷爷爷,就来就来。善辅侧耳细听,不觉皱眉道:“这是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在天子辇毂之下,竟敢明目张胆地商量抢人,大哥你去探听探听。他们既说是王府,这里边一定牵涉我家的人,你要不露声色访个明白,我们再作计较。”善从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去了好久工夫,方才回来。一进屋,先向善辅摆一摆手,然后低声说道:“你猜是谁?原来是兴大爷。”善辅一听兴大爷三字,立时圆睁二目,剔起双眉,一拍桌子骂道:“该死的狗头!去年他到伦敦丢了大脸,把堂堂头等国家,因为他一个人愣叫人家给降为三等国,似这样不争气的东西,杀之有余。我想他回到国来,一定稍知道一点惭愧,从此埋头不出。谁知他照旧这样横行霸道,这还了得?我早晚叫他知道我拳头的厉害。”一面说着,还气得吁吁直喘。善从忙低声劝道:“我的爷,你小一点声音吧!人家才提一个头儿,你就生这大气,以下的话,我还敢对你说吗?”善辅道:“大哥你不必怕,快往下说!倒是怎样一回事?”善从道:“算了吧,招起你的气来,你立刻想打人。打出祸来,叫老将军知道了,岂不埋怨我的不是?”善辅笑道:“你这人太小心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话就打人。你只管说吧,我决不生气,还不成吗?”善从道:“说倒可以,咱们得立一个口头条件。他就是在眼前抢人,你也不要干涉,你能依我的话吗?”善辅道:“能依能依!你快说吧!”善从道:“方才吃饭的这十来个人,全是他手下架秧子的把式匠。这前门西大外廊营住着一个行医的,姓李号叫子鹤,倒是多年的一个老医生。前一个月,老王爷有了病,太医院的御医全看到了,始终也不曾治好。后来有人荐李子鹤诊治,吃了他三四剂药,居然好了。老王爷很高兴,保了他八品御医,另外谢了他五百两银子。他不敢领银子,说是蒙王爷提拔,就感激不尽了,怎好再领赏呢?王爷见他不领,心里不过意,便派兴大爷亲自给他送去。也是活该有事,兴大爷到他家中,恰赶上他看病出门了。他有一个十八岁大妞儿出来开门,兴大爷一眼便看中了。问李先生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父亲。兴大爷便拉近说,李先生是王府的官医,咱们是通家之好。我是王爷的儿子,你是李先生的女儿,我今天给你们送银子来。李先生既然不在家,我在你家里候一候他吧。这个妞儿也倒大方,便把兴大爷让进家去。她家中只有一个娘,一个九岁的兄弟。她娘见是贵人到了,自然格外应酬,沏茶装烟,很张罗一气。兴大爷便没口地夸奖她家姑娘好,怎样长得有福气,怎样举止大方,必须配一个官宦大家。又问可曾有了人家,她娘答说未有。兴大爷听了,满心欢喜,差一点就要毛遂自荐,拉长拉短的,临走把五百两银票给李先生留下。李先生的太太执意不敢收,兴大爷说,我亲身送来的,哪有不收之理?李太太只得收了。兴大爷去后,李先生回来,太太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李先生埋怨妻子,不当收王府的银子。太太说人家贝子爷亲自送来的,要不收,岂不是小看人家?再说一个王府中,还把五百银子看到眼里,你就是不收,人家也不知你这份情。李先生也只得罢了。不料过了一天,王府的侍卫恒春,借看病为名来寻李先生,说来说去,便说到少王爷今年三十岁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前天到你府上来,看见妞儿(按:旗人称少爷为哥儿,称小姐为妞儿,乃一种最尊贵之称呼)长得有宜男之相,意欲聘为第七房侧福晋(按:旗人王公贝勒贝子之太太均称福晋),将来能生一位阿哥,便是正福晋了,连你先生全有皇国丈的希望,这真乃天大的喜事。故此我特来与你报一个信,并且将来一切陪嫁妆奁,满不用你操心,全由少王爷拿出钱来,凭你随意置办。今天就请你挑一个下定的日期,我情愿奔走效劳,将来喝你一杯喜酒。在恒春说了这一套话,心想着李先生听了,一定欢喜得连声答应。哪知这个老头子十分古板,与众不同。他听了,不但不欢喜,反倒上来气了。对恒春说道:‘恒老爷,你今天为看病来,还是为给少王爷说媒来了?’恒春不明白他这话,说给少王爷说媒是正事,看病不过是带脚儿。李先生听了,便正颜厉色地说道:‘既然如此,请你走吧!我的女儿早就有了人家。常言说一女不嫁二夫,请少王爷再另寻佳偶吧。’恒春听了一愣,忙回道:‘不对啊!前天少王爷来,你家太太亲口说的,尚未曾许给人家。怎么两天工夫,又会有了人家了?’李先生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操心,实对你说,我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不要说七房,就是二房也不成功。这乃是我家辈辈的戒律,不能由我破坏。’恒春听罢,气得冷笑道:‘好好好!你留着吧。将来准不给人做妾,你那才对得住我。’说罢一拂袖子去了。过了没有三天,太医院的堂官,把李先生请到自己私宅,恳切地向他说:‘如能将女儿许给兴大爷,不出一个月准把他补太医院五品医正。’仍然被李先生驳了。因此兴大爷恼羞成怒,才想了这个抢的法子。方才我出去打听,恰赶上这致美斋管账的先生同李先生住一个院子,他又好谈,因此详详细细全对我说了。依我劝少将军,你不必管这闲事,一者与咱们无干,二者他父子的势力谁抗得了。就以宗室论,虽然你同他全是亲支嫡派,论谱系你比他晚着两辈呢!他是爷你是孙,你一动他,便担一个小犯上的罪名,那是何苦呢?”善辅听了,意思是又要发气,赶紧又捺住了,只叹了一口气道:“怎怨汉人主张革命呢?可恨老天不生我为汉人,偏生我于满族,还生我于天潢贵胄之中,真叫我毫无生气也。”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善从见他如此伤心,连忙算清了饭账搀他出去游玩破闷,他只是无精打采的。是日正赶上大栅栏广德楼演唱夜战,二人便前去听戏。一进门正赶上明娃娃演《铁冠图》,把一位有道无时的崇祯皇帝,形容得有声有色,感慨激昂。善辅看了,益发触动他的心事,指着台上低声叹道:“只怕你就是吾光绪皇上一个小影也。”演完了《铁冠图》,紧跟着是元元旦的《取金陵》,侯喜瑞去赤福寿,忠肝义胆,至死不渝,形容得淋漓尽致。善辅又叹道:“元末尚有如此忠臣,只怕我满清将来未必有也。”继而一想,或者我善辅是满清未来的赤福寿也未可定。善从见他自言自语的,仿佛中了魔一般。要想劝他几句,又不知从何处劝起,后来恰赶上路三宝、水仙花唱《双摇会》,罗百岁同王长林去街坊的和事佬,朱素云去相公,把多妻的苦楚形容尽致。善从乘势笑道:“少将军,你看这出戏真好,把纳妾的人作践苦了。人总说纳妾是寻欢买乐,照这样看起来,哪是买乐,简直是买罪嘛。可笑那兴大爷,已经有了六房妻妾,还要再讨七房。只怕将来的罪孽,比《双摇会》还要难受几倍呢!”善辅道:“本来也难怪,从皇上就开了这种恶端,一个人却有三宫六院,这个妃那个嫔,娶了一大堆。怎怨那富贵人家不跟着他学?假如能照东西洋,就是一君一后,再也没有人敢纳妾。兴大爷他本是一个王爷崽子,有上七八个侧福晋,原不足为奇,不过抢夺良家女子,实在说不下去。明天我倒得看一个水落石出。”善从要拦他,又怕他犯了龙性,反倒非此不可。心想明天必须想个法子将他诓回家去,但求别闯出祸来,把他双手交还给老将军,便没有我的事了。主意打好,又随看了几出戏,便催善辅回店安歇。
  二人睡了,偏巧昨晚善从在致美斋,因为茵陈酒好,他一个人喝了七八壶。当时倒不觉怎样,等睡着了,酒力后发。那茵陈本是温暖舒气的,因此越睡越沉,越睡越甜,直到早十点钟还未起来。善辅八点便起床了,洗脸漱口吃点心,诸事已毕,把黄带子系在腰间。现在已是八月,天气清爽,他穿了一身厚布洋服,外边却罩了一件宁绸单衫,脚登皮靴,头戴小草帽,皮夹里装了几两银票,轻轻地把门带过去。走到柜房,告诉账上先生说:“我有事出门,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要是大爷醒了,请他自己吃饭,不必候我。”先生连声答应着,善辅迈大步直出店门去了,也不雇车,信步游行,进了观音寺街,遛遛逛逛,不知不觉,已到李铁拐斜街。进了街,便奔大外廊营,留神细看,果然路东第三门门外挂着一个牌子,是太医院李寓。菩辅点点头,心说一定是这一家了。只见他双门紧闭,自己一想,这天还早得很,他们未必这早来抢亲。再者致美斋的先生,既与他同院居住,一定叫他们躲避开了。纵然来抢,也未必能抢到手。继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兴大爷的势力,谁人不怕。致美斋先生未必敢泄露机关,我既来了,必须要看一个真假虚实。正在思索,忽见把着外廊营口儿有一个小茶馆带饭铺,善辅笑道好了,我何妨到这茶馆去喝茶,有什么动静,必须从我眼前经过。遂缓步进了茶馆,茶博士过来笑道:“大爷喝什么茶?”善辅道:“沏一壶香片吧。”少时茶沏上来,善辅自斟自饮,两眼却不住向街上瞧看。只见南来北往,车马纷纭,全是由此经过,却未有停留的。
  坐了有一个钟头,心中好不耐烦,正待要走,忽见由李铁拐斜街来了两辆车,全是紫拖泥黄缰。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儿是一个当仆妇的。那一辆车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年。善辅在前八九年同载兴也见过几面,如今却认不清了,到底他心中先有成见,所以模模糊糊的还认得三分。只见随着车的有七八名短衣的卫士,这车一直赶进外廊营,到李家门前停住。善辅倏地立起身,把钱袋交给茶博士,说一声回头算账,大踏步出了茶馆,来到李家门前,自己远远地靠在西边墙下凝神观看。只见随来的人上去打门,少时门开了,出来一位五十上下岁的先生,身穿蓝洋绉夹袄,慈眉善目,像一个行道的模样。善辅心里说,这一定是那李子鹤了。只听他向卫士道:“恒老爷!你今天来有什么事?”那人说道:“今天王府设宴赏桂花,老福晋传旨,叫请你的太太同妞儿一同进府去赏桂花,故此套车来接。老福晋恐怕不恭敬,特派少王爷亲身来迎。”说到这里,载兴已经下车,李先生只得请安,只说请少王爷安。载兴却嘻嘻地笑着说:“老李!我上回到你家里,回去对老福晋说,你的太太妞儿怎样好法,老福晋很欢喜,今天特备车来迎接她母女进府宴赏桂花,并派我亲身来接。你快请他们出来上车吧。”李子鹤听了,只是摇头,脸上早气得变了颜色。迟顿了片刻,才正颜厉色地对载兴道:“谢谢太福晋,谢谢贝子爷,拙荆同小女乃是村野之人,不敢擅进王府,恐怕失了礼仪,罪过不小。请贝子爷回去,善为辞谢,我们心领就是了。并且拙荆同小女,现在尚未梳洗,也不请贝子爷家里坐了。”说罢扭头便要进去。只见载兴一把将他揪住说道:“老李!你太不通情理了。今天好意来请你们赏花,你倒推三阻四,当面给我不下台。你要知道,我今天既套车来,便不能空回去。王妈!你进去,将他家太太妞儿搀出来上车,倒看这老头子敢怎样?”那车上的老妈子果然跳下车来便往里走,随来的侍卫,也要跟着进去。李子鹤到此时可真急了,一手揪住载兴,大声说道:“你要做什么?你倚着王府的势力,还敢抢人吗?我今天这老命不要了,咱们一同去见老王爷。”说罢揪着载兴要走,哪知一闪身子,王妈同侍卫早乘势抢进门去。李子鹤急了,撒了载兴,又要去拦阻王妈。哪知载兴一使眼色,又过来一个侍卫,将李子鹤横住,不叫他进门,李子鹤便同这个侍卫撞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街坊四邻全都出来观看。站岗的巡警却远远地望着,不敢向前。善辅此时早气得眼中出火,鼻里生烟,实在捺不住了,一个箭步蹿过来,将载兴披胸一把揪住,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这样欺压良善。人家好好的女儿,你便可以凭空抢劫吗?”出其不意,倒把载兴吓了一跳。左右侍卫见有人出来打不平,把他家少王爷捉住,这些人狐假虎威的,哪里肯饶?一窝蜂似的全朝着善辅打来,善辅也不回手,只提着载兴的身子,去搪大家的拳脚。这个一拳,打在载兴眉上,那个一腿,踢在载兴背上,把个载兴踢打得大嚷大叫,骂道:“瞎眼的东西!怎往我身上打啊。”众人见打不着少年,自己的主子反倒吃了苦,便从车上取出支车棍来。意思是有了兵器,便可以将少年打倒。善辅见前后二人,各举着木棍向自己打来,他不慌不忙,一手掐住载兴的脖子,一手揪住载兴的裤带,仿佛提弄婴儿一般,把他横着举过头顶,转着圈儿去迎那木棍,众人一见谁还敢打。正当此时,忽听院内又哭又喊,原来是王妈同侍卫恒春,扯着李家的姑娘硬往外拉,她母亲也阻拦不住,只有大声哭喊。李子鹤被大家圈住,不许他进家,他也是哭喊撞头。善辅见侍卫拖着一个女子出来,才拖至门前。他一手揪着载兴,另只手飞过去,在恒春脸上便是一掌。恒春猛然被打,哎哟了一声,一松手,那女子没命地又跑进家去了。王妈见恒春挨了打,自己也不敢再去拖了。这里恒春被打,又见他家爷被人揪住,他便扑过去要打善辅。善辅等他过来,只一抬脚,把他踢出有两丈远去,趴在地上不能起来。
  此时巡警不敢再看着了,连忙吹哨,召集了十几个来,意思是要帮着载兴这一面捕拿善辅。善辅对大家说道:“他们倚仗王府势力,凭空抢人家的女子,我是路见不平,奋拳相助。既然你们警察来到,这事就好办了,请你们把抢人的人们同遭抢的事主,同我这抱不平的证见,一同送到警署,有话我们到那里说去就是了。你们要怕王府的势力,想着倚强压弱,诬陷善良,实对你们说,我的势力也不在王府之下,到那时你们可不要后悔。”善辅这一套话,居然把巡警唬住了。再说大家见善辅的气度,也委实不小,谁敢碰这钉子。只好转过脸来,朝着李子鹤说道:“李先生,倒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实话实说,可不要信口诬赖好人。”李先生发急道:“警爷!你不是在旁边看着来吗?无缘无故,要抢我家闺女。若非这位少爷出头阻挡,此时人早被他们抢走了。你当巡警的,不来保护我们,反倒说便宜话。这事下得去吗?没有旁的说,我们到区里打官司吧。皇上家也得说理啊!”巡警道:“既然如此,请你们三位上区吧。”载兴此时被善辅揪住,始终不肯放手。他想要挣扎,又怕吃亏,听说上区,他倒愿意。心想一上区,区官认得他,当时便把他放了,反而把少年同李先生扣住,说他们串通一气,殴打亲贵,至不济也罚他们两个月苦力。主意打定,便承认一同上区。巡警押着大家,奔石头胡同第二区署。
  却说这个区官,姓英名杰,是镶黄旗满洲旗人,为人极其精干。平素专怕兴大爷在他这区里闹事,所以兴大爷走到哪里,他先派两个便衣巡警在后面跟着,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今天闯了这个大祸,英杰早知道了,只是这少年不知是谁,未免心内着慌。预料这少年来头也不小,这场是非只怕有些棘手,不大好办。正在着急,忽见巡警回话说,大外廊营岗警领着兴大爷许多人上区来打官司。老英一听,早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只恨那巡警好糊涂东西,你怎不在外边设法了结,却给我带到区里来,这事叫我怎么处啊!想了半刻,忽然计上心来,便传话在后厅讯问。叫先带李子鹤,及至李子鹤进来,英杰让他坐下,含笑问道:“李先生你乃是一位儒医,读书明理,况又当着皇上家的差使,诸事总要忍耐一些。你同兴大爷平日若无来往,他焉能凭空到你家去接人?你纵然不去,也应当好言对答,何至竟打起来,难道不怕失了官体吗?”李子鹤一听这话,分明是袒护载兴,反倒派他的不是,心中益发气了。冷笑道:“区长倒会说现成话,你家里也有大姑娘,你能叫她陪贝子爷睡觉去吗?怕你也没有这大的度量吧?”英杰道:“倒是怎么回事?你先不要骂人,有话请讲。”李子鹤便把当初怎样给老王爷治病,兴大爷怎样到他家里送谢仪,怎样看中他女儿,怎样派侍卫来求亲,怎样被他驳了,今天套车硬来抢人,多亏少年出来阻拦才未被他抢去,从头至尾对英杰说了一遍。英杰问道:“这个少年你可认得他吗?”李子鹤摇头说不认得。英杰便请他在下面等候,叫过一个亲信巡警来,嘱咐他下去,向那少年要一张名片来。巡警去了不大工夫,拿上一张白纸铅印的小名片来,英杰接过来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片子上印的名字是善辅,下边一行小字是字揆卿,宗室正白满洲人;上首一行小字是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奖给步兵少尉衔。英杰看了一两遍,忽然想起来说:“这不是前七年走失的那位少将军吗?对呀!他是铭贝子的侄儿,荣将军的少爷,一人兼挑两门。所以片子上印着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这官衔也对了。但是他为何贸然钻出头来便闯了这个大祸?如今这两人的势力,可称旗鼓相当,我敢说谁一个不字啊?然而我不出头,却又无法下台,这篇文章可怎么做呢?好好,有法了,我先给外城总厅去一个电话,请示厅长。这支蜡烛,也不要净叫我一人坐,再找一个分劳的。”想罢便叫电话,同外城巡警总厅厅长朱子嘉对口地谈了一回,朱子嘉一听,也是为难。想了想,忽然想起巡警部尚书来,恰是这两个人的老长辈,莫若请他出来处分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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