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4/32页


  原来子春在上海住了一两个月,这位夫人因在家中寂寞,不时到南城外去看戏,这时候北京的戏园子,已经开了禁例,准其妇女随便入场,所以赛飞燕得了这机会,便天天以听戏为消遣。此时天乐茶园新来了一个角色,叫作小桂红,原是一个唱秦腔花旦的,又兼能串演皮黄武小生,长得非常美丽,又兼武功很好,能摔能打,并且是从外江来的,戏衣行头,尤其鲜艳。这位燕夫人看了他几回,居然看上瘾来,每日吃过早饭,非到天乐听戏不可。过了十几天,两人眉来眼去,俱都有情,便由目语一进而为口谈。赛飞燕请他吃了两回饭,小桂红便放出唱花旦的手段来,极力勾搭,两人以后便结了不解之缘。后来龙子春回京,面子上虽不能不避讳一点,然而三天两头地仍不断到南城外寻欢。子春心中不乐意,面子上却又不敢说什么。外面已经有点风声了,子春的哥哥子敬倒是很正派的一位道学先生,他听见这个风声,便来寻子春。他弟兄两个,本是分居另过,龙子敬在理藩部当着一份笔帖式,对付着还能过度,轻易不到子春家来。这一次,实在是因燕氏在南城外的声气太大了,再也按捺不住,只得来寻子春。乘着弟妹不在家中,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不过是叫子春管束管束,不要常放她到外边去。哪知子春不但不肯听哥哥的良言,反倒疑惑是挑拨他夫妻的感情,话里话外,很嫌子敬多事。又夸赞自己女人是名门淑女,纵然天天到南城外游逛,也决然不会发生意外。子敬听兄弟这样说,这一气非同小可,赌气一甩衣袖,就出门去了,连第二句话也不曾说。晚间燕氏回来,子春反倒把哥哥的话对女人说知,燕氏跳着脚大骂一阵,到底她心里打算,这事已被外间知道了,倒得早早想法子,离开这老东西,随我那意中人远走高飞,图一个白头到老,也不屈没了我这样人才。便连日计划这件事。恰赶上国会选举,子春一心想当议员,只可惜没有这块本钱,家中仅只有几所房子,一时如何能卖出?现款只剩了几百元,哪里济得事。便想到他夫人的金钻戒指首饰,可值四五千元,如果变卖了,足够运动买票之用。但是这些东西全是夫人心爱之物,如何张口向她要呢?直为难了一两天,方才委曲婉转,先说议员的种种好处,自己当了议员,将来可以做大官,你便是掌印夫人,无论想什么好衣服、好首饰,全有人给送了来,说得天花乱坠,把赛飞燕说高兴了。然后才慢慢说到借她的戒指钗钏,暂时变卖了,好运动议员。在子春想,十分之中总占八九分不肯承认,哪知结果竟出他意料之外,燕氏慨然允许了,说:“我的东西,也是你的东西,何况为运动升官,尤其应当帮你的忙。不过我得要求你一件事,你如果承认了,我这东西才肯拿出来。要不然,只好作罢!”子春问她是什么事,赛飞燕说:“自从革命军成功,改了中华民国之后,外间传说,凡八旗做官有钱的,一律都要查抄家产,我想咱们家虽然称不起有钱,到底我那一盒金钻首饰也值四五千元,要凭白叫他们抄了去,岂不可惜?因此便存在我的一位义姐妹家里,她是汉人,决能保一个平安无事。”子春问她义姐妹住家在哪里,姓什么,做什么职业,燕氏回说:“住在顺治门外五道庙街,姓马,她丈夫在军界做事,当过军需长。家里很有钱,从前我在青州府时候同她做过街坊,彼此就很要好,如今无意遇着,彼此结拜,十分相契。因此我才把金钻首饰存在她家里,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子春此时,但求夫人肯帮他忙,就无何不可的,哪里还敢再求一切。燕氏见丈夫已然听信她的话,便再进一步要求允许她住在义姐妹家中,三天以内,我准把金钻首饰带回,子春也慨然应许了。从这一天晚上,燕氏便公然住在南城外边,一夜未归。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杳无音信。直到第三天晚上,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提着一个花梨木的小盒,送来子春家中。说是龙太太叫送来的,务必交在龙老爷手中,太太并带话来,说是钥匙还在她本人身上带着,今天马太太请客,如果散席早,必然回家,要是散得晚,只好等明天吃过早饭再回来了。子春接过这个木盒儿来,觉着里面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便欣然收下,并赏了来人一块钱。说:“你回去对太太说,我已经收到了。今天晚上,但能早一点,总是请她回来才好。”来人谢过赏,连声答应着便去了。子春手把着这个盒儿,只等夫人回来,好开取金宝。哪知整整等了一夜,哪有一点踪影。直到大天明,还不曾合眼。等太阳出来之后,已经困极了,合上眼睡着,这一觉直睡到过午方才醒来。睁开眼看只有女仆杨嫂侍立在一旁,子春喝道:“太太回来,你也不叫我,快把太太请来,我有事等她呢!”杨嫂直着眼问道:“太太在哪里?”子春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怎么问我?难道天到这般时候,太太还不曾回来吗?”杨嫂听老爷骂她,心中很不耐烦,说:“这事真奇了!我又不是瞎子,整个的活人回来会看不见?老爷梦中看见太太,醒了却向我要人,我又朝谁去要呢?”一席话把子春堵得无言可答,只有跺着脚骂太太不是东西,两天三夜地去闯丧,也不管家里有事没事,怪不得人家说她不安分呢!杨嫂这时候却连连向他摆手,说:“算了吧!老爷只顾骂得痛快,倘然太太这时候到了,听见一言半语,这个饥荒,只怕又打不清。”子春果然不骂了。偏偏这时候就有人拍门,杨嫂道:“我说什么来着?”三步并两步去开门,这里子春忙沉下气去,赔出一副笑脸来,专预备欢迎太太,哪知结果竟大失所望,原来是纯卓先、恒石风两个人,来寻他商量进行选举的事。杨嫂把他们让至小客厅,上来回话,子春无精打采地提着小木盒出来会客。纯、恒两人,见他抱着一个木匣子不肯放手,直眉瞪眼的,所答非所问,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去了。子春看看天已经大平西,还不见太太回来,可真有点急了,难道说今天还有人请客不成?继而一想,也许因为今天晚上广德楼有夜戏,她们妇人家全是爱看戏的,一定同她那义姐妹到广德楼看戏去了,我何妨亲自去寻一趟,如果见着,便可以一同回来。后来又一想,还是不妥,她同着一班女朋友,我又不曾见过面,要贸然跑了去,拉她回家,岂不有伤她的面子?她要顺顺当当地回来,固然没得说了,她倘然要翻下脸,当着大众面前,给我一个不下台,我岂不是自讨无趣?子春想到这里,忙把寻访太太之议即刻打消,仍然耐心等候。哪知从掌灯后直等到天明,还是没有影儿。
  第二天早晨,子春可真急了,对着木匣儿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不起!我可要劈开你了!不是旁的,这选举事一刻千金,要一定等她回来再开,岂不误了我的大事!”随叫杨嫂取了一把切菜刀来,将锁头砍掉,将木匣盖儿也劈去半边。匣儿是开了,子春的脸也白了,两眼也直了,哎呀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幸亏杨嫂在一旁把他扶住,偷眼向匣内窥看,哪里有什么金珠首饰,原来是几只铜仿圈,几根铁钉子,还有几个破铜顶针。子春坐在床边,半晌才缓过这一口气来,抬头看了看杨嫂,羞得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倒是杨嫂识趣,忙替解释道:“老爷不要着急,我想这多半是太太开玩笑,故意戏耍老爷。你不信,自己到南城外,一见着太太就知道了。”子春此时正在迷着心窍,一听杨嫂这样说,立刻便信为千真万确,说:“你的话很对,我想太太也决不能这样荒唐,一定是拿我开心,好叫我亲身去迎接她!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城去。你同孙升好好地看家,少时我同太太回来,还犒赏你们呢!”杨嫂高声答应,说:“谢谢老爷!您就赶快去吧!”好在子春有包月车子,车夫高二拉他直出南城。在路上子春问车夫:“你必知道太太的朋友住在哪里。”高二说:“我不知道。太太向来出城,只叫我送到戏园门前,从来不用我接,她总是自己雇车回家,我怎能知道她朋友的住址呢?”子春只得叫他拉至五道庙街,自己去寻找。但是大海茫茫,怎么一个找法呢?忽然灵机一动,这条街上有一座福源居,是个山东饭馆,我也曾在那里吃过几天饭,同跑堂的于三很熟,我何不到那里吃早饭,顺便向于三打听打听,他一定知道。想到这里,便叫高二将车停在福源居门前,自己一个人走进去。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才生火不大工夫,并没有一个饭座儿。子春忽然走进来,于三眼快,早迎上去,笑道:“都老爷起得真早,您昨天晚上,多半是住在南城外了,快请楼上喝茶吧!”子春上楼寻了一间很小的雅座,于三沏上一壶上好的小叶香片茶来,笑嘻嘻地又问道:“都老爷饿不饿?你要不饿,就慢慢先喝着。”子春随便要了一壶酒,两样现成的凉菜,自斟自饮地向于三问道:“你们这街上,有一家姓马的,你可认得吗?”于三笑道:“我的都老爷,您要打听别处,我许不知道,要提这五道庙本街,我可以称得起是地理图了。姓马的从来没有这一家,倒是有一家姓牛的。”子春问:“姓牛的做什么?”于三笑道:“唱二花脸的牛春化,谁不知道?”子春连说:“不对!不对!我问的是姓马的,并不是姓牛的,你不要胡拉混扯。”于三想了想,说:“许是姓冯的吧?二马为冯,或者他不肯露真名实姓,就改姓马,也许有的。”子春道:“你们这一条街上,有姓冯的吗?”于三连说:“有!有!鼎鼎大名的冯黑灯,谁不知道?”子春道:“什么冯黑灯?可是唱大花脸的冯黑灯吗?”于三道:“正是!正是!都老爷问的多半就是他!”子春把脸一扬,说:“算了吧!始终离不开唱戏的,我寻他们做什么!”于三见话不投机,只得揭过去,用别的话来遮掩,说:“都老爷您许饿了吧?想吃什么?我早一点给您要去。”子春道:“两张清油饼,一碗烩鸭腰,一碗酸辣汤。”于三高声吆喝下去了。
  菜饭还不曾上来,忽听楼底下有卖报的扯着嗓子喊道:“龙太太的新闻!龙太太跟人跑的新闻!”这两声恰恰打入子春的耳鼓,酒也顾不得喝了,忙喊于三:“快买一份报来!”于三三步并两步地追至大门外,将报买来,双手呈与子春,子春接过来,直着眼寻找,好容易才寻着一个题目,是《红燕同飞》,只见下面载着一条新闻,新闻的内容说:
  御史龙子春之夫人名赛飞燕者,轻盈袅娜,不愧掌上美人,而且性喜风流,每日必到戏园观剧,因此与唱花旦小桂红者结不解之缘,双宿双飞,俨如夫妇。昨日二人竟携手同逃,闻带走金珠首饰,价值万金,有谓其赴上海者,有谓其走关东者。小桂红在该园之合同,尚未届满,闻该园主人,现正派人四处寻觅,拟与之提起诉讼,以便追回所骗之包银云。
  于三一手托着两碗菜,一手托着两碟饼,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来,原想送至龙老爷面前,好供他吃用,却没想到才一进屋门,这位龙老爷忽然狂叫了一声,仰面朝天,躺在楼板上。吓得于三把手中的饼菜一齐扔在地下,哗啦啦乒乓,碟碗俱摔为粉碎,流溅满地。于三此时也顾不得拾家具,忙过来搀扶子春,想把他抱起来,哪知四肢已经直挺,哪里抱得动?只得推开楼窗,用力将高二喊上来,两个人七手八脚,才将子春扶起。只见他口吐白沫,两眼歪斜,于三说:“不好!龙老爷是中风了!赶快打电话将他家人叫来,好送他回府!倘然死在这里,我们一个小饭馆,可担架不起啊!”高二道:“太太不在家,他家里哪还有主事人吗?”想了想,说:“有了,先把大老爷请来吧!”立刻给理藩部打电话,请子敬即刻快来,二老爷在福源居中风,很危险呢!子敬正在办公,听见这个消息,哪敢怠慢,抓了一辆快车,飞跑出城。不大工夫,来到福源居。一看兄弟这样情形,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忙从就近寻了一架抬床,雇了两个妥人先抬回家中。
  到了家中,子敬把孙升、高二、杨嫂这三个男女仆人,叫至面前,追问太太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老爷为什么大早地跑到南城外边,怎么冒冒失失的就会病成这种样子?我记得他平日并没有这种病,到底是因为什么受的病呢?孙升同高二全回说不知道。杨嫂嘴快,将这几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对子敬说了,又把砸破了的木匣,也送至子敬面前,说:“这件东西就是起祸根苗,请大老爷好好保存起来,将来老爷倘然有一个好歹,太太不回来,只好就拿这个木匣儿给他殉葬吧!”子敬道:“你何必说这样丧气话!事到如今,还是先给老爷治病要紧。这左近可有靠得住的医生吗?”孙升说:“灵光医院最有名,并且徐先生是皇宫的老太医,何不先把他请来看看。”子敬吩咐高二立刻拉车子去请,孙升说:“我的大老爷,你还是叫一辆马车去接。当大夫的,哪一个不是势利眼?人力车到门前,不定要候几个钟头呢!”子敬答应,说:“你看着办吧!”马车的效力,果然比人车大,不大工夫,居然把徐灵光请了来。诊过脉之后,灵光只是皱眉摇头,对子敬说:“都老爷的病,实在不易为力,他这是急气攻心,引动了真痰,在医书上说,这叫作真中风。与类中风迥乎不同,类中风治理得法,几剂药便能见效,真中风无论吃什么药,也不容易收功。我只能尽力治,能否救得过来,实在没有这种把握。”子敬听说没有指望,又是伤心,又是痛恨,把他弟妹的历史详细全对灵光说了。
  灵光只顾在龙宅听这一段风流历史,却忘记了王翰林家还在等他看病。等从龙宅出来,已经日落平西,索性回家,连王宅也不去了。哪知才一进胡同口,却见许多人拥在自己门前,乱哄哄的,大嚷大闹。灵光心说,怪啊!什么事跑在我家门前吵闹?自己索性跳下车分开众人,要想问一问是什么事,冷不防人丛中跑过两个人来,一把抓住灵光,大声喝道:“咱们打官司吧!你耽误了我们的病,我们的病人已经咽气了!这如同你亲手杀的一样,咱们就去打官司吧。”灵光骂道:“放屁!我连你家的病人全不曾看见,凭什么赖我害死的呢!”那一个也骂道:“你才放屁呢!我们是王翰林的小舅子,从早晨就来接你看病,偏偏你是势利眼,先坐马车到龙宅去,却不到我们家来,如今我们姐丈死了,这官司不朝你打朝谁打呢?”灵光本是滑稽派,专好同人开玩笑,他听人这样说,便笑道:“原来是两位舅老爷,失敬!失敬!你姐丈死了,真真可惜,但是不答应我,我可有什么法子赔你一个姐丈呢!”唐义、唐智本来也是两个光棍,他哪里肯受这奚落,立刻举起拳头来便要打灵光,幸亏灵光门前,有一个站岗的警察,忙过来把两人拦住,说:“你们不要胡闹,徐院长是总监的近人,要打了他,提防着半年苦力。”常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他两个人听警察这样说,早不觉软了一半,说:“老总你评评这个理,我们因为急病请他,他不去也应当时回复我们,为什么要耽误一天把病人给耽误死呢?这个我们当然要不答应!”警察道:“你们令亲,究竟是真死,还是有一点气儿呢?”唐智说多少还有一点活气,警察说:“既然这样,我劝徐院长去看看吧,那不是行好呢!”灵光连连摇头,说:“这个办不到。我今天已经看死一个了,不能从我手里,再死第二个。这种中风急病,是决然不会好的。快快回家,给他预备后事,不必花冤钱请医生了!”灵光说完了,赌气跑进家门,叫听差的把大门关闭,自己走进客室中,在沙发上歪着身子一躺,只是呼呼地喘气,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今天真是该倒霉!出门不是遇着死鬼,便是撞着对头。”又骂听差的张升:“天到这般时候,怎么还不开饭?难道都死绝了不成!”张升开上饭来,他又嫌菜做得不好,把厨夫老温叫上来,又臭骂了一顿,闹得人仰马翻。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咚咚有人敲大门,用尽十分气力,比敲鼓还响。灵光可真急了,说:“快去看看!什么混账王八羔子敢这样擂我的门!”张升把门开了,门外的人也不等回话,便一直跑进来,张升认得是福少爷福绵,同他主人是世交,所以也不阻拦,只紧紧跟在后边。福绵一直跑进客厅,一见了灵光的面,也不请安,也不客气,便高声叫道:“大叔!您害苦了我啦!您就是赔我房子吧!”灵光听他这样没头脑的话,又是生气,又是可笑,说:“老贤侄,你先请坐,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要害你们,等不到今日,早就下手了。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呢?”福绵气急败坏地说:“大叔!您原意本是为我好,所以才把臧疯子送到我们家里。他自从搬过来,两三个月不给房钱,这也不必说了,我们的房子,他还任着性儿胡糟蹋,玻璃也打破了,窗户也拆穿了,地板也砸塌了,顶棚也戳掉了,这还都不用说,如今索性出来人命啦!他的大小姐,昨儿夜里竟吊死在我们的上房里,也不报官请验,今天就私自装殓,抬着去掩埋了。他的大女婿,说是老头子给逼死的,一定不依不饶,要打官司。老头子装作没听见,硬主张着埋了,闹得满城风雨,区里派巡警,质问房东,说如果有人命,房东得负完全责任。大叔您请想,我们的房子是脏了,还得跟着打人命官司,这个我如何受得了啊!您快打正经主意吧!要不然,将来到了官面上,我可把您举出去,房子是您给赁出去的,臧疯子是您的好朋友,您就负责任吧!”
  福绵在旗人子弟中,本是一个最胆小怕事的人,他平素对于灵光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师保,为何忽然间竟会翻转面皮,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原来也不能怪他,因为当日灵光把臧疯子送到他的家中,明明是嫁祸东吴。这种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休想叫他安分守己地好好过日子,他的疯病一发作,天不怕,地不怕,无论人家什么样值钱的东西,他也随手毁弃,不如粪土,何况一个旗人的家里,在他眼光中看去,更是蒿草不如。他自从搬到福绵的跨院中,福绵真是拿他当神圣一般看待,各屋中的粗细家具,全是福家现成的,甚至连字画钟表,床帘帐幔,铺盖枕头,以至脸盆痰盂,手巾香皂之类,全都替他预备了一个齐齐全全,并且从自己宅中拨两个听差的伺候他,早晚两顿饭,也是从宅里给他送过去。按说主人这样周到,直然同属僚伺候上司差不多了,在少有人心的,得怎样感激人家?哪知他不以为恩,反以为怨,不是嫌菜饭做得不可口,便是嫌听差伺候得不周到,有时候犯了脾气,墙上的字画,可以随便扯碎,桌上的钟表陈设,可以随便向地下摔,闹得屋子里一塌糊涂,连一个下脚的地方全没有,却又不许听差的收拾。上房的玻璃窗户,全被他打碎了,眼看到了三九,如何还能住得?他便搬到前面客厅去住,前面客厅,是五间明着,非有极大的洋炉子,在三九时候,简直一刻也不能居。这位臧先生也真是天生的一种怪物,他的体质竟与常人不同,在这大的屋子里住着,不许生火,一个人在铁床上一躺,能够七天七夜不起来。吃饭在床上吃,喝水在床上喝,出恭撒尿也完全在床上办理。恭桶夜壶,就放在床头里,哪时用伸手拿来,闹得这客厅中直同茅厕坑一般无二。听差的除去给他送饭及倾倒尿屎之外,轻易不敢进来,因为那种气味真使人退避三舍。他这样住了一个多月,把房东气得终日咒骂,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把他送走。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来了一个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臧汉火的亲生女儿臧智珠同她的女婿唐文焕,一同到北京来伺候汉火的起居。汉火生平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原配高氏生的,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了。当年随汉火在西洋留学,便自由结婚,嫁了留学生唐文焕。汉火本是旧学中人,对于男女婚姻自由根本上并不赞成,因此父女的感情很不融洽。后来她生母高氏死了,汉火原矢志终身不娶,偏偏遇着了一个终身不嫁的杨笑涡,两个人全在半老之年,竟会发生了恋爱。杨笑涡因慕汉火是一位大名士,汉火也很佩服杨笑涡的学问,两人居然正式结婚,订了百年之约。哪知成婚之后,杨笑涡竟自大失所望,因为汉火的性情,既非常乖张,而他那一种污秽垢恶的身体气味,尤难使床头人满意。因此汉火到北京来,杨笑涡不肯相随,后来听说汉火遭了事,几乎把性命送掉,杨笑涡总还算不错,给项大总统拍了一纸求情的电报。她这篇电报,作得哀感顽艳,同明朝张氏夫人代她丈夫杨椒山赎死的书大致差不多,当时颇传诵于士大夫之口。因此汉火认他这位夫人对他的爱情仍然存在,所以恢复自由之后,便给上海去电报,请杨笑涡来北京同居。哪知这位杨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春申一步。她却撺掇女儿智珠同女婿唐文焕到北京去,照应汉火的起居。智珠夫妻两人,正在上海住得不耐烦,想去北京玩玩,听杨笑涡一说,便慨然应允,只是经济困难,缺少盘缠。杨笑涡慨然拿出三百块钱来,给他们添补衣服,下余的作为路费。原来笑涡是世家小姐出身,曾擎受她父亲半份产业,足值二三十万元,一个人办了一座私立女学,她躬任校长,自自由由地专心于教育事业,较比同汉火度那种肮脏生活,倒是快乐得多,所以她绝不想到北京去,乐得拿出几个钱来,把智珠夫妻送走,也省得在上海这地方,终日游手好闲,还得笑涡供给他们嚼用。
  两人辞别了笑涡,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个星期,所有各租界娱乐场,全逛到了,然后乘车至北京。好在汉火住的地方,他们在信中早就知道了,因此一下车便投奔了去。听差的见是小姐同姑爷到了,哪敢怠慢,立刻向汉火回禀,此时汉火正打开他那随身带的小箱查点钞票,每月八百元,三个月一共二千四百元,总统府又刚刚送来一千二百元,是八百元的薪水,四百元的煤炭费,合计起来一共是三千六百元了。他正在一沓一沓地点着,听差上来回话,他心中就有些不痛快,听差的又一提小姐、姑爷来了,更有点火上浇油,赌气票子也不点了,仍旧锁在箱中,说:“叫他们进来好了。难道还等我去迎接吗?”少时智珠同文焕走进来,屋中尿屎的气味把两人熏得倒躲,硬着头皮,走到他老人家面前,双膝跪倒,行了一回叩见礼。因为这是汉火的家法,晚辈见长辈,必须行此大礼,错了规矩,他当时就要打骂的。唐文焕此来,本是有求于他,只好耐着气儿,随夫人下了一跪。汉火说:“你们起来吧!”两人站起来,侍立在一旁,汉火问智珠道:“你娘为何不一同来?”智珠道:“我娘也快动身了,因为学校的事,找人代庖,尚未交代清楚。派我们两人先来,一者是恭候父亲起居,二者是收拾收拾屋子,料理料理家务。省得她老人家来了,一切事都不就绪。”智珠说了这一套诳话,是深知道她父亲的脾气,如果说她娘永远不来,当时犯了疯病,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莫若先用假话搪脱,使他心中抱有希望,就是他们夫妻两人,也可以得到一点实惠。果然汉火听了,脸上的颜色略为和蔼,对智珠说:“既然这样,你们先到上房去收拾收拾,权且住下。如果没吃饭,叫辘轳炮给你们开饭。”智珠听见辘轳炮三个字,倒不觉吓了一愣,心说怎么辘轳炮还会开饭呢?略一迟疑,汉火又催道:“手枪,你把他两人领到上房去!”只见方才回话的听差,对智珠道:“小姐同姑少爷,先到上房坐吧!”
  智珠同文焕抱着满腹狐疑,随听差的来至上房,便问他什么是辘轳炮,你怎么又叫手枪?听差的笑道:“小姐您哪里知道这些笑话!我们两个听差,原是从福公馆拨过来,我叫余升,他叫桂顺。老爷说这两个名儿太讨厌,便给改了。管我叫手枪,管他叫炸弹,我们两人伺候老爷一个多月,原先本是福宅管送饭,后来因为老爷闹脾气,时常摔饭碗,推桌子,人家赌气也不送了,饿了三天三夜。老爷倒饿得起,我们真饿不起了,只可请示老人家,怎么办法。这一回老爷倒是很慷慨,说:‘他家既不送饭,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做吗?你去叫一个厨夫来,只要手艺好,我多给工钱。’先叫了两个来,全不中意,后来拖到一个疯子,此人姓鹿,是定兴县的人,听说还是鹿中堂的本家呢!从前在澡堂子里做饭,后来因为他脾气不好,被人家赶出来,他便挑担子卖豆腐脑儿。他的羊肉卤,勾得十分鲜美,时常把担子放在这门口儿,我们饿极了,买两个大烧饼,买他一碗豆腐脑儿,对付着充饥。有一天炸弹献殷勤,给老爷端了一碗,他老人家吃着得味,一连吃了五碗,说这个人的手艺太好,他如果肯当厨子伺候我,我每月给他十块钱工钱。我们正在发愁没地方去寻厨子,得着这个机会,哪肯放过。立刻同他商量,他也乐意,我们便把他拖到老爷面前,他也不会请安,也不会下跪,一见老爷便作了一个大揖,真是一躬到地,把两拳高拱到头顶上。老爷哈哈大笑,说:‘这个人行的是古礼,没有奴隶气,比你们程度高得多。’问他姓鹿,便给他起了个名儿,叫辘轳炮。从此他便在公馆里造厨,老爷每天给他两块钱,连菜带饭,俱包在内。我们从此才算有了饱饭吃了。小姐同姑爷,想吃什么,只管传下话去,叫他去做。他的手艺着实不错呢!”智珠听了这一套,真是好笑,说:“吃什么全能将就,只是这样的房子,如何住得?窗户也破了,顶棚也掉了,错非重新修饰一番,怎能够住人呢?你快去寻木匠、裱糊匠,从今天就得下手拾掇。”手枪很为难地说:“我的小姐,您拾掇屋子容易,但是拾掇完了,人家要工钱、料钱,叫我上哪儿去领呢?老爷的钱,错非他自动,休想拿出一个来,小姐要不给,我们下人,能够垫得起吗?”智珠笑道:“我既叫人拾掇,当然我给钱,用不着你为难。”手枪得了这句话,这才兴冲冲地去寻人。从此文焕夫妻两个,便住在汉火公馆中。
  现在的国务总理已经换了赵秉衡,汉火写了一封信,叫文焕去寻秉衡谋事。这位赵总理本是八面玲珑的人,他知道汉火在民党中也很有一部分势力,因此对于唐文焕面子十足,见面的第二天,便由国务院印铸局下了一道委令:委唐文焕在签事上行走,每月薪金二百四十元。唐文焕自从得了这一项差事,每日总到国务院上班。其实并没有事可做,不过是点名画到而已。但是从此在国务院中拉拢了不少朋友,最要好的,是本局内制印科长裴鸿庆,还有法制局二等科员钟子英,三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裴鸿庆是上海人,本是刻字匠出身,后来又学会制版照像,曾到东洋去实地练习了一年,后来在某大印字馆充当制版工头,某印字馆的经理是一位名士,被项大总统物色了去,充任教育总长。当国务会议时,提到印铸局缺少一个制印专家,某总长便推荐裴鸿庆可以胜任,于是赵总理第二天便下公事,任鸿庆为制印科科长。他的技术诚然不坏,但他的为人,却是一个流氓。什么腥赌翻戏拆梢,种种不体面的勾当,他全能身体力行。相貌非常漂亮,言谈又极其慨爽,不知底的人,初次见了他,一定要认他为难得的好朋友。唐文焕是臧汉火的令坦,一进国务院,他就调查明白了,他认定这个人的根基势力一定与众不同,将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因此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气力,来交欢文焕。至于那位钟子英,他名叫钟灵,本是满洲旗人,当年在巡警部当过主事,那时赵总理正做巡警部侍郎,看钟灵青年英俊,很赏识他。后来赵侍郎罢职,他曾亲自送他出京,两人有这一点感情,所以此次赵总理登台,他前去叩贺,因此便把他提升到国务院,由法制局委为二等科员。其实子英的表面虽然漂亮,骨子里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什么斗鸡走狗,走票戏,唱八角鼓,他无一不好。尤其是皮黄京调,是他专门学科,他唱得一口好青衣,有时候傅粉登场,大家说比梅兰芳胜强十倍,因此钟子英便也居之不疑,隐然以票界的梅兰芳自居。唐文焕虽生长在南方,却自幼喜好皮黄,他也能唱几句。当年在美国留学时候,下了班在住室中,便高唱皮黄,所有美国人同一班华侨,都说他唱得好听,甚至有下帖子约他去唱,情愿出数十元美金作代价的。文焕借此很捞摸了几个钱,公然自命为皮黄专家了。哪知这次到了国务院中,同钟子英交欢,有时候再唱起皮黄来,子英在一旁只是鼓掌大笑,笑得文焕唱也不好,不唱也不好,只可虚心下气地向他请教。子英道:“我的老大哥,你这种唱法,是跟什么人学来的?”文焕说:“我哪里学过,不过在上海时候,时常去听戏,我最赞成的,是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几个人,因为他们的嗓音洪亮,高唱入云,我听过之后,模仿几句,然也很像,因此我就自命为皮黄专家,在美国足蒙一气。不瞒你老哥说,我的几句戏词,还得过百元的代价呢!”他这一说,把钟子英更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一句直言,老大哥不要过意,您到戏园子听戏学唱,本是私淑的意思。但是私淑也要私淑于人啊,为什么要私淑于驴呢?”文焕直着两眼问道:“哪里有驴?怎么驴还会唱戏吗?”子英道:“那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我们北京内行全管他们叫作驴,当年小达子跑到北京来唱戏,一出戏不曾唱完,就被台下叫戏的人把他骂跑了。大家全喊:‘我们不听驴叫,我们家里的大叫驴比你唱得还好听呢!’吕月樵更不自量了,那一年他来北京,正赶上谭老板在中和园贴《四郎探母》,他在同乐园也照样儿贴了一出《四郎探母》,意思是想同谭老板赛一赛,倒看谁的《四郎探母》能得多数欢迎,这种存心,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果然打炮的这一天,几句坐官的西皮尚未唱完,台底下的茶壶碗早已如雨点似的乱飞起来,吕大老板一看不是风头,没等公主出来就演回令,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后台,再也不敢出来了。你所奉为老师的,他们的艺术不过如此,你真敢着脸跑到外洋去换钱,胆子可真不小啊!”文焕被他这一场奚落,才知道自己所学的实在太不高明,于是立志要拜子英为老师,求他切实指教,子英笑道:“我们学习皮黄,不过是借此消遣,并非要去卖艺赚钱,哪里用得着拜老师呢!你如果乐意学,从今天起,每天下班之后,同我到票房去,先吊一吊你的嗓子,够唱什么的唱什么,这是丝毫也不能勉强的。”文焕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说:“蒙老大哥提携,将来如果学有寸进,我必然重重地酬谢你。”裴鸿庆在一旁也跟着凑趣,说:“唐先生具有绝顶聪明,将来跟着钟先生学,只怕要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呢!”从此以后,三个人天天必到票房去学戏,晚饭不是唐文焕请客,便是裴鸿庆约吃,钟子英是两肩荷一口,实行他那北京吃哥儿的主义。文焕每月只有二百四十元进款,哪够这样挥霍的。
  臧汉火自从女婿有了事做,便将他夫妻二人叫至面前,说:“如今你在国务院中,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块钱的薪水,以后的房钱日度,我可不能再管了。好在咱们的人口少,你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够开销的。下余一半,还不够你夫妻两个零用吗?我的钱储蓄着另有用项,以后不能再动一文。”文焕夫妻听了,只有诺诺连声,其实他两人心中全抱着很大的不痛快。出了屋门,文焕便对智珠发话,说:“看你爹这个疯老头子,真是财迷心窍,他又没有儿子,要这许多钱干什么?莫非留着带到棺材里去吗?”智珠沉下脸来答道:“你为何讥诮我父亲?世界上有当着儿女毁谤人家老子的吗?”文焕也自觉着说话太冒失,连忙向智珠再三赔罪,智珠也拉回来说:“本来也难怪你发牢骚。他老人家,五十多岁的人了,生平只我这一个女儿,既没有三兄四弟,后娘又自己有钱,还这样视财如命,将来可留给谁呢?”两人在上房闲谈,手枪上来回话说:“小姐昨天吩咐,叫寻一个女仆,要年轻天足的,听差寻了一天,好容易得着一个,年纪才二十几岁,虽然不是天足,却比天足的脚还大呢!小姐如果要看看,我已经把她带来了,在门房候着呢!”智珠笑着:“这个我倒得看看,缠足比天足脚大,真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新闻。你快快叫她进来吧!”手枪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看神气,不过三十上下岁,身体胖大,脸上的肉,黑而且亮,穿一件粗蓝布大棉袄,头蓝棉裤,脚底下两只青布鞋,虽然做出一个尖儿来,却此天足的鞋还格外肥大,看尺寸没有一尺,也有九寸。从前形容大脚妇人,全说莲船盈尺,可真应在这个妇人身上了。手枪带领引见,说:“这是小姐,这是姑爷。”妇人忙请了两个蹲安,这本是一种旗礼,文焕同智珠全不懂得,还以为她是要下跪呢!忙说了一句:“免行大礼。”哪知这句话尚未说完,蓦地她又立起身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智珠问她姓什么,她回说姓邢,是京南的人,在北京当女仆,已经三四年了,还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呢!智珠见她生得非常壮健,而且说话诚实,便欣然应许留下她。每月给四块钱工钱,邢嫂再三称谢。智珠又笑着说:“你在我们公馆住着,可不要害怕,我们这里有手枪、炸弹,还有辘轳炮呢!”几句话说得邢嫂直着眼发愣,智珠道:“你不明白吗?我们这两个听差的,叫手枪、炸弹,厨子叫辘轳炮。你既然在这里,似乎也要有一个绰号才好,但是叫什么呢?”智珠仰起头来想着,文焕插嘴道:“我倒想了一个绝好的绰号,你看怎样?”智珠道:“你快说给我听听。”文焕道:“她不是姓邢吗?何不就管她叫飞行船,同手枪、炸弹、辘轳炮,也可以联到一起。你看怎么样?”智珠不觉跳起来,鼓掌笑道:“这个名儿太好了,不但是一种战利品,而且同她那两只尊足也关合有趣,从此以后,就管她叫飞行船吧!飞行船,你快去打一盆脸水来,我要净面,还等着出门呢!”邢嫂拨起两只大脚来,咚咚咚跑出去,不大工夫,脸水已经送到面前。智珠笑道:“这才爽利呢!只怕天足妇人,也没有她这种本事。”从此飞行船竟成了小姐唯一得用的人,有时候智珠出门,逛东安市场,或是到前门外去看戏,总是带着飞行船同行,直仿佛一朵鲜花,旁边陪衬着一株秋葵。走到娱乐场中,人家对于这两个人,全都特别注目。飞行船因为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所有北京满汉阔宅门的姨太太、小姐,差不多她全认得,有时候在戏园、电影院见着了,她便给智珠介绍,说这是某宅的小姐,那是某宅的姨太太。这些姨太太小姐,见智珠生得秀丽,而且穿的衣服也很时髦,又是大名士臧汉火的千金,自然也都乐意同她接近,从此以后智珠也就变成了交际之花。白天戏园饭馆,晚夜电影院跳舞场,都不时有她的踪迹,一个人的开销,至少每天也要在十元之外。
  唐文焕在国务院中,每月只有二百元的进款,又要担负公馆中一切挑费,他个人的应酬又多,哪里还有余钱供给夫人挥霍?因此智珠很感受经济的压迫,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可以救济目前。飞行船在她身旁,早看出这种情形来了,便在背地里对智珠说:“小姐您怎么这样呆呢?现放着大卷钞票,整箱的洋钱,却发愁没有钱用,真是笑话了。”智珠皱眉道:“你不要说轻巧话儿了,老爷诚然有钱,但是他那钱是生铁铸成,永远不能动的。谁敢过去摸一摸啊!”飞行船大笑道:“俗语说,死店活人开,老爷的钱不能明动,还不许暗动吗?”智珠略一沉吟,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说:“恐怕不易吧!他老人家,把那个钱箱藏在床底下,钥匙带在贴身的小袄内,谁敢当着他把钱箱取出来?就是取出来,没有钥匙,也开不开啊!”飞行船笑道:“这个全容易。只要小姐有这胆子,敢担起这个责任来,我全有法子替你想。”智珠道:“你先说说用什么法子,我再考量一番。至于责任的话,当然由我担负,决牵不到你们当下人的身上。”飞行船笑道:“既然小姐肯负责任,这事就好办了。本来做女儿的花爹娘的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又有什么责任可说呢!”智珠道:“你先不要瞎胡扯,到底用什么法子,快快说给我听。”飞行船道:“小姐先不要着急,您想盗取那个钱箱,无论如何,不能飞出手枪、炸弹之手。这两个人,是早晚伺候老爷,永不离开他身旁左右的,只要小姐肯把这两个人买好了,他们肯帮您的忙,不要说一个钱箱,十个钱箱,也能手到拿来。”几句话说活了智珠的心,她又沉吟一刻,方才对邢嫂道:“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凭我一个做小姐的身份,要同听差的商量作弊,未免太丢人了,这件事还得你去先探一探他两个人的口气。如果他们胆小,不敢做这事,就毋庸议了;倘然他们肯一力担承,将来洋钱到手,我必有特别的犒赏,就连你也在沾光之列,万不能白了你们。”飞行船连忙请了一个蹲安,说:“谢谢大小姐!”
  当日晚间,她果然同手枪、炸弹开了一次偷盒会议。手枪胆小,说:“老爷那样财迷,谁敢动他的命根子?这件事我不敢参与,也不希图什么犒赏。”炸弹冷笑道:“照你这样,只好当一辈子穷鬼。我们负的着什么责任?做女儿的偷她爸爸,不是应偷之偷吗?不要说老爷近来精神不好,一时查考不到这上边,纵令老爷知道了,我们完全向小姐身上一推,他一个做父亲的,又能把自己女儿怎么样了?也不过是一瞪眼罢咧!我们为什么不借机会弄几个钱呢?”手枪被炸弹这几句话居然说活了心,笑容满面地问炸弹道:“你的话果然有理,但是得用什么方法,那个宝贝匣儿才能到手呢?”炸弹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笨死了,我们整天整夜地围在老爷身边,常言说老虎还有打盹时候,何况一个老头子呢!他哪时睡沉了,我们只轻轻从床底下取出那个匣儿,原封不动送至小姐面前,由她自己去开,自己去拿,爱拿多少拿多少,我们一概不管,拿完了照旧锁上,我们仍然送回老爷床下,神不知鬼不觉,这事就办理好了,专等着擎功受赏,有什么不好做?你却为难成这种样子,真要寸步难行呢!”手枪道:“到底还是你随机应变,足智多谋。不过匣儿容易窃取,只有那贴身的钥匙,谁敢从老爷身上硬往下摘啊!”炸弹道:“这个也容易。我们先看一看那个锁簧,叫小姐多买上几个预备着,事到临时,难道还没有一个适用吗?”二人商议已定,便依次进行。飞行船回到小姐面前报命,智珠自然是非常高兴,飞行船又给她出主意,说:“老爷那票子全是十元一张的,小姐要硬拿出几十张来,他不免一望而知。最好是用调包的法子,小姐预备几十张一元的票子,把它插在票子当中,却换出几十张十元的来,老爷就是打开匣儿查看,也万不会一张一张地去点。他只要看着原卷不动,还是一般大小,这事就蒙混过去了。”智珠也采纳飞行船的建议,第一次盗出匣儿来,是用了六十元的单张票子,换了六十张十元的票子,果然原封不差,仍然送至汉火的床下。智珠倒换结果,得了五百四十元,把四十元赏了手枪、炸弹、飞行船,三个人得了这天外飞来的赏赐当然格外欢喜,把大小姐看成天神一般,不知怎样奉承才好。
  智珠凭空多了五百元的收入,也当然志气发舒,同外面结交的一班女友更形亲近,有时候吃过晚饭,便约她到宅里打牌。此时朱总长的三小姐韵清,同康都督的大小姐君英,还有总统府的第十三姨太太王鹤鸣,正在火炭一般的亲热,智珠同她们也要好。这一天在番菜馆中吃罢了西餐,康君英说:“天气还早,离我家又很近,大家叉四圈麻雀,再散不迟。”头一个朱小姐很赞成,王女士却踌躇着恐怕回府太晚,受总统的呵叱。智珠说:“这个无妨,我们叉两圈看,如果天晚了,请王姨太太先走一步,再另寻一个接替的人,也没有什么为难的。”大家均赞成智珠的话,于是一同到康宅。一副象牙质的麻雀牌,十分精致,四个人立时入局,言明是一百元二四的底,五百和封门。智珠久在上海,牌打得非常活动,两圈下来,三家全输了,她一个人赢了七百多块。王鹤鸣输了三百多,不愿再来了,说:“天色已经不早,明天再见吧!”匆匆地乘上马车回公府去了。这里因为寻不出替手来,也只好散局。康小姐派自家马车送臧小姐回寓。临行之时,还再三叮嘱:“明天午后,仍请到舍下来。咱们畅畅快快地,叉上八圈。”智珠连声答应,带着飞行船回寓。赏了赶马车的五块钱,飞行船笑嘻嘻地对智珠说:“大小姐的牌打得真好,而且手气又壮,不大工夫,就赢了七百多,活该我们得点彩头了。”智珠毫不吝惜地把所赢之款,取出五十元来,交给飞行船,叫她同手枪、炸弹去分。飞行船同炸弹要好,两个人分了四十元,却告手枪说小姐只赏了三十元,每人名下分到十元。手枪本来老实,这就喜出望外了,还有旁的说吗!
  第二天,智珠自己雇了一辆马车,带着飞行船,又到康宅去打牌。头四圈很好,她一个人赢了五百多元。又续了四圈,却完全输了,不但把头四圈赢的五百多一律输出,反把昨天赢的钱,又倒出二百多去。智珠心里很不痛快,本想再续四圈捞一捞,只因天已不早,康家又预备上好酒席,留她吃晚饭,只得草草吃过饭,怏怏地回家去了。临行之时,朱三小姐又再三约她:“明天午后,到我们家里打扑克。我已经定好四只极肥的羊腿,明天送到正阳楼去叫他给片好了,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回氽锅子,姐姐千万不要失信,辜负了我的心。”智珠连声答应着,珍重握手而别。回到家中一查点票子,昨天赢的,已经不足四百之数了。心中默默打算,这种赌博实在不小,手气背一点,输上三千两千并算不了一回事。看她们几个人仿佛都有铜山金穴,输几百块钱,就像输几个铜子一般。我的经济力怎能同她们追逐呢?何况明天的扑克其输赢之大而且快,又超过麻将十倍,我身上所带的,满算起来还不足一千元。禁得赢禁不得输,倘然输了,岂不要当场丢丑?想到这里,她那跃跃欲试的心早已灰了大半。明天午后,只需打一个电话到朱宅,就说受了感冒,不能起床,也就搪塞过去了。智珠这种打算,何尝不是。可怜她睡了一宵觉,到第二天早晨,也不知什么缘故,把昨天晚夜的计划,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再加上飞行船在旁边一督促,匆匆吃过早饭,也没等人家来电话催,叫了一部马车,带着飞行船,便直奔朱宅去了。
  朱宅的局面,比康家又大过数倍,门口站岗警察因为得了三小姐的命令,一见臧小姐的马车到了,哪敢怠慢,立刻迎上,先行了一回举手礼,然后低声回道:“请小姐少候一候,我们这就上去回话。”智珠点点头,警察如飞地跑进去,先告知门房,门房又跑到内院,告知女仆丫鬟,立时出来一大群,从马车中将智珠搀出来,一直陪进内宅。朱三小姐已经迎至二门外,拉了智珠的手,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姐姐!”二人一同来至内客厅,一进屋子就觉着满室生春。原来生的是暖气管子,并且地下铺着极厚的毛毯,墙上钉着西洋毛织的壁衣,地上摆着很大的暖床,所以五间明着,并不觉丝毫空旷而寒冷。屋中已经先到了六七位,三小姐一一代为介绍:这是赵总理太太,这是段总长的小姐,这是吴总监的二太太,这是中国银行冯总裁的夫人,这是总统府谢都管的四小姐,还有王鹤鸣、康君英,同智珠都是熟人,也无须代为介绍了。智珠同大家一一见过礼,然后入座,这一群女友,全是冲着赌博来的,所以到齐之后,也顾不得周旋谈话,便即刻入局。一场麻雀、两场扑克,智珠仍寻熟手,同康君英、王鹤鸣,还有谢都管的四小姐谢王莹,坐在一起。斗起扑克来,智珠因为手中的赌本并不充裕,所以不敢冒险偷鸡,康、王、谢有的是钱,输赢满不在乎,连三并四地偷鸡,智珠因为心虚胆怯,不大工夫,便输了一千多块。幸而朱三小姐知道她款不充足,暗地里接济她一千元,连人家带自己的,通共输出一千四百五十元。她心中着慌了,不愿再赌扑克。朱三小姐特意把自己的地方让出来,请她加入雀战,自己却陪着康、谢、王三人斗扑克。智珠接续着叉了三圈麻雀,结果总算不坏,居然赢了四百多元。假如智珠要有决断,以所赢的钱,补足一千之数,完全还了朱三小姐,从此洗手不赌,也还不致受巨大的创伤,哪知她贪心无厌,赢钱之后胆子又壮起来,认为自己的手气甚壮,居然又续了四圈。内中因为赵总理的夫人,临时加上许多花样,一百元二四的牌,差不多同千元底也差不多了,四圈牌打下来,智珠又输了七百多,这时已经到晚饭时候了。大家哪有闲心细细地吃汆羊,不过草草吃了一阵,又商量二次入局。智珠此时虽然有些后悔,但已抱定沉舟破釜、背水一战的决心,手中只剩了二百多元,但求着能赢回几百来,够还朱三小姐的,也不再存奢望。又叉了四圈麻雀,幸而输得不多,二百余元输光,只剩下五元一张票儿,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快交二更了,只得告辞回家。临行之时,再再向朱三小姐说:“今天借姐姐的钱,明日一准奉还!”朱三小姐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常在一处玩耍,谁花谁一千八百的,也是常事。只要姐姐不弃,能常到舍下来玩玩,这笔款只管搁着去吧。”智珠道:“哪有这样的,我一定奉还。”赵总理的夫人,却在旁边插嘴道:“赌钱赌现,要是借钱赌钱,就很没意思了,何况借了不还呢!”几句话说得智珠脸上一红,却又不好驳辩,只得纳着气儿低头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不但一个钱没赢着,反把自己囊中的五六百元完全输出,又拉了一千元的亏空,虽然嘴上说还人家,究竟有什么指项,这真是一个难题。无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只是闷闷不乐。飞行船笑道:“小姐又发愁了,这事有什么难办的?老爷那盒儿里,有的是钱,小姐再取出两千来,以一千元还账,一千元做赌本,明天只打牌不斗扑克,也不会有什么大输赢,小姐就是这样办吧!”智珠想了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只好依了飞行船的主意,当日晚间,又由手枪、炸弹把盒儿盗出来,智珠狠狠地拿了两千元,却又没有一元的单票可顶,只好胡乱将剩下的放在盒中,草草地锁好,仍由手枪、炸弹送回汉火的床底下。这一来便埋伏了祸胎,因为打开盒儿,可以一目了然,不似第一次的抽梁换柱了。
  第二天智珠仍到朱公馆去,还了一千元的账,又打了八圈牌,结果不但不输,反倒赢了三百多块钱。这一次,智珠算是拿定主意了,无论说什么再也不赌。凑了四天热闹,损失了一千多块,要放在旁人身上,本算不了一回事,然而智珠是怎么来的钱,她心里不明白吗?倘然叫老头子知道了,动他的钱,就是动他的命,这一场饥荒,还能轻得了吗?偏偏活该出事,这一天晚上,总统府的庶务处,派人给汉火送了八百块钱的顾问薪水,汉水点了点,果然一块不差,自己从床底下,取出木匣儿来,用钥匙开开。假如当时把这八百元票子,草草放入,仍然锁上,也不至露马脚,偏偏他的财瘾大发,自己料想这匣中原有的,同今天现来的,统加起来,也足有四千多块了,装了半年的疯子,赚了四千多块钱,也不为不值。一时高兴,要点一点票子,作为临时的消遣。把匣儿完全揭开,在他理想中,自然是原封不动,哪知开匣的结果,他目中所见,与他心中所想,竟自成了一个反比例。哦?怪啊!怎么乱哄哄的,不是原样儿了?卷儿也开了,票子也少了,这是什么人动的?我已经有二十多天不曾开它了,万不会是我花忘记了,并且我也不曾花啊!点一点看,如果数儿不短,当然是没人偷窃。取出来一点,十元一张的,竟自短了二百六十张,足足的两千六百元,却多出六十张一元的单票儿来,他立刻心里如着了火一般的炽热,两眼发直,如中了疯魔一般,扯起嗓子来大喊:“手枪!炸弹!”
  其实两个人自总统府送款之后,早就料定今天一定要破案,他两个只立在门外,隔着窗户向里偷看。看汉火取出盒儿来,彼此对伸一伸舌头;后来见他打开了,那种惊愣出神的状态,又觉着可笑;及至汉火取出票子来,一张一张地查点,炸弹低声说:“快了,你我就等听着传吧!”手枪心里一害怕,扭头想跑,炸弹一把手将他揪住,说:“你上哪儿去?你如果走了,这件事我完全推到你一个人身上。”手枪未及答言,里面已经高声喊叫了,炸弹拉着他一同进来,只见汉火的脸全气青了,在灯底下看,直同鬼王差不多。一见了手枪、炸弹,也不问根由,抢过去,每人先打了两个嘴巴,骂道:“混账泼贼!你们知道监守自盗罪加一等吗?回头把你们送到执法处去,不砍你们的头,也得把你们枪毙了。”炸弹本是听差中的老手,他哪怕这种阵仗,捂着脸只是嘻嘻地笑,说:“老爷不出气,再打两个吧!您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要对我们说个明白,就是死了,也不委屈。难道糊里糊涂的就砍头枪毙吗?”汉火骂道:“你们自己做的好事,还等我再说一遍吗?这木匣儿里的洋钱票,你们一共偷去多少,快快实话实说,给我如数补上,我也许宽免了你们的罪名,要不然,可休怨我不留情!至不济也打你们十年监禁。”炸弹道:“老爷问的就是那个木匣儿呀,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生气?木匣儿诚然不错,是小的同手枪拿出来的,但是从床底下拿出,一转手就交给小姐了,与我们何关呢?”汉火听见小姐两个字,益发如火上加油,拍着桌子喊道:“快把这无父无君的叛逆给我捆了来,我要正式地讯问你们,主奴通同作弊,监守自盗,该得什么罪名?”
  其实此时智珠早已听见了,她只躲避在屋门外,一听她父亲传唤,便立刻走进来跪在汉火面前,说:“请父亲饶恕了孩儿吧!我实在因为一时周转不开,暂且向您那木匣中借几个钱用,俟等文焕的事体略微好一点,我便如数给您补上。父亲也要保重身体,何必因为这一点小事生气呢?”汉火不等她说完,便大声喝道:“胡说!银子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一共花了多少,还有多少,趁早儿给我补上!等着文焕的事体好,那得什么年月啊!”智珠此时因为多存了一副心眼,所以把事情闹糟了。她想事情已经是破露了,纵然把手中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全数吐出来,也平不了她父亲的气,挽回不了他的感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说这两千六百块钱,全花光了,一个也不曾剩下,料想她父亲也没有法子可治。因此便咬定牙关,始终不承认还有剩下的钱,这一来,可把汉火真气急了,连踢了智珠两脚,并且大声骂道:“你这下贱不堪的东西!不配做我女儿。我试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就让能花钱,多制衣服,也用不了两三千块,这种不实不尽的开销,真真要把我羞死。我与你从今以后断绝父女关系,你在外边要记住了,不要说是臧汉火的女儿,就算你保全了我一辈子的英名,我不但不责备你,还要感激你呢!你也不必在这里跪着了,快快走吧!石烂海枯,永永不必见面。”说罢赌气站起来,躲到一边去了。智珠既挨了两脚,又听她父亲所说的话,句句比刀子还厉害,止不住放声大哭,说:“父亲啊!做女儿的虽然花了您的钱,可不曾给您丢人。没想到您竟会说出这样话来,我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以一死明志吧!”说罢立起身来,又追到她父亲面前,磕了一个头,说:“孩儿磕这一个头便是报答父亲养育大恩,从此以后,恕我不能再来侍奉您了!”按说处在平常人,这几句话,很能感动爱女之心,天大的事也可以化解了。哪知汉火的性情,却与常人不同,他不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冷笑一声,说:“死了也好!我倒不在乎这个。”智珠听他说出这样绝情断义的话来,索性也不再说什么,扭头就往外跑。手枪、炸弹同飞行船认着她真是寻死去了,三步并两步地一同追出去,飞行船一把将她抱住,说:“小姐何必这样?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愤,转眼就好了。您先到后房去消消气儿,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死拉活拉,将智珠拉至后宅,要知她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嗜赌博夫妇互轻生 矢愚忠英雄甘就义
  臧智珠因为一时气愤,又兼当着仆妇下人受了她老子这一场严厉的申斥,自己觉着面子上十分难过,当时跑出客厅去,真有投河觅井的心思。及被飞行船拉回,手枪、炸弹也帮着解劝。辘轳炮手提着菜篮从外面进来,一看这种情形,更摸不着头脑,忙跑过来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事,立刻把菜篮子放下,朝智珠双膝跪倒,说:“我的小姐啊!你老人家可千万死不得,你如果死了,我这厨房也干不成了。老爷把一枚铜元看成车轮子那么大,每天从小姐手里领菜钱,是一句话也不用费,将来要是从他老人家手里领钱,只怕九个牛也拉不出来。我们当厨役的,岂不就苦死了!”说罢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招得手枪、炸弹同飞行船全都抿着嘴笑。智珠却扬着脸一声不响,飞行船笑道:“小姐冲着他也不要再生气了,您看他说的有多么可怜啊!”一边说,一边将智珠拉回上房,沏了一碗白糖水,说:“小姐先喝一点,定定心气,想什么吃,我叫辘轳炮给您做去。”智珠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吵了这半天,天也不早了,你们想休息的只管休息去吧!”飞行船道:“姑老爷还不曾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再睡也不迟。”飞行船这一提姑老爷又勾起了智珠的心病,只见她柳眉紧蹙,杏眼发直,哼了一声,说:“你还提他做什么?他一个星期中,倒有三夜不曾回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总说有要紧的应酬。就是有要紧应酬,也用不着在外边过夜啊!横竖非嫖即赌,有那样的老子,又有这样的夫婿,我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味?”说着两眼的泪珠儿如断线珍珠一般,直流下来。飞行船又恳切地劝了一回,天已将二鼓,仍不见唐文焕回来。飞行船只得回她屋中休息去了,上房只剩了智珠一个人,本来妇女的心思窄,白天受父亲的气,已经化解不开,假如晚间文焕能够早早回来,智珠把这一肚皮委屈说给他,文焕再能好好地安慰她一番,也不见得她一定就奔死路去。偏偏文焕又住在外边,直到三更天还不曾回来。智珠可就越想越气,越气越窄,娇肠百转,简直没有一丝活路。也是她命该如此,一眼看见椅子背上,搭着一条白洋绉汗巾,她立刻便转了念头,以下的事阅者可以意会,我们也不愿再说她。
  却说那唐文焕,为什么时常不回家?上文已经表过,他自从就了印铸局的事,便结交了两个好友,一个叫裴鸿庆,一个叫钟子英。鸿庆是上海流氓,子英却是北京纨绔,这两人平素对唐文焕格外巴结。因为文焕是臧汉火的姑爷,想借着这条线索,好钻汉火的门径。知道汉火是当道最怕的人,他说一句话,比任何人全有力量,所以对文焕非常要好。每天下了班,吃馆子听戏,总是这两人候账,一连个月二十天,文焕错会了意,以为这两个人是出于至诚,想巴结他。他本来也带着几分流氓性,在外国,在上海,也曾不断地骗吃骗钱。如今在北京遇着这两个肉头,自认为是走幸运,便放心大胆地吃起他们来,不但毫不客气,而且还时常地点样儿。今天吃致美斋,明天吃东兴居,每逢谭鑫培、梅兰芳出演,他更不肯放过,一定拉着两个人去听,他却始终不曾买过一次票。裴、钟两人始而倒是专诚报效,后来慢慢体验,知道文焕同汉火虽是翁婿,却彼此不大投缘,轻易连一句话也过不着,要想走这条门子,真是愈走愈远了。他们本是专讲吃人的,如今却白白地送到人家嘴里,思前想后,怎能甘心?但是面子上仍保持彼此要好的面目,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想一个法子,把被他吃去的再找回来。恰恰赶上国务院发薪,因为正在年底,两个月一齐发出来。文焕晋一级,每月是二百四十元,两个月共得了四百八十元。裴鸿庆同钟子英在秘密中开了一回会议,决定把文焕的四百八十元全数拿过来,好抵补他们以前的损失。可怜文焕还在睡里梦中,喜滋滋地拿到四百八十元,想添置几件衣服,好在新年出一出风头。裴鸿庆却首先提议,说:“咱们腰包全有钱了,今天晚饭在福兴居请客。咱们吃过饭,寻个地方去消遣消遣。新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随身带了不少大土公膏,的确是越南货,大家乐得尝他几口,这是北京寻不出来的好东西,我们不要错过这机会去。”文焕吃裴鸿庆是吃惯了,如今又听说有大土烟益发的高兴,连蹦连跳地喊道:“我们去!我们这就去!自从到北京来,有半年没吃着大土烟了,这嘴里差不多要淡出鸟儿来,今天真是大走吃运。”一把拉了钟子英,说:“咱们俩先走。”子英笑道:“你何必这样猴急。晚一刻去,吃着不更香吗?”鸿庆道:“好在没有外人,除去咱们三人,就是那一位上海朋友。也用不着等酒候客,咱们一到,就可以吃。忙的是什么呢?”又候一刻工夫,鸿庆办了两件公事,然后三人一同离了国务院。
  裴、钟两人,全有包车,文焕也招呼一辆极漂亮的人力车,风驰电掣,一直出了前门,拐到杨梅竹斜街福兴居门前,一同下车。到后边寻了一间雅座,堂倌认得钟子英,笑道:“二爷许多日子不到我们这里,许是公事忙,没出城吧?”子英道:“你猜对了,自从赵总理到国务院,凭空添了许多事。一天不定叫我几回,索性连吃饭听戏的工夫也没有了。”堂倌道:“这是钟二爷官运亨通,早晚怕不要升侍郎?”子英大笑道:“腐败!腐败!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从哪里又跑出侍郎来?你快拿纸片儿,我们还要请客呢!不要在这里胡转文了。”堂倌笑着,取过几张红纸片,笔墨也放在桌上。裴鸿庆先写了一张,到樱桃斜街四号张宅请俞老爷,下注裴善卿约;钟子英也写了一张,是到外廊营请李老爷鹤庚,下注钟子英约。堂倌拿下去,不大工夫,李鹤庚先到了,子英给文焕介绍,说:“这位李三哥,是北京有名的票友,吹弹拉唱,无一不精,连谭叫天全佩服他。你不是想学皮黄吗?以后同他多亲近,比跟我学又强得多了!”文焕见鹤庚衣服华丽,神采焕发,真像一位浊世佳公子,不由得生了一种羡慕之心。二人谈了几句,越说越投机,彼此相见恨晚。正谈得高兴,忽听堂倌喊道:“俞老爷到!九号打帘子。”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中年男子,看神气已有四旬开外了,穿一身西服,外罩貂皮大衣,金丝眼镜,潍县刻金丝的手杖,海龙西式便帽,黄皮鞋,咯噔咯噔地一直走进来。先同鸿庆、子英握手,鹤庚也早站起来,同他打招呼,那人大笑说:“原来李三爷走到头里了。”一眼又看见文焕,忙问贵姓,鸿庆道:“这是唐文焕先生,这是俞华亭先生,你们是浙江同乡,以后更要多亲近了。”两人握手,又换了名片,鸿庆道:“华亭兄是昨天才从上海到的,他是代表陈都督来北京接洽一件事,同子英、鹤庚,全是故交。文焕兄也非外人,小弟特特约几位知己朋友,给他接风。吃过饭,咱们还要做长夜之谈呢!华亭就住在他们令亲张宅,大家去了,无不方便。”俞华亭也说:“只要众位仁兄肯赏脸,别看小弟是客居,同自己家里一样,难得大家热闹一夜,强似枯坐无聊。”说着堂倌摆上杯箸,福兴居本是北京著名的老馆子,调和非常得法,五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因此这顿饭吃得并不很慢。
  吃过饭后,大家一同到樱桃斜街张宅闲谈。张宅租的这所房子,原是唱花旦王蕙芳的房子,一宅两院分出来的,建筑非常美丽。前院三间大厅,大厅旁边,是一间小书房,华亭便住在这小书房中。他随身带着一个听差的,名叫吕升。吕升见主人回来,又带着四位贵客,忙着捻电灯,打帘子,又张罗沏茶,点大烟灯。华亭的烟瘾非常之大,已经迫不及待,也顾不得让人,一歪身躺下,见两根枪上全都装好了烟,抄起来呼噜呼噜一气全吸光了,紧跟着取过现成的烟泡,又安上接续着吃,一连吃了八大口。吕升递过一碗热茶来,华亭方才坐起,一壁喝着茶,笑向众人道:“不恭之至!请诸位随便吸吧!”又叫吕升把烟灰挖净了,说:“请文焕兄先吸一口,兄弟这烟是从上海带来,地道越南清水公膏。您在北京,花钱也没地方去买。”文焕早已垂涎三尺,这一让,便毫不客气地躺下吸烟。一面吸着,一面夸赞这烟的香头怎么好,口力怎么强,钟子英笑道:“今天这大土可遇着知音了,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华亭道:“不止大土烟一样,兄弟从上海还带了两宗宝物来,今天趁着知音在座,也取出来鉴赏。”鸿庆道:“什么宝贝?你快拿出来,我们也开开眼界!”华亭从一个小皮箱中提出一个硬木盒儿来,还未曾开看,李鹤庚笑道:“我只当是什么好宝贝,原来是一副麻雀牌,这有什么稀罕的?”华亭正色道:“不然,不然,麻雀牌岂能一概而论?我这副麻雀牌与众不同,不信请你们诸位看!”说着已经打开,倒在桌上。拿电灯一照,如银赛雪,耀眼争光,大家拿起来看,并不是骨头镶竹的,是整块象牙刻的,但是比象牙更白更润,一百多张,颜色一律,连一个黄丝黑点也看不出来。文焕道:“果然是宝贝!我生平所见的麻雀牌,从没有这样精致的。这到底是象牙不是象牙,我真不敢硬下断语!”鹤庚道:“绝不是象牙!但也不是东洋的化学象牙,它没有这样细润。这恐怕不是国产吧!”华亭道:“到底是鹤庚兄,真有眼力。实对诸位说,这是美国出品。我们的麻雀学近年在美国风行一时,他们嫌我们的牌制造不精,因此用化学仿造,这便是最新的出品。麻雀之外,还有骨牌,我每样买了一副,随身带着,偶尔同朋友消遣,拿起这种牌来,真能提人审美的精神。你们看这盒儿里边,还套着一个小盒,小盒便是装骨牌的所在。”说着便将小盒抽出来,果然里面藏着三十二张骨牌,尺寸很小,牌板却很厚,玲珑小巧,比那一副麻雀牌,做得尤其精致。文焕此时已抽足了大烟,拿起骨牌来,仔细端详,见三十二张,白润晶莹,并无一点差色,说:“有这样的好牌,可惜没有赌家,未免辜负这美丽赌具了。”鹤庚道:“文焕兄豪兴不浅,你果然有意消遣,兄弟可以奉陪。”裴、钟两人,也跟着凑趣,说难得大家聚会到一处,正好借华亭兄这两宗宝贝,消磨长夜。华亭也笑了,说:“活该我这两副牌,今天要发利市,我也不做奢想,自能把牌价赢回来,就于愿已足。我这两副牌,一百多块呢!”子英道:“你赢不了人家,还不连牌都输出去吗?”鸿庆道:“咱们说正经的,是怎样赌法?”华亭道:“我做庄,咱们押十方牌九,你们赞成不赞成?”大家异口同音,全说赞成。吕升见主人开赌,立刻高兴起来,将桌子座位俱都摆好,将电灯也拉过来,拴上。华亭居中坐定,四个人在三面围着,全掏出整卷的票子来,争先押注。头一条庄家便输了一个通关,文焕非常高兴,便放心大胆地多押,又加上软统硬统,一方下来,居然赢了二三十块。哪知道后来一方不如一方,等十方押完了,文焕输了一百四十多块。裴、钟两人,每人也输了几十块,只有庄家同鹤庚两门赢。文焕不服气,又续了十方,仍然是输,四百八十元,已经去了一半。此时天已交四鼓,不能进城回家了,只好在这里休息。
  第二天同裴、钟两人到国务院去上班。晚上下班,也不曾回家,仍然出城去赌,一连三夜,不但两个月薪水输光,还欠了一百多元赌账。自己越想越堵心,又过了两天,向印铸局会计科预先支了二百元,心里计算:押牌九手气不好,今天夜里约他们搓麻将,我对于此道倒是有几分把握。向裴、钟一说,两人极力赞成,说:“这两天鹤庚、华亭赢我们的钱,实在不少了,我们三人,也得设法捞一捞。你的麻将是国手,我们也能支持一气,今天咱们破出一夜工夫,至不济也能把输出去的捞回一半来。”文焕听了又高兴起来,当晚又不曾回家,正是智珠同她父亲怄气的这一天,文焕在张宅又搓了一夜麻将,二百元又输光了。早晨洗洗脸,又同裴、钟去上班,才到国务院的门前,就见炸弹站在那里,仰头了望,看见文焕回来,也不等他车子停住,便一直迎上去,高声喊道:“姑老爷站住!家里出了大事,快等你回去呢!”文焕吓了一愣,从车上跳下来,忙问炸弹:“什么事这样惊慌?”炸弹满面泪痕,几乎要哭出来,说:“姑老爷你不用打听了,到家里自然知道,快走吧!”
  文焕当着裴、钟两人,也不便再打听,仍然乘坐这辆车子,一直拉到东四牌楼。进了自己的家,就听里面哭声震耳,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文焕此时心绪已乱,三步并两步,一直跑进上房,左脚才跨进了屋门,便“哎呀”一声,几乎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下。原来房梁上挂着一个女人,正是他的夫人智珠。辘轳炮同飞行船,一边站着一个,放声大哭,手枪却直着眼在一旁坐着,一见文焕回来,便喊道:“好啦!好啦!姑老爷回来了!”那两人也止住悲声,文焕跑过来,抱着智珠尸首,将她卸下来,紧紧地搂住,号啕大哭。三人在一旁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姑老爷赶紧办理后事要紧。”文焕止住哭,问三人:“小姐倒是因为什么自寻短见?”辘轳炮把昨天同汉火怄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文焕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做父亲的,威逼人命,也一样得给抵偿!老头子为什么不过来?”手枪道:“还提他呢!小姐死了,我们告诉他,他说死得好,早就该死。等她女婿回来,买棺材一埋就完了,问我做什么呢?姑老爷您听,这人的心,只怕比铁还硬,何必再跟他怄气呢?您看着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好了。”
  文焕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又是为难,自己手中没有一个钱,拿什么办丧事?衣衾棺椁,至不济也得四五百元,向哪里借去呢?没有法子,只可硬着头皮,还得找老丈人。跑至前厅,见汉火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文焕本想发作,及到面前,为汉火威严所慑,又不敢开口了。蹑足潜踪,在汉火床前,低声说道:“您的小姐故去了,我没有钱发丧,你拿出一千八百来,咱们先把事情办了要紧。”汉火一仰头,看见文焕,便厉声道:“你来了好!你女人偷了我一两千块,你就如数地还我吧!反倒向我要钱发丧,你们真成强盗了!”文焕被他迎头一拍,更有点胆怯了,迟迟疑疑地说:“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难道还叫她暴尸露骨吗?”汉火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随吩咐手枪:“快去把房东请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手枪去了不大工夫,把福绵陪来。福绵此时才起来,还不知臧宅出了逆事,自己认着是汉火给他房租,再不然也许是要搬家,乐得把这个黏糕,早早送走,因此兴兴头头地,随手枪来至前厅。才一进屋门就见汉火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向福绵厉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且问你,你这房子犯五鬼,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眼睁睁我的大小姐死了,我就是朝你房东要命!你不给我小姐抵偿,我只有送你到警察厅,先押起来,随后打这一场人命官司。”福绵瞪着眼,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文焕一看这情形,也明白他老丈人的用意了,立刻瞪起眼来,拉着福绵要拼命。说:“出赁这犯五鬼的房子,害死了我的夫人,咱们非拼命不可!”又拉福绵到上房去看,把福绵吓得手足无措,后来还是手枪、炸弹,帮着给疏通,说:“福少爷,你认倒霉吧!快快把衣衾棺椁备齐了,有什么话,再慢慢说。要不然,臧大人把你送到警察厅去,岂不是自寻苦恼?”福绵委屈得几乎要放声大哭,说:“我们好好的房子,被你们寻死上吊,硬给脏了,反倒倒打一耙,派我们预备衣衾棺椁,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炸弹道:“您想开一些吧!凭你这份家私,要同革命党打起官司来,还不得家产尽绝吗?您预备一份衣衾棺椁,不过花掉几百块钱,先赚一个平安无事,要我看,是再便宜不过了,还抱委屈呢!”福绵被迫无法,只得陪着文焕去买衣衾棺椁,好在东四牌楼有的是估衣铺、木厂子,连杠房全现成。文焕挑了一身上好的衣衾,共用一百六十元,又到木厂子,买了一口杉木十三元的棺材,整整三百块。好在各铺家都认得福少爷,写在他的账上。文焕回来,立刻装殓好了,依着他的意思,还想接三念经放焰口,汉火大为反对,立逼着当日抬出掩埋。翁婿两人争了半天,高低还是依着汉火的意思,即日抬往浙江义地掩埋。杠房也是福绵给找的,算是房东做了承重的孝子。他一肚皮委屈,所以寻徐灵光发泄。
  再说唐文焕等把夫人葬埋之后,自己痛定思痛,人也死了,洋钱也光了,汉火因为女儿已死,驱逐他不许同居,并且还给国务院去了一封信,说文焕狂嫖滥赌,品行不端,已与他断绝翁婿关系,请国务院即日停他的职。赵总理本为冲着汉火的面子才置文焕这项差使,今见汉火来信,乐得顺水推舟。即日下令,将唐文焕免职。会计科因为他预支了二百元,如今他既免职,这笔钱却向何处去要,立刻寻到门上来,向文焕催讨,文焕这才知道自己的差事丢了,心中又加了一层难过,只得先用好话,将会计科长搪走。自己越想越没有活路,有意回南,连盘缠也没地方去借,汉火家里,又不容他居住,一个人走出来,信步出了前门,默默计算,今天晚饭,就没有地方去吃,更不要说是住处了。左思右想,毫无生路,不觉心里一发狠,说我也随智珠到地下去吧!但是怎样死法一时还游移不定,投河觅井,在北京众目之下,不易实行。正在思索着,忽听车站上汽笛的声音,他灵机一动,说我何不躺在枕木上,火车一过,立刻轧为裔粉,连痛苦也不觉得便死了,这真是解脱的第一妙法。想到这里,便直奔车站来,在月台上来回地走着,铁路警察还认着他是乘车的呢,倒也不甚注意。少时天津的快车开到了,警察用指挥棍指挥月台的人向后站立,这是照例的文章,哪知文焕偏偏站在石头阶上岿然不动,警察见他衣服华丽,像一个上等社会人,也不敢十分驱逐他,只说:“先生向后站,眼看车已开进站来了。”文焕忽然向下一跳,倒身躺在枕木上等死,这一来可把站上的乘客全吓坏,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救人!”这位铁路警察从前是善扑营的扑户,身手非常矫捷,在这一刹那间,扔了指挥棍,跳下月台,提起文焕来,一跃而上。火车已经开到眼前,站上同车上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此时文焕已经闭过气去,警察抓了四名苦力,把他抬到下处。
  站外的保安警察,听说站上出了乱子,有寻死的人,便也跑进来打听。铁路警察的头目,已经把文焕唤醒,问他因为什么寻死,他也不肯说。恰好保安警察来了,说:“我们把他救起,以后的事,我们也不便追问,请你把他送到警察厅去!请吴总监问一问他,我们就不管了。至于救他的铁路警察,名叫祥禄,也随你到厅,好备总监询问。”那保安警察,本是外右一区的巡长,名叫米得功,他平素就专好贪功多事,如今遇着这种事,怎肯放过?便雇了一辆车子拉着唐文焕,自己同祥禄在步下随行,一直送往警察厅。好在警察厅就是从前吏部衙门改造,一进前门不远就到了。他们先到行政处挂号,又托值日的外勤,上去给回,此时天已到掌灯时分了,外勤很不耐烦地对米得功说:“这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也值得送到厅里来!你们区长,随便处分处分就好了,不用麻烦总监吧!”米得功赔着小心说:“外勤的老爷们,不要生气。要但凡区里能完了的,谁也不乐意向厅里送。因为这个寻死的人身份很大,他是东三省宣慰使臧大人的姑爷,国务院印铸局的头等佥事,我们区官,怎能处分得了?对不起,只好请老爷们上去回一声吧!”外勤皱眉道:“你哪里知道,总监到公府去,还不曾回来呢!是大总统亲自用电话招呼去的,听说有很紧要的公事,回来还要坐堂问案呢!我上哪儿给你回去?你一定麻烦总监,只好暂在厅里候一候吧!”米得功无法,只好在外勤的屋里等候。
  原来警察总监吴必翔,在这一天下午正在办公室中阅看文卷,忽然电铃一响,他忙自己去接,原来是公府传宣处,说:“你是吴总监吗?”必翔忙应了一个“是”字,里面又接着说:“大总统叫你即刻到府里来,有要事面谈!”必翔连声答应,说:“我马上就去!”放下耳机,立时喊套车,即刻到总统府。先来传宣处挂了号,然后由传宣官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正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谈话呢,一见必翔进来,笑道:“好了!你两人商议商议吧!”必翔在下首坐下,用眼看着云雷,云雷道:“方才总统叫你我二人商议怎么处置宗社党首领联星。这案子原是贵厅办的,现在还押在厅里,听说口供也由阁下取齐了。到底对于他这个人,是怎么办法,总统叫我们斟酌,我是毫无成见的,故此请你来决定一下子。”吴必翔心里说:云处长真滑,死活要从我嘴里取供,我又何犯上做恶人呢?随笑道:“兄弟心里也没有什么成见,我想这案情关系重大,还是请总统指示,我们遵谕而行,不知处长以为何如?”云雷道:“你说得很是。就求总统明示吧!”项子城道:“要论联星,在暗中组织机关,想要兴复满清,推翻民国,实在是罪在不赦!”才说到这里,云雷便插言道:“既然总统看他罪在不赦,便由职处提去枪毙就完了!”项子城却微微摇头,说:“此事尚当别论。我以为联星这样人,在他们满族中,真不愧为铁中铮铮、佣中佼佼的,本大总统很爱惜他。但能设法保全,总是保全他的性命。他原是禁卫军的人,如果能诚心悔过,我想把他调到拱卫军中,予以营长位置,这原是破格成全。你两人务必要仰体我的意思,用好言开劝,使他去逆效顺,这也是一件好事。”吴必翔同云雷诺诺连声,说:“大总统如此爱才,我们必当竭力开劝,使他感恩图报。”必翔又单独回话,说:“联星这个人,性情执拗,在厅里司法科也曾讯问他好几次,他始终没有一点悔过的口气。倘然职厅劝他不能发生效力,是再向总统回呢?还是交云处长自由处置呢?”项子城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再来回。他如果不服从,便移交执法处依法办理好了。”两人得了总统的吩示,也不便久坐,即刻告辞出府,各回各的衙门。
  必翔来到自己办公室中,便传谕司法科:“今天坐夜堂,提讯联星。”该科赶紧预备一切。铁金声遵谕,把人卷俱都备齐,专候总监自己升堂讯问。正在此时,值日的外勤上来回话,把唐文焕寻死的事略略回了一遍,必翔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上回他老丈人装疯,闹了个乌烟瘴气,累我不知跑了多少路,如今他又闹这种把戏,这真是成心同我开玩笑了!我此时哪有工夫去问他?你们既说他因为丢了差事没有钱回南,这样吧,我拿出五十块钱来,就派你把他押到天津,替他订一张上海船票,下余的钱也给他。他既坐船回南,再死再活,我们就满不管了。”说罢提笔写了一张五十元支票,交给外勤到账房去领。外勤乐得借现成盘缠逛一趟天津。文焕借此回南,总算不幸之幸,我们暂且按下他不提。
  再说司法科预备好了,上来回话,必翔出离办公室,升了公座,拿起笔来一点,下面喊一声:“带联星!”两个警察把联星扶上来,必翔吩咐:在公案前设一个座儿,请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就叫联星吗?”联星高声答道:“在下就是联星。所有口供,我都画过了,不知总监又叫我还有什么话问。”必翔道:“联先生,我看你实在是一位奇男子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你,因此把你请上堂来,我们仔细地谈一谈。你不要错会意,以为我是想诓你的供,我纯是一种善意,也很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同我谈一谈。”联星听必翔说完了,很恭敬地答道:“总监爱惜我这番意思,我当然没齿不忘,便是死后,也要认你为知己。不过我是将死的人,并没有什么可谈,总监真爱惜我,请在处决我的那一天,把我老母兄弟妻子招呼来,我同他们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儿,这就是总监破格的仁慈。我死后有知,也不忘你的好处!”必翔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远了!我看你正在青年,又有专门的军学知识,如果肯在民国效力,将来不失为栋梁之材。为什么要自趋死路呢?”联星冷笑了两声,说:“总监的意思,是想要说降我啊!我引一句古人的话对总监说:联星只能做断头将军,不能做降将军。请你死了这一条心吧!”必翔咳了一声,说:“你这人太迂了,你虽然是一个满人,既非亲贵,又非显官,何必以一死报清室呢?你难道不放开眼看看,满朝的亲贵大员还都赞助民国,并没有一个肯下死力拥护满清的,你一个小小连长又何必尽这种愚忠呢?”联星道:“人各有志,那些亲贵大员全是狗彘不如的东西,你还提他做什么!我们爱新觉罗做了三百年天下,如今到亡国之时,连一个死节的人全没有,这真是奇耻大辱!我联星也明白民国初兴,正在鼎盛之时,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硬要再奠山河,重整社稷,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不过破出这个身子去稍洗我五百万满人之耻,使天下后世知道满清亡国之时,还有一个联星力图兴复,以身殉国,我就算于愿已足。至于或杀或剐,一凭当道处置,我是死而无怨!”必翔摇摇头,说:“你认错了题了!你要知道,现在清室并未亡国,他不过是禅让罢了。所有帝号尊荣,皇室经费,一律保存,这同从前的亡国之君是绝对不同的,何所用其死节殉难!你明白这种道理,自然不再固执了。”联星哈哈大笑,说:“吴总监啊!你这话只能哄弄三岁儿童,我联星怎能听这一套。我试问你:你说满清未曾亡国,为什么今年的历书明明标着民国元年,为什么所发的政令一律冠着临时大总统令?这不是极显明的一个榜样吗?至于帝号虚荣,不过是欺蒙孤儿寡妇的一种手段,每年的经费,更是一句空话。我敢担保,名为四百万两,到时候连四十万、四万、四千,也没有地方去领。不过用这空希望换你实在的政权。政权一经拿到,谁还管以后的事呢?”必翔听他的话,越说越不投机,便索性揭开了,说:“联星,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所犯的罪状,本当即日宣告死刑,只因项大总统特别地爱惜你,想要保全你的生命,还格外加恩,要调你到拱卫军去做营长。这种机会,是你做梦也梦不到的,你不说感激悔悟,反倒自外生成,真乃别有肺肠,也辜负本总监居间成全的一番美意。你一定乐意死,这个并不甚难,我今天把你送到执法处,明天你就可以尝着枪弹的滋味。但是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还是仔细算一算这笔账,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吧!”在必翔这样直说,以为联星听了,他心中一害怕,当然口气就软下来。哪知联星听了,一阵狂笑,说:“你不提项子城老贼,我联星还感激你的一番美意。你如今提出项子城来,我看你们这一群人全是他的走狗,犹如曹阿瞒手下的张辽、程昱,我联星浩然正气,不愧当日的祢正平。纵然拼得一死,将来青史上也能流芳万年,比你们这一群趋炎附势助成篡逆的,人格且强得多呢!你要送我执法处,还是快快地送,不必游移。我联星早死一天,早了我一天的志愿,免得活在这肮脏世界上,听你们人头畜鸣。”联星这一破口骂人,吴必翔的意思,可就决定了。心说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能说降的,我也不必再废话了,莫如及早连人卷送交执法处,该当怎样处置,叫老云去办好了。遂说道:“联星!你也不必破口骂人。你既乐意早死,我决能成全你的志愿!来!来!叫司法科快备公文,把人卷明日一同送执法处,我也不必再问了。”他说完这一句,便立刻退堂,仍回他的办公室去。铁金声忙备了一套公文,特派巡官干警,于次日早晨押解联星一同出南城,送往执法处,面见云处长,将差事交代清楚。
  却说云雷自从公府出来,回到执法处。他心中越想越气,到底是他们喝过墨水的人格外厉害,这一次老吴不动声色,便想邀功,如果把联星说降了,这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假如说不降便给我送来,我却砰然一弹,把人家送了性命,徒然杀人,赚不着两把血。我这是何苦来呢?看起来,他们文人的心眼儿真多,像我这扛枪把子出身的,怎能斗得过他们呢!云雷本是当兵出身,当年随项子城在朝鲜当过卫队。后来子城做督抚,又升他做武巡捕。他总看着武官的身份太低,不及文官体面,便再三恳求子城,将他改为文职。子城在保案中,保了他一个候补知县,指省直隶,又改委他为文巡捕,云雷总算是如了志愿。后来又花钱运动,过班试用道,仍在直省效力。自项子城丢了官,他兢兢业业,总怕自己的前程也要连带保持不住,奇想天开,在银行开了两万块钱汇票,秘密地寄给摄政王载沣,说是孝敬王爷,随便赏人的。哪知这一来倒坏了,那时载沣正在炙手可热,两万块钱如何放在眼里?便借题发挥,说他公然行贿,即行革职。所有贿款一律充公,这位先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从此回家隐藏。在满清时代,不敢再出风头。后来子城起用,他便追到北京来效力。及至子城做了总统,他再三求赏差事,子城想他是一个粗人,脑子里就知有项宫保,不知其他,这样人叫他办精细事他一定办不了,莫若叫他当一条看门狗吧!北京这地方,潜藏的革命党很多,派他为执法处处长,拿住革命党,便以军法从事,借此吓唬吓唬他们,省得我在北京住着不安,他这人干这种事一定能够尽心尽力。像上次炸弹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因此便派云雷为北京军事执法处处长。云雷自到差以来,用了一二百个恶侦探,终日散布在九城,凡看见形迹可疑的人,立刻便拘了来,加上乱党两个字,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到执法处后院,用手枪“砰”的一声,送他归阴。然后花几块钱,买一口薄皮棺材,装在里面,抬到南下洼乱草岗子,浅浅地一埋,就算完事大吉。这样不知断送了多少英雄好汉,更不知冤死了多少好人!这就是云雷的德政。因为这个,项子城反倒格外喜欢他,说他忠于任事,勇于拿贼。联星这一案,所以请他去商量,是怕他仿照前案不清不白地也给毙了。所以明白吩示,叫吴必翔先劝降,如果不降,再交给云雷去办。云雷误会了意,以为总统看不起他,所以责成必翔。必翔又贪功多事,把劝降的责任完全揽到自己身上。他回到执法处来越想越有气,直气了半夜。到次日早晨,正在闷闷之时,忽见卫兵上来回话,手里还拿着一角公文,恭恭敬敬地放在处长桌上,回道:“现有吴总监派来巡官警察,押解联星到处里来,请处长的示下!”云雷把公文略略看了一遍,说:“你叫值日军官先把差事收下,由秘书处速备回文,就说我已经收到了。”卫兵答应一声下去,遵谕办理。
  云雷心中计算,原来你这功也邀不上了,你以为送到我这里来,除去结果人家性命别无办法,我也叫你知道知道,偏要把联星说降了,我再面见总统,报告他不能劝人家降顺,送到我处里来,硬派我执行死刑,我费了多少话,用了多少手段,居然说他回心转意,这样一办,也叫总统看看倒是谁能办事,以后自然就不小看我们武人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大声喊听差的进来,吩咐如此这般,快到下面,去叫司法官熊老爷急速办理。听差的下去,传谕首席司法宫熊飞,熊飞得了处长的话,便即刻叫厨房中备了几样极可口的菜蔬,然后传知值日军官,把联先生陪到我屋里来,不许带刑具,不许侮慢。军官答应一声,先把适才联星从警厅带上的手铐脚镣全卸下来,说:“我们熊司法官,请你先生到他屋中谈话。”联星道:“我是一名死囚,送到这里来,就是专等执行枪毙,还有什么可谈的!烦你二位上去回话,熊老爷如果真心爱惜我,就请给我一个简洁痛快,早早执行死刑,我就感激不尽了。旁的话尽可不必再谈。”两个军官听了他的话,彼此相视而笑,说:“世界上竟有这样人!我们不能替你回这个话,你还是同我们去见他,有什么话,你当面说不好吗?”联星道:“这也使得!但是我的两条腿麻木了,你二位能架着我吗?”军官道:“这有何难!”于是一左一右,把联星扶到熊法官屋中,熊飞一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去,握了他的手说:“久仰!久仰!兄弟想慕你不是一天了,难得今天在此相会,这也要算三生有幸,快请坐吧!”于是自己将联星扶着,扶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又喊听差的快倒茶,联星道:“熊老爷!你这样同我亲近,倒叫我心里不安。有什么话请你直截了当地说,说过了,我还回我的囚室,也省得打搅你的公事。”熊飞笑道:“联先生,你忙的是什么?我今天没有公事,咱们慢慢地谈。”联星尚未答言,忽见进来两个听差的,调开桌椅,安放杯箸,他心里更觉诧异,这是做什么呢?莫非请我吃饭?我是死囚,也不敢劳动官儿作陪啊!正思索着,各样菜蔬已经摆在桌上,熊飞手执酒壶,让联星入席上座。联星到此时益发莫名其妙,继而一转念,自己的命运,已经来到眼前,乐得乘这三分气在,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也不辜负这个肚子。想到这里,便毫不谦让,坐在正面椅子上。熊飞一边给他斟酒,一边笑着说:“联先生请你开怀畅饮!我们不拘形迹。”联星干了一杯,哈哈一阵狂笑,说:“熊老爷!你今天是给我联星预备送行酒,送我到鄷都城,我喝了你的酒,能长十分气力,将来到了鄷都,还可借醉后余兴做平原十日之游,我这里谢谢你了!”熊飞正颜厉色地答道:“联先生!你不要错会意,你以为我这一席酒,是死囚的赠别酒,那真是想入非非了。实对你说,这是一杯喜酒,预备给你庆贺的!”联星又是一阵狂笑,这一笑却把熊飞笑得摸不着头脑,忙问道:“你还笑什么?莫非笑我这话说得不对吗?”联星又干了一杯,方才答道:“我不笑旁的,我笑你拿我当三岁小儿看待!你以为我全不明白吗?你不知道死囚处决的这一天,官狱执事人们全朝着他道喜,道喜是速死的一种代名词。你如今公然提出喜酒来,岂不是明明告诉我吗!怎么还说我猜得不对呢?”联星这一解释,倒把熊飞僵住了,瞪着眼,半晌答不上来。迟了一刻,忽然“哧”的一声笑了,说:“我真该死!怎么说话就这样不检点!偏偏又遇着你这爱多心的人,闹得张冠李戴,驴唇不对马嘴,这真成了笑话了。实对你联先生说,完全不是这种意思。简直揭亮了,是云处长看你是一个英雄,想要保全你,叫你死里得生,还另外想位置你一份优差,你请想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再说我们这一座执法处,只有生入的门,没有生出的门,如今为你联先生,居然要破格改例,这是从来未有的,可喜可贺,所以我才预备这一席喜酒,请你吃过酒后,咱们一同去见处长。也不用旁的手续,只需你亲笔给一纸悔过书,处长拿着这一纸书,便可以面见总统,替你担保一切。你就稳稳地坐在我们处中,静候佳音好了。”在熊飞这样说,自以为立言得体,在联星听了,一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儿,哪知人家仿佛没听见似的,一手执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大杯的酒,一仰脖便干;大箸的菜,夹了往嘴里送,狼吞虎咽,把可口的菜,顷刻吃了一个精光。熊飞一看这神气,心里说:这位先生,多半是在警察厅中多日未吃饱饭,看他越吃越勇,越吃越高兴,一定是听了我方才的话,心中格外欢喜,所以食量也因之倍增。俟等他吃完了,我再拉他去见处长,料想没有不成功的。想到这里,又给他斟酒布菜,联星毫不谦让,见酒就干,见菜就吃。直吃了有一点钟工夫,忽然立起身来,把手中的酒杯向地上一摔,啪啦啦摔了一个粉碎,紧跟着两手一扶桌子用力向前一推,就听稀里哗啦,桌子也倒了,桌上的几十件细瓷盘碗,也一律摔了个稀碎。熊飞本是在一旁陪他,一碗很肥的片肉正在桌子边上,桌子一倒,整个儿扣在他身上,把一件簇崭新二蓝库缎面的狐腿皮袄,油渍了一大片。在突然间发生了这意外的情景,把熊飞反倒吓愣了。联星大声说道:“这一席酒,是我联星临死的送别酒,我已经酒足饭饱,请你们这就执行死刑吧!我并非有意要脏你熊老爷的衣裳,因为我们死囚,应当有最后表示。况且我不这样表示,你们劝降我的意思,也不能根本打消,这就是请你们不必游移,赶紧把我置之死地,也可免去后患。要不然,今天把我放出来,明天我仍然组织宗社党,与民国反对,你们岂不是自寻麻烦!将来在项子城面前,还要担一个妄保叛党的罪名,那又是何苦呢?”联星演说完了,熊飞倒也不曾发作,只喊来几个卫兵,把联星架下去,听候处置。自己把衣裳换了,去见处长,将适才联星的举动,对云雷说了。
  云雷本是一个粗暴武人,方才是为邀功心所迫,所以才那样虚心下气。如今知道联星是绝不能以口舌劝降的,又加上推桌子摔碗,更触动了自己的怒气,便也拍着桌子喊道:“这还了得!你快下去写一张牌示,悬在门外,今晚便在处里,把他执行枪毙。这样的反叛,不要再留着他了!”熊飞答应一声,来到自己办公室中,遵谕而行。先把牌示悬在本处门前,这牌示一挂出去,当日便轰动了九城,全知道今天晚上,执法处要枪毙宗社党联星。内中有一个最关心的得着这个消息,便如中了疯狂一般,你道此人是谁?便是联星的乃弟联桂。他在禁卫军中,当着炮兵连长,倒是规规矩矩的,服从长官,不问外事。他在当日,面子上虽然不敢反对哥哥,心里却很不以联星为然。他以为我们虽系满人,却不曾受过清室什么恩惠,小小一个武职末弁,偏要下死命报一家一姓的私恩,简直是其愚不可及了。况且五族平等,我们满人正好乘此机会解脱皇室的束缚,谋一个长久自立之道,难道还希望恢复了他,我们好做千秋万代的奴才吗?他因为抱着这种思想,所以对于他哥哥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因此与联星同谋的一班人,看出这种神气来,便也把联桂视同汉奸,凡机密一点的事,总不叫他知道。自从联星被捕,禁卫军中同谋的人,心虚胆怯,差不多全偷着跑了。唯独联桂,倒是坦坦然当他的差使,并不现丝毫惊恐之意。冯国华在暗中调查,也知道联桂并无嫌疑,便暗中嘱咐他的上级官,对于联桂,反要格外优待。但是自从他哥哥被捕,他虽然得着一点消息,却不敢公然去探问,恐怕招出麻烦来,有损无益。回到家中,也不敢对他母亲同嫂嫂说,这样闷了许多日子,他心中总好像放着一块病。每逢星期,他必从南苑折回京城,在警察厅左近探听他哥的消息。这一天,也是活该凑巧,他在警察厅旁边一个小茶馆中喝茶,就见乱哄哄的,有许多人向前跑着,口中说:“快去看宗社党!今天往执法处解,大概许活不成了!”联桂听见这话,直刺他的心,哪里还能安坐喝茶!立刻会了茶钱,随在众人后边,暗暗窥看。不大工夫果然由厅里出来一辆马车,四名警察,荷枪实弹,在车的左右随着,后面跟定一名巡官,挎着刀,在车后押着。联桂向车里观看,正是他的哥哥联星,上着手镣脚铐,身旁还坐着一名警察,手执盒枪,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恐怕发生意外。再看他哥哥,只低着头,并不向车外观看,面上却很冷静的。联桂见了,心中自然是万分难过,但又不敢过去同他交谈,只好随在后面,倒看一个水落石出。及至马车拉进执法处,看热闹的人围在门前,却不能进去。联桂也只有伸着头向里张望,望了很久工夫,不见有什么动静。自己想:这里也非久站之处,莫若寻一个地方慢慢等候,倒看有何举动。大半这一进执法处,总是凶多吉少,我做弟弟的,又焉能不闻不问呢?想到这里,向四外一望,见斜对执法处,有一家饭馆,字号是“会英楼”,临街三间楼房,正对执法处大门。联桂便一直奔这饭馆,进门上楼,寻了一间紧靠街的雅座,倚在楼窗旁坐下,堂倌过来伺候,联桂此时,哪还吃得下饭去?只要了两壶烧酒,两碟冷荤,所为是挨延时刻,好看执法处有什么举动。从午后直候到三四点钟,两壶酒还不曾喝完,堂倌催问好几次,他只说不忙,你耐点性儿,回头我多给酒钱。堂倌也不好意思再催了,但是看他这种举动,实在又有些蹊跷。
  联桂在楼上,目不转睛地向下看,忽见值日卫兵,手提着一块牌示,挂在门前,立刻拥过许多人来观看。内中有好多说话的,大声喊道:“哎呀!又要枪毙人了!什么宗社党联星!”这两句话刺入联桂耳中,比辘轳炮的刺激力还大十倍。他身子一抖颤,几乎摔倒,连忙定了定神,掏出一块钱来,放在桌上说:“不用找,连小账都有了。”堂倌才说了一个“谢”字,他已经飞步下楼出饭馆门,直跑到执法处门前,观看牌示。见上面写着:为牌示事:宗社党联星,现经本处审讯确实,依照军法于本日下午执行枪决,合行牌示周知,此布。
  联桂正在看着,忽听身背后有人“哎呀”了一声,他忙回头观看,不看犹可,这一看,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当胸一把便把那个人抓住,说:“好啊!你还忍心来看热闹!我替你出首,你随我哥哥一路去吧!”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正是当日捉弄联星同人拼命,后来又主谋发起宗社党的纯卓先。他后来见机而作,投身于平民党,替人家运动议员,向拉同的七小姐,敲了三千块钱,正在得意洋洋,在前门一带奔走买票的事,行经执法处门前,看见许多人,围着牌示观看,他便喊车夫停住车子,跳下来挤在人群中观看。这一看,不觉吓了个透心凉,脱口喊了一声“哎呀!”这一哎呀不要紧,竟“哎呀”出一个对头来,联桂一回头,正同卓先的眼光对成一条直线。卓先本来心虚,又看见联桂,好像鼠子遇着狸奴,立刻缩身回头就想逃跑,偏偏身后还挡着许多人,哪能跑得快?又兼联桂是一个武人,身手捷便,一扭身,向前一赶步,劈胸把卓先抓住,说:“好啊!你哪里走!我正要出首你呢!你陪我哥哥,一同上天国去吧!”卓先哪里挣得脱,只好央告道:“好二爷,有话咱们外边去说,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乱嚷!”联桂说:“使得!咱们到会英楼去说吧!”一手扭住了他,便一直扭进会英楼,堂倌一看,心说怎么又回来了?
  二人一同上楼,仍在联桂方才坐的那一间雅座里一同坐下,堂倌进来,联桂一摆手,说:“我同朋友谈几句话,你们听唤再来。”堂倌只得出去,这里卓先低声下气地说道:“联二爷,咱们是老朋友,你真好意思出首我吗?令兄的事,我万分难过,实在觉着对他不起,不过事情已经逼到这里,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呢?”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今天的事,咱们是有死有活,你们这一群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哥哥架到火炉上去,你们躲到一旁看热闹。听说还投到平民党去,给旗人卖底,你们就中取利,你们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天生的亡国奴、下贱种子。今天犯到我联桂手里,我也替大家出一口怨气。没有旁的说,咱们就是一同去见云雷,乘我哥哥三分气在,你们也对质一下子,倒得揭开了,这个宗社党是何人发起的?我们弟兄也犯不上掠人之美,你就走吧!”卓先听联桂说得这样坚决,毫没有一点松动口气,把脸全吓白了,万分无奈,只得双膝跪下,哭着说道:“我的联二爷,二祖宗,二爸爸,您就这样狠心吗?您把我送进执法处,那一枚硬邦邦、火辣辣的黑枣儿就算吃定了!我死了不要紧,我家里还有七十三岁的老娘,就是我一个儿子,她老人家,岂不就要苦死了!”说罢几乎要放声大哭。联桂“呸”的一口唾沫正啐在他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抬出老娘来,我就放你吗?你知道有老娘,我们家里也有老娘,我哥哥死了,我的老娘难道就不心疼吗?”卓先得着这老娘的机会,便乘势说道:“二爷,你不必为这件事忧虑。大爷既然为国捐躯,以后我情愿替他侍奉老娘,每月拿出钱来孝敬甘旨。但求你保全我的生命,怎样侍奉我的老娘,也怎样侍奉你的老娘,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你难道还有什么不乐意吗?”
  卓先这样一哀求,联桂可就转了念头,心想我就是举发了他,也未见得准能把他置之死地,徒然自己多找许多麻烦。况且眼前我哥哥一死,我当然得去收尸,一切衣衾棺椁,当时就得拿出钱来置备,我哪里有这一笔现成钱?要等临时寻他们这些东西恳求帮忙,只怕比登天还难!现在既然捉住了他,我乐得如此这般,先叫他当一回孝子。想到这里,便一把将卓先拉起来,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卓先在一旁坐定,联桂冷笑道:“你方才说的话,倒是很好听,但恐怕事过之后,你口不应心,我难道还能寻上门去,叫你孝敬我的老娘吗?”卓先正色道:“岂有此理!二爷,你看我太不是人了!我再重重地发个誓,你总可以放心吧!”联桂道:“这年头发誓不如牙疼咒,当日你们成立宗社党,歃血为盟,到后来还都不算了,何况是私人的事呢?你如果有诚心,眼前我哥哥殉难,你就应当有一个对得起他的办法,眼前尚且办不到,何论后日?对死者尚且不肯尽心,又何有于死者的老娘?你这哄小孩子的手段,趁早不必向我使用。”卓先何等机警,还听不出他的话来吗?忙说道:“二爷,你请放宽心,所有令兄身后的事,全由我承首办理。我这就去寻当日同盟的人,大家量力而行,一切衣衾棺椁,全要挑选上品,哪一样不好,请二爷啐我、打我、踢我,我也甘心忍受。你看这还不满意吗?”几句话才说完,联桂左右开弓,先打了他两个嘴巴,打得卓先白瞪着眼,只是倒吸气,却不敢问他因为什么。联桂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你死到眼前,还要学孙悟空,一个筋斗折十万八千里啦!我放你去寻他们,买衣衾棺椁,这一份衣衾棺椁,还不得民国五十年才买到啊!你死了这一条心吧!我也不愿同你多废话,咱们还是手拉手儿,去见云雷。”卓先当这生死关头,他哪里肯动一动,说:“二爷,你是怕我逃跑,不容我去寻别人,有什么事全由我自己担承,还不成吗?”联桂松了手,说:“卓先,你现在是发了财的人,卖清皇室,卖宗社党,全是你们这几个人包办,我想你手里,至少也要有个一万八千的。并非我联某借端敲诈,不过你们来的钱不正,乐得借此叫你多多地破费几个。你如果想得开,咱们还有磋商余地,你要是要钱不要命,我也不愿再同你废话。干干脆脆,咱们就是到执法处去说吧!”卓先听他揭开了,提出钱字来,有心再用油滑手段,一定闹僵了不得下台;若是矢口应承,听他的口气很大,倘然办不到,依然还是得破裂,我莫如先稳住他,再慢慢地揉搓,便答道:“二爷吩咐我怎样办,只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唯命是从。不过发财的话,实在太冤屈我了,假如我要真发了财,这一点小事,还值得去寻他们吗?”联桂道:“你既这样说,我提出三个条件来,你完全答应了,咱们万事皆休。你要有一件不能认可,我的话算没说。仍然有咱们的事在,一言一句,这是再爽快没有的了。”卓先道:“好!好!就请你把这三个条件,完全说明,我情愿洗耳静听。只要我能够做得到的,我决不推诿。”联桂这才从从容容地说出三个条件来,却把纯卓先吓了一跳,要问条件的内容全是些个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遵条件执幡充孝子 设陷阱定计遣英雄
  卓先被联桂缠住了,不能脱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当日发起宗社党的历史完全给举出来,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只得用软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联桂也不好意思再强执了,其实联桂的打算,也并非一定要举火烧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为难他哥哥死了,这一场白事实在不好办。自己没钱,又没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吓手段,权且叫他当一回孝子,怎肯轻轻地放过?挤来挤去,挤得卓先情愿承认条件,他这才正式提出来,说:“第一条,衣衾棺椁、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块钱,你先开八百元支票给我,这一条就算你做到了。”卓先连忙应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开支票给你。请你再说第二条吧!”联桂道:“你方才曾说,我哥哥死了,你情愿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无凭,你必须写一张字据,作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这三十块钱,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费。什么时候我老娘逝世,你还一千块钱本钱作为丧葬的补助费。这第二条是出于你本心愿意的,我想更可以答应了。”卓先听了一咧嘴,心说这小子真坏,硬捏着人家头皮做孝子,这是哪儿的事呢?但是我要不应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着看,遂说道:“论情理,这第二条我也应当完全允诺,但是我手里哪有这许多钱,已经担任八百了,紧跟着又是一千,将来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爷说我食言。莫如这时候宽容我一步,我对于老太太必当竭力尽孝,不要说每月三十块,只要我的经济从容,便是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做不到的。写字据的事,可以求二爷宽免了吧!”联桂哼了一声,说:“你这分明是故意推脱。也罢!我放宽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块钱了,你只写一张字据,就说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项,情愿继续归还。每月三十元,以三年为度,三年限满,将字据撤回。这样,你的担负力从此可就轻多了,你若再不允许,咱们便没有磋商余地。”卓先一想,这个不能再抗了,只得答应下来。又问他第三条件,联桂道:“第三条件,倒是费不着你什么,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个女儿,并无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这一死,将来灵前缺少一个执幡的孝子,众目之下很不好看。没旁的说,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临时孝子,头顶麻冠,身披孝服,左手执灵幡,右手拿哭丧棒,嘴里还得哭爹爹,从家门口直送到坟地,入土为安,便算卸了你那临时孝子的责任。这第三条件,费不着你一点什么,我想你一定是欢喜乐从的。”卓先听了这一套,不由己地有点气往上撞,心说你拿了我的钱去,还这样作践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个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给人充当临时孝子,以后我在社会里,还能抬头吗?据我看,这一条虽然费不着什么,却比前两条尤其难堪,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应许的。遂对联桂说:“二爷!这一条可请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执绋送殡,原是应当的。一定派我当孝子,恐怕世界上没有这一条道理。”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们这一群狗男女,还讲得什么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乐意吗?我也不勉强你,听着吧。”说罢顺手拉开楼窗,向外面一招手,说:“这楼上有宗社……”“党”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说:“二爷!你不要嚷!我答应这一条还不成吗?”联桂骂道:“贱骨肉,才说一句,你就吓成这种样子,要把你拉进执法处去,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你虽然口头答应了,我还有点信不及,你得立字据给我。”卓先道:“这种事怎么立字据啊?难道还写承继单吗?”联桂道:“我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开首先说纯卓先与联星皆为当日发起宗社党重要分子,现因联星遇难,卓先漏网,卓先愧对死友,情愿充当临时孝子,披麻执幡,以赎罪过,倘不履行,准由联桂出名告发,下边写上年、月、日。你签名盖章,交我存执,才算完了你的手续。你连同先说的两个条件,快快写给我,我还急等到执法处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时,只有受人摆布,哪有丝毫挣扎余地,硬着头皮,先签了一张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银行才从拉宅提去的存款。紧跟着又向饭馆要了两张八行信纸,遵照联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张每月还款三十元的借据,又写了一张替人当孝子的愿书,全都签上字,盖过章,双手奉与联桂。联桂看了看,并无错误,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还得破费你!你给饭馆留两块钱再走。”卓先真听说,果然给留下两元。会英楼的堂倌拿起两块钱来,也不知谢谁才好,心说这两个人一定有神经病,跑了来,既不饮酒,也不吃饭,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临走却给了这许多的小费,照这样的照顾主儿,每天多来几个,我们当堂倌的岂不大走幸运!他这样想着,两个人早已下楼出门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过他的车子来,跳上去便要走,联桂喊道:“且慢,你可记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脱班不到,把柄在我手里,咱们这场官司,还是在这里打,你留神好啦!”卓先连连答应,说:“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请万安!”联桂点点头,这才放他去了。自己却进了执法处,门岗拦他,他说:“我叫联桂,是联星的弟弟。今天枪毙他,我当然来收尸。并且求一求你们长官,在他未毙以前,容我们弟兄见一面,这是当然可以允许的。求你们哪一位替我回禀一声吧!我在禁卫军当连长,咱们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帮我这忙的。”卫兵听他这样说,立刻把他让进门房,说:“联老爷你稍候一候,我这就给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飞说知,熊飞看了看表,说:“离执行期间还有一点多钟,这样吧,你陪他去见联星。可告诉他,只准说家常,不能说旁的,如涉及公事连他一齐扣住。”卫兵答应一声下来,对联桂说明,又再三嘱咐:“说话要检点,可别叫我们担不是。”联桂道:“那是自然,就请你同我去吧!”
  卫兵在前引路,把联桂引到紧后面一间小屋里,轻轻地敲一敲门,说,“联先生,现有你令弟前来探望。”里面高声说道:“叫他进来!”紧跟着一人开门,却是看守犯人的卫兵。联桂侧身进来,举目观看,只见他哥哥在床上盘膝坐着,倒是未带刑具,乱发蓬蓬,脸上青白二色,十分难看。联桂不由一阵心酸,禁不住两眼的泪早流下来,跑过去拉住手,叫了一声:“哥哥!”几乎放声大哭。联星脸上出现一种苦笑,说:“难得你来了,我们弟兄能见一面,做哥哥的总算得到临死的安慰。但是你为何不将母亲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来?我也好同她们做最后诀别,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呢?”联桂道:“我是今天午后才知道的,一者来不及,二者母亲偌大年纪,倘然知道这个事,急痛攻心,有一个山高水低,我如何担当得起?还以不来的为是!”联星道:“你说的也有理,这样就不必惊动她们娘儿三个了。但是我死之后,也要往家里抬,那时还能瞒得过吗?”联桂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临时只说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专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虽然也免不了难过,到底比知道凶死总好得多了。”联星摇头道:“这样不大妥当,既然要瞒,索性就瞒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尸棺抬到龙岩寺,就在那里寻一块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办法,你以为如何呢?”联桂道:“这样也使得,不过便宜了一个人,省得他在人前出丑,我心里总觉不痛快。”联星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到底那个人是谁呢?”联桂也不答言,只从衣袋里摸出三张纸来,递给联星,说:“哥哥!你看!”联星接过来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说:“怎么竟会出了这样的滑稽事?难道是他寻上门来,情甘乐意吗?”联桂道:“他怎能乐意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遂将巧遇卓先的事说了几句,因为卫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党的字样来。然而联星的心里却早已明白了,对联桂点点头,说:“兄弟办得很好!不过他们这些人,本不是人类,要说他们是狗,还是高抬他!因为狗不嫌家贫,还有一点骨气,他们这些人没有骨气,就如同倚门卖笑的妓女,谁有钱便朝着谁献媚取怜,一朝没钱没势,他便反眼若不相识。只恨我当日太无眼力,结识了这一班下流东西,不但所事无成,反倒被他们卖了,如今落得这种结果,我也决不恨怨他们,以后你要记住了,不必同他们亲近,却也不必同他们结仇。尔为尔,我为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老天有眼,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我如今距死的时刻已经很近了,也没有旁的嘱托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后是没有尽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尽一份心,也可减轻我一份的罪过。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们,早晚她娘家也许劝她改嫁,她如果乐意也不必拦阻她,因为咱家既无银钱,又无子息,何必耽误她的青春呢?还有一件事最要紧,你现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块钱吗?我的衣衾棺椁以至抬埋,全要力从俭省,最多不得过三百块,下余的钱,你存起来,赶紧说一房弟妇,今年就迎娶过来,不宜再迟。因为多添这个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将来生个侄儿,也好接续咱家的后代,这是顶要紧的事。你千万不可忘记了!”
  联星说一句,联桂答应一句,正说着,忽然进来一个卫兵,说:“熊法官有谕,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再有半点钟,就到执行时刻了,你二位有什么话,要快快地说,再过一刻,这屋里就不准闲坐了。”联桂被这一催,心如刀割,只得含着眼泪向他哥哥说道:“您捡要紧的说两句吧!家中事全遵照遗嘱办理,您就不必再说了!”联星想了想,说:“我忘记一件事,你看这左近有照相的,快寻一个来,趁我三分气在,照上一个相,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卫兵在旁插言道:“这个不必另外去寻,向来本处执行死刑,全有照相的在一旁伺候着,俟等行刑过了,拍照存案。不过生前叫照不叫照,须请示熊法官,经他允许了,才能行呢!”联桂道:“既然这样,就求这位弟兄,上去向熊法官回一句吧!”卫兵倒是很爽快的,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熊法官允许了,我并且把照相师带来。不过人家不肯照,说生前照相,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并且给死人照活相,是我们行内最忌讳的一件事,非尸主肯多出钱,是决然做不到的。”联桂道:“多出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多少钱呢?也得有一个数儿啊!”卫兵:“他说少十块钱不照。”联桂道:“好!好!就依他十块钱,叫他赶紧来照吧!”卫兵把照相师叫进来,支好了镜子,给联星照了一个半身侧面的相。联桂先给了两块定钱,俟等洗好时,再找补八块。照相师接了钱,才出屋门,就见几个卫兵一拥而进,向联桂说道:“联老爷,请你到前边坐吧,等少时执行过了,你再进来领尸。”联桂放声大哭,哪里肯动一动。联星大声喝道:“你还不快走!我这是求仁得仁,心里再畅快不过了!你为什么做这儿女之态,你如此懦弱,算不得我的弟弟!”联桂受了哥哥申斥,知道这里不能久站了,只好止住哭声,抽抽噎噎,离了屋门,一步三寸地向前挪着,还一再回头,要看他哥哥临死的遗影。这种凄惨情形,连一班卫兵,那心软的,也为之下泪。
  再说联星眼看着兄弟走了,向那几个卫兵笑道:“是在这屋里执行吗?还是另有地方呢?”卫兵道:“当然是在外边执行。不过离执行的时刻,还早得很呢!司法官是不乐意外人在这里久谈,因此借题把令弟请开。他说现在已到了最后一刻,可以请联老爷在处内随便散逛散逛,我们情愿奉陪,您可以到外边看看吧。”联星微然一笑,说:“很好!我就随你们到外边走一遭。”卫兵说:“我扶着您吧!”联星摇头道:“不必,我走得动。”跳下床来,直出屋门。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陪着他,他便高视阔步向前走,走到一条小夹道中,放着一把竹椅,卫兵道:“联老爷累了,可以在这椅上休息一刻。”联星点点头,便坐在这张竹椅上。顺着小夹道向外观看,一个卫兵立在他的身后,暗暗掏出盒子枪来,对准了联星的后脑海“砰”的一声,弹子由天灵盖飞出来,死尸向前一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联星便呜呼哀哉,魂归那世去了。这也是熊飞爱惜他,所以嘱咐卫兵,用这冷不防的法子,为的是减少他个人痛苦。联星已死,由熊飞出来验明了正身,又叫过照相师来,拍照存案,然后才招呼联桂来领尸。
  联桂来到夹道中,见他哥哥已经横尸在地,流血甚多,几乎晕过去,放声大哭。卫兵劝道:“你哭会子当不了什么,赶快预备衣衾棺椁,先把他盛殓起来,好离开这地方啊!这是我们熊法官格外体恤,要是放在别人,执行以后,一刻也不许停留,就卷出去了。”联桂此时只有强抑悲怀,托卫兵先寻了一领席来,把尸首盖上。然后自己出离执法处,采买衣衾棺木,不大工夫,全送到处里来。卫兵帮着给洗净了血迹,穿扎起来,放在棺木之中,叫来八名杠夫,一直抬往龙岩寺。这个庙在北京城中是很有名的,凡王公大臣身遭横死,一律是在这庙中停放。老和尚名叫法源,是一个最讲势力、最爱金钱的混俗僧人,凡在这里停灵的,他张口就是几千几百地想敲银子,偏偏这十几年来,总不曾遇着这种利市,法源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盼穿了。这一天掌灯以后,忽然有人敲门,徒弟把门开开,却是八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小和尚见了,知道这是上门的买卖,立时将大门散开,向里拱嚷。棺材刚抬进来,法源就迎上去了,冲着后面跟的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老爷是从哪里来?金棺中是哪一位大人?请告知小僧,小僧好预备停灵的所在。”联桂道:“在下名叫联桂,棺材里的叫联星,是我的哥哥。今天借宝刹停放一宵,明天就出殡。”此时一壁走一壁说,已经抬进庙的跨院。法源听见联星两个字,便有点迟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说:“联老爷,你说的这位联星,可是办宗社党的那一位吗?”联桂道:“正是!”法源立刻发话道:“我当是哪一位王公大员,原来是小小一个连长。我们这小庙里,没有地方停放,你还抬出去吧!”说完了又立刻逼着杠夫赶紧抬出。联桂因为哥哥横死,本来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愤,正在无处发泄,偏偏又遇这样势利和尚,他怎能再忍耐得住?蓦地从怀中掏出手枪来,大声喝道:“混账秃驴!你这庙是奉旨停放犯官的所在,你凭什么敢拦阻我哥哥的灵柩,不许在这里停放?我知道你是活腻了,我今天先毙了你,好叫你陪伴我哥哥,在黄泉路上走一趟!”法源出其不意,见联桂掏出枪来,脸上的神气又非常凶煞,早吓成一摊泥,连说:“联老爷,联老爷,您别开枪!我、我、我给找好地方停放,还不成吗?”联桂冷笑一声,说:“便宜你这秃驴!快快指定地方,迟慢了我先踢你二百脚。”法源喝令徒弟:“快把跨院上房门开开,那里有现成的支凳,就停在上房吧!”徒弟开开门,杠夫把棺材停放好了,联桂吩咐和尚好好看守着,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法源诺诺连声,联桂方才去了。
  回到家中,一字也没敢提,第二天清晨起来,在门外等候卓先,果然没敢失信,九点钟就到了。联桂一摆手,说:“咱们到龙岩寺去吧!”卓先本来怕在人前出丑,因为把柄在联桂手里,不敢不来。如今听说到龙岩寺去,正可他的心意。便随联桂一同到庙中来了,两人走到东四牌楼永源杠房门前,联桂进去知照,赶紧预备三十二人大杠,午后到龙岩寺抬灵。这永源是北京唯一的大杠房,连皇室有了白差,全是他派杠夫去抬。不要说三十二人,便是四十八、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他也能咄嗟立办。联桂定好了杠,同卓先到龙岩寺。这一次法源不是昨天的面孔了,一见联桂,便招呼:“联老爷!”一直把二人引至跨院上房。卓先虽然狡猾,到此时见联星的棺材高高停在上面,便也禁不住良心发现,放声大哭。联桂此时却不哭,立逼着卓先换上孝服,在棺前参拜,卓先说:“孝服哪能现成?这时候赶做,也来不及啊!依我说,这个可以免了吧!”联桂瞪眼道:“你说什么?我哥哥没有儿子,我就是派你承重,没有旁的可说。”回头向法源道:“快去把你们庙中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俱都寻出来,纯老爷立等着用呢!”法源此时,心中非常怪异,这位纯老爷,我也认得他,他也是部中的司官,怎么肯跑到这里来当孝子呢!莫非死的是他本家长辈?但是他姓纯,人家姓联,怎么拉到一起去呢?不管他那个,既然他给人家当孝子,我便将衣冠寻出来,好好地伺候他,俟等出过殡后,我朝他要布施,料想总不至像那个姓联的,以手枪对待。和尚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连跑带颠地,一直到后院中,叫徒弟把人家存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等全寻出来,另外还寻了几条麻辫,也一齐拿过来。卓先见了,心里恨和尚,嘴里又说不出来,暗暗骂这个秃驴:真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你回复他没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寻出这些物件来?好叫我出乖露丑。但是已经寻出,也说不上不算来了,又有法源和尚,在一旁侍候他更衣,只得硬着头皮,换上孝衣,戴上梁冠,一手执哭丧棒,一手持引魂幡,在棺前四起八拜地磕了一回头,然后向联桂说道:“我这差使,算当完了吧!你可以允许我脱下这身衣裳,恢复自由吧!”联桂只是摇头,说:“不成功,少时就要发殡,你还得在大街上,当一回孝子,直到入土为安,才算你的责任终了!”卓先倒吸了一口气,说我今天真钻进倒霉洞了,怎么这孝子也当不完了呢!少时杠房的人全来齐了,请示联桂什么时候出堂,坟地究竟在什么地方,联桂说:“这就出堂。你们众位,抬着我哥哥,只在大街上绕一个弯,仍然抬回庙中,就埋在这庙后的菜圃里。你们的事,就算办完了。该多少钱,我一个也不少给,并且还额外给赏钱,你们这就下手做吧!”法源和尚一听这话,便将卓先拉到一边,说:“纯老爷,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原无故地抬进庙来,又无缘无故地抬出庙去,转眼却又仍然抬回庙来,简直拿我们这庙,看成一座耍猴的场子了。我们这庙里,停过许多中堂尚书,也没照这样捣过乱。纯老爷,你至少得给我三百块钱香资,每月还得出十块钱地租,要不然,就不必在这庙里埋。”卓先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事主,凭什么朝我要钱呢?”法源笑道:“你不是事主,为什么承重呢?你自己看看!头上戴的什么?身上穿的什么?手里拿的什么?你要脱干净那像话么?”卓先被他问住,有心分辩几句,一想使不得,这个宗社党的底,要叫法源知道,我更不得好日子过了,还是牺牲几个钱,可以免去许多是非。遂向法源说:“你只管放心,事完之后,我必多给香资。只是每月地租,送你四块钱很不少了,什么事七尺长的地方,就要十块钱?人家租一间房子,该花多少呢?”法源见他应了也不便再争,此时杠夫已将棺材抬起,走出庙外去上棺罩。
  联桂同卓先在棺前导引,一个大声哭着哥哥,一个却大声哭着爸爸,庙里庙外,许多人拥挤着观看,无不以为新奇。因为棺材前面,明明标着死的人才三十一岁,那位承重孝子,却有四十上下年纪,这岂不是一件从来未有的奇闻吗?内中还有认得纯卓先的,知道卓先的父亲久已物故,为何贸贸然又有了爸爸?这更奇了!因此围观的人一刻比一刻多,简直把这棺材,同那承重的孝子,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闹得抬杠的人,全都寸步难行。后来还是法源央求门前警察,手执指挥棍,把闲人驱逐开了,放出一条路来,棺材这才缓缓地前进。卓先借这机会,便止住他那哭爸爸的悲声,哪知联桂偏不答应,在后面用脚踢他,说:“你倒是哭啊!什么时候入土,才准你停声呢!你少哭一声,我便敬你一脚。”卓先无法,只得爸爸、爸爸的,又干号起来。正在号得起劲,忽有人一拍他的肩头,说:“纯二哥,你们老太爷是什么时候故去的?怎么也不给我讣闻,难道就不许我吊一吊吗?”卓先抬头观看,只臊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儿也钻进去。原来问的人,正是他那对头丁宝珍。宝珍是从礼拜寺回来,从此经过,正赶上这一幕喜剧。他生平专好拿人取笑,嘴里无德,如今得着这机会,怎肯放过?跑过去一周旋,闹得卓先张口结舌,哪能答得上来?只好抹稀泥,说:“丁二哥,一言难尽,改天我必详细告诉你!你今天饶了我吧!不要赶尽杀绝了。”宝珍哈哈大笑,说:“你真走红运呢!有这许多爸爸,还愁没人疼吗?快哭吧!别耽误工夫了。”说罢他这才扬长而去。卓先仍旧一声挨着一声地干号,直号了一个大圈,方才折回龙岩寺。和尚把他们引到菜园,早有仵作打好了深坑,将棺材放下去掩埋了。卓先才算卸了孝子的责任,把梁冠摘下来,孝服脱下来,一律交还法源,又签了一百元的支票,送给法源做香资。法源还嫌少,—定不答应,多亏联桂在一旁威吓着,才勉强应允了。卓先换好了自己衣服,垂头丧气地出庙而去。联桂把杠房钱开发完了,连家全没回,便一直回南苑去了。
  自联星枪毙之后,云雷心中总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功劳,自己未曾擎着,白害了一个人,还叫总统看着我不能办事,我必须想一个法子,报复报复吴必翔,方解心头之恨。思前想后,正在打点主意,忽见侦探长黄有华上来,手中拿着一份报告书,恭恭敬敬地呈至云雷面前。云雷接过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向黄有华一摆手,说:“你下去吧!”自己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何不把这难题给吴必翔,也叫他办个样儿给我看!他如果办不了,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讨总统的欢喜!我如今趁联星的事,先在总统面前,给他撒一点薰香药。想到这里,便袖了黄有华的报告书,一直到公府来。
  传宣官知道他是总统的心腹,便免去传达的手续,一直把他引到总统办公室中。项子城正在同着一个人高谈阔论,传宣官一回,便立刻喊他进来。云雷才一进门,便看见他的对头吴必翔,正坐在总统下首,唯唯诺诺,不知说些什么。云雷心想,咱两人真是冤家对头,我走到哪里,你也走到哪里。心里虽然不痛快,面子上却不能不周旋,一边向总统请过安,一边向必翔抱拳拱手,笑道:“吴二哥来得很早啊!”必翔早站起来还礼,说:“处长请坐!”项子城略一点头,说:“你们坐下谈吧!”二人照旧坐下,云雷先张口说:“联星那一案已经结束了,他那个人实在是自外生成,有负总统德意。留着他,将来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倒是这样的好!”项子城道:“方才我同必翔也正谈这件事呢!你办理得也还痛快。据必翔说,联星已死,宗社党从此根本推翻,以后北京地方,可以平安无事了。咱们大家也省得终日悬心吊胆了。”云雷听罢,一阵冷笑,说:“吴总监这话,恐怕靠不住吧!”他这样一驳斥,项子城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吴必翔瞪着两眼,也现出很诧异的神气来。略停了停,子城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莫非这地面上,还有什么乱党潜伏,不曾发现?你必然知道一点影子,何不说出来,大家也好早做防备。”云雷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报告书来,双手呈到项子城面前。子城拿起来,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用恭楷字写着几行报告,其文如下:
  具报告书:军事执法处侦探长黄有华,为报告事:现有社会团领袖田见龙从广东秘密来京,组织社会团分部。该团名为振兴社会,提倡民生,而内幕实为一暗杀机关。专从海外运送体质极小、炸力极大之炸弹,以重金募敢死之人,乘机伺隙以轰炸北京当道。现在该分部已在警察厅立案,并由该厅派警保护。入党之人已经甚多,如不早为防范,将来难免发生祸端。因在警厅保护之下,职等不敢冒昧搜查,务请处长格外注意是幸。
  下署黄有华谨呈。项子城看过了,略一沉吟,便递与吴必翔。必翔接过去看了一遍,面上很现出惶恐的神气,因为这报告书中,明明牵涉着他失察的罪,已经就担当不起了,又派警保护乱党,这未免太难了!他心中只是恨云雷,平日无仇无怨,为什么在总统面前,告我这一状?面子上只得向总统认罪,说:“必翔奉职无状,对于这样暴乱分子,事前既失考察,临时又受其蒙蔽,实在抱愧负疚。少时回厅,必当立派干警,先把该党部包围,彻底搜查,一律逮捕,务期永绝根株,以清后患。”项子城微微一笑,说:“必翔!你这话就错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不同满清专制时代,不依法律便随意搜索逮捕,这是使不得的。何况如今各党林立,他们依法请求保护,我们依法予以保护,这也是应当的,无所谓失察不失察。不过他成立之后,我们要注意他党人的行踪,同往来的邮电,果有专人负责,日久天长,必能发现他的黑幕,也用不着临时去搜查。你记住了我的话,先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秘密中加以侦察防范,最好是要打听他那党魁同何人接近,我们设法买通了他,在暗中随时报告,自能得着谋乱的把柄同寄放危险物的所在,我们是手到擒来,然后再一网打尽,致其死命,永绝乱源。这岂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比你那仓促下手,急不能待,反使他们闻风远扬,岂不强得多吗?”子城说完了,必翔道:“到底是总统眼光远大!睿虑周详。必翔谨当遵谕办理。”子城又用眼望一望云雷,说:“你同必翔两人,务必要和衷共济,有什么事,彼此互相知照,互相帮助,千万不可少存意见才好。”云雷忙躬身回道:“总统训诫,云雷谨当铭诸肺腑。不过云雷此番举发田见龙的事,也实在是为地方安全起见。对于吴总监,是没有丝毫成见的。何况我两人原办的是一件事,又焉有此疆彼界的分别呢?”子城点头道:“但愿如此才好!你二人就先下去,商量怎样进行吧。”云、吴两人,立刻告辞出府。吴必翔也生怕得罪了云雷,将来受他的影响,只可虚心下气,向云雷说:“这事多亏处长举发,要不然,将来倘或发生意外,必翔担的处分更大了!明日午后,必翔亲自到处里去,请示一切。还求处长约好了侦探长黄君,必翔还有许多事,得请教他呢!”云雷本是武人的性气,今见必翔这种谦虚,便也心平气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我到贵厅去吧,你有用黄有华地方,可以知照他,随时到你那边去听候调遣。”必翔道:“既然这样,有劳处长了。黄侦探长明天如有工夫,我在厅里候他,务必能见一面才好。”云雷也答应了,这才分手各回衙门。
  次日晚九点钟,黄有华果然到警厅禀见,吴必翔很郑重地说了一个“请”字,黄有华进来,向他深深鞠躬,必翔忙站起还礼,拱手让他上坐,有华说:“职弁是何等人,怎敢同总监对坐!”必翔笑道:“你老哥太谦了!咱们全办的是公事,有什么尊卑大小可分?你只管坐下,咱们可以多谈一刻。”有华这才告罪坐下。必翔仔细打量他,见他有三十上下年纪,生得鼠目獐腮,一脸奸猾之气,一望便可知他绝不是善良之辈。必翔却拿出老猾吏的身份来,极力同他套近,说:“你老哥少年英俊,办事手腕尤其灵敏,兄弟早有所闻。昨天同贵处长还谈到以后借重之处很多,从本月起,每月从敝厅津贴阁下二百元,聊为补助车马之费,务请阁下不要推却。以后兄弟有事,也好求你帮忙。”黄大华本是一个利徒,凭空每月加添了二百元的利益,他早已喜形于色,但是面子上不得不谦逊一番,忙回道:“承总监这样抬举,卑弁理应效劳。但是赏钱的话,现在身无寸功,怎敢叨此厚惠!况且卑弁在执法处,已经有一份差使,如在宪厅兼差,似乎也要在敝处长面前先回禀一声,经他允诺后,才敢在总监面前谢委。”必翔笑道:“阁下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兄弟意思,并非彰明昭著地叫你在我厅里兼差,不过是求你暗地帮忙,面子上也无须下委。每月这二百块钱,只算我个人给你的津贴,你也无须向贵处长提及,这种意思,想来你老哥一定可以彻底了解的。”有华听必翔这样说,恰中他的下怀,连忙立起身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既是这样,卑弁就谢谢总监了!”必翔哈哈大笑,说:“我们以后常常共事,原应当这样痛快。”
  迎头的贿赂,已经完全成功了,这才慢慢叙入正文。必翔说:“昨天你那报告书,我已经见着了。这件事深亏你发觉得早,要不然,连敝厅全要担很大的不是。兄弟对于你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既然知道了,就应当彻底地办一下子。昨天大总统也曾当面交派过,贵处长同兄弟我,全是承办的人。我想这件事,第一先要得一条线索才好入手,你老哥如有所闻,可以详细地对兄弟说一说,我们也好入手侦查。”黄有华回道:“此事的线索,还在总统府呢!”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把必翔吓得颜色更变,自己手挪着座位,向有华挨近一步,低声问道:“老哥,你这话怎么讲?莫非总统府中还有乱党吗?这事关系太重,你如果知道底细,只能详细对我说,除去你知我知,千万别再使第三人知道,就连你们贵处长,暂时也要避讳他,这并不是我以疏间亲,因为你们处长的脾气太暴,嘴里又存不住话,他要知道了,必致闹得满城风雨。倘或没有这件事,叫总统知道了,我们大家全担不起这乱造谣言的不是。”有华听必翔说得这样郑重,不觉微微一笑,说:“总监太过虑了!职弁说的引线,并非指总统府内窝藏乱党。是因为总统府中有一位职员,他的内亲同田见龙是同乡,并且她的女儿是同见龙在一处长大的。见龙少时,还吃过她的乳,现在此人就同见龙在一起,因为她虽是一女人,学问手笔全都很好,见龙因为是他乳母,便引为心腹,所有重要秘密文件,全是这个女人代办。她的女婿带着他女儿,在总统府当秘书,就全住在北京城内。职弁同他女婿常在一处赌钱,因此透露春光,知道一二。其实她的女婿同乱党并没有丝毫关系。”必翔听他这样一解释,才把心放下。又问有华:“这位秘书,他姓字是什么?”有华回说:“这秘书姓区名广,字同书,是广东香山人。因为他精通英文,唐绍怡特荐他到总统府中,充当英文秘书。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表面是非常漂亮的。他的那位夫人,也是北京有名的交际之花,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必翔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老哥请回贵处办公,以后有什么消息,还请你随时报告。”
  黄有华诺诺连声,立起身来,向必翔深深一鞠躬,告辞出厅。必翔送了他几步,折回办公室,一刻也没敢停,亲自写了一份帖,约区同书在自己宅里吃饭,又另外附了一封信,深致仰慕之意,并说有要事当面领教。特派亲信警察亲自送到区公馆,立候回音。少时警察回来,说:“区大人有回片,说明天晚六点钟,一准到宅里来。”把名片呈给必翔,必翔一摆手,警察下去了。紧跟着请他的秘书周步瀛,同总务处长常明轩,这两人全是必翔的心腹,而且长于交际,一同来到办公室。必翔把方才的事,对他两人说了一遍,又说:“这事关系太大,明天区同书来了,必须从他口中,讨出一条线索来。你两人一唱一和,得要帮着我说话。我的意思,最好能由他夫妻两人做一个介绍,请他岳母随时监察田见龙,把见龙的行踪同他一切举动,随时报告与我们。我们这件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不知你二位对于我这主张,以为如何?”常明轩略一思索,说:“总监的计策,可谓探骊得珠。不过据职员想,恐怕不能如是之易。因为我们同区同书原是初交,不能说很深的话,怎好意思指定叫人家长亲给我们效力呢?再说这件事,谁不避嫌疑,他倘然当面拒绝,说我的岳母并不认识田见龙其人,那时岂不封死了途径?总监连张口的余地也没有了。”必翔听明轩这一席话,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道:“到底是你有见识!错非你提醒我,这一局事,简直要闹僵了。到底依着你的意思怎样办才好呢?”明轩一笑,附在必翔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套,必翔赞道:“好计!好计!这样办理,不愁他不入圈套。并且还得反过来求我们,情愿为我们效力,这就叫制人而不制于人。事不宜迟,你同步瀛下去就赶紧预备吧!”常明轩应了一声“是”,向步瀛招手,两个人一同到秘书处,寻了一间很僻静的屋子,明轩授意,叫步瀛写了三封假信,一篇报告书。彼此又看了看,十分妥洽,这才把书信又呈到必翔面前。必翔看罢,放入自己腰袋中,又嘱咐周、常两人,明日下午你们要早到我宅里去,咱们也好商量临时对付他的法子。二人连声答应,必翔这才离了警察厅。回到自己本宅,吩咐厨房,明天下午,预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一切菜品,俱要格外精美。如做得好,我还要额外赏钱。厨子听见赏钱的话,自然格外高兴,从当日起,便手忙脚乱地预备起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周步瀛同常明轩便一同来了,必翔把他们让到跨院小花园中,在三间精雅的回廊中,套着一间图书密室。密室中陈列着汉鼎汤盘,很值钱的古董。墙壁上挂八条石头心的画屏,自来长成的山水人物,上下配着翁方纲的八言大对。写字台上放着铜雀瓦砚,官窑的笔筒,上好的松烟香墨,贺莲青的上品羊毫,旁边立着一架小书橱,书橱中放着不少老版书籍。另外两个金丝楠木小茶几,四张楠木小椅子,雕刻得玲珑剔透。几上放着福建雕漆的小茶盘,每一个小茶盘中,放着乾隆青花白地小盖碗,配着两个小折盅。真是窗明几净,毫无点尘,这原是必翔养静的所在,连他那日本爱妾轻易都不能到这地方来。今天因为宴请贵客,又兼有秘密的事面商,所以先把陪客让到这间屋里。
  周、常两人坐定,小厮鹿儿把茶沏好了,必翔向他摆手,说:“非经呼唤,不得进来!”鹿儿出去了,必翔这才向他两人开口,说:“今天的事,全得仰仗你们二位,随机应变,用旁敲侧击的法子使他无可转身,自然而然地就得走入我们范围。但是谈话之间也要有一种擒纵手段,不可操之过急,使他没有下台地步,那倒闹僵了。”周步瀛笑道:“总监自请万安,我们两人决不能给您坏事。不过据晚生想,这事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再说不迟,万不可迎头揭开,使他一进门就不高兴,以后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必翔点头,说:“你虑得很是!”常明轩又插言,说:“我们在酒席筵前,不但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捡他高兴的说,多多地灌他几杯酒,但又不可将他灌醉,只使他有六七分酒意,回来用话一激他,他有酒力助着什么事都敢应承,自然会钻进我们的圈套。总监请想,这样对付他岂不是更进一步吗?”必翔鼓掌赞成,说:“你的计策果然更妙!这样一来,此事不难得到十全成功。”三人正在秘密设计,只见小鹿儿用手敲着门窗,必翔喊道:“有什么事?进来回话!”鹿儿推门进来,回道:“总统府的区大人已经来到,这是他的名片!”说着将名片呈上去,是用极讲究的西洋纸印的,上联官衔是:大总统府英文秘书,正中区广两个字,下印同书香山,背面还有英文同照相,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必翔看了,连说:“快请!快请!”自己也随着迎出来,周、常两人也随在后面。
  此时鹿儿已将区广引入花园,必翔举目观看。他穿一身西服,外罩厚呢大氅,头戴貂皮英式便帽,手执嵌金丝的手杖,鼻架最新式的眼镜,足着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直响。必翔跑过去,先彼此一鞠躬,又拉手表示亲近,紧跟着给周、常两人介绍,挨着握手,这才把他让进密室。区广摘帽子、脱大衣、放手杖,鹿儿在一旁侍候着,必翔请他上座,区广一再谦逊,说:“学生是新进后生,怎敢同老前辈抗礼!”必翔笑道:“阁下青年英俊,是大总统府特别倚重之人,兄弟久想领教,只因敝厅公事繁冗,实在无暇,今天难得有过一点工夫。特备了一桌粗席,几杯淡酒。所约的陪客,也没有外人,全是道义文字之交。难得区先生赏脸,肯光顾茅舍一叙,这真是三生有幸。千万要脱略行迹,不存客气,我们也好畅谈肺腑。今天你是主客,当然上座,就不必谦逊了。”区广听必翔说得这样恳切,便拱一拱手,坐在上面椅子上。鹿儿沏过上好的盖碗茶,必翔亲自捧着送至区广面前,然后坐定了慢慢问道:“区先生是几时到的差?兄弟时常到总统府秘书厅,总是彼此相左,不曾会着。要不然,焉能迟到今日才下帖邀请呢?”区广道:“晚生到差日子并不甚多,以前是在唐总理幕中,后来蒙他老先生荐至公府,充当英文秘书,前两个月方才到差。后来唐总理赴津,晚生本想辞职随他同走,是大总统项公当面挽留,并奖励晚生英文甚佳,以后还要特别提拔,不要存五日京兆之心。晚生感总统知遇,这才凝神定气,努力于应尽职务,以报知己。在此蹭蹬期内,所以老前辈到秘书厅未曾迎候。实在抱歉之至!”必翔听他谈吐文雅,心中倒也十分敬慕。又问道:“阁下到北京有几年了?”区广道:“晚生是去年武汉起义后才到的北京,屈指计算还不足一年呢!”必翔道:“想来堂上一定是椿萱并茂,迎养在京了!”区广道:“晚生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有内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儿,随晚生在京度日。内人因为通文,现在女子中学充当教员。”必翔听他说夫人在女学当教员,不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尊夫人学问优长,当然是蔡、谢一流人物。阁下有此贤内助,更是相得益彰。兄弟有一事相求,但不知能够俯允否?”区广道:“老前辈有何吩咐,自请直言,只是晚生能力所及,无不愿效微劳!”必翔道:“兄弟有一侧室,名叫樱子,乃是日本国人。她当年在国中,倒是很读过几天书,也曾在中学毕业。后来嫁了兄弟,又生了一个小儿,也就无暇读书了。她所学的,多半是和文,对于汉文,程度相差甚远。兄弟有意叫她再补习几年汉文,只可惜没有相当的老师,如今听阁下说,尊夫人的汉文程度一定很优,兄弟冒昧要求,想请尊夫人每天能腾出一两个钟头来,到舍下教一教汉文,每月束脩,必当从丰,但不知阁下可能曲允否?”区广略一思索,说:“老前辈这样抬举贱内,她当然乐从。不过贱内的学问浅薄,恐不足为贵如夫人之师,还是请老前辈另寻学问好的聘请吧!”必翔大笑道:“这话太谦了!既然能为中学校之师,怎见得就不能为小妾之师呢?要一定这样说,便是故意推辞,不屑就了。”区广本是初入宦途的人,怎禁得他这样拿话一激,便赶紧解释道:“老前辈错会意了,承你这样抬爱,我们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屑就的理!明天晚生便打发内人造府拜见二夫人,只可做交换学问的朋友,师生之礼,万不敢当!”必翔听他应了,连忙拱手致谢,说:“阁下玉成之德,没齿不忘,明天当使小妾敬谨迎候。”周步瀛也跟着凑趣,说:“向来我们中国好请日本教习,教我们本国的人。如今却有本国教习来教日本人,将来教育史上,也可增添一段佳话。”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又谈了一阵闲话。
  必翔看一看壁上挂钟,已经快交七点了,便吩咐调桌入座,好在仅仅四个人,只用了一张花梨小八仙桌,四个人在四面一围。所上菜蔬,只拣精致的留在桌上,不甚精致聊以充数的,随着上便随着撤下去了。三人轮流着让区广喝酒,区广的酒量固然不小,但是怎禁得三个人有意灌他?这一席酒尚未吃完,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必翔让他吃饭,他也吃不下了。便吩咐撤去,又叫鹿儿沏上好的龙井茶,好给区大人解醒,自己亲递吕宋烟,让区广吸。区广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吸了两口烟,立起身来,意思是想要告辞。必翔满面赔笑,说:“区先生请暂停贵步,兄弟有一事不明,想在台前领教。无论如何,请阁下帮兄弟这个小忙。”区广只得仍旧坐下,心想这个人初次请我吃饭,便有事相求,他这顿饭,也实在难扰了。嘴里敷衍着,说:“老前辈有何事见谕?晚生洗耳静听!”
  必翔不慌不忙地从衣袋中取出三封信来,递与区广,说这三封信中全与阁下有关,请你详细地阅看一遍,自然就知道了。区广听他这样说,不觉“轰”的一声有点惊魂失措,连忙把信接过来,抽出来看。才看了头一封,跳起喊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人造的谣言?我同姓田的,仅仅见过两次面,连朋友的程度还够不上呢!怎么说他是我的大舅子?况且他姓田,内人娘家姓水,田水怎能合成一家?要这样说,桑田可真变成沧海了。这是哪儿的事呢?”必翔听他这样暴躁,心中怪可笑的:你的丈母娘贵姓,这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常明轩的主意,可真坏啊!随向区广笑道:“阁下不必着急。兄弟对于这种望风捕影的话,根本上就不能置信。不过我们大家看看,作一个笑话罢了。请你再看那两封信,比这一封还可笑呢!”区广又抽出那两封看,不觉大笑道:“晚生同田见龙这一门内亲,是非认不成了。不是郎舅,又成了连襟,到底这一门亲,也不知怎样论才好呢!这都是我那岳母,无缘无故地造这种孽。上海人太不开眼,黄瓜拉到茄子架上,真成了笑话了。”必翔听他说完,故意做出一种庄重的神气来,问道:“怎么令岳母老太太倒与田见龙有什么往来?这事倒得领教了!”区广此时想不说也不成了,又兼他正在醉中,也忘记了关系的轻重,便脱口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呢!那田见龙同晚生是同乡,在幼年时候,他同家岳母住在一条街上。两家的感情很好,他比内人大两岁,内人生的那一年,恰赶上他的母亲去世,他家中的日子又不宽裕,雇不起乳娘,家岳母看着他十分可怜,特特地把他抱过来,同内人在一间屋子里奶着,因为这个缘故,他家便把他寄在家岳母的名下,作为义子,其实彼此连一点亲戚也没有。后来他在本县小学上课,天资倒是非常的高,只可惜他不守本分,对于本校的规矩从来不肯遵守,而且十几岁的学生便高唱革命排满,校长看他太危险了,便悬出牌示来,将他开除。他离了学校也不回家,不知什么人,借给他几十块钱盘缠,他便一直跑到东洋日本,跟革命党合在一起,大闹起来。听说张博泉、华自强一干人,全都很爱惜他,情愿帮助他学费,叫他在海外留学,他从来不曾在某一学校中毕过业。这里学三个月,那里学两个月,不是他自己因为奔走革命,中途辍学,便是人家学校里,因为他不守校规把他驱逐了。他自从到海外,七八年不曾回乡,去年武汉起义他随着孙中山跑回中国,却又独树一帜,发起了一个什么社会团,听说发起的还不止他一个人!还另有一个叫什么虎的呢!”区广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常明轩在旁边便代为督促,说:“可见区大人知道得非常详细。这个什么虎的不知他姓什么,是哪里人氏?”区广道:“此人姓洪名化虎,乃是江西的人。他本是世家子弟,学问也不坏,在日本留学多年,当初也是铁血团同盟会的人。后来因为他宗旨不定,又想在会中充当领袖。同人看他很危险,便把他排挤出会。他赌气回到北京,在大学充当教员,后来见武汉起义,革命成功,他又跑到东京去,勾结田见龙,自己发起了一个社会团。大意是想要分平民党的势力。这个人非常狡猾,他专利用田见龙勇猛之气,什么事全可做得出来。可惜这信中却没有提到他,足见他处处防人注意,只在暗中操纵,却叫田见龙去出风头。老前辈对于他这个人,还要特别注意才好呢!”必翔听完了这一套,立起身来,向区广深深鞠躬,说:“难得区先生这样指教,使我顿开茅塞。不过这几个写信的人,一定要向区先生身上拉扯,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这一句话,却把区广问得不好回答,立刻涨红了脸。常明轩在一旁代为解释道:“这一定是那姓田的在上海招摇,他要假借区大人在总统府的势力,有所图谋,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的。要不然,将来倘发生意外,区大人虽说不怕,到底要吹入总统耳中,于区大人的前途也恐怕要发生连带影响。”明轩用这恫吓的话头在旁边一敲,区广早吓得变颜变色,把方才的酒意,都吓丢了一半。很惶急地反倒向明轩请教,说:“常先生!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免去田见龙招摇呢?我想也许是因为家岳母同他在一起,才发生了这种事。我今天便拍电报到上海,将家岳母邀回北京,他自然也就无的可借口了。”
  必翔等听他这样说,便单刀直入,说:“原来令岳母现在还同他在一起,可见本厅侦探的报告,并非虚诳了。”区广听说侦探报告四字,不觉又是吃惊,又是怀疑,忙追问道:“原来贵厅还有报告,老前辈能否把这报告书,赏给晚生一看?”必翔郑重地说道:“要论这报告书中的关系重大,本不当与阁下看,因为方才听阁下所说的话,全是光明磊落,并无丝毫掩饰之词,足可证明阁下与田见龙并无丝毫关系,因此兄弟才敢开诚布公,把这报告书与阁下观看。但是有一个条件在先,你看过之后,千万要严守秘密,别令在座以外的人看见,这是顶要紧的。”区广连声答应,说:“这是当然的!不劳老前辈嘱咐。”必翔将报告从衣袋中取出,交在区广手里,区广才看见了几行,早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几乎立不起来。好容易挣扎起来,向必翔深深鞠了一躬,说:“老前辈,绝不会有这事情的。不知晚生得罪何人,如此血口喷人,叫我如何担当得起!幸亏老前辈眼光明亮,态度深稳,把晚生叫了来,当面商榷,这要放在云处长身上,只怕晚生早已就捕,遇巧连性命都保全不住了。”他一壁说,一壁向必翔连连鞠躬。必翔心中好笑:我只做了这一封假报告书,便把你吓成这种样子,要是真逮捕你,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外面却义形于色地说:“兄弟做事,向来谨慎。何况凭你老哥这样品学兼优,少年英俊,更绝对的不会有这种事。不过我们要想一个法子,洗涮洗涮才好。要不然,蛇影杯弓,前途也是十分可虑的。”必翔用话一挤,区广更觉此事危险,他便不假思索,说:“晚生也没有旁的洗涮法子,只可把家岳母用急电请到北京来,从此永远同他断绝关系,看他以后还造谣言不造!”必翔尚未答言,周步瀛早抢着说道:“区大人你的这个法子更不妥了。你请想,令岳母虽同他在一起,到底他借着区大人势力在外招摇,绝不敢在令岳母面前明目张胆地做,因为疏不间亲,令岳母虽在他那里,究竟她的真心总还是向着自己女儿同姑爷,决不愿有人假借女婿的名姓招摇,致使他仕宦前途发生障碍。如今有令岳母在他面前监视着,他尚且有此轨外行动,假如一旦令岳母来至北京,他在上海,当然更毫无忌惮,遇巧了还许说令岳母此次来京正是奉了他的密令,与区大人当面接洽要事。这种谣言一散布,岂不弄假成真,区大人更没有辩护余地了吗?”周步瀛这一解释,区广仔细想,果然有道理,但是不叫岳母回来,这种疑窦,必永远存在必翔心中。倘再有人造谣,恐怕他就未必能这样客气了,思前想后,忽然得了一个主意,便对必翔道:“晚生有一计在此。可以不叫家岳母回来,反能利用家岳母的力量知道田见龙在上海是否有轨外行动与假名招摇的种种事实,不知老前辈赞成否?”必翔一听,心说入彀了,面子上却假作惊异,说:“区先生还有这样奇谋妙计,兄弟欢迎之至。就请你借箸一筹罢!”区广道:“晚生可以在贵室中,写一封详细的英文信,说明田见龙假借我的名字招摇,闹得北京满城风雨,晚生与她女儿,同居北京,实在担当不起。因此恳求她在上海要随时注意田见龙的行为,设法纠正他。并随时把他的情形,报告给晚生,以便预防。这样便是从根本上可以免去是非,我想老前辈一定赞成这个办法了。”必翔鼓掌道:“这个法子,实在太妙了。不止你老哥可以卸去嫌疑,而且我们本厅中人,以后也不至再为谣言所惑。鹿儿,你快把英文信纸与自来水笔取来,区大人等着用呢!”鹿儿正在门外伺候着,一听必翔吩咐,便即刻跑到后宅,把姨太太的英文信纸同自来水笔取来,放在屋中写字台的上面。区广定一定神,坐在椅上,拿起自来水笔,一挥而就,写了两张英文信,交与必翔观看。必翔不认识英文,常明轩也是门外汉,只有周步瀛精通英文。必翔略一观看,便交给步瀛,步瀛详细地看了一遍,对必翔道:“这信写得周密极了!就由本厅发吧。”必翔点点头,又向区广再三致谢,说难得阁下这样帮忙,可以减轻兄弟几许责任。区广也再三逊谢,说:“这全是老前辈格外周全,保全晚生的名誉,连带便是保全了晚生的功名,只有晚生向老前辈致谢,怎么老前辈反倒说这许多客气话呢!”常明轩在一旁道:“全当的是总统的差,办的是总统的事,理应彼此关切,互相援手。你二位全可以不必言谢了。”

当前:第24/3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