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3/32页


  鹿儿本是一个极顽皮极刁钻的孩子,如今受了姨太太委托,公然当起姨太太的代表来,他的身份便立刻高了八丈,喜洋洋地出了公馆,一直去寻徐灵光。才一进公馆的门,就看见一个人,仿佛像疯子似的,蓬头垢面,却穿着一身泥污破烂的洋服。走起路来,一溜歪斜,满嘴里也不知说的什么话。灵光在一旁架着他向外走,鹿儿因为躲闪不及,恰恰同他撞了一个满怀。那疯子举起手来,便打了鹿儿一个耳光子,还骂道:“什么东西!敢来挡老爷的路。”鹿儿在主子跟前,都不曾挨过耳光,如今被一个不相识的疯子打了,他如何肯善罢甘休!立刻也撒起疯来,拉住那个人的衣裳,大撞其头,嘴里也乱骂道:“臭要饭的花子,就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睁眼看看,送你到警察厅,先押三个月再说!”哪知鹿儿不说警察厅还好,他这一提警察厅,更触动了那疯子之怒,骂道:“你原来是警察厅的狗,我今天非打你这狗不可。”一边说着,那拳头更雨点一般地擂下。鹿儿也伸手打他的嘴巴,徐灵光忙拦道:“鹿二爷!你不可无礼!这位是宣慰使臧大人!”鹿儿骂道:“什么脏大人,臭大人,我一概不管。我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破要饭的大人!你趁早不必拿大人两个字唬我!我什么没见过啊!”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亏门外的警察,同灵光两个听差的,把鹿儿拉到一边去,才算解了围。
  灵光将臧汉火送到大门外,仿佛送祟鬼似的,把他架上马车一直拉到新租的房子去了。然后进来接待这位姨太太代表,鹿儿仍然是哭着喊着的不答应,说是扯破了他的库缎棉袍,踩脏了他的武备斋靴子,我这代表也不当了,非回宅去见姨太太当面诉这委屈不可。灵光无法,只得拿出二十块大洋钱来,作为赔偿他棉袍靴子之用,他这才不说什么了。灵光知道他此来的职务,便对他说:“我这里也有一位监视人,最好你们二位同往。我给你介绍介绍。”随将鹿儿引到书房,同他家那一位教读的老夫子相见。灵光家中的老夫子,是京西房山县的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喜字,号叫仲禄。虽然也是一位黉门秀才,但是他可绝对不是秀才的行径,什么调皮无赖的勾当他全能做得出来。灵光为何要请这样一位老夫子呢?其中也有一点渊源:因为警察厅里的卫生处长卞子康也是房山县人,同上官喜是同学朋友。并且在他未发迹以前,也同上官喜在一处狂嫖滥赌,并伙同诈欺取财。这一年在房山实在立不住脚了,是上官喜在车站上骗了山西人一笔财。要问他怎么骗的?说来也真可笑,原来上官喜家中本是财主,有四五座煤窑,还有六七处买卖,内中一位掌柜的叫老郭,是山西榆次县人。在他们铺子里一住十年,不曾回家,手中积蓄了三千两现银子。这一年忽然想回家,却不肯把银子汇回去,一者舍不得花汇费,二者又怕路上出了岔头。于是把三千银子随身带着,怎样带呢?他真是异想天开,定打了十把洋铁壶,每一把壶里装上三百银子,一律提入火车中,随身带着。这真是身不离货,货不离身。自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哪知未走以前,被少东知道,注上了意。临走这一天,上官喜预备了极好的酒给他饯行,喝得有些醉意了,又亲自送他上火车。郭老西喝得糊里糊涂,就上了车。上官喜乘他觅坐之际,一手提着一把铁壶,跳下车来,交给卞子康一把,自己提着一把,一溜烟早跑得没有影儿了。他本人跑到天津,半个月工夫把三百两银子花了一个精光。卞子康却拿这款作盘缠,一直跑到沈阳。那时候正是余双仁做东三省总督,便夤缘入了双仁的幕府。后来双仁回京,他也随着回来。几年的工夫,居然做到北京警察厅卫生处处长。上官喜知道他发迹了,便从房山跑到北京,寻卞子康求差使。子康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心里却非常讨厌他。心想这个坏小子,要把他拉到警察厅中,他不定又要闯什么祸,丢什么人。但是不给他想法子,他倘然翻了脸,把当日的情形,和盘托出,我的颜面何在?还能在北京混吗?踌躇了几天,忽然徐灵光托他请老夫子,他灵机一动,便把上官喜荐了去。从此便在徐家教读。
  灵光看他人很精明,于是把那监视掘银的优差,就派到他头上。这一天,鹿儿来了,灵光给他两人介绍,并叫他们即刻就到西城去,看一看动静。上官喜正在憋得难过,听东家这样说,如同奉到赦旨一般,挽了鹿儿的手,一同出门。叫了两部车子飞也似的一直拉到西四牌楼,在孙家门前下了车,高视阔步地走进去。恰同牛力田打了一个照面,力田正在指挥工人,在那里掘地,见上官喜领着一个青年进来,知道这必是徐灵光派来的监视人,赶忙过来招呼。把他们领进院中,二人抬头一看,只见满目荒凉,空落落的好大一片场院,足有五六亩地,破砖烂瓦,举足绊人,荆棘丛生,也无人剪除。房间全都拆毁了,只有将倒未倒的破墙壁,还依然存留着。看那接连不断的一片房基,当日总在百间以外,如今孤零零的只剩了三间矮小的房,靠着院子的尽南边。牛力田把他两人一直引到屋中,屋子是两明一暗,里间是孙家的卧室,外间也是厨房,也是客厅,已有两个人在这里坐着喝茶。牛力田忙给引见,说这两位就是徐先生派来的监视人,这位是有名的三只眼先生。上官喜望了望他,见他宽袍大袖,戴着一副大眼镜,倒是很有个先生的派头,只可惜是一双眼睛,那只眼早就瞎了。上官喜本是一个调皮不过的人,当时便笑道:“这位先生,当然是三只眼睛,因为原来的两只眼睛全并到这一只眼里去了,这就跟聊斋上的瞳仁语是一样道理。怪不得他能上彻三光,下透重泉呢!”三只眼本是一个不通文理的粗人,听了这话,还以为是夸赞他呢!高兴得了不得。连连说:“过奖!过奖!”力田又给引见那一位,说:“这位米先生,是振兴木厂老板,此次掘银子的大股东。他一位拿出八百块钱来,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真不愧一位大商业家。”上官喜仔细看这一位米老板,只见他年纪就在四十上下,矮矮的身量,却是横宽,极其肥胖。这时正在十月初旬的天气,并不十分寒冷,这位先生却穿着一件狐狸的袍子,是枣红宁绸的袍面,又宽又大。他穿在身上,仿佛又受不了那热度的威胁,头上已经涔涔滴汗,一面用手巾拭着,一面同上官喜、鹿儿两人打招呼。两人看他的神气,都觉着可笑。鹿儿便发坏,问上官喜道:“上官先生,你曾看见过旱魃是个什么样儿吗?”上官喜笑道:“鹿二爷,你怎地这样不开眼?连早魃全不曾见过!听我告诉你,那早魃是高不满三尺,宽有二尺半,一身的红毛净出汗,你要看见他,一定得吓得向后站。”他这一形容,把在座的人全招笑了。牛力田明白他两人是打趣米老板,心想这是一位大股东,掘银子的事,专指他出钱,倘然招他不乐意,他赌气不拿钱了,这种工作,立时就得告停。于是用旁的话打岔,说:“你二位不是来监工吗?我领着去看看吧!多亏三只眼先生,已经指给了一条明路。据他在三更时分,星斗俱都出全之际,站在房顶上,瞭望了一番,说是东北角上,有一股金银气,直冒了几百丈高,上冲霄汉,那一万大元宝,确确在东北角的地基之下,认准了向下刨,不出三天,准能发现。如今正在那里动工呢!请你两位贵人,亲往看一看,或者即时发现也说不定。”
  上官喜同鹿儿随着牛力田到院中,看视了一回,果见东北角上,掘了很大一个坑,足有五六丈深,一律全是三黄土和石灰,底上已湿润润的,看神气是要出水。上官喜道:“啊呀!不好,这眼看要掘到泉眼上了,再掘几下子,就要变成井了。好危险,别再掘了!再说当年他埋银子,绝不会埋得那样深,你们快快改变方向,不要瞎胡闹啦!”几句话说得牛力田俯首无言。鹿儿本是借着这种差使想在外边足逛一气,他焉肯在这土坑边长久地立着?一把手揪了上官喜,说:“上官先生,咱们寻个地方喝茶去吧!谁耐烦在这里看掘坑的?”上官喜也是一样的想去玩,听鹿儿这般说,正是恰合孤意,连声应道:“好!好!我陪二爷去玩。”他一壁说着,心中一壁打算,现有二十块大洋钱在他腰中,我得想法子把他哄喜欢了,然后吃喝嫖赌吸大烟,可以足乐一气,却用不着我出一个钱,这就叫作架秧子,吃哥儿,难得我今天走着这样幸运。他心中打算好了,面上便做出极亲恳样子,说:“鹿二爷,我看你真是一位漂亮人物,怎能不得姨太太的欢心?难得我今天交着你这样好朋友,只可惜我手中无钱,要不然,咱们一同到南城外先上元兴堂吃过饭,我认识一家私门头,他那里有很美的大妞儿,还有上好的鸦片烟,咱们在他家高兴一天一夜,也花不了几个钱,你看多好啊!”鹿儿听他这样说,立刻便眉飞色舞,用手拍着上官喜的肩头,笑道:“上官先生,你有这样好地方,为什么不早说?咱们在这里,瞎耽误半天工夫,有多么可惜啊!你不要发愁没钱,我身上带着四五十块呢!我出门时候,姨太太就赏了十块,我自己还有钱,再加上你们东家那二十元,还不够咱们花的吗?快走!快走!”上官喜听了,愈加欢喜,在街头上叫了两部很干净的人力车,也不讲价钱,便跳上去。拉车的知道这是财神爷,问明了是到南城,便撒开了在马路上一跑,转眼就出了顺治门,一直拉到石头胡同元兴堂。这时候天已四点多了,鹿儿叫柜上开付车钱,每人四毛。两个人直到后边雅座,跑堂的认得鹿儿,知道是警察厅吴大人面前最红的小厮,哪敢怠慢,把二爷叫得震天响,说:“难得二爷今天公事不忙,到城外消遣消遣。这天气还早呢,我先给二爷沏一壶张一元的小叶茶,您二位慢慢地喝着。想吃什么,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好叫他们加意地做,省得二爷吃着不适口。”鹿儿点头说:“好!好!就是这样。”少时小叶茶沏上来,鹿儿同上官喜,一边喝茶,一边谈那私门头的妞儿长得怎样美丽,伺候人怎样周到,评头论足,正在津津有味,忽听外面有人招呼鹿二爷,紧跟着就掀帘进来,一见面就深深请安,说:“难得二爷这般高兴,我们也来凑凑趣儿。”鹿儿看见这个人,似理不理的,只点了一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那人却仍是笑着巴结,说:“我们当侦探的,连二爷大驾到什么地方全探不出来,这差事还能当吗?”原来这一位是警察厅侦探队队长袁庆三。他们当着警察厅的差使,对于总监面前的红人,千方百计想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如今看见鹿儿同着朋友跑来元兴堂吃饭,这真是千载遇不着的机会,怎能轻轻放过。一个人跑过来,又是张罗烟,又是张罗茶,又问二爷想吃什么,我来替你代要。这位鹿二爷,哪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仰着脸,说三句不准应一句,仿佛对待奴才似的。袁庆三却仍然是殷勤献媚,非把鹿二爷哄欢喜了,决然不肯出这屋子。后来还是说梅兰芳在第一舞台,今天白日唱《戏凤》,二爷吃过饭去听戏,正是时候。我给您定好了包厢,在那里候。鹿儿点点头,说:“扰你这一出戏吧。”袁庆三听他答应了,直比得着什么优差,脸上还觉着光彩,匆匆地跑出去,要包厢,又对元兴堂柜上说:“回头鹿二爷无论吃多少钱,满记在我的账上,连酒钱全由我开,不许收他一文。”柜上连声答应,他这才到第一舞台去了。鹿儿同上官喜在元兴堂一路大吃大喝,吃完了一算账,一共是六元八毛五,鹿儿掏出十块钱来,叫堂倌拿到柜上去找,堂倌笑嘻嘻地说:“二爷请您收起来吧!袁老爷早已候了账啦!”鹿儿也不客气,仍然将钱带起。门外早已有人雇好了两部车子,二人出元兴堂,坐上车,直奔骡马市大街,到第一舞台门前。袁庆三正从里面出来,一把手挽了鹿儿,直拉到包厢中。此时杨小楼的《恶虎村》已经成了尾声,只听他哭了一声仁兄,便进去了。紧跟着是《戏凤》开场,满园的电灯,已经明亮,梅兰芳的凤姐一上场,台下便如春潮般地喊了一声。王凤卿的正德皇帝,扮出来倒是雍容华贵。这出戏唱完,已经快九点了,鹿儿同上官喜本来无心听戏,一个想着逛暗门,一个想着吸大烟,只因碍于袁庆三的面子,不得不敷衍一场。没等散戏,他两个人就先溜了。
  鹿儿问上官喜:“私门子在什么地方?”上官喜用手指着,说:“不远,不远,就在粉房琉璃街。我们连车全不用坐,几步就到了。”他在前走,鹿儿后面跟着,果然没有多远,已经来到门前。上官喜伸手在上门槛上一按,里面电铃响了,一连按了三长一短,就听得里面有人招呼,紧跟着两扇门开了,是一个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老妈子,穿着一身头蓝裤褂,却打扮得非常俏皮。她一看见上官喜,便表示出不大欢迎的神气,不笑强笑地说道:“上官老爷,您今天来得真不巧,我家姑娘已经出条子去了。”(按:北平娼妓被叫陪酒谓之出条子,天津谓之上买卖。)上官喜也不理她,拉着鹿儿,一直往里走。老妈子关上门,在后面跟着他们。她的院子本来很深,三人尚未进正院的门,老妈子便高声喊道:“上官老爷来啦!”她这一声喊,明是报告与屋中人,及早躲避。上官喜本是窑皮,焉能不明白这种戏法?他拉着鹿儿,一直往上房跑,正想掀帘闯进屋中,屋中早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门前将两臂一抬,便把二人横住,不能越雷池一步。妇人嘻嘻地笑道:“两位老爷!略候一候,二姑娘屋里有人坐着。少时便腾出来,请您先西屋坐吧。”上官喜听说屋里有客,也不敢过于冒昧,便一同先到西屋。
  西屋便是这妇人的卧房,陈设得也极其讲究,铜床上挂着蛋青洋绉的帐子,帐子内摆着整副的烟具,烟灯还在点着,象牙枪上安着一枚广东允鸣氏的大烟斗,烟斗上装着一粒有黑枣大小的烟泡。上官喜此时已经瘾得涕泗滂沱,也顾不得让人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先把一口烟吸净,拿起签子来,想烧第二口,却没有烟,只好立起身来,招呼拿烟。哪知才站起来,却见玻璃窗外一个穿制服的军人向外走着,上官喜当时便注上了意,朝着鹿儿向外努嘴,鹿儿也向外观看,那军人已经走出正院去了。紧跟着老妈子过来让,说:“客已经走啦,请到东屋坐吧!”二人又来到东屋。那中年妇人,正在拿着大烟盒子抹烟膏,一面又周旋,请二位老爷随便坐。两人分坐在两边椅子上,却看不见二姑娘在哪里。鹿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家里就是这两个活人吗?年轻的妞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妇人笑道:“老爷别心急,我已经派人去接她,少时就来。您先吃一口大烟,慢慢地候着吧。”随让他两人在床上躺着,自己亲手给他们烧烟。上官喜一连吸了四五口,瘾过足了,又喝了一杯茶,立刻精神焕发,鹿儿只吸了一小口,便坐起来,口中衔着烟卷,问妇人道:“方才出去的那个军人,他是什么营头的?怎么也来逛私门子?”妇人听鹿儿问到军人,立刻脸上现出一种恐慌的神气,说:“他……他是禁卫军的连长锡老爷,只同朋友来过一次。今天也是来寻朋友,他在这里并不认识谁。”鹿儿听她这样吞吞吐吐的,也不便再往下问。正想说旁的,忽见门帘一动,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妞儿,穿着鹦哥绿绮霞缎的袍子,青花缎的皂鞋,梳着黑光的一条大辫子,面上虽不施脂粉,却天生的白皙,五官非常秀媚,两只眼尤其顾盼生姿。上官喜一见了她,便蓦地跳起来,说:“我的二小姐,二姑娘,你可来了!我今天给你陪来一位好客,你看模样儿有多俊俏。”说着便用手指点鹿儿给她看,二姑娘笑吟吟地,说:“谢谢你!”随坐在鹿儿身旁,问他贵姓,鹿儿回说:“姓鹿。”二姑娘见他人物漂亮,当然格外周旋,彼此说说笑笑的,直到夜间十一点钟。鹿儿说:“我还得进城呢!”便留下了五块钱票子,一定要走。依着上官喜的意思,想把他留到这里,鹿儿却执意非走不可。二姑娘再三叮嘱,明日早来。鹿儿一面答应着,已经走出门外。到大门外,又回过头来,看清了她的门牌号数。上官喜还认着他明天想自己来,便说:“二爷再来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冰人月老啊!”鹿儿道:“我决不单走,再来时候,一定先到你书房去。不过明天怕来不了,因为明天是姨太太的三十整庆,我哪有工夫能出宅呢?她这家姓什么?我也忘记问了。”上官喜道:“这是有名的冯二混家里。凡是逛过私门子的谁不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就叫二混。当年是口袋底有名的人物,后来嫁得一个唱戏的,如今男人死了,她本人又已老大,便指着她女儿生活。别看她操这种下贱事业,手眼却很大,差不多当道的文官武将,没一个不认识她的。”鹿儿点点头,便急忙抓了一辆人力车,跑进城里,一直回到宅中。
  次早向姨太太报告一切,把掘银子的事报告完了,樱花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吃过早饭,再去看看。或者他们欺负你是小孩子,指东说西,明是在那边掘,偏告诉你在这边,叫你捉摸不定,他们好暗中捣鬼,这样也是说不定的。”鹿儿笑道:“这一层姨太太倒不必过虑。因为徐先生派去的监视人很精明呢!他们纵能瞒过我,也瞒不过他。不过据我看,这件事有多一半靠不住,将来掘出来,我们是白捡,掘不出来,我们也不必指望他。如今倒是有一桩事,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要真能办一个水落石出,咱们老爷立刻可以升官,姨太太也可以随着发财,便是我小鹿儿,也要算有功之人,多少也可以沾一点光。不过这件事我可不敢向老爷去回,姨太太要能担任起来,咱们就办;你要不能担任,只好作为毋庸议,我也就不必说了。”樱花笑道:“你这小鬼真刁钻!我有什么不能担任的?你何必拿这反面的话来激我呢?快快地说是什么事情,可得有凭有据,空放屁是不行的。”鹿儿道:“自然有凭有据,没有凭据,我敢说吗?前几天我听老爷对姨太太说闲话儿,什么项大总统暗地里有交派,说是据公府的高等侦探报告,目前有什么军头,勾结关外的宗社党,想在北京起事,军人入党的已经有了不少,叫咱们老爷随时侦察,务须早早破获才好。这是我听老爷亲口对姨太太说的,不知姨太太可还记得吗?”樱花道:“你莫非得着了什么消息吗?快快对我说。我今天晚上便报告给老爷,叫他连夜拿人,别放跑了一个。这件事老爷正在发愁,恐怕总统催下来,无法交代。如果能从你身上破获,将来不但得一笔重赏,遇巧了还许保你一个官做呢!”鹿儿向四外看了看,屋中并没有旁人,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在樱花手中,说:“太太一看就知道了。”樱花在日本中学毕过业,又在中国住了十几年,汉文是很通的,拿过信来见信皮上写的是:“北京前门外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冯宅收下,转交锡老爷次印文年台启”,下款落的是:“自吉林长春联缄”。樱花先问道:“你认识那姓锡的吗?”鹿儿道:“我并不认识他。”樱花道:“你既不认识他,这封信怎会到了你手中呢?”鹿儿道:“姨太太,你怎么这样啰唆!你快看信里的事,管我认识他不认识他呢?”正说到这里,忽然帘子一动,鹿儿伸手把信抢过来,仍然揣在怀里。原来是女仆郭嫂,来请示姨太太开饭不开,樱花说:“我不饿呢!你快到老爷书房,打一个电话,请老爷今晚早一点回来,我有要紧的事同他商量。”郭嫂答应一声是,便扭头去了。鹿儿又把信取出,自己伸手抽出信瓤儿来,给樱花看,只见上面写道:
  文年仁兄大鉴:弟在此间,广为招募,入股者已有数百人,皆我族中之好男儿,急欲恢复旧业者。敬、恭两君,颇肯解囊相助,唯敬君甚窘,所助无多。恭君远在青岛,输送不易,弟之客栈,营业尚佳,然不过用作机关,以之挹注款项,购买利器,甚不可恃。吾辈旧店中,尽多热心伙友,望兄广为劝募,源源寄来。若各部中能有少半数入股赞成者,即不妨冒险一试,合族兴亡,在此一举,兄其努力为之。并会同福海诸君,暗中促进。唯马二人极狡桧,彼效忠当途,不能与我等并立,若令知之,即根本破坏矣!再我之客栈,近又改名光福旅馆,取光复之义也。此信系托吉林解款弁兵科林布带来,送交冯家转递。彼为蒙古人,而忠于田家,决无二志。如有回信,仍可托彼带回,书不尽意,即请,忠安!同盟弟联星举手。某月日。
  樱花看完了这封信,却有点茫然,说:“人家这信上,并没有十分犯禁的语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宗社党呢?”鹿儿也不理她,先把信纳在函中,说:“姨太太你看不透,等老爷家来,你当面交给他,自然就明白了。老爷要问,就说是我在冯家门口捡的,我自有话回复。”
  正说着郭嫂已经打电话回来,笑嘻嘻地说:“姨太太时气真好,老爷这就回来,因为今天太暖,老爷穿的灰鼠袍子,过于热了,想回家来换换衣裳,你及早预备下吧。”樱花连忙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库缎棉袍来,还不曾折好,吴必翔已经从外面进来,笑着对樱花说:“今天真热,你一定叫我穿皮袄,又老远地罚我跑一趟。”樱花道:“你不换衣裳,也得叫你早回来,我还有事呢!”必翔一边脱衣裳,一边问她什么事,樱花向外一努嘴,鹿儿同丫鬟仆妇全退出去,她便将方才从鹿儿手中取过的信递与必翔观看。必翔抽出来看了一遍,立刻喜上眉梢,问樱花:“这一封宝贝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真比那掘地的十万银子还值得多呢!”樱花道:“既然这样,你就给我十万银子作代价,我再告诉你怎样来的。”必翔道:“十万银子,将来由大总统给你。我们如今先说正事要紧,这事少迟一步,就叫别人占了头功咧!”樱花道:“这信是鹿儿拿来的,你一问他就知道了。”必翔忙招呼鹿儿,鹿儿进来,必翔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人,能够替主人分忧,我早晚一定提拔你。你可详细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得的?”鹿儿先请安谢过了,然后回道:“昨天我出城,到骡马市大街给姨太太买东西去,从粉房琉璃街经过,在一家门口拾得这封信。我看他内中言辞,仿佛很有关系,因此呈给姨太太,转呈老爷阅一阅。至于内幕是什么情形,连我也不知道。”必翔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太精了!你怕我怪你逛私门头,因此不敢明说,是不是啊?”小鹿儿一听必翔这样问他,不觉吓得跪了下去,说:“老爷,小厮可不敢逛私门头,你这太冤枉我了。”必翔笑道:“你起来不用害怕。我决不怪你。”鹿儿站起来,在一旁垂手侍立。必翔道:“你那谎话只能瞒旁人,如何能瞒我呢?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是冯二混家里,我早已就知道,你那信一定是从她家里拾的。要在门口外,如何能到了你手里?这必是因为那姓锡的也去逛私门子,他因走得匆忙,把信遗落在地上,被你拾了起来。你因看他是一个军人,便格外注意,把信藏在身边,因此才发现了这一种秘密,对不对啊?”小鹿儿到此时,知道隐瞒不住了,便回道:“老爷真是明鉴万里。这事如同你亲眼看见一般,小厮也没得说了。”必翔才要往下再问,樱花早指着鹿儿的脸骂道:“你这该死的小鬼,竟敢钻狗洞,逛暗门子,真真的不要脸。等回头我非用鞭子抽你,不能出这一口气!”吓得鹿儿直给姨太太磕头,央求饶了他。必翔道:“你先慢着管小厮,咱们办正事要紧。”又问鹿儿:“你可曾看见那个姓锡的吗?”鹿儿回道:“看是看见了,他穿着一身军装,看肩章仿佛是一个连长。”必翔又问:“是他一个人,还同着有人呢?”鹿儿回说:“只有他一个人。”必翔点点头,说:“你今天还得去逛一趟,要不然,他们丢的信,一定疑惑是你拾去。一有防备,就不好办了。”说罢取出四十元钞票来递给鹿儿,说:“你今天去了,只管放开手花钱,好稳住了他们的心。”鹿儿喜滋滋的,把钱票接过来,才要向外走,樱花喊一声:“回来!”吓得鹿儿忙站住,垂手侍立,笑着问道:“姨太太还有什么吩咐?”樱花冷笑道:“你这逛暗门子,算是奉了旨意咧!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给我早早地滚回来。如果过了九点钟,你提防着两条腿,我不把你打折了,你也不认得我是谁。”鹿儿笑道:“我一定早回来,姨太太自请万安。”樱花这才说一声:“你走吧!”鹿儿匆匆地出来,暂且不提。再说必翔换好了衣服,拿着这封信,一直赴总统府。见了项子城,将信呈上。子城看完了,问这信是怎么得来的,必翔回说:“是职厅的高等侦探鹿得贵破了一个月工夫,贴上数千元消耗,同该军的人结交来往,乘锡某醉后用种种手段窃出来的。”子城听了大喜,吩咐先赏鹿得贵两万元,必翔代谢了。子城又吩咐传宣官:“快给禁卫军军统冯国华打电话,叫他马上就来。我有紧要的事,同他商量。”传宣官答应下去,打电话,眼前便引起了一段很大的风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走关东卧薪尝胆 探南苑假扮乔装
  当年满清的宗社党,要在北京起事,这也是一桩很大问题。幸亏项子城的耳目众多,老早就破获了,不然北京的人民定要遭一次非常的大惨杀。因为满人的亲贵中,有主张要把北京住的汉人一气杀光,一者可以出出胸中的怨气,二者以为辇毂之下没有汉人,爱新觉罗的江山社稷从此就可以万世一系,再也没有动摇。这种打算自以为是高明极了,后来幸而遇着明白人,说这个是万万办不得的。如果要这样办,北京一百几十万汉人,未见准能杀得净,就满让全杀净了,皇室的江山依然还是保不住。并且咱们满人的生命,也怕要从此断根,你想全国到处都是汉人,他们知道北京汉人全被咱们杀光了,谁肯善罢甘休?咱们仅仅就指着那一师禁卫军,要同全国的汉人宣战,这以一敌千全不够数儿,岂不是自寻其死吗!这样一破解,才把杀汉人之议取消,紧跟着赶上善辅被炸,北京的保皇党便也无形瓦解。虽然还有几个在暗中瞎哄的,不过是想借这题目,好敲亲贵几个钱花,何尝真有恢复旧业的思想!所以龙子春的宅中,在除夕一夜,还高唱二黄。因此便触怒了联星,把在座人大骂一顿,赌气一甩袖子跑出大门。他确是抱着满腔的热血,自己想:我大清也做了将近三百年的中华国主,如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宗社断送,我们满族,也有数百万人,竟无一个人肯破除死力,图谋恢复,这真是一种大耻辱。我联星一息尚存,誓雪此耻。他一壁打算着,已经回到自己家里。
  他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生他弟兄两人。他弟弟名叫联桂,也在禁卫军中充当连长。不过他在步兵营,联桂在炮兵营,彼此不在一个团中。他已经娶过妻室,生有一女,他的夫人恒氏,虽是满族,却没有一点旗人习气。上事孀姑,下抚弱女,躬亲操作,诸事节俭,因此他家中虽不宽裕,却是饱食暖衣,绝不照普通旗人得过且过的景况。联桂还不曾娶妻,平日弟兄也非常友爱,因此他的寡母裕氏,含饴弄孙,倒也非常快乐。这一天恰是腊月三十,一家老幼全高高兴兴地过年。联桂领了饷,又购买许多食物,拿回家来,孝敬他的母亲。大家预备吃晚饭,还不见联星回来,老太太便问联桂道:“桂儿,你哥哥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呢?莫非他那营中不许挂号吗?”联桂道:“哥哥从一早就挂号出来,据他说,要到东城龙宅商议什么事,或者晚饭就在龙宅吃了,也说不定呢!”老太太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越大越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放着家里的团圆年不过,却跑到人家会议,难道说大三十的,还有什么公事可议吗?”恒氏见婆婆抱怨,便也顺着说:“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呢!他这人太不长心,不干己的事,也要随着瞎掺越。等回来老太太教训他一顿就好了。”正说着,联星已经低着头走进来,此时天已快掌灯了。桌子上陈列着许多酒菜,老太太同家人四围坐定,却不肯下箸,专候着联星回来。联星才一踏进上房,联桂同恒氏全站起来,老太太却发话道:“星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联星忙赔着笑脸回道:“娘不要生气!儿子是因为赴朋友之约,彼此商议一件事,耽误了工夫,叫娘饿着肚子久候,实在是我的不是。我先敬娘一杯热酒,您高兴地过年吧!不要生气了。”他说罢,便拿起酒壶来,满满斟了一杯,双手奉上。老太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续着说:“你交他们这些朋友有损无益。那一次他们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拼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时候就出了危险了,你还不醒悟,同他们鬼混些什么!”联星诺诺连声,说:“娘说得是!从明天起,我就远远地离开他们了。”老太太听他这样说,脸上才有了笑容,说:“早就应当如此。躲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联星陪他母亲吃饭,自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哪里吃得下去?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吃饭不香,莫非又有病吗?联星随将皇室下诏逊位,龙子春宅中怎样唱戏过排,漠不关心,自己怎样同大家怄气,对他母亲略略地说了一遍。老太太听罢,也不觉叹了一口气,说:“完啦!可怜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这样断送啦!其实要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这几年一班亲贵同我们那些有钱有势的旗人,终日胡闹,一点正事也不办,不亡国等什么呢?”联星道:“娘说的虽然有理,但是咱们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养,如今到这存亡生死关头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于良心总有点说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们辈辈吃钱粮,当然要讲良心。不过良心也是要大家讲,净我们一家讲良心,他们全不讲良心,也办不了事啊!”联星道:“孩儿总不信我们满族之中,全都像龙子春一干人,再没有一个讲良心的。我想北京城虽然寻不出来,或者咱们老家,民风淳厚,还有仗义勤王的,也说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头吃饭。吃过饭便督催着儿媳妇切肉剁馅子,预备着包煮饽饽。老太太带着四岁的孙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热闹,联星乘这个空儿将他二弟联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这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个人,联星低声说道:“我明天就想到东三省去了。”一句话把联桂吓了一愣,说:“上边有什么差遣吗?怎么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联星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为良心所驱迫,不得不这样。上边纵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过我心里热血沸腾,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着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号召东三省的满族共起勤王之师,诛讨那个操莽,恢复我大清三百年的旧业。”联桂还在游移着,说:“哥哥这种走法总有点不妥当。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团部里边,你也不挂号,就这样随便一走,连营长也担不起啊!叫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少安毋躁,多过几天。等北京方面实在想不出主意来,再到东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时呢?”联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丝毫没有一点指望了,那一群毫无心肝的人,他们正打算怎样献媚权奸,巴结当道,唱一出《卖身投靠》呢!还能同他们合作吗?敬亲王现已跑到东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亲贵之中,还就是他有一点骨气,除去他再没人了。你说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对老人说我在军营中很忙,不能挂号出来,眼前也就蒙混过去了。至于团部里,我想挂三个月的号,就说咱的叔父在东三省卧病,拍了电报来,叫我亲自到东三省去接他。我因为来不及当面挂号,只得留一纸呈文,请营部代转。他纵然不准,我已经走了。至大不过把我撤差,还有什么办法呢?”联桂见他去意已决,知道无法挽回,只可答应着,说:“你一定要走,也得预备一点盘缠,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难道这样就走了不成吗?”联星说:“我身上还有二三十块钱,足够路上用的。至于衣服行李,我只要脱去军衣,换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样,也不怕检查,有两天就可以到关东了。先在盛京住两天,一者访访朋友,二者看看形势,再定行止。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妥当吗?”联桂道:“很好!没有不妥当的。不过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联星想了想,说:“还是以不叫她知道为是。妇人家没见识,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拦,阻拦不住,她一定要告诉老太太,那时反倒多所牵扯,走不动了。回头我换衣服,只说是正月初一,到各亲友家拜年,他们一定不疑惑,也就蒙混过去了。以后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劳。我既以身许国,不能再顾及家庭了。”他说到这里,止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联桂也为之惨然不欢。正说着,老太太已经领孙女回来,二人赶紧打住,不敢再说了,忙张罗老太太吃夜饭。此时恒氏已将饽饽包好,收拾了几样菜,请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着,一家欢欢喜喜地过年。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梦中,联星便偷偷地换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联桂握手作别,彼此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急切间一句也说不出来。联星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尽心吧!”说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门而去,连头也不曾回。他此去并不是到车站,因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车一日,客货都不能行,联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这钉子?他是到一个至近的朋友家里,这人姓锡名龄字文年,是满洲镶白旗人,同联星在军官学校一个班里毕业,而且是换帖的弟兄。锡龄比他大两岁,同在禁卫军里充当连长,他两人志同道合,全自命为宗社党健将。不过联星主张急进,他是主张缓进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联星的一切秘密,有时候宁瞒家人,却不肯瞒锡龄。他这次忽然想起要到东三省去,又虑到北京的事情交给谁办呢?并且北京也得有一处秘密机关,好彼此互通消息,以为将来起事的预备啊!他一想便想到锡龄身上,所以出了家门,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桥锡龄的家里,去寻他。偏偏锡龄也出门拜年去了,锡龄的妻子便把联星让到家里,请他候着。吃过早饭,还不见回来,联星一个人便到护国寺去闲游。初一开庙门,逛的人非常之多,联星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卖豆汁的摊上,随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却把联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锡龄。联星不觉喜出望外,说:“二哥,怎么也来到这里?”锡龄道:“你才从家里出来,我就回去了。你嫂子说,你到护国寺闲游,我便即刻赶了来,果然在这里遇着。咱们还是回家吧,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并且茶饭馆子也都关着门,与其怪冷的在棚子里喝茶,还不如暖暖和和的在家里多坐一刻呢!”联星点头称是,给了豆汁钱,叫来两部车子,一直拉回锡龄家中。
  联星把要上东三省的话对锡龄说了,锡龄说:“你何必这样性急呢!”联星道:“二哥,你不知道,如今在热火头上,还容易号召,等日子一多,人心全冷下去,再想号召也不易了。我今天来,是同您商量,将来北京方面,总得有一处机关,彼此时常通信,磋商起事的种种预备,我想就在二哥家里也可以吧?”锡龄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想咱们全是军界中人,平常日子,人家就非常注意,要是常常有信来,更免不了要受检查。倘被他们查出一点痕迹,我们的身家性命,不但做了无谓牺牲,便是咱们所图谋的这件事,也不免根本破坏了,那如何使得呢!”联星道:“既然这样,旁处更没地方可寻了。”锡龄想了想,说:“目前倒是有一个地方,绝不至引起人的注意。要不然,就借用这个地方吧!”联星忙问是什么地方,锡龄道:“要说起这个地方来,可非常严密呢!你知道冯二混家里吗?”联星说:“知道!知道!她不是住在顺治门外粉房琉璃街吗?我记得同二哥去过两次。她那里倒真是僻静,错非靠得住的人,休想进得去。不过二混未必肯给咱们帮忙。”锡龄道:“你不知道,冯二混虽然是一个女人,她却天生的有点侠气,并且据她自己说,他们上辈也是满洲人,她的祖父,还做过钦差大臣呢!后来因为临阵失机斩于菜市,家产也被抄没,并削除旗籍,这才改姓了冯,她本人竟至流落为娼。其实她的心里,始终还是忠于满清。有两次对她提起革命来,她还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不休。这种事要托付给她,她一定肯帮忙的。”联星道:“果然这样,那就好极了。请您把她的门牌号数开给我吧!”锡龄立时写好了一个纸件儿,交在联星手里,当日联星便住在锡龄家里。
  第二天早六点钟,天光未亮,锡龄便送他到火车站,替他打好了票,把他送到车上。不大工夫,汽笛一鸣,车开动了,锡龄同他握手作别,只说了一声:“珍重!”便跳下车去走了。联星一个人在三等车中,好在新正月客座无多,并不拥挤。在背静地方,寻了一个座位,一个人寂寂寞寞的也不与同坐的人交谈。直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盛京城。联星一下火车,就被军警狠狠地检查了一番,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是到什么地方去,省城之内是否有什么亲友熟人?联星回说叫王连兴,是北京人,到东三省来访朋友谋点事做。他的朋友,在东关大街开饭馆,名叫如意轩。警察想了想,果然东关有一座如意轩饭馆,这才把他放了。联星离了车站,便一直到总督衙门卫队司令部去寻他的朋友。原来他这朋友还是当年宋耳顺放东三省总督随着一同来的,此人也是满洲籍,名叫裕斌,是联星老太太的远房内侄,他在督署的差使是卫队连长。联星下车,便去寻他。他见了联星,仿佛很惊慌的样子,立刻便与他同到自己家里,说:“表弟!你怎么单在这个时候跑到东三省来玩呢?如今省城正在戒严,宋大帅又有信要走,所有军机全在章统领一个人手里。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稍微有一点形迹可疑,他是拉出去就砍。可怜副督统昆大人,当年得罪了他,如今落得全家不保。你怎么还向这个网里撞呢?”联星听了,不觉大失所望,忙请教裕斌,怎么样才好呢?裕斌想了想,说:“你仍然还是回北京为是。”联星摇头,并把自己的心腹对裕斌说了,求他替寻一个安身之地。裕斌叹道:“你真不愧是热血男儿,只可惜太没有计划了!”联星见裕斌这种恐慌懊丧的样子,自己心中也有点害怕了,说:“表兄,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一个法子,难道就看着我困在这里,不一援手吗?”裕斌仰着头嘘气,想了很久工夫,忽然拍手道:“真真我的脑筋怎么这样坏,连眼前的事都忘了!等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到长春去吧!敬亲王也在长春呢!你先投奔他去,或者能有一点发展的希望,至不济暂时的衣、食、住,也可以有人管,不强似在沈阳困着吗?”联星听了,真如绝处逢生,忙问这朋友现在哪里?裕斌说:“你先不要忙,等吃晚饭时候他就来了。”果然到了晚间,裕斌从馆子里叫了几样菜,给联星接风,兼给他两人送行。到时候来了一位老翁,看神气有六十多岁了,裕斌称呼他老伯,又给联星介绍,说:“这位老先生,也是咱们旗籍。他住家在长春,姓惠字侨如。他的少爷惠明就在卫队连里当排长,今春因剿胡匪阵亡了。老先生特来搬取他的灵柩,就住在我家里,我念同袍之义,本想自己送去,又因为目前这种时局,实在不能分身,他老先生上了年纪,一个人还带着一口棺材,上下火车,很不便利。老弟来得恰是时候,你就辛苦一趟,护送老先生回长春府,也算替我尽了一份责任。”裕斌又向惠老头儿说:“这位叫联星,是我的表弟。从前在北京做事,如今想到长春访一个朋友,你两位一路走,正好彼此照应。”联星也着实同那老头儿套近,并应许上下火车全有他帮同照料。惠老头儿也很欢喜,彼此开怀痛饮,直喝到定更时分,方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早,联星帮着把棺材运到车上,一切车票运费,全由裕斌办理好了,两个人直到长春。下车时,有惠福栈伙计,早在站头迎候。老人拉着联星一同到栈房去。联星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认着是随老人住栈房呢!等到了长春大街,看见一所很大的栈房,横匾写的是:惠福客栈,门外站着几个人,见老头儿回来全都迎上去招呼,并搀他下车,联星也随着进来。老人吩咐伙计:“好好地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预备这位客人下榻。”伙计连声答应,老人把联星让进屋中,这才正式对他说:“联先生,你来到这里,就如同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这座栈房,就是小老儿开的,并且开设三十多年了。我从前没肯对你说,是因为俗传开店的没有好人,恐怕你看不起,不肯随我一同到长春来。如今却不能瞒你了,你只好在我这栈房里,屈尊几天吧!”联星大笑道:“老伯虑得太周到了,小侄跟随你几天,知道老伯是一位很讲道德的人,我钦佩还来不及,怎能做那种无谓的挑剔呢!”惠老儿听联星这样说,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难得我同你相处几天,你就知道我的为人,可怜我老命不济,当此风烛残年,失掉了儿子,本家亲戚,不但不能帮我的忙,反而联到一起,变着法儿欺负我,想套我的产业。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呢?”联星本是一个尚义气的人,听了这话,立时便有些按捺不住,说:“谁敢欺负你老人家,请你告诉我,我自有法子对付他。”惠老儿道:“老弟你先不要生气,等晚间消闲了,我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说,请你替我想一个法儿,这时还不用忙呢!”
  果然当日晚间,惠老儿预备了很丰盛的一桌酒席,给联星接风。在座也没有外人,只有他本人同栈中一个管账的先生叫李嘉言的作陪,联星很不过意的,说:“在这栈中打搅,已经很承情了,怎么又花钱预备酒菜,岂不更叫我心里不安?”惠老儿笑道:“小意思!值不得一说。我们喝着酒,也好慢慢地谈。”联星两杯白酒入肚,又想起白天的话来,便问道:“到底亲族是怎样地欺负你老人家,可否对小侄说一说,我也可以少参末议。”惠老儿未曾开言,先叹一口气,泪珠儿在眼圈里转,说:“哎!真是一言难尽!小老儿生平,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去年死了,女的出嫁在北京。女婿是蒙古旗人,名叫乌拉克多,在理藩院充当笔帖式,去年已经升了主事。儿子娶的媳妇,也是北京旗人,倒是生了一个男孩子,只因她男人死了,她母子便住在北京娘家,至今也不曾回来,闪得我同老妻孤孤单单在长春守着这个买卖过度。本家中又没有亲支近派,只有一个远房的兄弟同一个侄儿,我那族弟是旗人中一个土棍,专门放旗账,买卖人口,无恶不作。你不信,到街上打听,提起赖三爷来,没有不知道的。他名叫来富,因为他生性无赖,人家便管他叫作赖三爷。那个侄子小名叫狗儿,尤其的没出息,专给他叔叔当走狗,帮着吃事讹人。这两个东西终日想算我的栈房,使出人来同我打架捣乱。他们却在外边扬风,说这个买卖要能让他叔侄做,立刻便风平浪静,再没有是非了。最可恨的是我的内侄文三,他饶不帮着他的姑母姑丈对付外人,反倒时常跑到我这里来讹赖。你请想,我的亲族全是这种样子,我还有什么活路儿啊!”老人说到这里,眼泪早止不住流下来了。联星道:“你老人家自请放宽了心,我可以替你想法子。”正在谈着,忽听外面大喊一声,说:“老头子回来了吗?我今天在赌局输了二百块钱,快快借给我去还赌账!不然我把债主子领到你这里来。”老人一听,仿佛很惧怕似的,对联星说:“你看,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又来了。”联星顺着玻璃窗户向外看,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歪戴着帽子,一件破棉袍子在身上披着,并不扣纽子。行路一溜歪斜,像是喝醉了,在院中大声吆喝着,非要二百块钱不可。此时联星已经按捺不住了,倏地立起身来,便抢到院中,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乱嚷?这栈房是客人公共安息的地方,像你这样扰乱公安,我是不能宽恕你的!”说罢叉腰一站,表现出他那军人的精神。狗儿见有人出来阻拦他,立刻发出无赖的口气来,说:“你是住店的客人,管不着我们家的事。嘴在我的头上长着,我想嚷就嚷,你要不叫我嚷,先拿出二百块钱给我,我马上就走。”联星冷笑道:“二百块钱倒是现成,不过我这两个拳头不认可给你!你只要制伏了我的拳头,不要说二百,再多点还有呢!”狗儿瞪眼道:“你还想打架吗?”联星道:“太谦了!随便闹着玩吧!”狗儿把棉袍子一撂,抢上前去,左手一晃,右手便打进来。联星在北京善扑营里吃过钱粮,普通一二十个壮汉是不能近身的,狗儿哪里知道他的厉害。一拳打过去,早被人家把手腕扣住,顺势一带,便来了一个狗吃屎,爬伏在地上。联星笑道:“我也不打你,你快快起来,趁早儿滚蛋。”狗儿倒是很听话,起来连一句话也没敢说,挟着他那棉袍子,便匆匆地走了。原来他跟联星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同人家差得太多,再想挣扎,也不过是白挨打,乐得早早溜了,省得再讨苦吃。这就叫作光棍不吃眼前亏。
  联星见他走了,自己仍回屋中饮酒,惠老儿面子上虽然感激联星替他出力赶走了狗儿,心中却益发有些惧怕,因为狗儿虽然好对付,他那族弟赖三却实在有点难缠,狗儿这一去,一定是约他叔叔去了。明天爷儿两个同来,却用什么法子对付呢?他把这种意思完全对联星说了,联星道:“不要紧,常言说杀人见血,救人救彻,我绝不能放了炮不管。我看你老人家这个买卖,也有点做不下去了,莫若倒给旁人做,你可以得一笔款,回到北京去度日。你的儿媳妇、孙子、女儿、女婿,也全在北京,乐得骨肉团聚,享几年老来福,岂不比在这里受罪强得多吗?”惠老儿点点头,说:“你说的这办法,倒是恰合我的意思。不过这一位股东,却向哪里去寻呢!”联星道:“我能替你张罗,你就候信吧。”他吃过饭,叫了一部车子一直拉到长春城里,拿着裕斌给他的介绍信去访一个人。总算事情顺利,当时就见着了,联星将来意说知,并主张先把那惠福客栈接过来,作为一个秘密机关,好进行他们的计划。对方极端赞成,当时便随联星一同到客栈来,商议这局事。惠侨如见联星同了一位五十上下岁的人来见自己,也不认得是什么人,联星给引见,说:“这是北京的善二爷。”惠老儿见这人气度轩昂,知道必是北京的一位贵官,但是他又不敢一定追问,只好以极谦恭的态度接待着。联星道:“这位善二爷也是咱们旗人,他很愿接你这栈房自己做,托我做一个介绍人,只是倒价得用多少请你据实地说,善二爷当时便可以付给。”惠老儿道:“既是咱们自己人接,我还能说谎吗?房子是咱们自己的产业,前后一共四个院子,六十几间房,当初我买的时候,才花了一千八百银子,后来的修理,也就不必算了,一切家具,统共值一千多块钱,就目前的市价论,要通盘倒,五千块钱总不算多。既是咱们自己人接,又有你老弟做介绍,我愿赔上两千块钱,请善二爷只给我三千,我当时便可以写立字据,明天这个栈房就归善二爷营业,与我不相干了。你看这事干脆不干脆呢?”联星笑道:“好极了!”又朝着那位说:“二爷的意思,以为怎样?”善二爷道:“三千元诚然便宜,但是我现在只有两千块钱,这事可怎么办呢?”惠老儿道:“不要紧,我有一个变通办法,请二爷先付给我两千,下余的一千,最好由本地殷实铺家立一张支票,将来到期之时我委托一位妥人替我代领,汇到北京去,岂不是两得其便!”善二爷想了想,说:“这个法子也好。离你这里不远,有一座实泉银号,我同他是多年的老交易,所有我在长春的地租全由他经收,我就叫他给你开一张支票。”说罢,自己开了一个条子,盖上图章,交给惠侨如,说:“你拿去见他的老板赵金城,当时就可以开来。我那两千块钱,也由他柜上拨付。”惠老儿接过字条来,马上就去了。赵金城看见条子,不觉诧异道:“你怎么同王爷拉拢上了!”惠老儿不觉吃惊道:“哪里来的王爷啊?”赵金城道:“你敢情还不知道呀!那善二爷便是北京的敬亲王。自从武汉起义他就跑到长春来,住了三四个月了。所有银钱等事全是由本号经管。他给你老先生这许多钱究竟是有什么交易呢?”惠老儿见瞒他不住,只好将自己出倒栈房的话对他详细说了一番。赵金城叹道:“这位老王爷也不知犯了什么神经病,想做这种买卖。他一个金枝玉叶的人,不说在家里享福,却跑到长春来做这种土地生意,你说怪不怪呢!”惠老儿听赵老板这样说,才知道方才这位善二爷,原来就是北京大名鼎鼎天潢一派的敬亲王。
  旗人的阶级观念本来格外重些,何况在东三省一个僻远不曾开化的长春地方,听说有亲王来了,仿佛同皇帝老儿御驾出巡也差不多,当时把这位惠老先生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连连对赵金城说:“小老儿这种罪过可担不起啊!他是王子,我们是奴才,如今却跟他平起平坐,这就担着一个欺君慢上的罪名。倘然他要翻了脸,把我送到长春府衙门,不要说判什么罪,便是坐几个月监狱,我也受不了啊!这事还得求你替我想法子,向王爷疏通疏通,恕我年老无知。我这栈房也不敢向王爷索价,随便赏我几个是几个,就求你格外为力吧。”一席话招得赵老板哈哈大笑,说:“你真不愧是一位乡下佬儿,何至怕成这种样子!别看他是一位亲王,待人非常和平,从来不摆王爷架子。你只管放心大胆同他办交易,他绝不会怪你的。”赵老板虽然这样解释着,那惠老儿却仍然有些放心不下,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一千元的支票已经开好,赵老板又说那两千元也现成,你们成立契约后,我就照拨。惠老儿见赵金城这样帮忙,心中很感激的。拿着这一千元支票折回栈房,才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大声吆喝:“你是什么东西,敢跑到这里来搅扰,你还认着这买卖是你哥哥的,可以随便讹诈?如今倒出去了,与你哥哥不相干了!你要再耍无赖,没有旁的,先把你送到长春府衙门,二百板子一面枷,监禁你三个月,倒看你还赖不赖。”那一个也大声嚷道:“你说什么?买卖不是我哥哥一个人的,要出倒也得从我手里倒,你们还敢霸持我家的产业吗?长春府我不怕,趁早不必拿官面吓我!”惠老儿听这声音,正是自己的族弟赖三,一定是被狗儿约来捣乱,心说这小子今天可碰到钉子上啦!自己掀帘进来,朝着善二爷便双膝跪下,说:“方才奴才不知是王爷驾临,种种亵渎罪该万死!求王爷念我年老无知,宽恕了我吧!”他一壁说着,一壁连连叩头。这一幕的变化,当时把他族弟赖三闹得晕头转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白瞪着两眼不敢张口,又不敢退出。他另外还带来三四名打手,都在院里站着,等候动手,隔玻璃看见这种情形,知道对方的来头一定不小,彼此一努嘴示意,暗暗地全溜出栈房去了。这时赖三还在一旁立着,他哥哥对他说道:“老三,你还不跪下磕头赔礼,这位是北京的敬王爷。我们家里还种着府里的庄田,这是我们的主子,你竟敢跑来胡闹,这个罪过担得起吗?”赖三听见敬王爷三个字,立刻也软下来了,抢行两步,跪在他哥哥后边,也不住地叩头,说:“小人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王爷在这里,我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敬王不理他,却把惠侨如搀起,说:“你只管坐下谈话,我绝不怪你。如今是民国了,哪里还有主人、奴才的分别呢?”联星在一旁,也一再让他坐下,怎奈惠老人却抵死不肯,他把一千元支票取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敬王,说:“请爷过目。”敬王随便看了看,又交给他。联星见赖三还在那里跪着,便替敬王爷传令,说:“你滚吧!王爷念你初犯,也不怪你。你以后如果再来,可提防着一点!”赖三得了赦令,叩头谢过,抱头鼠窜地去了。敬王又正式同惠老儿磋商交易,他当然一再谦让,说:“王爷随意赏几个钱,也不必拘定了三千之数。”敬王说:“那如何使得呢!咱们仍按照原约办理。”惠老儿见敬王这样和平,也不再害怕了,彼此商量倒盘的事。联星给他出主意,说:“你老人家有了这三千块钱,赶快到北京去吧!在长春住着,夜长梦多,你那族弟、族侄不是好缠的。一天未走,一天不要离开这栈房,在栈房中,还可以保险,要是到外面去,倘然他们把你当作肉票硬架了一走,到那时,我们可到什么地方去赎你呢?”一席话说得惠老头儿毛骨悚然,说:“老弟你虑得实在周到。我想明天收拾收拾,后天就到北京去。还得求你保护我到车站呢!”敬王在一旁也帮着筹划,说:“你虽然开栈房,却是一位好人,我们当然要帮助你到底。你千万不必惧怕。”当时把契约成立了,惠侨如将房契取出来,又叫账房李先生把所有一切家具,挨着件数俱都开好了清单,然后请敬王点查。敬王就派联星执行此事,点查了两个钟头,果然一点不错。敬王仍然进城回宅,所有一切手续,俱托联星代为办理。两千银子拨款,也开好了支据,交付惠老儿手中。第二天联星同着他将款拨清,当日晚车,便送他老夫妻一同到车站去。打好了票,联星把他们送上火车,直等车开了,方才跳下来,仍回栈房。在敬王哪有工夫自己料理这种营业,当然是委联星为该栈经理。联星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办理一切,这栈房原名惠福客栈,联星便将“惠”字改成“光”字,定名为“光福旅馆”。所有账房先生同接客跑街的伙计,俱都照旧。他们的志愿本不在乎营业,不过是成立这一个机关,好招待他们满族的同志,大家商量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推倒项子城,达到皇室复兴的目的,隐然便成了一个保皇党的总机关。在联星既有了这个机关,他本人有处存身,并可借此活动他的事业,原是一举两得的事。不过面子上不能公然揭开,只好在暗中进行。
  长春这个地方,旗人本来很多,多一半是各王公贝勒府里种地的庄头。这种人俗名又唤作皇粮庄头,家里很有钱,因为他们种的地,差不多全是几十几百顷,每到年终,必须给主人家进供,但是他们进供的礼物并不值多少钱,什么獐麅野鹿、各样皮子,以及人参鹿茸等,在东三省原值不了许多钱。礼物以外,再加上几千现银子、几个金锞子。只要庄头的口才好,见了主人多多地叫几声爷,赔着小心,说今年怎样旱涝不收,奴才怎样困苦,这一点点东西,还是赊借来的,只有求主人怜恤我们,奴才好比是一条狗、一只猫,主子赏饭吃,我们才吃得饱,主子不喂我们,我们当奴才的立刻就得饿死。哭哭啼啼地说一大套,主人高兴时候便拿他们开心,说你想比我的猫狗哪配比得上呢!立刻抱出一条小巴狗来,说这是你的爷爷,是你的阿玛(按:阿玛为满人呼父之称),你快朝着它请安,管它叫阿玛,我便饶了你。庄头便深深地朝着猫狗请安,把阿玛叫得震天般响,主人一欢喜,这供奉就算交上去了。有时候主人不高兴,他不过打两个嘴巴,再踹上两脚,庄头在地上跪着,无论怎样挨打受骂总是顺受,工夫大了,自有管家大人出来调停,叫他多多磕几个响头,就算完事。本来那些管家大人,全同他们勾手,他们孝敬管家大人那一份,比给主人的多,管家大人当然得给他们说好话。请想这一种人,他那奴隶性有多么深!要想叫他帮忙,做一种反抗的事业,哪如何能够做得到呢!联星虽极力同他们联络,但是看神气总有点格格不入,只好抛弃了他们,再另想旁的法子。
  他彻始彻终地计算,觉得这件事还是得从北京方面着手,比较近一步,禁卫军多数是旗人,只要他们肯帮忙自然能够成功。他筹算到这里,便估计北京的朋友有什么人可靠。第一个联桂,是自家兄弟,当然没的可说了,到底他年纪太轻,阅历尚浅,恐怕不能担任大事。第二个呢,当然属之锡龄,这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抱着一个宗旨,他帮我的忙,即是帮皇室的忙,这是没有一点含糊的。我必须先跟他通一通消息,最要紧是要知道我们本军内幕的情形,所有下级士官,抱的是什么宗旨,只要他有多数帮忙,这事便有几分把握,将来定须从他身上入手,这是没有疑义的。第三个呢,又想到一个朋友,此人虽不在军界,然而在北京社会上却占有一部分势力,他要能够帮忙,九城中的下等社会很能号召不少的人,摇旗呐喊,给我们助助威,也可供一种临时的利用。若问此人是谁,便是赫赫有名的髽髻赵,他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原来他是一个唱莲花落的,那时候北京城的莲花落专讲走堂会,应皇差,声势很大,决非满街上拿呱嗒板要小钱者可比。髽髻赵年轻时候,长得美如少女,每逢包起头来,穿上女人衣服,髽髻娜娜,比旗宅门的姐儿尤其美观。他好把发辫盛成一个少女的髽髻,因此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作髽髻赵。要论髽髻赵,当二三十岁时候,在北京很露过大脸,慈禧太后非常地欢喜他,特派内务府可着他的身量,做女人衣服。又赏给他两面黄旗,所有他那莲花落班中的拢子(按:拢子是出会时的圆笼食盒之类,北京人管叫拢子),特准用黄绒绳拴起,这真是从来未有的异数,因此髽髻赵的名儿也就传遍了九城。他不但莲花落唱得好,而且是少林会中一名健将,从小时就能打五虎棍,打得非常精熟,而且各种武器,长枪短刀之类,也都拿得起来,因此北京城的练家,也都同他交接。他因为得了太后的宠爱,身份自然高起来,便隐然执此中的牛耳。后来太后死了,他便不肯常常出会,以为普通的平民不配听他这种玩意。联星怎么会同他相好呢?因为联星曾入善扑营,上文已经表过。他在北京练家之内,很有个名儿。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所以同髽髻赵非常要好。髽髻赵比他大几岁,居然彼此定了忘年之交,结为异姓兄弟。联星这一次,想借着禁卫军的力量要在北京起事,一方面给锡龄去信,报告自己在长春的情形;一方面又给髽髻赵去信,说自己在长春做买卖,怎样不得意,还想回北京来做一点事业,但必须大哥在普通社会中,能替我出力帮忙,我才有把握。至于我想做什么事业,在信中也不便说,最好请你访问锡二爷,自然就明白了。过了几天,锡、赵两人全有回信给他,锡龄是问他进行的情形如何;髽髻赵是说他同锡二爷晤面了,所有老弟想做的事业,我已经彻底明白。旧东家是我的恩主,一辈子也不能忘,果能恢复旧东家的事业,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情甘乐意的。有机会还请你到北京来,我这里替你吹号,已经有不少入股的人,你就快快地来吧!联星接了这封信,很游移的,不回去吧,前途没有一点希望;想回去吧,又怕有危险。只好又给锡龄去信,询问他在禁卫军中联络到如何程度。他这封信,便是落在小鹿儿手中的那一封信。他发了这封信后,也没等锡龄来回信,便起身赴京。在他的本意,并不是想在北京久住,也不是当下就要举事,是要在暗地里调查北京的情形同禁卫军的各同志对于保皇室的志愿究竟坚不坚。他临行时候,也曾谒见敬王面陈一切,敬王也很赞成,特特送了他二百块钱旅费,又派府里管事的长和到栈房中代理他的职务,联星这才放心大胆地到北京去。
  他下车之后,并没敢到自己家里,也没敢到锡龄家里,怕的是被本军中人看见,招出意外的纠葛。他一直跑到东直门内小街子髽髻赵的家中,恰好髽髻赵正在家里,一见把弟来了非常欢喜,立刻把他让到后院密室中。问他到东三省以后的情形,联星详细地诉说了一遍。髽髻赵道:“老弟你不必担心,只管在我家里住着。我敢保险,决不至发生什么危险。因为这本区警官同我至好,如果有风吹草动,他必早早给我送信。咱们还有更背静的地方,足以藏身。军警两面,决然无处搜查,我们有什么可怕的。”联星再三致谢,说:“大哥对我这番意思,真是仁至义尽。不过我还不能净在您家里住着,明天我就想到南苑走一遭,所为是调查调查我们那些位同志究竟怎样。”髽髻赵也很赞成,只是还有些替他担心,说:“老弟你要到南苑去,差不多本军之中哪一个不认识你?倘然被人识破了,你身为军官,放弃职守,并不曾得到上官允许就私自开差,这种行径,自然同逃兵差不多。要是按军法办你,你岂不担了极大危险?这事叫我看,还得慎重一下子才好。”联星道:“大哥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很踌躇的。如今想了一个法子,打算改扮乔装,变成小贩的样子,也许可以蒙混一时,你看怎么样呢?”髽髻赵笑道:“扮成做小生意的倒是可以,不过你的年岁面貌,如何能改得了?还怕有些不妥当吧!”联星道:“这一层我早已虑到,在长春时候,就从俄国人手中买了一张面罩,戴起来掐上小胡子,立刻能变成六七十岁的老翁。大哥要不信请您到屋外候一刻,容我在屋中装扮起来,您再进屋看,保管认不出我的本来面目了。”髽髻赵笑着出去,候了有十分钟,听屋里联星喊道:“赵二爷!你买糖吃吗?”髽髻赵推门进来,屋里哪里还有联星的影儿,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须发粉白,穿一身破烂衣服,手中提着一个筐儿,筐儿里盛着各色糖果,颤颤巍巍的,步履艰难,真是一位老年人的态度。髽髻赵不觉鼓掌大笑,说:“老头儿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真佩服你这戏法变得真妙。你要这样去,我敢保军中的同事,决然看不出来。不过这期间又发生了一种难题,你此番到南苑去,原是想看看几位同志,好商量进行的法子。似这样老迈龙钟,谁还认得你是联星,其势你又不能自通名姓,糊里糊涂地跑一趟,究竟有什么益处呢?难道就为逛一趟南苑,走一趟营盘,岂不是太没意思了吗?”联星一面将面罩取下来,一面对髽髻赵说道:“大哥不用发愁,我自有法子办理,保管同志也能会着,马脚也露不了。”髽髻赵道:“果然能这样,好极了!不过我还有点不放心,最好是叫你侄儿随在你的后边,做一个眼线。他的眼皮最杂,如果看见有不妥的形迹,可以早早知会你,免得掉在他们的网里。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北京的侦探闹得真凶,他们那两眼睛毒得很呢!前几天社会党领袖陈永龙就是被他们圈了去的,可怜一位少年英雄,活条条的,被枪弹送了生命。你不要自恃化装之后就可以没有危险,可以坦坦然然地去访问同志,倘然被他们看出一点形迹可疑来,说不定眼前就许发生意外。”他说到这里,便喊一声:“小伶!”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应声而至。见了联星,忙请安招呼二叔。髽髻赵吩咐道:“你回头同你二叔到南苑走一遭,却不可一同行走,只在远远地瞧着。如果要有侦探注意,趁早将你二叔领回,千万别落了他们的圈套。你明白这意思吗?”小伶道:“明白,明白。”又向联星道:“你什么时候去,我陪您走一趟吧!”联星道:“好!好!今天过午,我们正好趁早去看看,你去换衣服吧。”小伶又跑出去,到自己屋里换衣裳。这里联星也换了一身破烂衣服,仍把面罩蒙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挎着糖筐,把糁白胡子卡在鼻孔中,髽髻赵哈哈大笑,小伶也掀帘进来,白瞪着两只眼睛问他父亲道:“联二叔在哪里呢?”他这一问,更招得髽髻赵笑不可抑,说:“我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你慢慢地寻吧!”小伶一抬头,看见那个卖糖的老头子,不觉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此时联星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贤侄,你看远在千里,近在目前,这个糟老头子便是你要寻觅那个人的化身。你也不必寻了,咱们一同走吧!”小伶这时才恍然大悟,一把揪住联星的衣服,说:“您比孙悟空的本事还大呢!我真佩服极了!咱们一同走吧。”联星说:“不成!咱两人走不到一路上。我先出门,你在后边慢慢地跟着。”小伶点头称是。
  联星挎着糖筐走出大门,故意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来。一步迈不了四寸,向前踱着,小伶离着他很远,专注目街上行走的人。这时候联星身后,忽然有一个二三十岁的壮汉,紧行几步,高声叫道:“卖糖的!有牛奶糖吗?买几块吃吃。”联星却装作没听见,仍然向前走着,那个人却大声吆喝:“你是聋子吗?怎么叫你买糖,也听不见啊!”一壁说着,已经赶到联星的身后,用手一拉他的糖筐,说:“不要走!”联星只得回过头来,两个人一对眼光,把联星吓了一跳,心说怎这样不顺适,一出门就遇着他呢!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布疑阵志士陷网罗 究真情法官谈秋密
  天下事越是心虚胆怯,怕人知道,越发生意外不顺的情形。联星要到南苑去访问同志,又怕侦探窥破他的行径,所以才假扮乔装,变成一个卖糖的老头儿,自以为无论何人也休想看出他的真相来了,何况身后边还有小伶保着险,当然更无意外之虞。哪知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对头,在后面死乞白赖地非要买糖不可。假如这个人要是素不相识的人,在联星还不至十分害怕,偏偏这个人从前同联星本有仇隙,如今在提督衙门又当着一份侦探的差使,联星此番回来,髽髻赵已经对他说过。他提心吊胆的生怕遇着了他,以后便有些摆脱不开,一切事全不好办了。却没料到才一出门,偏偏就同他撞在一处,这在联星的心里,得要怎样难过!有心紧行几步,赶紧躲开他吧,岂不更露了马脚?敷衍他吧,自己虽换了面目,却换不了口音。他同这个人曾在少林会中共事二年,彼此的口音全都非常熟悉,倘然一开口,立刻就能被他认着,再想逃都逃不开了。不开口吧,拉着糖筐子问价钱,却怎样的答复他呢?联星也是急中生智便装聋装哑,只朝着他打手势,白瞪着两眼,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见。那个人却故意地逗弄,问了这一块,又问那一块,闹得联星心中非常急躁,却又不敢开口,只耐着性儿,对他装哑巴。后来还是小伶给解了围,他从后面假装着紧跑几步,故意提高了嗓子,喊道:“这个卖糖的哑巴老头子真可恨!我们买你十块糖,统共才一毛二分钱,你为什么拿着两毛钱就走?连那八分也拐去了!这个说得下去吗?快回来!咱们得算算账。”一把揪住联星,一面却朝着那个人,假装才看见,说:“这不是黑二哥吗?你怎么走到这里?请家里坐喝茶。这个老头子不公道,快别买他的糖啦!”那个人也忙着招呼,说:“赵老弟,许久没见,你们老爷子在家吗?”小伶说:“才出门去了,你不家里坐吗?”那个人因为小伶一打岔,不好意思再同卖糖的捣乱,便说一声再见,匆匆地去了。小伶却仍然拉着联星,说:“你多收了钱,得随我到家里,重新算账。你就是不吐钱,也得给我们糖啊!”拉拉扯扯,一直把联星拉回家中。进了大门,又把门关上,方才说:“大叔,真险啊!怎么这样凑巧,一出门就单单撞上他呢!我看今天日子不好,别去冒这险了!”联星也唉声叹气,仍随他走回屋中。髽髻赵见他爷儿两个又跑回来,也很诧异地迎着问道:“有什么岔头儿吗?怎么又回来啦?”联星一壁将面罩取下来,一壁跺脚道:“大哥,你看我们真真倒霉!只怕大清朝的江山社稷也完全无望了。昨天咱弟兄还谈到他,就害怕得了不得,哪知今天一出门,他恰恰从门前经过。我还紧走几步,怕他看出形迹来,哪知他在后面追着我,死乞白赖的,非要买糖不可。看神气简直是故意同我捣乱,问了这一块,又问那一块,幸亏我一死地装哑巴!你无论怎样逼迫我说话,我总是打手势,瞎哦哦,多亏老侄机警,算是替我解了围。要不然,这头一次出门,就怕要掉在网里。大哥你看险不险呢!”
  原来联星遇着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前十几回本书所说的那个黑巨鹰。黑巨鹰自从在天津唱新戏被警察厅使出人来大打了一顿,打完又办了一个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罪名,把他送回北京。他自从到京后,所有亲戚朋友全知他平素品行及在外边闯的祸,谁还敢亲近他?他赊借无门,眼看着就要挨了大饿,后来实在无法,托人在某小班中,谋了一个乌师的职任,每天夜间,提着胡琴到小班中拉几出戏,得上三两块钱赏,对付着可以生活。这样干了一个多月,也倒觉着清闲自在,自以为可以在此终老了,哪知活该他时来运转,应当高升一步。这一天夜间,有一点多钟了,忽然来了一帮客,不但喝茶,还要听唱,茶壶先生只得去寻黑巨鹰,叫他快来拉戏。黑巨鹰已经睡着了,硬把他捶醒,叫他赶紧去。黑巨鹰满肚皮的不耐烦,无奈饭碗所关,怎敢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取下了壁上的胡琴,匆匆忙忙地随着茶壶赶到。才一进屋子,看见在座的人,他掉头又跑出去了。茶壶看他这种样子,诧异地一把手把他揪回来,说:“你跑的是什么?叫你干什么来啦?”黑巨鹰才一转脸,在座的一个客人,早立起身来,大声叫道:“原来是黑二弟,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啦!”黑巨鹰满面羞惭地说:“原来是文大哥!小弟还拿什么脸见人?这也是为生计所迫,实在无可如何,不然就得大口地挨饿。我也曾访过大哥两次,总是见不着。假如要见着大哥,无论奈何,也不至叫我落到这种样子。我今天实在是羞愧难当,所以才想躲避。大哥千万不要怪我啊!”那个姓文的,便是前文所说同管天下伙吃伙骗的文伯泉。他现在已经钻进提督衙门,充了一名高等侦探,每月有二百块钱的薪水,专门给官府当走狗。什么革命党、社会党、宗社党,他是概而不论,一律减价出卖。有时候高了兴,还插圈弄套,栽赃诬陷,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全能做得出来。他逛班子也不是为取乐,是要在娼寮侦探一些消息,寻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好敲几个钱花,或是送到官府里,擎功受赏。他这次到小班来,仍然抱的是这种宗旨,却不料无意中遇着了黑巨鹰。他一见老黑立刻心中起了一种感触,感触着什么事呢?原来此时他们侦探队中,正缺少几名能在下等社会奔跑的走狗,黑巨鹰恰恰合于此种资格,而且他又在穷困无聊之时,若能提拔他一下子,他当然死心塌地地给他们下力。想到这里,便表示出一种极惋惜、极关切的样子,先让他坐下,说:“老弟,你只管请坐。我们是老朋友,你就是落到沿街讨饭,我们也不能小看你。”又给两旁的客人引见,说这位是那马登云马二哥,现充提督衙门箭手;这位是高福延高三弟,现在警察厅侦缉队中当队员,全同我是换帖弟兄,算起来都真是通谱一盟不必拘泥。黑巨鹰这时才扭扭捏捏地坐下,文伯泉又问道:“老弟,你是打算在这里终老,托着一柄胡琴就了此一生呢?还是别有打算呢?好在哥哥不是外人,你只管披肝沥胆地对我说。”黑巨鹰被他这样一问,早已羞得满脸绯红,迟迟顿顿地答道:“大哥!你怎么问到这个呢?小弟要不是为生活所迫,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不知自爱。您如果有安置我的法子,就是牵马坠镫,我也乐意去。我想大哥也决不能看着我在龟窝里混一辈子,难道我真那样下流吗?”文伯泉很高兴地说:“贤弟总算有志之士,目前倒有一个机会,不过能否成功,我还没有十分把握。”黑巨鹰不等他说完,便插嘴道:“有大哥为力,决无不能成功之理。就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吧!”文伯泉道:“不过是一点小事。我们北衙门里边,还缺少几位探腿。什么叫探腿呢?就是专给我们侦探跑腿,每月的钱很有限,顶多不过三十元。可是将来很有希望,如果有成绩,有功劳,一步一步地向上提升,过一年半载,就许同我一样,不知你肯干不肯干?”黑巨鹰道:“好极了!我愿意干!我一定愿意干!就请大哥即刻把我带去到差,晚一步就怕被人夺去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忙的是什么呢?明天午后两点,你到提督衙门侦探处去寻我。我领你去见一见处长,这事就算妥当了。”黑巨鹰又深深请安谢了。
  这时候天已快到三点,班子里的毛伙们,也盼望客走净了,他们好关门休息。偏偏这三个人同黑巨鹰越谈越高兴,总不肯走。他们本不是逛家,无论坐到什么时候,也休想花一个钱,如今又耽误了人家睡觉,大家恨得在屋外乱骂。好容易马登云说了一句:“咱们走吧!”那两个才立起身来,慢慢地踱出屋外。黑巨鹰把三人送出大门,又回身进来。毛伙之中有一个新来的,不知深浅高低,便骂了一句:“什么东西!一个钱不花,充的哪门子有鼻子有眼的兔儿爷呢!”哪知他这几句还不曾说完,热辣辣的脸上早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就听黑巨鹰骂道:“混账!浑蛋!瞎了眼睛!你也不看看三位是什么人物,回头把你送到北衙门,先打二百军棍,再罚五个月苦力,看你还骂人不骂人!”大家见黑巨鹰这样,不约而同地嚷道:“反了!反了!你也是我们一伙的人,怎么倒向着客人打自己,这还了得吗?”黑巨鹰听毛伙把他认作自己,那气儿益发按捺不住,索性大声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虾兵蟹将,穿黑挂甲的臭货!也配跟我论自己,先拿镜子照照,再张你们的龟嘴还不迟呢!”他自顾这样一骂,哪知更犯了众怒,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上手,说:“你也不用骂我们是龟,我们先把你的龟盖捶碎了再说。”黑巨鹰虽然练过五虎棍,会几招儿把式,但是也敌不过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家你一拳我一脚,早把他打倒在地上。又有两个小伙子,扯着他的腿,非要劈他不成。此时黑巨鹰也撑不住了,又是哭,又是喊,又是央告,胡同口外的警察闻声而至,大家方才住了手。警察问他们因为什么打架,黑巨鹰便说自己是北衙的侦探,因为来这班子里采访案件,他们不放我进门,因此口角打起架来。那些毛伙说:“老总别听他胡说!他是我这班子里拉胡琴的乌师,便敢假充侦探。方才他口出不逊,骂我们大家是龟。请老总想一想,我们是龟,他又是什么呢?大家实在忍不过,这才教训他。”警察哈哈大笑:“你们这一群乌先生,闹了个翻江搅海,真真可笑!那小子拉胡琴不是一天了,怎么今天又升了侦探?探什么呢?莫不是你们这窝里出了凤凰,用他来探蛋吗?再不然是你们的翠姑娘嫁了提督大堂,念他平日拉胡琴教戏之功,特特提升他做侦探,也是有的。”巡警信口开河的一阵取笑,黑巨鹰虽然气得直鼓肚子,却又不敢同巡警翻脸,因为眼前还得用他保护,再把他招恼了,岂不更要吃苦?只得耐着气儿,来一个溜之大吉,从地上爬起来,连大气儿也没敢出,胡琴也不要了,一瘸一点地回下处睡觉。
  第二天午后,去寻文伯泉,领他见了见处长,居然相中了,每月批二十五元的薪水,暂充下级侦探。从此黑巨鹰扬眉吐气,在小班里很逞了几次威风。毛伙晓得他果真升了侦探,当然也存一点戒心,大家凑了几个钱,托人疏通,给他贺喜。他把钱收下,这才心平气和。这时候严缉联星的公事,已经由总统府发下,如提督衙门、警察厅、执法处、京兆尹公署,全都接到了。各堂官当然秘密交派,叫属下侦探注意联星的行踪。其余的衙门倒还不十分上紧,唯独警察厅与提督衙门,一处是有侦缉队,一处是有侦探处,那些当侦探的,一个个摩拳擦掌,全想夺这个头功。尤其是黑巨鹰,他从前同联星认识,又因为联星在少林会中曾当着众人把他打倒过几次,因此怀恨在心,老想得着机会报复报复。此次严拿联星的公事传到他耳中,当然特别高兴,便在处长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对于缉捕联星的事,确有十分把握。处长自然是欢喜,便着实奖励了他几句,并给他下了一张手谕,到了紧急之时,可以持此手谕,招呼警察同队兵临时帮他的忙。他有了这手谕,益发如虎附翼,更专心致志地要使此事在自己手中可以完全成功,于是开始了缉捕联星的工作。黑巨鹰自奉了命令,他便一个人不辞辛苦,终日跑遍了内外九城,想捉拿联星。他从髽髻赵门前经过,忽然灵机一动,心说联星同髽髻赵是把兄弟,说不定就匿藏在他家中,我倒不可不特别注意。哪知他心里正在想,赵家的大门已经开了,他立刻凝眸注视,哪里有联星的影儿?原来是一个老迈龙钟的卖糖老头子。他总觉着有些奇怪,怎么卖糖的会从他家出来?这其中或有一点线索,我不免加意地试探一番。因此他便借着买糖为由,故意同那老头子捣乱,意思是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话来。偏偏遇着了哑巴,而且还是聋子,空费了半天劲,何曾发生一毫效果!他心里正急着,小伶却跑过来,说了这一套,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告别。小伶二反投唐,又把联星拉回家去,也不敢再出门了。
  黑巨鹰一个人回了侦探局,思前想后,总有些委决不下,又后悔在赵家门口不应轻轻一走,当时要探一个水落石出,也不枉遇着这种机会。我明天午后,仍然得探一探,这次再探,却不可离他的门口太近了,他们要有秘密举动,一定防人看见。至于我,尤其在他们严防之列。我必须寻一个影身的地方,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才能够得着真相。第二天他早早就起来,一个人跑到髽髻赵住宅的左近,调查了一番。无意中却见他胡同口外,有一座小清茶馆,并且临街还有两间小楼,他看了,不觉大喜过望。在左近吃过早饭,便钻进小茶馆里边,一直上楼,在紧靠楼窗的一副座头上坐下。茶博士过来,问他喝什么茶,黑巨鹰说喝香片,茶博士给他沏上来,笑嘻嘻地说:“二爷今天来得正好,我们这茶馆里今天约有子弟八角鼓,唱单弦的、说快书的,玩意儿好得很呢!”黑巨鹰也乘势说:“好!好!我今天很有工夫,大可在这里消遣一天了。”又过了一会儿,果然陆陆续续地又来不少茶座儿,看神气全是为听唱来的。黑巨鹰的座头上,又添了两位,一位像是从乡间来的富翁,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华丽,却不合时,并且顶上还戴着一条发辫;那一个却带着几分流氓气,穿的衣服很不规则,看神气像是个市井无赖。两人并不是一伙,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黑巨鹰坐的是正面,彼此也不打招呼,个人喝个人的茶。少时八角鼓上场了,先唱了一回《五圣朝天》,又紧接着唱《胡迪骂阎》,大家凝神静气地听唱,黑巨鹰却直着两眼向楼窗外观看。此时天有一点多了,忽见胡同口里走出两个人来,正是昨天那卖糖的哑巴老头子,后面跟定的却是赵家小伶。黑巨鹰看见这两人,仿佛得着宝贝一般,立刻眼也睁大了,精神也提起来了,倏地立起身来掏了一把铜子放在桌上,只说了一句“收茶钱!”便立刻要下楼。哪知他走了没有两步,那同坐的乡下老戆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别放他走!他是小绺!”说罢抢行几步,把黑巨鹰一把拖住,说:“你走不了!”看神气大有拼命之势。黑巨鹰正急着要下楼,去侦探案情,却凭空出了这样的阻力,真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由力一推,将老戆推到地上,他还破口骂道:“混账东西!你耽误了老爷的公事,把你送提督衙门。”一壁说,一壁还抢着要下楼。各茶座儿,有许多抱不平的,一齐把他围住,不放他走。乡下人也爬起来,仍然要同他拼命,茶博士也过来,说:“您先慢一点走,这事关系我们买卖家的名誉。您到底是拿他的没拿他的?总得有一个交代。”黑巨鹰骂道:“岂有此理!凭我是什么身份,至于当小绺窃取他的皮夹?你们不要浑着心啦!”说完这话,他便将随身带的一个小铜符号掏出来给大家看,大家一见这符号,全直着眼不敢再说什么了。乡下人还想动武,却被茶博士一把揪住,说:“你瞎了眼啦!这位是提督衙门的大侦探。你硬敢诬人家是小绺,提防着半年徒刑吧!”黑巨鹰冷笑道:“你丢了皮夹,只能问你对面坐的那人,怎么问我呢?”一句话提醒了乡下人,急急寻找对坐的那个流氓,哪里还有一点影儿。大家此时也明白过来,说:“同你对坐的那人,果然像一个小绺。有人看见他神色仓皇地跑下楼去,那皮夹一定是被他绺走了,你就赶快地去追,不要再迟延了。”乡下人听大家这样说,赶紧跑下楼去追赶小绺。黑巨鹰也迫不及待地随着下楼去侦探那个卖糖的哑巴老人,哪里还有一点影儿?他心中大为失望,怎么今天偏遇着这样意外缠腿的事!明明可以成功的案子,却被他给耽误了。我此时却往哪里去探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我既告了奋勇,就不能从此罢手。他如果与联星有什么关系,一定要到南苑去,我不妨也走一遭,倒看看他俩是否到那里去。
  他想到这里,便雇了一辆人力车,拉到永定门外小铁路的站台上,想搭南苑的车,实地去调查一番。哪知来到站台,南苑的小火车才开过了,他又觉着格外扫兴。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岂能再折回去?好在这辆人力车走得飞快,他便包定了这部车子,拉他南苑来回,讲好了一块二毛钱,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也不加价。拉车的放开腿一气把他拉到南苑,他下了车,自己倒很犯踌躇,既不好到营盘去探案,却又不能离营盘很远,还得寻一个影身地方,而又能望得见营盘前的人,那才好呢!他心里游移着,忽见离营盘不远,有一行松柏树,树底下有一个摆烟卷摊子的用几块木板支了一间小屋,屋外边花花绿绿,贴了不少的烟卷牌子。他便借着买烟卷为由,凑近屋前,要买一盒强盗牌烟卷。卖烟卷的主人钻出屋外,两个人一对眼光,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黑巨鹰脱口问道:“你不是高三哥吗?放着好好的差事不当,为何跑到这里来受清风?”那人也笑道:“黑爷,你问我吗?我还要问你呢!你不在北京提督衙门,为什么老远地跑到南苑来?”黑巨鹰笑了笑,说:“咱们是贼遇着翻子(按:北京人呼捕快为翻子),谁也别问谁啦!”高三把他让到屋里,亲手给他斟茶,说:“你先喝一杯,暖和暖和,咱们再各诉衷肠。”黑巨鹰一边喝茶,一边问道:“三哥,你决不能无缘无故地到这里来,大概总是奉了上峰之命,可否对兄弟我细细地说一说。”高三道:“我向来做事不瞒人,何况咱们做的是一件事。虽说不同衙门,到底吃饭性质是一样的,我又何必瞒你呢?实对你说,我这次到南苑来做买卖,直接是受了吴总监的委派,间接是受了项总统的指使,所负的任务非常重大。”他说到这里,忽然拉开木槅子的门,向外探头窥看,只有拉黑巨鹰那个车夫远远地立着,他立刻掏出两毛钱来,招呼车夫道:“你拉的这位先生,得在我屋里坐一刻呢!这里有两毛钱,你先拿去,从这里向东走,有一座小茶馆,带卖包子、面条,你先去点心点心,回来再等座儿不迟。”拉车的接过钱去,意思还有点游移不定,高三笑道:“你不用害怕座儿跑了,没有人给你车钱,回头朝我这烟卷摊子要人,没有人朝我要钱,还不成吗?”拉车的这才放了心,欢欢喜喜地拿着钱去吃饭。高三回过头来,对黑巨鹰道:“老弟,你不要太大意,要叫拉车的扫着一点风声,咱们的事就要根本破坏了。你知道现在总统府对于宗社党非常注意,也不知是从哪方面得着消息,说宗社党最激烈分子,第一个是联星,此人现在吉林,与南苑的禁卫军有密切关系,他们时常通信,总统当面交派吴总监,叫侦探禁卫军消息同联星的行踪。又吩咐冯军统,叫随时注意下级军官的行动。我们总监奉了这种面谕,即日在署中开了一次会议,特派了三名得力侦探,先探一探这案中的线索,三个人职务不同,一个是专探联星的,一个是探锡龄的,一个是探禁卫军的。我负的便是探禁卫军的责任。请你想,这南苑中大海茫茫,有一两万禁卫军,叫我从哪里探起?因此才想了这个做小生意的方法,索性把我这个身子长久寄放在南苑中,终日同他们耳鬓厮磨,或者还能得到一点真确消息。却没料到在这里遇着你,我想你决不能无缘无故地跑到这里来,多半也为的是联星这一案,并且我看你的神气,颇露一种得意之色,也是有了什么线索,你不要自己独霸这种功劳啊!有什么秘密,不妨告诉我一两句,我一定帮你的忙,将来头功是你的,我只求沾着一点边儿,能得三头二百块的,也不枉白费了一场气力。”他说到这里,又顺手拿过两枚蜜柑来,亲自剥了皮,只手递给黑巨鹰,以表示特别优待之意,嘴里还说:“老弟先吃两块,润一润喉咙。”这时黑巨鹰心中盘算,我得的这一点线索,是对他说好呢,还是不对他说呢?要这样轻易地告诉他,我费了两三天工夫却被他分去一半功劳,实在有点不合算;要不对他说呢?自己觉着于良心又有点说不过去,况且一个人办案,总没有两个人得手,有他给帮帮忙,或者大功可以成就,也是说不定的。踌躇了半刻,最后还是决定向他宣布,因此将碰见哑巴卖糖的事,详细对高三说了,高三拍手道:“真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方才我也看见那个哑巴了,他一直向营里跑,看门的拦他,他指手画脚地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有一个年轻的跟过来,也不知替他说了些什么,居然看门的放他们进去了。我看这个人也有点蹊跷,无怪老弟你注意,咱们倒要看一个水落石出。我想联星这一案,多半还要在哑巴身上破呢!无论如何,多少总要有一点关系,你不要心急。太急了,他们一有预备,咱们就无法下手了。”黑巨鹰道:“目前就得三哥出头,因为我同那少年是熟人,昨天已经同我撞着了,今天我再露面他一定认我有意侦探他,说不定就许要影起来。”高三道:“老弟你说得很是。回头他们出来时候,我自有法子侦察,你就看住了我的摊子,在小屋里隔着窗户向外看,我无论有什么举动,你千万不要管,这是机密勾当,稍一不慎重,就难免耽误事。”黑巨鹰连声答应,两个人直着眼睛向营门观看,不大工夫,那个卖糖的哑巴老头子果然又出来了,他身后跟着的便是赵家小伶,还有一个军官也跟在后面。高三认得那个军官便是案内重要嫌疑犯锡龄,黑巨鹰却不认得。高三此时胸中已有成算,外面却镇定着,一点神气不露,等那两个人走出营门,他便对黑巨鹰说:“老弟,你在这里候一候,我跟他们几步,去去就来。”说罢便匆匆出了屋门。他一直到东边小茶馆去寻那个拉车的,拉车的才吃饱了,正端着一碗茶在慢慢地喝,高三说:“你拉的那个座儿,今天不回去了。这时候天已不早,晚火车早开过啦。你赶紧拉我进城吧,再迟一刻,就赶不上城门啦!”拉车的一听这话,心里很着慌,说:“好!好!你老就请坐上吧!我这车是讲好的价钱,来回一块二毛钱,那位先生还没有给钱啦,你老可不能少给一个啊!”高三笑道:“你别废话,快点走吧!”拉车的绰起车把来,如风驰电掣一般一直跑回北京。
  高三只在前门洞下车,开付了车钱,他一人站在墙根下,一动也不动,知道哑巴回来,决不能飞过前门。自己在这里老候,决然不能错过。前门洞两个值岗的警察,全认得高三,知道他是本厅的高等侦探,一律朝着他举手行礼,高三却向他们使眼色,又乘人少之时,凑过去同他们附耳谈了几句,两个警察点点头,说这法子很好,我们一定照办。高三又跑回墙根下立着,不大工夫,从城外跑进两辆车子,前面一辆是小伶,后面正是那个哑巴卖糖的。高三把前面车子放过去,一把手揪往后面的车子,大声喝道:“慢着走!”拉车的不知是什么事情,吓得忙把车子停住,问道:“什么事呀?你老!”高三不问青红皂白,将哑巴从车上拉下来,大声喝道:“你欠我的账不还,想跑到哪儿去啊!”联星无意中遇着这意外的横逆,有意要发作,自己一想不好,只可仍装他的哑巴,指天画地,嘴里乱呵呵。高三却不听这一套,伸手便打他两个嘴巴,还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联星到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便大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并不认得你,怎么会欠你的账呢?”高三一听他说出话来,真是喜出望外,心说我居然能挤得哑巴说话,这个案子可不愁没有头绪啦!但是他面子上却依然不依不饶,说:“我只当你要装一辈子哑巴呢!原来也有说话的时候。实对你说,今天不还我那两百块钱,你休想动一动!”说罢又揪住联星的衣领,不肯放手。此时两个警察一齐跑过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高三说:“他欠我二百块钱已经三年了,我连人也看不见。如今好容易遇着他了,岂能轻轻放过?”联星说:“我们两个人并不认识,我怎能欠他钱呢?他简直是讹诈!”高三瞪眼道:“什么叫讹诈?今天你不还钱,非同你打官司不可!”联星道:“好!好!咱们就去打官司!谁也不能含糊!”两个警察也赞成打官司,说:“本来你们的说话,谁也不足为凭,还是到官面去,总有个水落石出。”内中一个警察又挺身自告奋勇,说:“我送你们上区!”联星只得将车钱开付了,随他们一同走。其实到得区里,高三早跑到后边去见署长,署长是旗人,名叫恩纶,一见高三进来,忙让座,高三低声对他说了几句,恩纶哪敢怠慢,立刻备文把他两人送到警察厅。
  其实这种案子,本用不着小题大做,在高三若直接着把联星拉到警厅,岂不直截了当,何必又转这个弯子呢?殊不知在官的人,心眼儿最多,这原是一种很机密由上面交下来的重案,假如要明目张胆地将他逮捕,恐怕众目昭彰,走漏了风声,说不定就许发生什么变故。再说此时高三,还不知被捕的人就是主犯联星,他以为这是联星的党羽,倘然被外间知道了,联星乘机遁逃,岂不更误了大事?因此他才做成索债的圈套,不只旁观的可以免去疑心,而且连被捕的,也有点莫名其妙,这正是他机警周密的地方。巡警同署长也很了解他的意思,所以一刻也不停留,立时用照例文章将他两人送到警厅。不用说,联星是押在司法科了,高三却跑到司法科长铁金声的屋中谈话,铁科长一见他的面,便哈哈大笑,说:“真有你的!又打起债务官司来了。你欺负人家是哑巴,硬想敲诈人家二百块,这事说得下去吗?”高三也大笑起来,说:“你先不要栽赃,你知道这个哑巴是什么人?”铁金声笑道:“他不过是一个卖糖的苦老头子,你难道还拿人家当强盗办吗?”高三道:“虽然不是强盗,但是比强盗案情更重,是大总统亲口交派下来的。”一句话点醒了铁金声,立刻站起来,凑到高三身旁低声问道:“这个人同联星有关系吗?”高三道:“怎么没有关系?我跟了他三天五夜,好容易探访实了,这才下手逮捕,难得很呢!你回头好好地问一问吧!我这就去见总监,面禀一切,还有他一党的人,赶紧知会冯军统,急速捕拿,一迟延就不好办了。”
  高三说罢,立刻去见吴必翔。必翔因为这个案子关系重大,每天总要坐候到夜间十二点方才回宅休息。候了三天两夜,还不曾候着一点消息,他心中正在焦躁,忽见值日的警察进来回话,说侦探高步青,即刻求见,吴必翔连说:“叫他进来!”高三走入总监的办公室中,脱帽鞠躬,然后侍立在一旁。必翔问道:“你探的那个案子,可有点头绪吗?”高三忙回道:“侦探来见总监,就是为报告这个案子。”必翔听他这样说,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又一面催他快说,高三道:“侦探为这件事,费了三四天工夫,知道联星早同唱莲花落的髽髻赵两人关系很深,因此在赵家左近昼夜侦察,查出这个哑巴形迹可疑。今天午后,他到南苑卖糖去,侦探便随他一同到南苑,后来见他同那个锡龄,一路出来,锡龄原是本案的嫌疑重犯,他两人既在一起,当然里面有些缘故。所以侦探随他回京,借讨债为由,拉他一同到区,所为遮掩外间的耳目,免得案中主犯闻风逃走。应当怎样审讯,还得请总监的示下!”吴必翔道:“这件事只能责成司法科长亲自提讯,又得秘密地用和平手段,慢慢诓他的供,千万不可急躁,一急躁倒怕闹僵了。他硬挺着不招,你又有什么法子呢?”必翔说到这里,立刻吩咐他的小厮鹿儿快把铁科长请来,鹿儿应声去了。铁金声随他走进来,必翔对待科长当然不能同对待侦探那种样子,连忙起身让座,把自己的意思对他说了,铁金声应了几个“是”,然后退出来,预备问案。高三又请示总监,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必翔道:“你下去,听一听供词,得着线索千万不可放松!”高三答应一声退下去,暂且按下不提。再说铁金声回到司法科,便预备提讯那个哑巴,但是自己心里,也实在觉着为难,明明是一件债务的案子,如今原告却不出面,还要硬往联星身上去拉,这可怎样开口呢?但是上司的交派,又不能不办,如果彰明昭著地坐堂审讯,他要装起哑巴来,一死不肯开口,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总监吩咐我,叫秘密和平,确是审讯此案的要着。看起来,倒是得遵照着去办。他想到这里,便把值勤的司法警察喊过两个来,这两人全是著名的干警,一个叫春明,一个叫武成宣。铁金声叫过他们来,先嘱咐了春明几句话,然后又告诉武成宣,叫他如此这般地去办,两人应声去了。春明先在小饭馆中,要了四样菜,一壶酒,馒头米饭,送到司法科管押处。自己陪着那个哑巴吃饭,斟酒布菜,极其殷勤,嘴里还说:“这是司法科铁老爷知道你负屈含冤,特别地优待你,给你叫来菜饭,先叫你吃饱了,然后再开庭审讯。你自管放开量地喝几杯吧,没要紧,回头问一问,就可以开释了。”联星本是一个慨爽人,怎禁得这样奉承,不知不觉,便逗出他的话来,说:“承铁老爷这样优待我,我心里很是不安。不过我的冤屈,也实在是显而易见的。请老总想,我一个卖糖的穷老头子,怎能欠下他二百块钱,这不明明地讹诈吗?”春明万没料到套出他这许多话来,又敷衍他几句,把一顿饭吃完了,便上去回话。
  此时武成宣已经脱了制服,换了一身普通衣裳,开审的地方,就在一间小客厅里。春明把那化装的联星引进来,屋中只有铁金声一个人,是在外间,至于里间是否有人,却不知道。外间只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也没有硃盒笔架,只有一把茶壶,两个茶碗,另有一桶才打开的炮台香烟。铁金声很随便地坐在椅子上,一见春明领被告进来,他就满脸赔笑地招呼一声:“请坐!”那卖糖的老头子,哪里肯坐,说:“老爷在上,我是一个做小生意的买卖人,怎敢同您对坐呢?”铁金声哈哈大笑道:“岂有此理,你说你是做小生意的,我偏不承认你是做小生意的,况且由种种方面,还能证明你不是做小生意的。你不肯坐,难道还叫我站着陪你吗?”这一席话,把个化装联星硬给木在那里了,急切间哪有适当答话。铁金声一看这情形,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更表示出一种谦恭态度来,一定让他坐下。联星迫不得已,只好勉强坐了。铁金声又斟过一杯茶来,亲手送到联星面前,请他随便喝茶。一面又示意春明,叫他出去。春明急忙退出,铁金声张口也不审问债务,只问他贵姓,联星便随口答道:“姓邢。”铁金声又问:“你住家在哪里?”联星便随口答道:“住在北新桥一个朋友家里。”铁金声又问:“你那朋友姓什么?”联星答道:“姓赵。”铁金声又赶进一步问道:“可是唱莲花落的髽髻赵吗?”这一句是出其不意,真把联星吓了一跳,深悔方才说话太莽撞了,但是再想挽回,如何来得及呢?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一个“是”字。铁金声听他承认是住在髽髻赵家里,心中已有了八九分把握。索性将自己的座位向前挪近一步,低声说道:“邢先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千万不要多心。”联星道:“铁老爷,有什么事吩咐,请你只管说,我哪有多心的道理呢!”铁金声道:“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人生在世上,总要知时达务,自然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就以你老哥说吧,原告是因为债务,将你拉进警厅,其实你不欠他钱,他自己也承认你不欠他钱,然而他要不把你拉进警厅,便是放弃了他的职务。他所得的罪过,比欠债不还还得加重一些,你想到这里自然就可以谅解他了。”联星听这话简直摸不着头脑,忙问道:“铁老爷,你这话怎么讲呢?”铁金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哪里晓得?你可知道北京城中现在窝藏着一名要犯,是项大总统亲口交派下来叫九城一体严拿,据说这个人犯的罪名是组织宗社党,勾结禁卫军,想要颠覆民国,重兴清室。我们奉了这道严令之后,昼夜侦察,内中有几个得力的侦探,异口同音,全说此人窝藏在髽髻赵家中。因为没有真实凭据,不敢进入赵家逮捕,约法上人民有居处自由,非依法是不能侵犯的,所以只能在赵家左近,侦察形迹,偏偏你老先生是从他家出来,而且有他的儿子常在后面跟随,这事已经就惹人注目。今天你两人又跑到南苑去,尤其令人可疑。因为做小生意,偌大一个北京,还容放不开,何必要往南苑跑呢?当时便有侦探,随你们一同到南苑,亲眼看见连长锡龄,送你两人出来。那个锡龄,也是案中的要犯,这样看起来,你老先生一定与本案有密要关系。现在既然来到这里,依我劝你,最好将此案的底细和盘托出,不但你本身得不着一点罪名,将来保案上还可以列你为头功。你要升宫可以得官,要发财可以得钱,这是多么快意的事情。我想你一定赞成我的话,你就实实在在地把详细对我说了吧!”
  铁金声说完了这一套,笑吟吟地用眼盯住了他,只等他的下文怎样答复。哪知联星听完了,只微微一笑,问道:“铁老爷,你说了这半天,到底项大总统交谕的要犯是哪一位呢?难道他也没有一个姓名吗?”铁金声被这一问,自己也觉着好笑,说:“你问这要犯的姓名吗?他乃是保皇派的要人,宗社党的领袖,从前在禁卫军中充当连长,后来跑到关东,组织秘密机关,同北京的禁卫军秘密通信,想要乘机起事,推倒民国的一位大人物。此人也是旗籍,姓联名星。差不多九城之中,没有不知道他的。料想你同他不是要好的朋友,便是切己的同事,此人现在哪里,还得求你指示一切呢!”联星当时哈哈大笑,说:“铁老爷,你曾看见过这个联星吗?”铁金声道:“可惜我不曾同他会过面。你身上可带着他的相片吗?如果要是有呢,请你赏给我,我也瞻仰瞻仰这位伟人!”联星笑道:“相片我倒是不曾带得,不过我有拘神遣将的法子,你如果真想看他,我当时就能把他拘了来,立在你的面前,请你详详细细地看上一遍。”铁金声听他这样说,心里还不大醒悟,认为他是闹着玩呢!说:“你果然有这大神通吗?你真能把联星拘了来,不但将功折罪,我回头去见总监,一定保你即刻升一个头等巡官。只怕你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拿我开心,那就不用说了。”联星道:“铁老爷,你的心眼儿太多了!我既然说得到,必能做得到,怎能够拿你开心呢?”铁金声笑道:“好的!戏法不变不灵,就请你变一回我看吧!”铁金声的话尚未说完,只见对面坐的那个人,忽然把头向外一扭,回过手来,向自己脸上一摸,只一眨眼工夫,又一回头,铁金声不觉吃惊道:“啊呀!哪里去了?”方才对面坐的不是一个老头子吗?怎么一转眼工夫忽然变成青年壮汉?那个老头儿上哪里去了?丢失了被告,这场官司可怎么问啊?铁金声还在游移着,忽见高三从外面慌张张闯进来,一把手拉住了联星,说:“我的联二爷,您敢情在这里呢!我早算定了,凭您这样大人物,决不肯藏头露尾叫我们没地方去请。果然您这样光明坦白地发现在警察厅,这一来,不但我们当侦探的省了许多手脚,就连吴总监,早早圆了这案,省得担不是,也要感激不尽呢!”要问联星怎样答复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保皇党改唱献地图 参议院变成演武厅
  联星为什么要现出本形来自投罗网呢?这件事猛然看去,似乎很奇特,其实说破了也很平常。因为前文已经表过,联星本是一个坦白直爽,并且具有侠气的人物。自经铁金声诱供之后,他心里打算:如今既堕入他们的手中,要想出去,是很不易了。并且他们已经查出我住在髽髻赵家中,我倘然不招出我是联星,他们对于赵家,一定还不能甘心,难免三番五次去搜查。人家待我那样好,我岂不是给人家造了孽!再说他们一定要从我口中追问联星的下落,我却说什么呢?说不知道,他们必定不信,要说知道,却向何处去指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事到而今,看北京城的神气,军警森严,犹似铜墙铁壁,而且侦探密布,一举一动,全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要想举事,哪里做得到呢!尤其叫人寒心的是到南苑访问锡龄之际,据锡龄口中所说的话,旗籍朋友差不多全把天良丧尽了,大清朝哪里还有重兴的希望呢!这段节目,倒不可不补叙一番:原来联星初到南苑之时,把门的守卫兵不肯放他进去,其实守卫兵虽不认得化装的联星,联星却认识他。因为这个营部正是联星上级的营部,他同锡龄本在一个营中,那守卫兵还是本连的下士呢!名字叫恒兴,本是满洲旗人,从前同联星感情最好,也算是他一名心腹。如今对面不认识,在联星心里,自然觉着非常难过。然而又不好明言,只用话试探他,说:“你不是恒老总吗?”恒兴听他叫出自己的姓名,很怪异地问道:“你怎么认得我姓恒呢?”联星道:“我并不认得你,因为我从关东来时有一位朋友托我带信给这里锡老爷,另外嘱咐我:你如果见不着锡老爷的面,可寻一位看大门的守卫,他姓恒名兴,因此我冒昧地叫一声,却没料到居然碰着老总。这是再好不过了,就请你向锡老爷给我回一声吧!我自能见着他,当面把信递上,就算交了我的差使,也不枉遥遥数千里,受朋友一番委托。恒老总,我这一件最低的要求,料想无论如何,你总可以帮忙的了。”恒兴听他这样恳求,面上似乎少有活动之色,但是还不敢遽然承认他的请托,又追问了一句,说:“托你带信的朋友,他可是姓联吗?”联星低声答道:“正是姓联。不过请老总放低声些,防备人听见。”恒兴很游移地说:“既是联老爷叫你来的,我本应当给你去回,不过这里门禁森严,倘然有一点差错,我如何担得起呢?”联星道:“老总,你不放心,我还可以对给你一个保人。”他说完了,便一招手把赵小伶唤过来,说:“老总,你看这位学生,是联老爷的世交子弟,他姓赵,住在东直门,将来如有舛错,全由他担负责任,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吗?”恒兴想了一想,说:“不错,当初联老爷好练武术,同一位叫髽髻赵的彼此至好,这位可是髽髻赵吗?”联星笑道:“他虽不是髽髻赵,却是髽髻赵的亲生少爷。这一说,老总可以放心了。”恒兴道:“既然这样,请你二位少候一候,我进去看看。如果锡老爷在连部里,我一定向他说,您就候着吧!”他说过便转身进营盘去了。
  候了片刻,见恒兴喜滋滋地跑出来,说:“锡老爷有请二位。”他们便随着进去,一直引到一间很小的屋子里,里面只有锡龄一个人。彼此仍然行了一个旗礼,互相请过安,锡龄便示意叫恒兴退出去,然后才张口向联星谈话,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联星未曾开言,眼中早流下泪来,说:“大哥!你可认得我是谁吗?”锡龄不觉愕然道:“听你说话的声音,不是联二弟吗?为什么老成这种样子?难道你也过了一回昭关吗?”话又说回来,锡龄能听出联星的语声,为什么方才恒兴却听不出呢?因为这一层,联星也曾虑到,他自化装之后,见了生人,便装哑巴,见了熟人,却操一口东三省的土语,所以恒兴听不出来。及至见了锡龄,他才将本音吐出,两人本是同盟要好的弟兄,焉有听不出之理!所以锡龄很惊讶地诘问他,他这才低声说了实话,锡龄吓得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说:“二弟,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如今北京九城差不多要画影图形捉拿你,你为何单在这时候,来自投罗网呢?幸亏是化装,不然早就被人逮捕了!”联星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哪里知道,我在长春住着,终日如坐针毡,恨不即刻飞回北京来看一看。就是死了,也觉着甘心。偏巧赵大哥给我有信,说他在北京城下等社会中很运动了不少帮忙的人,将来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两三万人,我们的事不难达到目的。我因为见了这封信,所以不远数千里而来,究竟能否做得到,看神气还是毫无把握。我只可先来面见大哥,问一个底细,我们的基本军队,究竟有多少,这是最要紧的一重关键。倘然基本不足时,只好从缓进行。我也不便久在北京住了。”锡龄道:“兄弟,不要问了。咱们的大清皇族,只怕永没有重兴之望了!说什么基本军队,连那几位基本的保皇党,如今全都别抱琵琶,降伏在人家的旗帜之下了。”锡龄说到这里,联星便接口道:“本来他们这些人也实在的靠不住,去年腊月三十日,是我亲目所睹,若非受他们的刺激,我还不至于出外呢!”锡龄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最近更闹得不像了,索性投入民党中,明目张胆地当开干事了。”联星很诧异地说:“他们怎会变得这样快呢?难道堂堂的民党就肯收留他们这一群没价值的人吗?”锡龄叹道:“你哪里知道呢!人家民党正在初到北方设立支部之时,第一要联络的就是咱们满洲旗人。因为他们标的是五族平等的招牌,这五族之中,自然以汉、满两族为最重要,汉族不必说了,人家原是一气,唯独我们满族,从前本立在主体地位,如今形势一变,连客体全不如了,然而满族的内幕究竟如何,在他们眼光中看去,自然还认着有一种潜势力,决不可侮,因此便想用怀柔手段把这种势力消化了,免得将来再有什么意外反动。在人家本是一种老谋深算,故此对于我们旗人,非常的表示欢迎态度。他们正当这时候投了去,还愁没有一个干事当当吗?”联星不等他说完,便追问首先投了去的是谁呢?锡龄道:“这个还用问吗?你仔细想想,平素对于保皇最热心,口头上也喊得最有力的是哪一个?如今甘做贰臣去投降人家的,当然也就是他了。”联星想了想,说:“第一个一定是纯卓先,对不对啊?”锡龄鼓掌道:“大老爷真圣明。不用三猜四猜,只一猜就猜着了,可惜还不止他一位呢!”联星道:“不用说,第二个一定是龙子春、文伯泉那一干人。”锡龄点点头,说:“一点也不差!”要提起这一段历史很长呢!
  原来自去年腊月三十日夜里联星同他们决裂分手之后,这些人面面相觑,也很觉着无味。有那急于回家过年的,便早一步走了。单单就剩下纯卓先、文伯泉、恒石风一干人,主人龙子春陪着他们预备了几样年菜,请他们在这里度岁,并且商议以后应当进行的事,别等民党来到了,措手不及,我们必须有一个防患未然的法子,倘然保皇保不成,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那才冤枉呢!纯卓先一手把着酒杯,只是微微地发笑。龙子春道:“看这神气,纯二哥一定有成竹在胸,毫无可虑。你何妨指给大家一条明路?也省得提心吊胆呢!”纯卓先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方才抬起头来,望了望龙子春,笑道:“子春,你何必这样胆小呢?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国民党到北京来,正是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但看你会做不会做便了。”子春道:“方才你所说的,多少我也了解一点。不过这种资格,只有你同石风两位是完全具备的,照我与伯泉一干人,不过仅仅有个旗官的资格,既不能冒充留学生,从前又同他们党人没有拉拢,临时愣跑了去投降,人家信得及吗?”此时卓先尚未答言,石风便抢着说道:“这一层没有什么为难的,将来我同卓先可以介绍入党,不过那一笔入党费,可得你们自己筹划,我们是垫办不起的。”石风说到这里,卓先便插言道:“着啊!我所发愁的也就为这一样。他们民党中人哪一个不爱钱?早把我们这一群旗人看成肥肉,要不迎头给他两口吃,他们能够善罢甘休吗?”龙子春才要答言,文伯泉早抢着说道:“什么?他们还要钱吗?别人有钱给他,我文伯泉却是一文不名,杀剐徏流,只好随他们的便!”卓先听伯泉出头反对,连忙向他飞了个眼色,伯泉便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石风道:“伯泉,你哪里知道这内幕的情形呢?我同卓先在日本住过好几年,所有他们的性情嗜好早就琢磨透了。在海外奔走时候,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步就是筹款,实在没的可筹,便开演说会,还要卖三块钱一张票呢!如今功成名就,来到北京,焉能够轻轻放过呢!”石风这样一敲打,文伯泉是不说什么了,龙子春却很发愁的,说:“照你二位这样说,不花钱是决计不行的。不过照我做了二十年穷京官,哪有许多钱应酬他们呢?”恒石风不等子春把话说完,便拍着他的肩叫了一声:“龙二哥,凭你这样漂亮人,怎么是这样固执起来?有小弟同卓先在头里,还能叫你为难不成!”卓先也帮腔道:“这话对啊!我同石风跟民党一班要人全是老朋友,并且当初也是极要好的,如今见了面当然要特别欢迎。我们介绍的朋友他们当然也得特别优待。虽说到了吃紧时候,得点缀几个钱,究竟与旁人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出在旁人身上,得用一万块钱,我们自己朋友有个三千两千的,也就能敷衍过去了。你虽然是一位穷京官,究竟区区之数,还不至十分为难。何况同他们接近之后,将来想做官也容易,想当议员也容易。眼前花几个钱,将来仍旧找得回来,虽不敢说一本万利,多少总要赚几个下腰,似这样有盈无亏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纯卓先这一席话句句打入龙子春的心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又请教恒、纯两人,究竟是做官的好,还是当议员的好?两人异口同音,全说当议员好:“当国会议员,便是一条做大官的终南捷径。就以子春哥的资格说吧,你原是一位现任的监察御史,要按程序说,只能外放知府,连道台全够不上。假如你要当了一任国会议员,运动得好,便能外放民政长,至不济也能放一任兵备道。要是内用呢,纵然不做总长,也可以做各部次长,比你那个御史岂不强得多吗?”这一席话益发把子春说乐了,自己悠悠忽忽仿佛当时就做了民政长。大家乘势又举起酒杯来,祝他成功,这位老先生,便放开量痛饮,不大工夫,已经玉山倾倒,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这时天光已经发亮,卓先一干人不辞而别,个人坐着个人的包月车子回家过年。偏偏冤家路窄,纯卓先无意中却撞见了金戈二,只好求丁元珍疏通、和解,结果却被元珍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便是前几回书中所叙的节目。
  卓先经这一次教训之后,心中十分懊恼,怎么这样倒霉,处处全碰着冤家对头呢?不管他,还是进行我个人的事情。于是天天探听民党的重要人物有什么人到京。也是活该纯卓先应当露脸,这时北京的民党支部,正在入手组织之时,正副部长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在民党中素称激烈分子,从前在日本留学时,纯卓先同他两人是在一个校中,彼时卓先正负着敬亲王的使命,刺探民党中一切举动,他便也投入铁血团同盟会,终日大唱革命,因此柏、田两人,便引他为知己,三个人还是换帖的弟兄呢!没想到纯卓先毕业回国,竟现了原形,恢复了本来面目,田、柏两人也曾三番五次地写信骂他,他却有一个好法子,只是概不答复。却没想到这次革命成功,田、柏两人却跑来北京,组织党部。纯卓先听见这消息,非常高兴,继而又一想,这两人虽然同我是拜盟兄弟,然而后来已经决裂,闹得冰炭不同炉,我此时若贸然去见他们,一定挡驾不见。纵然见了,难免他们的讥笑呵叱,岂不是自讨无趣吗?但是不入虎穴怎得虎子?也罢!我只得先用一点手法试试看。他想到这里,便在惠丰堂饭庄,特定了一桌燕菜席,拿着自己的片子,派人送到党部,说明是送给田、柏两位老爷的。送去之后,他心里还忐忑不定,拿不定人家准收不准收。万没想到居然收了,还带回两张名片来,另外赏了来人两块钱。
  纯卓先真是喜出望外,当日晚间,他便亲自去拜访。田通出门去了,只有柏玉环在家里,真乃十足的面子,亲自迎出卓先来,紧紧握着手,叫了一声:“三弟!”卓先说:“小弟自听见大哥同田二哥到北京来,真是喜而不寐,恨不得即刻前来,给两位哥哥请安,偏巧部里有一件公事,立等起稿,越急越做不成,好容易才脱了稿,没等核下来,我就赶快出门了。”柏玉环笑道:“难得三弟这样惦念着我们,咱们屋里谈吧。”两人走进屋里,卓先便问田二哥怎么不见,柏玉环叹了一口气,说:“他出门去了,你不见他也好吧!”卓先假作惊诧,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柏玉环道:“你原来不知道,他还是当年的脾气,丝毫没改。就因为你以前那一点缘故,直到而今,还是念念不忘。我也曾替你解释过多少次,怎奈他的成见太深,总不能根本化除,你说这事可怎么好呢?”卓先假意做出一种很难过的神气来,说:“小弟真是不白之冤!我怎么能那样没心肝呢?我的原意,本想要做徐天麒第二,却没料到始终不曾得手。假如要是得手,我早就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了,还能挨到今日吗?大哥是知道小弟心理的,所以肯特别谅解。二哥的脾气,向来疾恶如仇,总认着小弟是甘心当满奴,不肯效忠民党,这真真是屈枉死我了。其实我也不能怨他,谁叫我是蒙古旗人呢?殊不知蒙古同满洲,本是世仇,我们两族的仇怨,比汉族还深呢!我恨不即刻推倒他,才出了这一口数百年的怨气。怎么还去报效他们呢?我只有求大哥把这番意思向二哥恳切解释,弟兄们千万不要稍存芥蒂才好。”柏玉环听他这样说,只是微微地笑,后来听他要托自己向田通解释,便大包大揽地说:“三弟,你只管放宽了心,这事全交给哥哥我了。”两个人又密切地谈了许久工夫,方才告辞去了。从此纯卓先便天天到党部来,但是会见的仅止柏玉环一人,田通却始终不见他。他心里总是满腹狐疑,不知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有时向柏玉环探听,柏玉环也只是含糊其辞,总得不着要领。因为田通不见面,所以他想在党部活动的话,也有点不好开口了。
  这一天,柏玉环忽然请他吃晚饭,两人同到煤市街悦宾楼,寻了一座极幽静的房间,并无第三人加入。两人喝着酒,柏玉环对卓先说:“我有一点小事,在饭馆里不便细谈,等回头吃过饭,咱们到石头胡同三喜小班金喜的房中,那里僻静,再细细地谈吧!”卓先听玉环有事同他相商,真有点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忙连声答应,说:“大哥有什么事见委,小弟理应效劳。”柏玉环微微一笑,说:“其实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因为你同田二弟始终隔膜,如今借这机会,给你们解释前嫌,免得长久犯僵,也是为朋友一番苦心,想来你一定也是很赞成的。”卓先听了,自然更是投其所愿,连连称谢,说:“大哥对待朋友,向来是古道热肠,何况我们同盟弟兄,当然更关切了。至于田二哥的事,就同小弟本身的事一样,那还有什么说的!”柏玉环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两人放开量地喝了一回,然后吃了几个蒸食,喝了两碗稀饭。卓先一定要候账,玉环说:“原是我约你出来,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可争的。”
  他付过钱,两人一同出来,好在全有包车,只说了一句:“石头胡同。”便如飞地向西跑去。柏玉环的车夫,知道他主人必上三喜小班,所以不用吩咐,拉到三喜门前就把车停住了,卓先的车子,当然也一同放下。二人下了车,柏玉环是来熟了的,门房都认得他,便高声喊叫:“柏老爷来啦!”金喜姑娘打帘子,一声未了,早有一个丽人揭帘而出,婷婷袅袅地迎着他们两人,笑向玉环道:“你怎么两三天不来?又在哪儿招呼人啦?”又向卓先问:“这位老爷贵姓?”卓先答说:“姓纯!”三人同到屋里,金喜还至再追问为什么不来,柏玉环说公事太忙,金喜把嘴一撇,说:“什么公事啊!怕不是有绊着腿的。”卓先忙替解释道:“没有这事,柏老爷对我说,在北京城只认识你一个人。委实因为党部里新来了几位朋友,商量紧要公事,今天偷工夫跑出来,还瞒着他们呢!”金喜笑道:“谢谢纯老爷,你就替我监视着他吧!”卓先忙躬身道:“卑职谢委!谢大人的栽培,以后必当竭力报效。”招得玉环同金喜都笑了。紧跟着跑厅的沏上茶来,两碗茶尚未斟完,就听外面喊着:“金喜姑娘的条子,福兴居。”金喜送过茶来,向玉环道:“真讨厌,正想同你说几句话,条子又来了。怎么这样巧呢!”玉环道:“你只管请便,我同纯老爷慢慢谈着,等你回来。”
  金喜走了以后,屋中只剩下卓先、玉环两人,卓先便问玉环:“方才大哥说有事同我商量,不知是什么事?”玉环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因为眼前已经到了国会选举之期,这正是我们党中唯一的工作,因为本党前途能否发展,就看选举的胜利如何。听说共和、民主、进步三党暗中有合而为一之势,假如这三党真个合并了,我们民党,根本上就得失败。头一样以三党对一党,我们的人数,当然没有他多;第二样共和党中,全是一班旧官僚,这些人手中当然富有金钱,我们绝对赶不上的。本来选举这种事,第一要以金钱为最大问题,假如这个问题不能根本解决,简直就不必办党了。纵然勉强去办,结果也必归于失败。咱们党中,旁的事全有几分把握,唯独金钱,却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你看怎么好呢?”卓先听他说了这半天,还不曾到题,便逼进一句,说:“既然没有钱,就得想办法啊!”玉环拍着大腿道:“着啊!办法是最要紧的了!然而办法两个字,又谈何容易呢!咱们党中的人,全是一班穷光蛋,奔走了多少年革命,到处同讨饭的叫花差不多,如今才吃着一碗舒心饭,要叫他们拿出钱来办选举,除非是唱一出《花子拾金》,半空掉下大元宝来,哪能有这事呢?所以必须临时筹几个钱。我倒是借着了一笔,虽然不足,对付着还够买几张票的。唯有咱们那位二爷,他简直是一钱不名,这几天愁得连饭全不能吃,你说可怜不可怜!我想你在北京多年,各方面全有拉拢,可以替他想一条急法子,先抓个一万八千的,不怕是过了选举,咱们再想法子还人家。就是出上几分息,也没什么要紧。这种事除去老弟,再没有第二人能办,就请你多偏劳吧!”卓先不假思索,便应道:“能办!能办!并且小弟还有一条最妙的法子,是我们当选,却叫别人拿钱。既不用出息,更无须偿还,大哥请想,这法子不更妙吗?”玉环鼓掌道:“到底是老弟足智多谋,真不愧桑孔再世!但是这法子怎样进行呀?”卓先道:“进行并不甚难,不过在本党中,得给我一种名义,然后我在外面,才能下手。不然恐怕人家不信呢!”玉环笑道:“这个容易得很。北京民党支部干事,我当时就可以委派你。”卓先听了连忙立起身来,深深地请了一个安,说:“谢部长的栽培!”请过安后,他自己又觉着不是滋味,民国之中,哪还有请安的礼呢?于是又重新鞠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躬,改了口,说:“谢谢大哥的委派!”玉环见他这种情形,心里觉着好笑,但是又不能笑出来,恐怕卓先面子上不好看,只淡淡说了一句:“自己弟兄,谢什么?”可是紧跟着又追问:“你的款究竟用什么法子去筹呢?”卓先道:“这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现在满清亲贵除去真有钱的已经迁往天津、青岛,托庇在外人羽翼之下,那是不必说了,下剩不能迁居的人仍然住在北京,他们终日提心吊胆,非常的害怕,怕什么呢?就是怕民党一班人敲他们的竹杠,他们总认定了民党是种族革命,对于满人丝毫不肯留情的,所以连大门也不敢出,总怕民党抄没了他们的财产。前天有一位满族世家,把臧疯子接了去,当祖宗一般地供养着,其心虚胆怯的情形真是可笑已极!大哥请想,现放着这种肉脑袋,要不结结实实地啃他几口,不是冤枉吗?”卓先说到这里,玉环便赶进一步问道:“这样说,三弟一定是尝着甜头了?”卓先听他这样问,不觉后悔自己说话太猛浪一点,连忙掩饰道:“有甜头如何能叫我得着呢?我在党中,并没有一点职务,他们如何信得及!所以我要求大哥给我一种名义,就是为同他们好接洽,好给二哥筹那一笔巨款,好办选举。但是还有一件事,得要求大哥,你是支部部长,当然有任命职员、聘请顾问之权,小弟此番出去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呢?当然是得有交换条件了。凭我们一个穷党部有什么宝贝东西可以同人家交换呢?当然是一种空名义了。这种空名义,在我们看着,原是一钱不值,然而他们得了去,便是千金难买的护身符。这其间价值高低,当然也得有等次,有标准,然后我才容易向他们说话。比如顾问是多少钱,参议是多少钱,干事评议是多少钱,甚至一个空头党员,也不能白了,应当收多少钱,大哥也得略略地对我说一说,我心里有个标准,临机应变,大致总差不多。不然的话,我将何所适从呢?”玉环听了,却假意踌躇片刻,方才答道:“老弟!你虑得固然很周密了,但是据我想,咱们自己弟兄,何必这样认真?难道说我还有什么信不及你的地方吗?自然是多多益善,你可以因势制宜,全权办理,也就不必再列价目表了。”玉环虽然说得这样圆通,怎奈卓先恐怕将来落外言,一定催着玉环非说出一个价目不可。玉环笑道:“你既然一定叫我定价,我就随便谈一谈吧。不过这个价定得公道不公道,适用不适用,你只管斟酌着办,我决没有什么成见。”卓先道:“那是自然,还用大哥吩咐吗?”玉环道:“顾问三千,参议一千五百,评议五千,干事呢?似乎一万不能打破。至于空头党员……”这个“员”字才说出口来,忽见帘子一掀,金喜从外边进来,笑着问道:“你们发财了吗?什么三千、五千,一万不能打破?这一说,洋财很多了,我正发愁年节过不去,没钱还账呢!这一来,可以朝着你说啦!”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玉环嬉皮笑脸地撒赖,把两个人的话头也打断了。卓先只得敷衍她,说:“你放心吧,柏老爷有的是洋钱,你拉上三千五千的账,到时候准有人替你还。但是可有一件,除去柏老爷,不准你再留第二个人,这个你能做得到吗?”金喜把嘴一撇道:“我爱留谁就留谁,用得着你吃飞醋吗?”玉环鼓掌大笑道:“好!好!碰到钉子上了。老弟你哪里知道,我这大黑脸,只有拿钱的资格,没有被留的资格。要想被留,脸上得有天然的雪花膏。”金喜听他这样说,立刻扑过去要打他,又要撕他的嘴,卓先笑着阻拦,二人胡吵了一阵,方才罢手。看一看时刻已经不早了,卓先说:“方才大哥说过了,大致也就是那样吧!”玉环道:“好!好!老弟看着去办。天不早了,我也要回党部,你请便吧!”卓先答应一声先走了。
  他回到家中,心里盘算,明天先去寻谁接头呢?思索了半夜,忽然灵机一动,如此这般,我必须先找两个秧子,搪一搪头阵,真有钱的亲贵是都走了,其余有几个又都被恒石风包办了去,哪有我下手的地方!我必须以偏师制胜,寻两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第二天吃过早饭,坐上包车,先到东城金衣胡同拉宅,拜他家的七爷。这位拉七爷,你们以为是一位少爷吗?原来不是,她乃是一位千金小姐。既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又叫爷呢?殊不知在北京旗宅门中,却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旗宅对于公子小姐,普通的称呼,叫作哥儿、姐儿,但是这种称呼,只限于未及岁的童年,要在十五岁以上,就不适用了。一过十五岁,便呼为“儿爷”,然而儿爷的称呼,并不限于男性的公子,连女性的千金小姐,也统同包括在儿爷之内。因为旗人的行次,是男女同排,比如有兄妹两人,兄是大爷,妹妹便是二爷。到了大宅门中,多半都是小姐当家,还有终身不出嫁的,一切穿衣服举动应酬,全是贵公子的派头。要初次见面,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性来,这是旗族惯例。那拉宅是北京有名的旗族大家,这位七爷的祖父、父亲,全做过中堂,遗留的财产很多。到了七爷这一辈,只生她兄妹两人。她哥哥大排行第六,也曾做过工部郎中,可惜二十几岁就故去了。虽然生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很小。他那夫人又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因此家中的事,全由七爷主持。她自誓不嫁,情愿守一世童贞,照料她的侄男女。她的穿衣服谈话,完全与男子相同,梳一条大辫子,把帽子向前戴着,除去知底的,谁也不敢说她是一位女公子。她的为人非常精明,无论宅里宅外之人,一个铜子的事,休想欺蒙得过。她终日持筹握算,对于进款,一个钱的亏也不吃,但是过日子又非常的精细,甚至连买菜全不假手厨房,总是她自己提着菜篮,亲自到菜市去买。为一个铜子的价值,也要争两刻工夫,因此市面上没有不认得拉七爷的。纯卓先在某宅堂会上曾同她见过一面,她向卓先打听革命的事情,卓先对她说:“不用害怕!那一群革命党我都认识他们,将来缓急之时,自请寻我,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在彼时这一套话,不过是随便拉拢,倒没有一定要敲竹杠的意思,却没想到如今竟用着了。
  他来到拉宅,把名片递进去,不大工夫,家人高声说:“请!”卓先随着他,来到小客房。是两间明着,里面陈设得极其幽雅,紫檀的条案上,放着一座哥窑瓷瓶,当中是一架汉鼎,那一边放着大理石心的镜屏,墙上挂着慈禧太后御笔“福”字,两旁是光绪皇帝御笔对联。卓先因为这几个字不敢坐下,在桌子一旁垂手侍立。不大工夫,拉七爷出来了,穿一件山东平丝布灰色棉袍,外罩一件青绮霞缎背心,足着武备斋短靴,头顶六瓣青缎小帽,帽上镶着一块很大的双桃红碧玺,风度翩翩,真是一位浊世的佳公子。两人一见面先请过安,拉七爷便拱他上座,卓先再三逊谢,说:“屋里有先皇、先后的御笔,我怎敢僭坐?”拉七爷大笑道:“难为先生,你还自命为革命巨子呢!如今连满清全推倒了,还讲什么御笔不御笔!你只管坐下谈吧!”卓先这才坐下,先问:“七爷近来做什么消遣,常到南城外去吗?”拉七笑了一笑说:“十几天没出城了,还是前半月,因为李库儿唱全本带头的《战太平》,特去听了一回,以后总没有去。”卓先道:“库儿唱《别母乱箭》,七爷曾去听吗?”拉七道:“那一天我倒很想去听,只因革命风声太紧,也作罢了。”卓先笑道:“谁说不是呢!唱《宁武关》的那一天,恰是山西宣告独立的那一天,你说巧不巧呢!莫非我大清的气运真该尽了?”拉七爷长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也难怪。你看近来的亲贵,闹得还像话吗?他们整天价逛小班子,唱票戏,一点正事也不做,等把祸酿出来,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担当,却请出汉奸来,掌管国事,如今索性把革命党全引到大门里头来啦!我看从此以后,我们旗人再想过踏实日子全不能够了。你以为我这话对不对呢?”卓先听他这样问,知道有机可乘,便打进一步说道:“七爷你说的何尝不是。不过我们旗人,将来也要看身份的大小定前途命运的好坏。比如那些吃钱粮做小生意的穷旗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受不着一点影响,不过仍然过他的穷日子罢了!最可虑的是一班贵族世家,平日再担着一个有钱的名儿,这时候还能逃得开吗?”他这几句话,当时就把一位拉七爷说得毛骨悚然,连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但是仍极力镇定着,问卓先道:“纯先生,你常在外边,可听见有什么风声吗?”卓先却故意做出很为难的神气来,仿佛要说又不肯说,拉七爷急了,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犯踌躇呢?难道还有碍难说不出口的事吗?”卓先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烟卷放在烟碟里,郑重地说道:“我说这话,七爷可不要介意,说我张大其词跑来吓唬人。我这次来,实在是发于良心,不忍眼巴巴地看着咱们旗人叫他们当着鱼肉来吃,所以特地送一个信,好请七爷事前有一个防备,免得临时措手不及。我也实在因为七爷是咱们旗族中的出色人物,非一班亲贵子弟可比,士为知己者用,因此不避嫌疑,来送这个信。要放在旁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拉七爷道:“纯先生,你这番意思,我很感激。不过内幕究竟是什么事情,还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一说吧!”卓先道:“七爷总许知道,如今民党在北京成立了市党部,这已经不是一天了。党部的首领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我在东洋时候同他们是磕头弟兄,虽然后来宗旨不同,到底当年的情义多少总还有一点。所以自他们到北京,我便竭力拉拢,感情总算是恢复了,所以我说的话他们倒还肯听,因此无形中化解了许多事。每逢谈到旗人身上,我总说有钱的多已迁至外埠,现在北京的很寥寥了,因此他们倒还不曾想什么主意。哪知近日来了几个党员,听说全是从广东总部派来的,要在北京监视一切,也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调查得来,所有北京的世家大族,谁家中趁多少钱,有多少产业,全都造成一部清册,将来要挨着个儿地实行检举,最少限度,还要值百抽三十,差不多就得对半平分。所有的钱,作为提倡民生、赈济灾区之用。他们那一本册子,我已经见着了,许多亲友都在上面列着,我也不能细述。只有拉七爷府上是我最注意的,我看见他下面所标的数目就着实吃了一惊,当时虽然不曾发言,回到家中,却一宵也不曾睡着,翻来覆去替你打算,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所以今天草草吃过早饭,便跑来寻七爷,给你送个信儿,趁早想法子,别等他寻上门来,如果寻上门来可就不好办了!”
  旗人向来胆小,何况拉七又是一个女子,怎禁得卓先这样恫吓,早已吓得粉面焦黄,战兢兢地问道:“你、你、你纯先生,可看见他那册子上全写的什么话?数目一共有多少?”卓先道:“你府上的标数是最多了,不动产有八百多处,现金有五百多万。”拉七不等他说完便跳起来喊道:“岂有此理!我家里哪有这许多财产?简直是开玩笑了!”卓先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既这样写,我们就得想一种对付的方法,你要同他们讲理,他们还是讲理的人吗?”拉七为难道:“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卓先道:“我倒想了一条妙法,最好是请七爷入党,你能够加入公民党内,便是一家人了,他们也当然不好意思再来敲你家的竹杠。你想这法子好不好呢?”拉七很高兴地说:“这法子果然妙极,但我总是一个女流,他们肯要我吗?”卓先哈哈大笑道:“我们公民党内是男女平权,你没听说沈培贞、蒋子英,全是党中的健将吗?就连我们旗族中的宝书方,近来也加入了。七爷要是肯入党,将来你的名誉地位还愁不高出她们三人以上吗?”这一说,拉七更高兴了,说:“明天我就去入党,你看怎样?”卓先又做为难的样子来,说:“入党固然很好,但是还有种种的手续,缺一样也不成呢。”拉七问他什么手续,卓先道:“头一件得有本党二人以上之介绍,还得资格甚深、名望素著的,才能够入选,七爷可有这种相当介绍人吗?”拉七仰起头来想了想,说:“我从来同他们没有一点交际,哪里去寻介绍人呢?也罢!纯先生算一个吧,那一个可实在想不出人来。”卓先道:“论资格我也够不上当介绍人,不过既是七爷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总破除情面去说。只要那一位是个很有资格的,对付着把我加入,也就没得说了。”拉七忽然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方才纯先生不是说过,现在北京支部的正、副部长,什么田通、柏玉环,全是你的把兄弟吗?那么,你就求一求他二位作保,岂不是近水楼台,并且资格也比旁人高,你看好不好呢?”卓先听她说到这里,心说这送到老虎嘴里来啦!净等着吃肉吧。便郑重其事地对拉七致辞,说:“七爷这主意,固然很妙,但是您还不明白内幕的情形。田、柏两人,虽是我的同盟兄弟,然而两个人的脾气迥乎不同。柏玉环是一位好好先生,无何不可,凡求到他的事,他倒没有不帮忙的。唯有那位田先生,性情非常暴烈,他对于咱们旗人,尤其是深恶痛绝。不要说叫他作保,无论什么事,他也休想赞成。偏偏柏先生又过于胆小,他从来是不给人作保的。这两个人,全指望不得,却怎么好呢?”卓先说到这里,做出为难的神气来。拉七爷当然也是倒吸气,没有主意。少停了一刻,卓先生忽然立起身来,满脸神气地说:“好!好!我想出机会来了。咱们只需用暗度陈仓的法子,又可以省钱,还可以打消老田反对那一重难关。凭七爷的身份,你要是入党,最少数也得捐五万块钱的党费,还不过落一个普通党员,如今只走这一条路,顶多不过花个一万八千的,不但捐一个党员,还能捐一个公民党顾问的资格。以后无论是谁,也休想再敲你家的竹杠,这真是再便宜不过的事。”到此图穷匕见,居然提出金钱问题来,拉七不免有点变貌变色地说:“纯先生,怎么入党还得花钱吗?”卓先笑道:“这个是自然。凭七爷这样聪明人,你想一想,如果党中不要钱,全国几十个支部,几千个分部,全支着偌大架子,开开门偌大挑费,却向什么地方去筹呢?难道办党的先生们,还肯自己掏腰包吗?当然得由党员大家担负。谁的身份大,家当多,便多捐一点;身份小的,自然也不能勉强。听说宝书方的入党费是两万呢?七爷的身份,当然在宝书方之上了,你要不走捷径,直接入党,至少还不得捐你五万元吗?”拉七被卓先这一套话给圈住了,如何能够摆脱得了!再说她心中也实在害怕,乐得拿出一万八千的,买一个平安,可以关上门过踏实日子,也不能说不值,便慨然允许,肯出一万块钱。但是追问这一万块钱究竟花在什么人身上,卓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拉七认为满意。这件事已经完全成功,卓先便又跑到瑞方的宅里,去寻瑞方的儿子瑞琦。也用的是同一手段,居然把他给哄信了,应许他一名干事,又诈得七千元。然后才到党部同柏玉环会面,说明了拉是一万元,买一个党员兼顾问;瑞琦是五千元,买一个党员兼干事,一共是一万五千元。柏玉环非常欢喜,立时便同田通说知,田通此时因为运动议员,正在如饥如渴之时,得了这一万五千元,真如枯苗得雨,把从前对卓先的恶感,一笔勾销,即刻应许派卓先为本党中交际股主任干事。卓先借这个题目,名利双收,自然是非常快活。暂且先不管他。
  如今单说田通有了这一笔天外飞来的运动费,便放开手预备买票当选,好做这一次新国会的议员。偏偏他下手的时候太晚了,众议院的议员已经全数发表,甚至连青海、西藏几处特别边远区,也被几个有钱的政客冒名买去了,自己只得向参议院一途用力。本来这时候的选举,虽然也仗着金钱势力,到底表面上无论如何总要分一个票数多寡,结果就不能不拼命买票了。因此初选当选人,凡没有复选当选希望的,哪一个不把这张票看成奇货可居?本来初选时候,全是由各党指定,开好了单子,送交各县分部,某县有多少选民,初选当选人一共可以出多少个,某党共有多少选权,全都预算好了,领出票来,不过照指定的人名,分配着一填,这公事就算办竣了。各党的初选人要按照党规,本应当投党中指定的某人,好叫他当选,但是到了复选之时,却多半变了卦,全想拿这一张票换几个大银圆。真照着党中指定人投票的,连十分之一也没有,这时候就看个人的运动力了。有那善运动肯出钱的,不怕是党中不曾指定,也依然可以当选。要是不善运动不肯出钱,纵然指定,也依然无效。当这纷纷竞争时代,一班官迷先生哪个不想弄一个议员当当!本来国会议员是做官的捷径,只要当选,能够出席,拿出全副的精神气力来,在议场上大声疾呼,拼命地一捣乱,政府自然就得想法子,大大地放他一个官儿,调虎离山,省得他事事作梗。纵然不给他官做,将来的希望也很多,选总统卖票,是头一笔大收益,其次如国务总理、各部总长,都要经议院通过,投哪一个人的票,多少也得沾光,种种的好生意全看开市后的手腕何如。请想哪一班官僚政客怎能够看着不红眼?真有典房子卖地预算买票当议员的。在民党中的政客,一方面党中接济,一方面自己也有手段能敲,倒还不感觉十分痛苦。最可怜的是官党中的人,他们多半是前清的旧官僚,而且又是极清苦的京官,虽然在宦途多年,却并不曾捞摸着一个钱。如今清室已倒,他们做官的命运也就从此告终。然而前途茫茫,果真要从此不做官,不但家里的日子不能支持,而且乡村中小米粥咸菜的生活,也着实过不惯。如今见了这选举议员的机会,焉肯轻轻放过!因此不怕牺牲一切如中疯狂似的拼着性命去运动。结果能够当选的,总算目的达到,还不枉费了许多心血,花掉许多金钱。最难过是有一种花钱甚多,又不是己身的钱,多半是向亲友挪借,或典房卖地出着好几分的高息,辗转而来之钱,实指望一鸣惊人,当选为国会议员,将来不但本利清偿,还可以升官发财,名利双收。哪知临时竟自发生了变化,议员被他人夺去,自己仅仅落了一个候补者,既无面目见亲友,而且产业精光,债权压迫,急气攻心,一病不起,这样的结果,也着实看着可怜。作小说的一支笔,也叙述不了许多,如今只举出一个例来,其余也就可以想见了。
  却说京东某县,有一位王翰林家,主人名叫王者基,字大田。少年科甲,在二十七岁上便点了翰林,下科散馆时,又蒙留馆改授编修,真是春风得意,指日便可以飞黄腾达,稳步云霄。偏偏经了一次庚子之乱,两宫西狩,后来科举永停,翰林也失了出路。在光绪末年,翰林院虽然仍存在一种名义,究其实同作废的衙门也差不多,除去在南书房行走的,尚有差事可当,其余都成闲员了。有那手腕灵敏善于运动的,便放在外省,去做提学使,但是这种提学使,可着全国,才不过二十来个缺,翰林院中的职员,却不下六七百个,哪里有许多提学使给他们做呢!只好在北京支着一个空架子,甚至在哪个府门里就上一个教读的馆,那还强似闲着呢!王者基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幸而他家里还有几百亩地,每年至少得典卖四五十亩,十来年工夫,已经就到水尽山穷了。偏偏又赶上满清倒灶,民国开基,翰林院的衙门算是根本废掉,他老先生只好仍在北京住着,等机会。可巧赶上选举国会议员,他以为这是机会来到了,在县里运动了一个初选当选,这原是不费力的事,因为他是本县的大绅士,所有他们那一个区里的乡村,当然全投他的票,他连一个铜子也不曾花掉,便巍巍然做了初选当选人。他此时心花怒放,以为国会议员是稳坐可以当上了,更兼他的大舅子、小舅子,全在本县当着什么教育局长、学校教员,在绅士中,也很占一部分势力。他们本身,全是初选当选,将来有三张舅子票做基本,再由大、小舅子四外一拉拢,还有做不到的事吗?他的大舅子叫唐仁,倒是一个很规矩的读书人,只是脑筋过于顽固,又自以为学贯天人,对于本县的新旧学者一律看不起。其实他不过是一位八股先生,除去八股试帖高头讲章之外,任什么也不懂。他的小舅子唐义、唐智,一个是小官僚,一个是大讼棍,表面上看着,倒是非常漂亮,不过这两位非钱不得。就是给亲爹办事,也得先把价钱讲好,不要说是姐丈了。王者基原意还想一个钱不花,先同唐仁商量,唐仁是满应满许,说:“这个你只管放心,我们弟兄三个的票是没得说了,其余凭咱们弟兄的势力面子,派他投谁,他就得投谁。这是给他脸,将来当选之后,高兴请他们吃一顿饭,不高兴连饭都不必请,谁还敢说什么?”王者基听唐仁这样说,胆子益发壮起来。哪知一见唐义,口气又变了,唐义皱着眉说:“姐丈,你怎样单信我哥哥的话呢?他是有名的书呆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的票固然可以投姐丈你,人家为什么许的呢?凭你一个穷翰林,有什么势力可以唬人?至于面子,更提不到了。自从你做京官,乡里间的婚丧大事哪一家你应酬过?我哥哥尤其是不理凡人,如今忽然要同人讲面子,还不是自找钉子碰吗?再说复选之期已近,市面上已经有了票盘子,要在这时候买预约券,顶多一张票不过一百几十块钱,要等到临时现抓,只怕二百、三百,亦买不到手。听说咱们乡区的三十几张票,已经卖出一半去了,你纵然这时下手,还怕不够额数,得从外县去搜罗,何况直挺脖子等着,将来要不失败,我把眼睛剜给你,算我见事不真!你不要净上我哥哥的当了。”
  这一席话,把王者基说了一个毛骨悚然,低下头仔细一斟酌,果然唐义话有理,自己已经有点落后了,要再傻等着,只怕将来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说不得只好忍肚痛花钱,早早下手买票。但是他手中又没有现款,而且那一班初选当选人,平日又没有拉拢,因为他在乡里间,老端着大翰林的架子,除去本村及左近从前同他有一点亲戚或同学关系的,再连一个朋友也寻不出来了。就是有钱,寻不着一个跑合的人,也买不到手啊!他只好托他内弟唐义、唐智替他张罗,两个人倒是说得很好,跑腿费话,卖多大气力,用不着你酬劳,只是票价,可得现钱不赊,我两个人的应酬费,得出在你的身上。王者基全都答应了,一面又卖地,也托他内弟给找主儿。八十五亩好民地,要按市价,足值五十两银子一亩。如今因为急于出售,又加上唐义、唐智要从中吃个钱,可怜四十块钱一亩,就写了杜绝字,完全归人家管业了,通共得了三千多块钱。唐义、唐智撒开了一拉拢,价值多少不一,至少也要一百元起码,通共买了二十二张票,连唐氏兄弟合计二十五张,可怜这三千多块钱,已经花掉十分之九。下剩了三百多块钱,还得留作在京的花费应酬。据唐义说,还得再买一两张,才能有十分把握,这二十五张,不过也只有七八分。唐仁却不以为然,他说钱花得太冤枉,将来票不足数,你们看我出去一招呼,三张五张票,犹如探囊取物。不用说旁人,只我的几个学生,我叫他们投谁,他们敢不投吗?大家也不敢和他争执,他既应许起来,乐得拿下余的这几个钱,在京里吃饭馆听戏,不更开心吗?
  王者基带着二十二张初选执照,来到北京,终日好像驾云一般,无论见了谁,张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当选了!并且还应许我进了议院。一定想法子,各科里的科长、科员,我一定要荐进几个去。将来我要外放道尹,你们还能跟到外省去,乘机会捞摸几个钱。”他只顾这样一吹嘘,立刻门庭如市,王翰林的住宅,也不似从前那样冷落了。转眼已经快到了投票之期,京兆一区,当然是在北京投票。至于投票的地点,多数主张在参议院旧址,因为地方宽大,把票箱放在议场上,无论来多少人,也可以容得开。此时公民党与共和党,彼此摩拳擦掌,专预备决一死战,王者基当然是在共和党了。偏偏他那县中,公民党的初选票却占多数,尤其是公民党的领袖,恰是王者基父亲的学生,彼此同门兄弟,这位先生姓苏名子眉,也是一个好出风头的秀才,平日同王者基就有点嫌隙。他说:“王者基点了翰林,就敢看不起人,其实讲写讲作,他哪样赶得上我!不过侥幸走时运罢了!”这次他做了公民党的领袖,目的就在推倒王者基,自己当选为国会议员,也可以出一出这十几年的闷气。这个风声传到王者基耳中,他心里很害怕,同三位舅爷商量,唐义、唐智两个人,倒是主张联络,先请他吃饭,再动以同门兄弟之情,无论如何,请他帮忙,最好是两个人全都当选,谁的票有富余,可以让给谁一张两张的。如此办理,于咱们这一面有益无损,因为知道他的票是能超过当选数的为什么不拉拢他呢?唐仁却不以为然,说:“凭苏子眉哪配当选,别听他瞎吹啦!他不过借此为由想敲我们几顿吃,偏不请他!倒看他怎样当选,倒看他有什么法子能够打消我们的议员。”这几句话,正说到王者基的心坎上。因为他也在恨苏子眉,并且认定了子眉决然不会当选。哪知到了投票这一天,竟自出他意料之外,王者基的二十五张票,倒是全投进去了,但是总起全数来算,非二十七张票不能当选。苏子眉不多不少恰恰足了二十七张,王者基却缺少两张。当时在投票场上,这种情形已经同公开差不多了。王者基急得在场上乱蹦乱跳,拉着唐仁抱怨道:“那不是你?应许找你的学生,一准投我,如今在哪儿呢?”唐仁的脾气,向来是有不是不许人说的,他如何受得了王者基的责备,当时拉着王者基的手,说:“你同我来,我准有两张票给你。”王者基直着眼睛,便要随他同去,却被唐智用手一挡,说:“您二位先慢点走,眼前距投票的法定钟点,只剩两小时了,要准能手到拿来,固然是误不了,倘然要得费话,可千万别去。这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哥哥您要没有十分把握,将来担得起这个不是吗?”在唐智这原是一种好意,哪知反把唐仁招翻了,立刻拿出老大哥的身份来瞪眼喊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把握?你敢说这样话,便是目无长兄,论理应当拉你到祖宗坟前打你一百戒尺,才足以伸家法。只可惜这参议院中没有祖坟,便宜了你这无父无兄的败类。等将来选举过了,再同你算账!”说罢拉着王者基,仍然向外飞跑。把唐智气得白瞪着眼,只是跺脚,唐义说:“你先在这里候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到了不可赳赳开交时,也好有个下台的阶儿。”说罢便也如飞地随在二人后边,出了参议院,跳上车子,直拉到前门外粮食店万顺店里。
  原来万顺店里,住着两三个初选当选人,这三个人中,倒有两个是唐仁的学生,一个叫张大镛,一个叫赵智雄。在十几岁的时候,全从唐仁念过书,后来出考进学,却不在唐仁手中,不过有一种业师的名义罢了。他两人卖票的目的,倒是注重在王者基身上,并且暗中有人向他传过消息,说:“王者基票不足数,你们的票,千万不必急卖,等到投票那天,自然有人寻到你们上来,那时候你要多少,他得给你多少,一定能够利市三倍。”两人心里有底,因此迟迟不卖,并且把这个消息又转告他一个朋友,名叫葛长春的,此人也是待价而沽的一个初选当选人,所以听了张、赵两人的话,也取一致步调。按住了自己的票,不肯贱价出售,结果却真被他等上了。当唐仁同王者基走进他们的住室之时,张大镛满面赔笑地迎出来,朝着唐仁作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大揖,又柔和又响亮地招呼了一声:“老师!”紧跟着赵智雄也这样如法办理。在唐仁见了这种情形心里非常高兴,便毫不客气地向二人说:“你两个的票,到现在还不曾投,一定是因为上次我来访你们不曾遇着,你们没听见我的吩咐,不敢胡乱投,如今可有了机会了。你们就投我的亲戚王者基的好啦!将来他做了议员,与你们脸上也有光彩。”张大镛心里说:他真会说风凉话儿,我们放着大洋钱不要,要光彩做什么?也罢,先拿这老古董开一开心。随满脸做出极郑重而又愁苦的样子来,说:“老师的吩咐,我们只有遵命。不过学生们尚有一种下情,不能不向老师告禀。当日初选之时,我们本没有一点希望,所有的票完全是用洋钱买来的,我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位朋友,我们三人合伙,一共花了一千三百块钱,全是出五分息借来的。本想能卖出这个数目来,虽不赚钱,仍可保本。万没想到,张罗了这许多日子,人家买三张票,只肯出到七百块钱,比我们的原本还差着一半呢!我们始终不肯卖,哪知挨到现在更没有一点指望了。我们的宗旨是宁肯将票牺牲了,也决然不肯亏本。今日已经到了山尽水穷,我们三个人正商量着上褡裢吊呢!也省得活着受罪,叫债主儿逼得无路可投。偏巧命不该绝,有老师出来做救星,既是您的亲戚,还有什么说的,我们对于老师,难道还一定要一千三百块钱的原本吗?这样吧,请你令亲只拿一千块钱来,那三百作为我们奉送,这一千自当算是救我们的性命,凭王大田先生,堂堂大翰林,现任京官,拿一千块钱,不过如同花几个铜子,却救了三条活命,也不算不值。就请老师替美言一句吧!”张大镛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个安。赵智雄也哭丧着脸,说:“难得老师当初是最喜爱我们的,如今眼看学生要自杀,我想他老人家心里一定比我们还难过,这一千块钱,一定能办到的。只是便宜了咱那朋友,他当然也感恩不尽。”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完了这一套,把唐仁木在地上,直着两眼,一句话也答不出。迟疑了片刻,忽然说道:“今有赤子匍匐将入于井,将从井而救之欤?抑坐视而不管欤?吁嗟乎!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念完了这几句四书,又朝着王者基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君欲发政施仁,今其时矣!”王者基等了这半天,目睹交涉情形,心中又着急,又生气。急的是投票钟点,转眼已经过时,还没有一点结果;气的是张、赵两人,故意设这种圈套,唐仁并不觉悟,还替他们说情,真要花一千块钱买三张票,我早就买到手了,何必借重你呢?但是目前却又不敢揭破了,如果揭破,这三张票不能到手,选举岂不要根本失败?他心里越着急,唐仁催问得越厉害,王者基实在无法,只得耐着性气,说:“我倒是赞成,只是向哪里去寻一千块钱的现款呢?这不同旁的,要人的票,就得给人钱,难道还能欠着不成?”唐仁见王者基因为钱的问题不敢遽然允许,心中早抱着十二分不痛快,长叹了一口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放于利而行多怨,将来这三位,倘有一个长短,只怕九泉之下,还要怨恨你呢!”王者基听他这样说,可真急了,大声问道:“你说谁呢?我是有钱不肯花吗?咱们来京时候,我只剩了二三百块钱,这几天你们听戏吃饭,又花去一半多,哪里还去寻一千块钱买票?再说你事前要告诉我,得花一千块钱,我也可以有一个预备,偏偏你要充有鼻子有脸的,硬说一个钱也不用花,如今忽然变了卦,你饶不替我想主意,反倒帮着你的学生向我硬敲,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呢?”唐仁生平没受过人的抢白,王者基当着众人目下这样羞辱他,他如何肯受?也瞪起眼来说:“你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我学生的票,当然要卖钱,不能白舍给你,你既没有钱,凭什么要当议员呢?”王者基见他这样蛮不讲理,立刻跳起来,要同唐仁厮打,唐仁也不肯示弱,伸拳挽袖,表示反抗之意。眼看两个人便要揪在一处,活该出了救星,唐义从外面喘吁吁跑进来,也顾不得说话,先用力把王者基拖开,又用身子挡住唐仁,说:“这样亲戚,有什么话慢慢讲,何必翻脸呢?”王者基气得直喘,也说不上什么来,唐仁还是不依不饶,向唐义大声道:“你不用劝架!你要是我的手足弟兄,你得帮助我,打他这毫无心肝、见死不救、侮辱妻兄、毁谤大儒的败类!”唐义听他说了这一大套,又可气又好笑,知道他哥哥又要犯呆气病了。心里计算,我不先把他调走,这个交涉还是办不清,随郑重地向他哥哥说:“我是来给您送信的,伯篪在馆里得了急病,请您快去看看呢!”这一句话把唐仁脸全吓白了,也顾不得打架,拨转头就向店外飞跑,抓了一辆车子,只说得一句:“什刹海!”便如飞地开去了。原来李伯篪是唐仁最要好的朋友,因为酸腐顽固的气味彼此差不多,所以唐仁看这个朋友直比看手足弟兄还重十倍。伯篪在北京后门什刹海一个旗人家里教书,唐仁时常去访他,如今听说他得了急症,恨不一刻飞到什刹海,看看他病势如何。其实哪里有这宗事呢?唐义是调虎离山,等他从什刹海回来,事情早办过了,省得他从中捣乱。
  唐仁走后,王者基才把始末根由对唐义说了一遍,唐义又重新向张大铺等接洽,算是八百块钱定局。王者基亲笔立的借字,唐义作保,这一笔交易才算完全成功。一看时刻,已经距法定钟点只有五分了,唐义说:“不好!得快赶!倘然过了钟点,他们把票匦抬走,那时不但议员落空,连票价也白花了。”唐义一边说,一边催大家快走。由店里雇了五辆快车,一直拉奔参议院。下车后,五人一齐跑进投票场,只见票匦旁边,立着两个雄纠纠的人,一个按住了票匦,一个挥拳挽袖,要同另一个投票人动武。王者基见这种情形,吓得也不敢向前,低声向旁边的人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边的人笑道:“你不认得那一个投票人吗?”王者基揉一揉眼睛,又详细看了看,说:“噢!那不是张御史吗!他的票已经够数了,为什么又来续投呢?”旁边的人才要答言,忽听那边有人高声喊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许我投呢?”又一个喊道:“你没长眼睛吗?过法定钟点已经十几分了,如果准其你投,这只票匦,明天也对不上了。”那个人又喊道:“我不管过钟点不过钟点,票匦既在这里,就得准其我投!”又一个便高声骂道:“滚开!什么东西!”那个被骂急了,喊道:“好啊!没王法啦!你敢骂人?”又一个说:“呸!这是中华民国,什么叫王法?腐败官僚也配充当议员?趁早儿收起你那官腔来,再说话我还骂你!”此时从旁边走过一位和事佬来,说:“你先生高高手儿,通融这一回,那不是行好呢?”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抱票匦的先生早伸过巨灵掌来,打了说话人一个嘴巴,紧跟着又是一脚,把那说话人踢出好几步远,还大声骂道:“别不要脸啦!你是公民党人,为什么反向着共和党人说话?你使了他多少钱?”那个白挨了打,一声儿也没敢言语,臊眉呆眼地溜出投票场去了。紧跟着又听那两个看票匦的大声喝道:“你们监视投票的委员是做什么的?为何过了钟点,你们还不封匦?你们使了共和党多少钱?趁早儿当众宣布,不然我拉着你们去见京兆尹,到底问问他,这个京兆区的选举,是公开啊?还是任意舞弊啊?”两个人这一吵闹,吓得监视委员,立刻七手八脚地,将票匦封好,放在铁柜中锁起来,完了他们应办的手续。然后由各党中推出几个人来,彻底轮流监视,好预备明天一早揭晓。当时复选的手续,总算完全办清了。却可怜那位张御史眼巴巴的,两张票完全作废,连一张也不曾投到匦里,当时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心疼钱,在投票场上,便顿足捶胸地大哭起来,直比死了什么亲人哭得还痛,大家连拉带扯,把他架出了投票场。兔死狐悲,哪知旁边还站着一位王翰林,他的心里比张御史尤其难过,八百元买了三张票,全变成废纸;八十五亩好民地,也归了人家,自己还得想法子还账。眼是直了,两腿也麻木了,唐义、唐智一看他这神情,恐怕他急气攻心,当时死在场上,忙忙叫了一辆马车,两个把他架到车里,陪着他一同回家。唐智对他说:“咱只管放心,没有这三张票,也一样能当选。我早调查清楚,顶多的不过二十六张票,咱们倒有了二十五张,还发什么愁呢?”一席话又把王者基说欢喜了,于是开量喝了一夜酒,专等明天报喜的来了,好当议员。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他便催促唐智去给他看榜。为什么单叫唐智去呢?因为当年会试,是唐智给看的榜,他巍巍然中了一百三十六名进士,所以这次仍然唐智去看,自以为唐智看回来的决然不会无名。哪知去了许久工夫,始终总不见他回来,王者基等急了,一个人踱出门外,在石头台阶上站立着,观看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有那走得慌张一点的,他便认为是报喜人,偏偏走到他的眼前又过去了,他心中不免大失所望。正在观望踌躇之际,忽然看见一个卖报的从那边过来,王者基便大声招呼,叫至眼前,问道:“你的报上,可有议员题名录吗?”卖报人连说:“有!有!”王者基忙伸手向他索要,卖报人笑道:“一毛钱一张,先给钱再看。”王者基瞪眼道:“怎么这样贵啊!”卖报人也答得好:“怕贵别买!”扭头便要开路,王者基哪里肯放,从身上掏出两毛小洋来,递给卖报的,说:“找给我一毛!”卖报人接过去放入衣袋中,却拿了两份报,递给王者基,说:“对不起!我没有现钱找。只好请你多看一份吧!”王者基这时候,只求着自己的姓名,能与议员两个字连带着印在报上,多花一毛两毛的,倒是很不在乎。把两张报接过来,从头看起,费了很久工夫,始终寻不见议员两个字。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一班科甲出身的京官,多半是顽固脑筋,向来管新闻纸叫作洋报,人要看了洋报,便是离经叛道,受了洋鬼子传染,失掉他那做官的身份,所以把报纸视同仇敌,从来不肯寓目。如今拿过一张报来,简直不知从哪儿看起,寻了许久工夫,才寻着一个题目是“京兆选区揭晓”,他心说这可好了,忙接续着向下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看了三遍,忽然急气攻心,两眼向上一翻,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跌倒在大街上。要问王者基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骗金钻龙御史失妻 窃银圆臧疯子骂女
  唐智给王者基去看榜,其实他跑到京兆尹公署就看见了。本区当选议员一共是六个人,最多的票数是三十一票,最少的票数是二十七票,额外还有六名候补议员。这六个人中,倒有五个全是二十六票,只有一个是二十五票。其实二十五票的一共有三个人,由三人之中只抽取一个,抽的正是张御史心培,王者基同一个姓黄的俱都落选。唐智看了这个榜,心里很犯踌躇,有心回家直对王者基说,怕的是他急气攻心,倘然有一个好歹,如何担当得起!不回去报告,又怕王者基等急了,在家里不定怎样闹脾气,左右为难。后来他想了一个法子,只在胡同口外远远地哨探,如果先有人来把此事报告了,王者基无论怎样,自己却担不着一点不是,这法子是再好没有了。他便站在胡同口外睁着两只大眼只向王公馆的门口注视,王者基从家里出来,他早看见了,心说我姐丈心里这时候不定怎样难过呢!少时又看见买报,心说这就快了,不大工夫果见王者基摔倒在大门外。唐智这时候也不敢再隐藏了,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将者基扶起,又大声招呼家人快出来帮忙,者基的随身长班孙升忙出来观看,一见老爷摔在地上,他也慌了手脚,帮着唐智把他架进家中。太太一看这情形,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唐义也急忙忙地出来招呼着,一面又劝他姐姐先不要哭,这是暂时气闭,并没有什么危险,赶紧请大夫诊病吃药。好在他住的地方同灵光医院不远,叫孙升快去请徐医长来给老爷治病。
  却说徐灵光自从把臧疯子送走之后,终日想发外财,掘地窖掘了二十多天,还不曾看见一点银子苗儿,他心里是如何的焦急!正在家中小书房里踱来踱去,想他那发财的主意,忽见家人高贵拿进两张名片来,全是请看病的,他心说这也不错,先把八块钱拿到手再说。接过名片一看,一张是王者基,现任翰林院编修;一张是龙子春,现任掌江南道监察御史,他心中称量还是龙都老爷阔,我先到他家。这两家全是派车来接,王家是人力车,龙家却是马车。灵光出得家来便一直上了马车,王家的家人孙升哭着喊着地说:“徐老爷,先到我们公馆去吧!我家老爷得的是急症,您去晚了一步,就活不成啦!”哪知龙宅的家人冯贵说得更好:“我们老爷快咽气啦!比你家还急呢!”灵光也不理他们,只催着赶马车的快一点,一摇鞭子,早出了胡同,走远了。孙升在后面追着,又哭又叫,灵光才叫停住车,告诉他:“从龙宅出来就到你家去,你快回去吧!”孙升无法,只得恨恨地骂道:“人说当医生的最势利,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啊!”
  灵光来到龙子春家中,只有子春的哥哥龙子敬出来招待,把灵光一直陪到卧房中,见病人躺在床上,口中流沫,两眼上翻。灵光说去诊脉,诊了很大工夫,方才皱着眉向子敬道:“都老爷这是急气上攻,痰迷心窍,必是同人怄气,受了过大的刺激,看神气还危险得很呢!”几句话说得子敬流下眼泪来,说:“徐先生,你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可怜我们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无耻的妇人,舍弟闹了一个人财两空,他怎能不得急症呢?先生要不嫌絮烦,容我把事的经过详细对你说一遍。”
  灵光虽然上了年纪,对于女色,还是非常爱好,他一听见无耻妇人四个字,就恨不得知其究竟,偏偏子敬这样说,恰是投其所好。面子上还带出庄重的神气来,说:“这个是当然的,常言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详细说了,我也好下药治病。”子敬于是又把他陪到小书房中,详述这一段家庭历史。
  原来龙子春自从上次与纯卓先、恒石风一干人开会之后,他知道纯、恒两人,全与民党有些联络,此番国会选举,他们全有当选的希望,自己也不免见猎心喜,想要弄一个议员当当。一者有了护身符,免得受排满的影响;二者借议员做一条终南捷径,将来还可以运动升官。这种打算,未尝不善,只可惜有一件事不如意:他在家庭中并没有财政权。原来子春是中年断弦,续娶了一位夫人燕氏,是做过青州副都统燕喜的女公子,因为父母钟爱,留到二十六岁,还不曾出阁。后来为什么要许给子春呢?因为燕喜在青州府克扣旗饷,被御史延福知道了,一定要递折子参他,子春竭力疏通,由燕喜送了一份厚礼给延福,暗中将此事消灭。燕喜保住了功名,对子春当然感激得五体投地。偏巧这时候恰赶上子春断弦,便有人给撮合,将这位燕小姐许给他作为继室。燕喜老两口子极端赞成,唯独小姐本人却有些不乐意。她说:“龙御史的职官名望,固然很好,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差不多比我的年岁大着一半,我为什么嫁一个老头子,牺牲这一世的幸福呢?”后来有人开劝,说子春的年纪虽然大点,但是他的面貌还很漂亮,更兼前妻没有子女,也吃不着什么累,这才说活了心。订亲之后,两个月便嫁过来,夫妻很是和睦。更兼这位燕小姐,天生的轻盈袅娜,在未出阁前就有了绰号,叫作赛飞燕。子春得了这样一位美貌夫人,真是说不尽的愉快,顶在头上怕歪,含在口中怕化,不知怎样地奉承才好。上回书中,他到上海去参与会议,曾敲了海亮的竹杠,给夫人买了赤金手镯、钻石戒指,足值四五千块,带回北京来,交给赛飞燕,当然是欢喜,面子上待子春的爱情,格外美满。哪知骨子里却有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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