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6/32页


  水竹芳听他母亲正言厉色地说了这一套,心说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位老婆婆,不枉在政党里混了几天。当时借题发挥,就还回来,把我教训一顿,还叫我无言可答。我也只好给她一个不还言,先用旁的事岔开。遂大声喊叫王嫂,催厨房快快开饭。怎么一个人的饭,这半天还开不上来?真真岂有此理!下人见太太闹脾气,果然不大工夫,就把饭开上来。叶树芬倒是真饿了,一壁吃着饭,一壁同女儿闲谈。竹芳问她母亲,此次来可以在家里住几天了?树芬连连摇头说:“这个可做不到。我吃过饭稍坐一刻就得到前门外金台旅馆,那里还有同事候着呢。”这一句话,又招恼了竹芳,说:“凭这一路辛苦,先在亲戚家休息一两天,明后天再去寻同事人,还算晚吗?何必忙在这一时呢。”树芬叹了一口气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次从天津来北京,很费了许多周折。错非是遇着贵人,借重他的力量,我还来不了呢。实对你说,我们此次由上海同来的一共是四个人。除去田见龙之外,还有两个男同事,一个叫孙子翼,一个叫马仲奇。我们到了天津,举目无亲,想成立分部,谈何容易。后来多亏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位叫金戈二,一位叫国九经。他们两人全是京津的老土著,不但地方情形熟悉,而且热心帮忙,很有朋友的义气。天津分部,已经完全成立了,就差北京这块地方,还不曾成立分部。见龙信托那位金先生,请他早来几天筹备一切。也是活该凑巧,金戈二执意要请见龙从我们三人中派一位随他同来,好帮着办理一切文牍。见龙当时便请出我们三人来,当面询问,到底哪一位乐意随金先生同去。那两位男同事倒是很明了我的心理,人家一声不言语,这分明是尽让我去。我便表示意见,愿意随金先生回来的。始而见龙还有一点犹豫,多亏了孙子翼说,此次金先生约帮忙,原是为办理一切文牍。这文牍的事,本是叶先生专责。况且她办理了几个月,也比我们熟悉。以责任论,以做事顺手论,全是叶先生同去相宜。见龙这才没得说了。今天乘午后快车,我们这才从天津起身。下车之后,戈二说暂住西河沿金台旅馆,开两间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处。我对他说,城里有一家亲戚,必须先去看望看望。请他押着行李,先到旅馆。今天掌灯后,我们一定在旅馆见面。幸而这位金先生,是一个深通世故的人。他不但不阻拦,反倒向我说,你今天如不能赶出城来,明日午后见面也未为不可。不过我自己想着,头一次跟人家共事,便言而无信,岂不叫人家看不起。所以无论如何,我吃过饭后,稍微地休息休息,就得雇一辆车子,直赴金台旅馆。好在过一两天,我仍然可以再来。”竹芳听她母亲说了这一大套,不觉将嘴一撇,说:“算了吧,人家都能原谅您,您自己又讲的是哪一门子信义呢?也罢,您本来心里就不惦着女儿,要真惦着女儿,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吗?”叶树芬听她这样说,心中万分的不好过。说:“孩子,你太任性。怎么说出这样屈枉人心的话来?我因为要早早地会见你们,不知受了多少气,捣了多少鬼。在上海时候,错非李芳园替我划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只怕如今我还在上海蹲着不能北上一步呢。我舍自己的脸,欠人家的情,那不是因为你一个人。你如今倒说出这样话来,我怎能不难过呢?”竹芳听见李芳园三个字,便笑着向她母亲问道:“李芳园不是我那表姐李二少吗?”原来芳园自幼时好做男子装束,本地亲友全呼之为李二少,她父母也就拿当男儿养着。所以竹芳这样问她母亲。叶树芬答道:“不是她还有谁呢?”竹芳大笑起来,说道:“我这位表姐,真是巾帼英雄,也不枉她平日怀着雄飞大志。但不知她怎么替您划策,那移花接木是怎样一种手法,您能详细地告诉我吗?”树芬借着她这一问,便原原本本把上海这一幕互相隐瞒、互相替代的喜剧,从头至尾说与女儿听。
  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区广从外面回来,一见丈母娘到了,忙深深鞠躬问好。说:“我算计着你老人家也快来了,偏偏她还不信。昨天为这件事,我们还抬了一晚上杠。你看看今天怎样,我的话总不是缥缈无凭吧。”此时竹芳因为她母亲不肯住在家中,正在不高兴之际,听区广说的话是明明自炫有先见之明,心中益发不耐烦了。说:“算了吧,你也不必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她老人家到咱们这里来,也不过是一时高兴,少时还要走呢。你有本事,把她老人家留住,我便心悦诚服地信仰你。你要没有这样本事,就不必瞎吹牛了。”区广很诧异地说:“岳母好容易来了,怎么立刻又要走呢?”树芬把方才的意思,又对区广说了一遍。区广笑道:“你老人家心眼儿太实了。您请想,金戈二他既是北京人,哪有不回家之理。你此时纵然折回去,他也未必肯在旅馆候着。据我看,还是明天回去为是。您如果不放心,我家里有电话,可以叫金台旅馆,同他说一句。他如果候着您,得了这个电话,也可以安然回家。这正是两得其便,在人家也赞成。何必匆匆地跑这一趟呢?”树芬听女婿的话很有道理,不觉活了心。问:“电话在哪屋里?我自己打去。”区广领着她去打电话,及至电话打回来,满面笑容,看神气很是高兴。竹芳问她怎样说的,树芬笑道:“到底是外场人,真能亮面子。戈二直说不忙不忙,如果令亲那里,一定坚留,你便住上三五天,再回来也不为晚。好在此时还用不着办公事。我得先去查看房子,联络同志,在报纸上鼓吹鼓吹,这样就得一个星期的工夫。你早来晚来,全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么圆通。对于同事,体贴得多么周到。”区广两口儿也笑了,尤其是竹芳,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说:“本来做大事的人,都得体贴人情,哪有照田见龙那样不讲理的。这样看起来,金先生真不愧是一位好人。”她这一夸赞不要紧,无形中却保全了戈二一条性命。后来牵连了不少人,唯独戈二的名字,却未列入要犯之中。这全是树芬母女,感念他平日待人厚道,不忍检举。可见人生在世,能与人方便者,即是自己方便。这是后话,暂按下不提。
  却说金戈二自来到金台旅馆,就包了两间房子,自己占了一间,那一间却留给叶女士。旅馆的经理先生,都认识戈二,知道他是一位交遍天下的人,租这两间房了,一定是为欢迎朋友,全过来周旋了一回,说:“二爷赏脸,住在我们这里,侍候不周,您多原谅一点。有什么事,自请随便吩咐。”戈二也同他们客气了两句。自己先吃过饭,在屋里候着叶树芬。他心里算计,树芬今天一定不能回来。本来骨肉之情,人人有之,这也不能怪她。好在眼前没有什么文牍可办,她回来不回来也无关紧要。正在想着,茶房进来回话说:“城里区宅请二爷说电话。”戈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在电话中,便大大地送了一个整人情。当日夜间,他也不曾回家,在灯下开了一个办事的节略。第一步得先寻几家报馆,托他们在报纸上竭力地鼓吹一下。一者在社会民众中,先立上一个案;二者使官厅方面,知道这个社会团是一种慈善性质,与养老院施粥厂的局面差不多,丝毫不带革命色彩。自然可以免去许多疑义,将来呈请立案时,也可免去许多麻烦,这也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再者京师警察厅中,必须先寻两位可靠的朋友,把成立社会团的宗旨解释明白,疏通就绪。将来立案之后,不止可以得其保护,就是有时候发生误会,根本上也自然有人维持。这两件事,为目前最需要之急务。至于租房开会,召集党员,那不过是临时的一种形式,到时候全都好办。但是这两样之中,登报是很容易,唯有在警察厅中寻访同志,他们那一班人,多半是吴必翔的爪牙心腹,简直同我的性质,是冰炭不同炉。虽然面子上也认识不少,不过是酒肉宾朋。怎么能说体己话呢?思索了多时,总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后来灵机一动,不觉跳起来。自己对自己说道:戈二呀戈二,你怎么这样糊涂!现放着一个好管闲事、而且在警察厅中最有势力的老头子,为什么不去寻他呢?想到这里,不觉心花开放,老早地安息睡觉。第二天清晨起来,天光尚未大亮,他一个人出了旅馆。顺着前门大街,在天桥社稷坛一带,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折回来,在茶汤铺中,喝了两碗茶汤,吃了几个点心,才回旅馆。旅馆的茶房,全迎着他笑,说:“二爷真早啊。”戈二道:“这是我照例的功课。每天早晨,不跑几里路,身上总觉着不舒服。”回到自己屋中,给见龙九经写了一封信,报告到京后住在金台旅馆,进行之事,已有办法,容后续陈。把信发了,已经到了早饭时候。茶房问他吃什么,戈二只要了二十个三鲜包子,一碗口蘑汤。吃过了,便一个人出来,抓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东城。
  来到灵光医院,跳下车来,开付了车钱,昂然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认得金二爷。怎敢怠慢,忙迎上来请安,问二爷好。戈二道:“你家主人在吗?”夫役笑道:“二爷来得凑巧。我们老爷,才从医院回来。在小客厅里,陪人谈话呢。二爷不是外人,我随您一同去,也不用回话。”戈二随着他,一同来到小客厅。灵光在屋里,隔着玻璃就看见了。哈哈地笑着,迎出来说:“久违久违。您怎么两三个月不见面?”戈二道:“少给六哥请安,您一向纳福。”两人携手进来,戈二举目观看,见屋中坐着一位青年,年纪在三十以内。穿一身西服,生得细眉长目,英秀之极。灵光忙给引见说:“这位陈畸生先生,是总统府秘书陈兰翁的胞侄,新从日本高等警察学校毕业回国。大总统亲下条子,交吴总监酌量委用。总监委他为督察员,还一再抱歉,表示屈才,将来还要大用呢。这位金戈二先生,是我的知己好友,多年老报界。你二位以后多亲近。金先生是慷慨好义,陈先生是磊落英多,以脾气性格而论,你二位的友谊,一定愈久愈深。老夫敢自信老眼无花。”说罢又哈哈大笑。戈二的眼睛最毒,他一见陈畸生,便看出是一位英雄豪杰,决非热心功名的腐败官僚。目前他既任着警察厅的要职,将来社会团分部成立,借重他的地方很多,我倒不可不放出一点手段来,拉拢拉拢此人。他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同畸生攀谈说:“陈先生久留海外,学有专门。这一到警察厅任职,将来必能为北京社会造福。就是兄弟个人身家,将来也要多蒙庇荫了。”畸生连说:“不敢当,这是老兄过奖。兄弟本不是做官之才,只因家伯与项大总统为多年老友,大总统爱屋及乌,派兄弟在官场历练历练,吴总监又特别垂青。兄弟毫无所长,实在惭愧得很。”戈二道:“先生何必这样太谦?”灵光在一旁大笑说:“你两位的客气话,全说得这样圆通,可笑我这短嘴的啄木鸟,连一句也搭不上腔,只有在这里磨嘴了。”说得金、陈二人也大笑起来。戈二只得转过脸来问灵光道:“听说六哥今年财运很好,始而结识了一位臧大钦差,在您府上建设了几个月行辕。后来平地挖银子的事,也是由您发起。我想这两项美差,六哥至不济也得剩个十万八万的。小弟应当给您道喜才对呢。”他这一问不要紧,灵光立刻跳起来,大声喊道:“冤枉呀,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真冤枉呀。”他这一喊冤不要紧,闹得金、陈两人,白瞪着眼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戈二道:“六哥您怎么无缘无故地喊叫起来,莫非小弟那话说错了?但是眼前也没有大老爷,您到底向谁鸣冤呢?”灵光叹了一口气,照旧坐下,说:“我这是发疯,你二位千万不要见笑。方才戈二老弟问我的话,全问到我的心病上啦。今年这多半年,我那份糟心,简直就说不得了。臧疯子的事,原是我好意救他一命,哪知结果竟变成一贴老膏药,整个儿地粘在我身上了。不但没得过他一个钱的便宜,反倒赔吃赔喝赔住处,另外还得赔上一份挨骂。好容易像送祟祸似的把他送出大门,紧跟着就是挖银子的事发生。一挑台帘,我就知道要砸锅。因为送祟祸那一天,迎头又碰着小神爷。这位臧大人,把吴总监身旁的小鹿儿给打了一顿。这一打不要紧,白花花的大洋钱,我先赔出好几十块去。实指望挖出银子来,这一点点小应酬,还提到话下吗?哪知左挖右挖,前挖后挖,今天也挖,明天也挖,直挖了个半月,把泉眼都挖通了,咕嘟咕嘟,往上冒黄水,始终也没看见一根银子毛。只好照旧垫上,作为罢论吧。在吴总监面前,我还落了一个老荒唐鬼。他的姨太太樱花,在背地里还说我把银子秘起来,反倒得托小鹿儿替我疏通,又花了好几十块。银子没见着,反倒叫洋钱咬了手指头。我已经是有冤没处诉了,偏偏那个臧疯子,又无缘无故的,逼着女儿上吊。脏了人家房子,也寻到我的门上来。是我费了许多话,好容易把疯子说活了心,这才把房子给人家让出来。差不多这城里的住户,谁都知道他的大名,有房子宁愿闲着,也没有租给他住的。后来我借着警察厅势力,硬把他架到白云观去。白云观的老道士,本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终日躺在床上,抱着鸦片烟枪,炼丹烧药,千事不管,万事不知。见我架了这个宝贝去,吓得屁滚尿流。一口一个臧大人,小庙地方狭窄,屋子肮脏,恐怕容不开大人的大驾。我迎头便啐了他一口唾沫说,你这个牛鼻子,大概是活腻了吧。臧大人因为喜欢清净,想在你这庙里会一会神仙,因此这才大驾光临,你却推三阻四,说出这些不知好歹的话来,提防着臧大人发了脾气,一剑把你的牛头砍掉。本来这个疯子,随身带着有一口古剑,我一句话提醒了他。他飕的一声,真将剑拔出来了,寒光闪闪,把我都吓了一跳。”
  灵光是一壁说一壁还用手比画着,招得金、陈两人全哈哈大笑。戈二忙问道:“六哥,他拔出剑来真把牛头砍了吗?”灵光大笑说:“牛头倒不曾砍掉,可险一险把牛屎吓出来。老道一见宝剑出鞘,可真吓坏了,连忙跪在地板上直磕响头。口中又念无量佛,又喊臧大人,老道情愿欢迎大人在庙里住一辈子。我替您收拾出一间神仙洞,每日给您预备可口三餐,您要是瘾了,我这里有的是鸦片烟膏,您自请放开量足吃一气。就求您剑下留情,别叫我这颗牛头跟腔子分家,我好留着这张嘴抽大烟啊。要不然,您请看那一支老象牙烟枪,可插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这样撒开了一央给,把臧疯子也招笑了,说滚起来吧,我不宰你,我该宰他了。哈哈,你二位猜怎么样,他举着宝剑又朝我来了。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出庙门,坐上我的车子,回到家中心里还噗噔了好几天,这是疯子最后的酬劳。直到如今,我是越想越恨,当初好心好意救他,后来也竟要宰我,这都是哪里的事!总怨我慈悲生祸害,老弟你还认着我发财,岂不是屈枉死我吗?”戈二笑道:“好运不善交,这全是您命中的魔鬼,等魔鬼过去,福星就快来了。”灵光道:“好好,借你的吉言,但不知福星在哪里,也许老弟就是福星,我倒要借重你了。”戈二道:“福星两个字,小弟可不敢说。不过眼前有一点小事,六哥能给办成了,多多少少也要有一点谢仪,这就算是福星的引子吧。”
  灵光向来知道戈二的为人,不办荒唐事,不说荒唐话。他既说出有事相求,一定可以望成,将来总可捞摸着一点油水。因此喜上眉梢,连鼻子眼全表示出一种笑意来。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说:“二弟,你有什么事,只管向哥哥说,我可以为力的,无不竭力替你帮忙。至于谢仪的话,凭咱俩的交情,哪里说到这个。哥哥的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戈二道:“六哥的慷慨义气,我们是领教过的,今天求您的事,也是为造福民众,并不仅仅关系我一个人。您先看看这章程宣言,自然就知道了。”遂从怀中取出两张印刷品,是社会团的缘起同规则,双手递给灵光,请他过目。灵光接过来,略略地看了一遍,说:“老弟你怎么又想组织政党?如今北京城这块地方,差不多成了政党的出张所了。你不信到大街小巷去看,政党的招牌比钱铺的幌子还要多过好几倍。究竟有什么好处?可惜我老头子,活了这大年纪,也没沾过政党的油水。连政党两个字作何解释,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吴总监每逢提起政党两个字来,他就皱眉吸气,并且听他说,大总统最害怕最讨厌的,也就是政党两个字。由这上看起来,政党简直不是好人干的。凭老弟的才华阅历,做什么事不好,何必单要干政党呢?”戈二听他这样说,自己也笑了,说:“六哥真是好人,您待朋友这一份热心,小弟真得领情。不过有一样,您把题目认错了。这个社会团,决然不是政党。您没看见宣言上说得明白吗?因为人民失业,生计难筹,特特立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替人民筹划生计。说白了,就是一种慈善机关,同粥场的性质差不多,不过范围稍宽一点。将来筹有的款,什么开工厂啦,办实业啦,修路啦,通车啦,全是社会应当发起的事业。只要我们办得有进步,将来愈推愈广,每一个机关里,替六哥挂上一份董事职衔,净车马费一项,每月就有好几百块。这样坐享其成的事,六哥为什么不加入呢?”一套话居然把灵光说活了心,立刻掉转口风,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无怪老弟如此热心了。但不知你来寻我,是仅仅要求我加入你们的团体呀,还是另外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呢?”戈二道:“六哥能加入团体,当然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另外还要恳求六哥,在警察厅替我们疏通一下子,将来呈请立案的公事,一递进去,就请早早批准。咱们这个机关,也好早早地正式成立。这件事错非六哥出马,旁人决没有这大力量。”灵光摇头道:“你先不要给我高帽子戴,这种事看着容易,要实地办去,还是真难呢。现在是中华民国,要按照约法,人民本有集会结社之自由,官厅对于这种事,也决然不能不准。然而实际上却又大大不然,不用说旁处,就这一个警察厅里,压着请求立案的呈文,足有好几十件,不是办政党,便是开报馆。这全是总监最讨厌,而又不能不准的事情,怎么样呢?高高地给你悬起来,也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你要等急了,再续上一张呈子来,仍然是石沉大海,连一点回响也听不着。你就是有大势力,运动到总统府上,总统对于这种事,根本就不赞成,其效力也就等于零点。老弟你想我有多大势力,敢大包大揽对于你们社会团请求立案的呈子,能够早早批准呢?倘然递进去之后,也随了大堆一同搁置起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灵光说到这里,陈畸生在一旁插言道:“灵翁,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为难?”灵光随手把章程宣言递给畸生,说:“你看看,这原是一件好事。不过吴总监胆子太小,总怕担着不是。本来也难怪,许多假借慈善名义,影射着做政治活动,他们又不肯安分求官。一不得意,便勾结革命党,想在暗中捣乱,真也是防不胜防。如今参众两院成立,这八百罗汉更是到处横行,每人身上,全披着一张老虎皮。警察连正眼看一看全都不敢。项大总统却又责成吴总监,叫严厉地监督他们。总监是两面不好办,对这些议员老爷,不能不客气,对大总统又不能不负责任。只好用防微杜渐的手段,凡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政党机关,总以为多一处不如少一处。我虽然同他有交情,究竟这是公事,我怎好强做主张,逼着他早早批准呢?畸生你想,这不是一个难题吗?”灵光唠唠叨叨地向畸生说了这一大套。戈二在旁边听得明白,知道灵光这是卖味儿,所为叫自己明白,将来好重重地酬谢他。这件事一定准可以办成,因此他倒沉住了气,暂时不做什么表示了。畸生看完了章程宣言,也极力赞成,说:“这种有益民生的慈善事业,现在我们北几省还是非常需要。灵翁无论如何,总是玉成才好。”灵光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帮忙到底。不过这件事,走直路,只怕空耽延许多时刻,也未必能成功。等我仔细地考量考量,咱们还是走小路儿,保管用不了几天,必能提前批准。”他说到这里,看看墙上的钟,天色已经不早,便吩咐开晚饭。金、陈两人全站起来要走,灵光一手揪住一个,说你们走不了,我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少时把饭开在书房,灵光让他两人一同到书房吃饭。他那位荒唐鬼的万先生,仍在此间教读,灵光给引见过了,四个人同桌吃饭。其实他这饭并不讲究,羊肉丝炸酱拌面,另外有两盘佐面的菜,一盘是新摘下的香椿芽儿,一盘是新剪下的鲜花椒。这两种菜蔬,市上还都未见,全是他那小花园的树上生的,真是格外清鲜。金、陈两人,都不知不知觉地多吃了一碗面。灵光对戈二说:“明日午后,我在家里候你,咱们再商量进行的妙策。我有这一夜工夫,也好平心静气,替你研究一条超近的法子。”戈二明白他的用意,再三称谢而去。
  第二天午后,自己随身带了几百块钱钞票,又进城来,寻访灵光。灵光一见他面,便笑着说道:“我已经替你想出一条很好的法子来了,不过这个法子多少得要花几个钱,好在为数不多,我决不叫你为难。”戈二道:“六哥分心受累,小弟就很感激了。多少花几个钱,这是应当的。好在也不出在我个人身上,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灵光道:“这种公事,要是送到警察厅行政处,连处长也不敢擅做主意。他必要同总监商量,遇巧了为这一点小事,还要开一次政务会议。你看吧,在会场之上,七嘴八舌议了半天,也议不出一条办法来,结果仍然是束之高阁。你想这种情形,冤枉不冤枉。我的意思,咱们这件公事,不送政务处,要送进总监太太的绣房,你看好不好呢?”戈二鼓掌大笑道:“妙极妙极,错非是六哥,谁能有这样神通。”灵光道:“你先不要空欢喜,我自从在姨太太面前失了一回信,再说话有点不灵了。这事还得借重一个人,才能直接请姨太太办理。”戈二道:“这个人也得求六哥先疏通好了,人家才能帮忙呢。”灵光大笑道:“这个人很好疏通,只在炕头儿上,事情就都办好了。”戈二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六嫂了,错非六嫂,谁敢叫您在炕头儿上疏通呢。”灵光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也不错。实告你说吧,这件事错非你六嫂子,谁也办不了。她同吴总监的姨太太是干姐妹,两个人时常见面,无论什么事,她对干妹妹说一句,比我说一百句还强呢。”原来灵光的这位太太是续娶的,他在山东候补知县时候,在大明湖旁,娶了这位太太,名叫许莹。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天生的伶牙俐齿,善于辞令,而且容颜端丽,举止大方。灵光五十多岁,得了这样一位夫人,当然是格外宠眷。在山东时候,吴必翔是候补道,有一次因为姨太太产后生病,是灵光一手治好的,好了之后很感激灵光,特特备了许多礼物,到灵光家里去谢医,同许莹一见如故,两个人直说了一天半夜,在灵光家里吃的饭。第二天特特派马车,来接徐太太到公馆闲谈。两人一天比一天亲密,后来便拜了干姐妹。灵光借着裙带的势力,很得了几次优差,因此这位太太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处处要管着灵光,灵光也就低声下气,甘心受她辖管,有时候自己办不了的事,只要夫人出头,居然办得非常圆满。所以这回戈二的事,灵光便布到太太身上。说:“这事非你六嫂,旁人决办不了。不过你多少也得出几个钱,因为眼前有一个机会很好说话。”
  灵光说到这里,便向外一指说你看,戈二顺着他的手,向外观看。原来小花园中,有几株樱花,全都含葩欲放,看神气眼看就要春色满园了。戈二道:“这是什么取意呢?”灵光笑道:“这个你可猜不着了。也是天缘凑巧,我住的这所宅子,原是某旗员的一座别墅,因为他家老太太得了中风急症,是我两剂药,居然死里得生。老太太说我这条命,是徐先生救的,咱们得重重地酬谢人家才对。那时候正赶上我才回北京,没有房住,于是他们便慨然把这所房子送给我。虽然地基不大,房间无多,却是非常幽雅。你看这一座小花园中,花草果木应有尽有,四面的房子也盖得小巧玲珑。也不知当初他们是什么取意,栽了这十几株樱花。有一天被吴总监的姨太太看见了。她说这樱花是他们日本的国花,自从到中国来,有七八年未见此花了。如今无意中遇着它,真是非常可喜。再再地同你六嫂说,明年樱花开放时千万请我来,咱们大大地开一次樱花会,庆祝樱花美节,就好比我回到祖国一般。内人当时就慨然应许了。转眼一年,如今恰值樱花时节。她昨日向我要求,要好好地预备一桌燕菜席,请吴总监姨太太庆贺樱花,并约京兆尹张太太,内务部朱小姐作陪。我当时灵机一动,便想起你的事来,向她至再托付,开会这一天把你们那呈文,当面交给这位樱花太太,求她带回公馆去,强迫着吴总监即刻批准,并出示保护。这样岂不是近水楼台,连三天工夫也用不了就可以成功吗?她当时倒没好意思说不肯管,只是提出了三个条件,如果老弟能完全承认,这事她就可以一手包办,准保成功。倘然三个条件之中,有一件你不认可,她可就敬谢不敏,咱们只好再想别的法子。”戈二笑道:“六嫂真是外交好手。但不知这条件的内容全是什么,如果不苛刻,为小弟力量所能办的,无不唯命是从。”灵光道:“当然是你办得到的,如果办不到的事情,哥哥我就先替你拦挡了,还能传过来叫你为难吗?”戈二道:“谢谢六哥。据小弟想,您也决不能拿难题来难我,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灵光道:“头一个条件,是这樱花会的一桌燕菜席同车马赏钱,为数很不在少处,没有旁的说,这笔钱得出在老弟身上。并不是哥哥小气,谁叫你急等着开这个会呢?”戈二道:“这个花销,当然由小弟孝敬,难道还能叫六哥六嫂替我垫钱吗?我想有二百块钱足足够用了吧。”灵光道:“足用足用,还许花不到这许多。第二条是那樱花姨太太屋中的小厮,名叫小鹿儿的,这个孩子刁钻狡猾,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必须把他打点好了,他在旁边督促着姨太太,这事便能早早办成。要不买好了他,他在一旁说几句懈怠话,不定又发生什么变局。我们的心机,岂不是白费了?没有说的,只好老弟再破费几个,打点打点这位小神爷吧。”戈二道:“这是小事,我们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但不知要送他多少呢?”灵光道:“这倒用不了许多。据我看,送他五十块钱很不少了。”戈二道:“好!好!就是这样。但不知第三个条件是什么?”灵光道:“第三个条件,更不成问题了,因为你六嫂有一位娘家兄弟,名叫许瑶,现在赋闲无事,在我家里住着。此人倒是能写会算,并且起个呈子、打个禀帖全都来得及。老弟既发起这个社会团,当然用人的地方很多,请你看在我们两口子面上,替他安置安置。也不想什么大事,只要有地方吃饭,每月再送他几块钱零花,那就很好了。想来老弟一定可以推情收纳。”戈二道:“可以可以,现在我们请人帮忙,还请不到呢,既然令亲肯俯就当然欢迎之至。不过有言在先,我们这是才设立的一个小团体,经济并不充裕。令亲帮忙一半是义务,多少有一点酬劳。要说是正式聘请,那可实在请不起啊。”灵光道:“方才我不是向你说过吗,只要有饭吃,多少送几个零钱,就很好了。难道还叫你大捧地送薪水吗?”戈二拱手称谢,随掏出皮夹来,点了二百五十块钱钞票,双手奉与灵光,说:“一切事全由六哥六嫂偏劳,小弟也不说客气话了。”灵光接过来揣在自己腰中,随手取出一张呈子底儿来,说:“这一纸草稿,就是我叫许瑶拟的,你看能用不能用?如果能用,我这里有人缮清,早晚樱花会上便正式呈递,省得你又另起炉灶了。”戈二接过来看了一遍,倒是立言得体,文字也很清通。连说:“拟得很好,就用他吧,我还得去查看房子,早晚有什么信,您给金台旅馆去电话好了。”说罢匆匆别去。
  灵光送他回来,一直跑到上房,见了太太许莹,嘻嘻地笑道:“樱花会的事成功了,不但用不着咱们花一个钱还可剩个一百八十的,这真是走运啊。”许莹道:“不用费话,你快把钱拿出来,他到底给了你多少?”灵光伸两个指头说:“二百。”许莹啐了一口道:“你这老东西,真不害臊,还想抽五十块钱零头儿吗?”灵光听她这样说,不觉吓了一跳,说:“我的太太,你怎么知道还有五十块呢?”许莹冷笑道:“我什么不知道?用不着你报告,我早就得着准底啦。”灵光嬉皮笑脸地央告道:“好太太,你难道真好意思,把二百五十块全拿过去吗?我也费了不少的话,你匀出五十来,只当给老头子打酒喝了,还不成吗?”许莹道:“你这老东西,真是不知好歹。你以为这二百五十块钱,到了我手里就全可以剩下吗?你也不打算打算,一桌席得用多少钱?车马仆妇的犒赏,得用多少钱?这还是有数儿。到了开会之日,那两位太太,一位小姐,全都好赌钱。倘然要提倡打几圈牌,我能说不陪着吗?顶小也得五十块毛二,输上一百二百算不了什么。难道说为人家的事,还叫我自己掏腰包吗?你算算这二百多块钱够用不够用,还好意思想要抽头儿,我看你也太不开眼了。”灵光被太太数落了一顿,心里倒觉着舒服,连忙把二百五十块钱,从怀中取出来,双手奉上,说:“我连一个钱皮也没敢留您的,您快收起来,预备给人家办事吧。常言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人家托递的那个禀帖,也一总交给您,马上加鞭越快越好。要不然,我可对不起姓金的,您就多分神吧。”许莹接过来说:“办着看,快慢碰他的时气,我也没有十分把握。”灵光也不敢再说什么,仍然出去给人看病。许莹拿着这笔钱便布置起来。先叫家人把小花园收拾得光明雅洁,好在樱花旁边,便是两间明着的一座书房,书房虽然不大,但是一切铺陈点缀,却是富丽而幽雅,绝没有一点尘俗之气。至于酒席,他家胡同口外,便是极有名的东兴楼。叫他开了单子来,当面议价,说好了四十块钱。大碗的银耳燕菜,整盆不垫底的鱼翅,鸭子是双的,一只清蒸,一只炉烤;四道点心;四道羹汤;小吃是二十四样;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是十六样;压桌的饭菜是八个大碗。那时候民国元二年,一切物价还不照如今这样昂贵。许莹把酒席定好,亲自坐着马车,到朱张吴三处公馆,当面邀请赏看樱花。三家的太太小姐,全都慨然应许,到期准去。尤其是那位樱花姨太太,自从远离祖国,出嫁中华,不见樱花已经快十年了,早就惦着到徐家去实地鉴赏。如今许莹来亲自邀请,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连说叫姐姐费心花钱,我一定早早地去。
  果然到了樱花会这一天,樱花姨太太是头一个来的,带着她的小儿同乳母,小鹿儿也随着同来。灵光夫妻俩一同迎接出来,众星捧月似的,把她捧到花园书房。樱花姨太太却不一直进书房去,只站在樱树旁边举目凝神,看了很久的工夫。本来这也难怪,人要长久离开故乡,一旦看见了故乡特产之物,就难免神魂飞越,仿佛又来到桑梓之乡。何况日本无论男女,对于国家的观念最重,他们喜看樱花,也就是爱国的一种表示。这位外国姨太太触景生情,不免起了故国之思,所以呆呆地立着,一步不肯前移。灵光的太太许莹何等精明,早看出这种意思来,便用旁的事岔开说:“妹妹你看,我给你们少爷买了不少玩物,全在这屋里放着呢。真是五光十色,栩栩如生。也不知是用什么原料造成的,这样好看。”樱花听她这样说,便笑着走进屋里,说:“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也见识见识。”及至到屋里一看,原来桌子上摆一块东洋的大瓷盘子,盘子里放着十几个小马儿、小鹿儿、小狗儿,还有大象、水牛、山羊、海马、骆驼之类,每一个也不过三寸大小,神气却同活的一样。小孩子一看见,便喊着要拿过来玩。樱花忙拦道:“玩不得,一到你们手里就弄破了。”说着自己拿过一个来,向许莹说道:“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许莹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吗?据我看,这不过是一层纸皮儿,要不然,怎么会那样轻呢?”樱花大笑道:“你猜是皮儿,倒是对了,可不是纸皮儿。要是纸皮儿,能不怕水吗?这些玩物,能在凉水里泡三天,可就是见不得热水。你猜到底是什么皮吗?”许莹摇头道:“这个我可猜不着,请你告诉我吧。”樱花道:“实告诉你,这不是纸皮儿,也不是腊皮儿,的的确确是鸡蛋皮儿。”一句话招得灵光夫妻,全大笑起来。说:“鸡蛋皮儿,有这大用处?恐怕你是信口开河吧。”樱花道:“怎么是信口开河呢,实在对你们说,这个法子还是我们娘家叔叔发起的呢。就是取鸡蛋清外那一层膜皮制造而成,其实本钱用不到两个铜子。运到你们贵国来,至少每一件也要卖到五六毛钱。”许莹忙抢着说:“什么?五六毛钱,这是我在嘉藤洋行买的,一元钱一件,人家还说是让情呢。”樱花听了又大笑起来,说:“好好,到底你不愧是中国的阔太太,脑瓜子格外大,我们比不了。但是我得谢谢你,要没有你们这些挥金如土惯买洋货的老爷太太,我们敝国的穷百姓,更得多饿死几个了。”说罢又拍手打掌地笑起来,招得灵光夫妻也随着笑个不住。
  正在笑成一团之时,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贵妇人,高声问道:“你们笑的什吗?快快说出来,我也好随着笑一笑。”大家一见她,忙的都站起来,说:“张太太来得也这样早。”原来这一位正是京兆尹张光健的夫人,周葆真女士。吴必翔同徐灵光,全是张光健的旧属员,所以樱花同许莹对这位张夫人,全以宪太太之礼尊之。一见她进来,便不像方才那样放肆了,全规规矩矩地让座献茶,一口一个宪太太。周葆真皱眉道:“你们两人,是故意地捉弄我,拿我当庙里的泥胎木偶看待。恨不得管着我叫菩萨,好叫我张不开嘴。你们哪里是恭敬我,简直是拿我开玩笑嘛。”许莹见张太太沉着脸,好像是真恼了,连忙惶恐地答道:“我的好太太,您不要怪我们。谁叫您是上司,我们是属员呢?我们要是错了官规,有失敬上之礼,纵然太太不怪下来,叫旁人看着也不成体统啊。”周葆真也笑了:“你真嘴巧舌能,说得这样周到。我偏不懂得什么叫上司什么叫属员,你们要看我大几岁,以后就管我叫姐姐,要再叫出宪太太三个字来,我必重重地罚你们。你们可记住了,等到挨上罚后悔可就晚啦。”许莹笑道:“既然您纡尊降贵,肯同我论姐妹,我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不过我们怕张大人知道了,说我们太没规矩,不懂得官礼,岂不连您都受了埋怨?”周葆真大笑道:“你不用瞎扯了,张大人有多大胆子,敢挑剔咱们?我不难为他,他就认便宜吧,还敢多管闲事呢?”樱花在一旁凑趣道:“到底是我们这位周姐姐真有阃威,连张大人全得怕她。本来一个做太太的,要叫老爷管住,那就太没味儿了。”许莹忙问道:“这样说,妹妹你一定也是管着总监,总监绝不敢管你了?”樱花也学中国人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还用问吗?但不知姐姐你怎么样,大概总是灵先生管着你吧,因为你读书识字,总得讲三从四德啊。”许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嘿,好姐姐妹妹的话,你们说不怕老爷,老爷怕你,究竟是背地里的话,死无对证。到底怕不怕谁又看见了呢?如今我们那一位,就在眼前,你们只管问他,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要较量真正的阃威,是得这样当面锣,对面鼓,才足以服人呢。”许莹这一套话才说出口来,那两位女将立刻眉飞色舞,全朝着灵光要提出质问书来,立等答复。
  此时灵光有点慌了手脚,说:“我上厨房给你们催点心去。”说罢拔步便想脱逃,樱花朝许莹道:“你看要跑。跑了可是你怕他。”灵光的脚才踏出屋门,许莹高声叫道:“你回来。”哈哈,这三个字真比拘神遣将的符咒还灵。灵光赶紧掉转身躯,低着头躬着背弯着腰,来至许莹面前,以极和婉的音调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这句话才说完,周葆真、樱花同三个女仆还有小鹿儿,全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樱花伏在沙发上,直喊肚肠子疼,周葆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灵光同许莹却彼此绷着脸庞儿,谁也不笑。许莹只说了一句:“你跑的是什么?”面上略现愠怒之色。周葆真在一旁说道:“不用问了,这一条答案已经十分的明白透彻,使我们深信不疑了。”此时灵光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着吧,等多咱同张大人吴总监会在一处,我们好好地唱一出吧。”本来大家的笑声已经止住了,他这样一说,招得众人又大笑起来,内中唯有樱花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住许莹笑道:“唱什么戏?怎么总得三人会在一处,才能唱呢?”许莹笑道:“你不懂得,这是我们中国的好戏,戏名儿就叫《三怕》。言其把兄弟两个人全都惧内,偏偏彼此瞒着,要充不怕老婆的好汉,还要赌银子、赌酒席。个人在家里,央求个人的太太,如果把兄弟来了,面子上假装怕丈夫,好把银子赢了来,给太太做衣裳。已经安置好了,哪知结果全露出马脚来,不但银子没赢得,反倒口角打架,告到知县衙门。偏偏这位县大老爷,怕老婆怕得更凶,听说是怕老婆的案子,早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判断才好。后来官太太知道了,跑到公堂上大发雌威,吓得县大老爷作揖请安,直说好话。官太太很爱惜这位同调,同她们拜了干姐妹。县大老爷也有了同志,同两个怕老婆的,拜了盟兄弟。个人背着个人的老婆,在台上对唱。这出戏的名儿,所以叫作《三怕》。差不多我们中国人,全看过这出戏。如今老头子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他分明是拿自己同吴总监,比作戏台上的把兄弟,却把张大人比作了县官,言其三个人全都怕太太,同戏台上的三怕一般无二。其实人家谁能照他这样不要面皮呢?”许莹解释完了,樱花笑道:“徐先生说得很对,这出戏要唱起来,一定比戏台还有趣味呢。”周葆真道:“徐先生这是抬举他,要叫我看他还不如戏台上的县官呢。”
  大家正在说笑着,朱三小姐来了。她一进门,便打听大家因为什么这样高兴。周葆真忙拦她道:“你不要打听,这不是你们千金小姐应当知道,提防着脏了耳朵吧。”朱小姐偏不服气,说:“我一定要打听,我这耳朵,是不怕脏的。”许莹忙给他们解围,说:“朱小妹,您不要错怪张太太,这是怕老婆的勾当,怎好对您说得出口来呢?”朱小姐大笑道:“我当是什么出奇的事呢?这是家家全有的一本经,我早就听腻了,还用你们说吗?”此时灵光已经把点心催上来。每人是一小碗莲子羹,一个山药豆沙桃,这是两甜;又一小碗鸭汤卧果儿,两个三鲜烫面饺,这是两荤。这三位太太一位小姐,也有吃荤的,也有吃素的。吃过点心,朱小姐首先提倡要打牌,樱花虽是外国人,也极欢喜此道,张、徐两位太太更不用说了。大家打坐之后,依着朱小姐的意思,是要打一百块二四。许莹吓了一跳,忙拦道:“这个太大发了,我们原是消闲解闷,赌十块钱的二四也就很不少了。”朱小姐皱眉道:“这样逗着玩,有什么意思啊?”后来由樱花居中定价,五十块毛二算是定了局。一气打了八圈,三家输一家赢,钱全到了主人这里。许莹一人独赢了一百多块,朱小姐一个人就输了八九十块,那两位太太倒是输得不多,每人只输了几块钱。樱花笑道:“朱小姐,你今天要不依照我的主意,不定还得输多少呢?”朱小姐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怕输还能打牌吗?前天同大总统的七姨太太,还有赵总理的太太,八圈麻将我就赢了两千多块,够今天怎么输的。”许莹听罢,伸了伸舌头,说:“怨不得朱小姐不乐意打小牌呢。”
  大家说笑着,入座饮酒。樱花的酒量很大,今天恰又对着樱花而饮,不知不觉已有七八分醉意。许莹乘势对她说:“妹妹,在我这里多歇一刻,省得在马车上一摇动,你更不胜酒力了。”周、朱两位,知道她二人关系密切,吃过饭后,便匆匆告辞而去,这里只剩了樱花。许莹便把公事拿出来向她说:“这个金戈二,是我的同乡,他同我的兄弟许谣,发起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提倡一点慈善事业,将来可以多多联络几个有钱的人,办理几处工厂,好救济北方民生,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打算直接向总监那里递票,又恐怕误会有政党性质,搁起来不办,因此特特托妹妹你,把这一纸呈文带着,等总监高兴的时候,你把它拿出来,就求他当时批上一个准字,随后你叫小鹿儿把它交到行政处,这件事就算成功了。咱们两人的情义,同亲姐妹一般,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他有一点事做,你看着还不欢喜吗?”樱花本是醉了,许莹又放开量地一灌米汤,她便横打鼻梁满应满许,这一纸呈文,连看都不曾看,便揣在怀里。对许莹说:“你就听信吧,准保成功。”许莹又再三致谢,两人才分手。樱花坐着马车直回公馆。
  也是天缘凑巧,活该这件事成功。吴必翔当日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还有京兆尹张光健,在一处宴饮。云雷同他有嫌隙,故意开他的玩笑。在席面上强迫他喝酒,他本是不肯喝的,怎当得云雷是一个武夫,硬捏着脖子灌他,他想不喝也不成。眼看就快醉倒了,多亏张光健在一旁看不过,极力替他解围,幸而不曾当场出丑。高低还是两个听差架着他,把他架上马车,直回公馆。到了家中,也顾不得进他花园的小书房中阅看信件,一直便进了姨太太的绣房,来到屋中也不同樱花交一句谈,便一头躺在床上。每天他总要逗弄他那小儿子阿官,今天也顾不得了,只喊着口渴,叫樱花给他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茶。樱花见他这种样子,心里很不痛快,说:“你怎么喝得这样沉沉大醉,跑到我屋里来,连一句人话也不会说。仿佛渴得要死,那很热的龙井茶,要冲下去岂不把酒力更壮起来吗?我这里有柠檬汽水,你可敢喝一杯吗?”必翔皱眉道:“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能喝汽水呢?”樱花笑道:“到底你们中国人,真天生的柔弱,连汽水全抗不了。实告你说,我今天也喝醉了,错非方才一瓶汽水,我怎能这样的清醒呢?你不信先喝一两口看看。”必翔扭不过姨太太意思,勉强喝了一口汽水,果然觉着清醒了许多,两个便谈起闲话来。必翔问她:“今天到徐灵光家中,可曾看见他的樱花,究意比你们国里的樱花优劣何如?”樱花冷笑道:“动不动你就想同我们的国家来比,那怎能比得上?只说我们东京的小金井,净樱花就有好几万株,当中是水,两岸是樱花,使你一眼望不到边。那也值得看一看,照徐家的樱花还值得一看吗?”必翔听他这样说,心想你既说没得可看,又何必去呢?但是面子上又不敢说出来,恐怕把姨太太招恼了,又要吵嘴架,不得安生。只好用旁的话岔开,问她徐家可有什么事吗?一句话提醒了樱花,从怀中将呈文取出来说:“这是我那干姐姐的兄弟想要同朋友办一处慈善机关,求你们厅里批准保护。今天趁你有工夫,给批上一个准字吧。要不然,放在科里不定又得给人家压多少日子。”必翔平时本是很精细的,今天因为喝多了酒,又听樱花说的是慈善机关,便放心不去细阅,拿起笔来在呈文后批了一个准字。他将准字写完,樱花便拿起图章来,替他盖上,随手把这一纸呈文又揣在怀中。必翔又喝了两口汽水,脑筋一清,想起方才的呈文尚未过目,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批准了呢?只得又向樱花索要那一纸呈文,说:“我再看一看,这是与地面有关系的事,怎好连内容全不明白呢?”樱花啐了一口说:“老糊涂东西,难道咱们两口子,我还能害你吗?人家明明白白写的是办慈善,难道还能假借慈善名目,捣乱起讧扰乱治安吗?依我说,你好好养养神吧,别劳这种无谓的神了。”必翔被她数落了一顿,自己想这话也对,一个慈善机关难道还能有什么乱子不成?便安稳地睡去了。
  樱花见他已经睡着,便吩咐小鹿儿坐上快车,把这一纸呈文速速送到警察厅行政处,就说这是总监交下来的,叫他们赶紧出告示保护。到了开会之日,并责成该区署长,特派警察到场弹压。越快越好,千万不准误事。小鹿儿是已经受过贿赂的,二十块大洋钱已经飞入他的腰中,当然对于跑腿的事特别起劲。马上抓了一部人力车,一直拉进警察厅。站岗的警察,把门的巡长,见了这位鹿二爷,知道他是总监的红人,全都举枪立正,同恭敬总监也差不多。鹿二爷连正眼看他们也不看,便一直走进行政处办公室。处里的科员录事见了他,全都站起来招呼二爷。有倒茶的,有递烟卷的,不知怎样巴结才好。小鹿儿直着眼问处长可在吗?一等科员张知本,忙向他说道:“董处长早下班回家去了,今天是我值夜班,您有什么公事,交给我也一样能办。”小鹿儿把呈文取出来,把姨太太对他说的话,全对张科员说知了。张知本兢兢业业地接过来,说:“您回去给总监回我这里连夜办公事,明天早晨用印,晚间就可以发出。”小鹿儿又再再嘱咐:“那一张告示,你交到我手里,我可以转致前途,省得往返周折,还得发到区里去寻人。”张科员连声答应是是,小鹿儿才去了。
  第二天晚饭后,金戈二正在金台旅馆陪着田见龙谈话。见龙是当日到的,第一要件是询问戈二立案的事可曾办妥,第二是问会址可曾买好。戈二对他说:“立案的事,不出三五日一定有回音。会址已经买好,是在前门外南横街七十九号,很大的一所四合房,另外还带有跨院,足可住开四五十人,地势不僻不嚣,恰合本会之用。”见龙听了,非常高兴。两人正在屋里高谈阔论,茶房上来回话,说:“灵光医院徐老爷,特派吴公馆的二爷给您送告示来。说是必须见您的面,才能交呢。”戈二听了,立刻欢喜得跳起来,说快请快请。茶房下去不大工夫,将小鹿儿陪进来。戈二忙着同他握手,说:“难得鹿二爷为我们的事,这样受累,快请坐下歇歇。”又忙着给他倒茶,小鹿儿倒是很谦恭的,说:“金先生不要周旋,我也坐不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缮好盖印的一张告示,说:“这是我们姨太太,连夜替您催出来的。三更半夜我还在科里候着他们办公事呢。原是给徐老爷送去,徐老爷说一事不烦二主,马上叫我给您送来,您就收下吧。”戈二接过来,略看了看,说有劳鹿二爷受累,但不知区里派警保护的公事,可曾出来吗?鹿儿笑道:“这个不劳金先生分心,我早已替您催了,大约明天一准可以过去。您要开会,就自管预备吧。”戈二听了,真是十分欢喜,立刻点了二十块钱票子双手递给鹿儿,说:“这一点小意思,吃饭不饱,喝酒不醉,你就买一包茶叶随便喝喝吧。”鹿儿还再三推辞,说这一点小事,不敢领此厚赏。戈二说,你如果不要便是嫌轻,我再没脸再往回拿了。鹿儿说:“既然金先生这样说,我再不收,就太不诚实了。”遂将二十元带在腰中,拱手告别。戈二一直送他到大门外,又再再托付,以后厅里有什么事,还求鹿二爷格外关照随时赐信。鹿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方才去了。戈二回来,对田见龙说:“老弟,你不要轻看了这个小孩子,将来我们社会团成立,用他的地方很多呢。”见龙把告示看了看,对戈二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二哥真具有特别神通,怎么这几天的工夫,居然就把告示请下来了?”戈二哈哈大笑,说这走的是内情,怎能不快呢。遂将托灵光的经过,详细对见龙说了。见龙笑道:“怨不得。但是告示已经发下来,咱们的房子怎么样呢?”戈二说:“房子已经租好,我方才对你说过了,只差修理糊裱,大约有一个星期,就可以成功。我在大小报上,已经登两次新闻,并且登得非常得体,全是在慈善两个字上着眼,决不至招官厅的疑忌。目前想入会的同志,已经就不少了,将来开幕之后,一定能倾动九城。也不是哥哥说一句大话,咱们弟兄无论走到哪里,也有帮忙的。就说这一座北京城,咱们帮中朋友就很不在少处,大家听说这个团体是帮内人发起的,谁好意思不来捧一捧场。”
  果然到了正式成立之日,戈二嫌南横街的地方狭窄,特借了湖广会馆,作为临时会场。这一天人山人海,前来与会的足有数千人之多。本区特派了一个巡官,带着四名警察前来弹压保护。别的人到会,金、田两人尚不十分注意,唯有陈畸生同曾荷楼两个人,也都特特地赶到,这是使戈二、见龙喜出望外的。戈二自同畸生一面之后,因为自己工作太忙,他没得工夫去访他,如今见他来与会,知道畸生对于这个社会团,必是十二分同情。至于曾荷楼自从在天津同见龙分手,两个人始终也不曾会面,如今北京社团分部成立,突然发现了荷楼的行踪,见龙也觉得喜出望外。尤其难得的是陈、曾两人也正在彼此寻觅,尚未接头,如今在会场上无意撞见,尤其使他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慰。本来他们两个人,原是河南的近同乡,曾荷楼又是陈兰甫的学生,同畸生也算是世兄弟。两人同在日本留学,荷楼是早经毕过业的,不过在海外帮着孙总理、华自强一干人,奔走些革命事业。畸生却是规规矩矩地在警监学校读书。两人虽不常见面,可是志同道合。荷楼很不满意项子城的为人,畸生也是抱同一心理。这次畸生回国任差,荷楼并不知道。他到了天津,见着从东洋回来的朋友,才知道畸生已经回国。他料到有他老师陈兰甫这一条引线,畸生一定在总统府有了差事。然而自己又不便到总统府去寻他,因为革命的色彩太重。项子城很知道他的为人,也曾三番五次派归化的留学生向他疏通,如果肯给总统效力,应许派他简任差使,每月送他两千块钱。荷楼不但没应允,反把疏通人大骂了一顿。疏通人当然将这种情形,转达于项子城。子城面子上虽然付之一笑,但是他老先生,本抱定一个不为我用,便为我杀的宗旨,所以背地里早授意他的心腹爪牙,对于曾荷楼要格外注他的意。因此北京这一班侦探,全知道曾荷楼是大总统注意的人,谁不想邀这个功劳,每逢见着一个姓曾的,他们便要跟他几天几夜,恨不得一把抓了去就算是曾荷楼,他们好擎功受赏。荷楼此次到京,不敢说出真姓名来,只说姓何,名叫何层楼,所为是遮蔽那些侦探的耳目。他有一个妹倩,也姓陈,名叫陈克猷,在北京工商部充任佥事。他到北京之后,便住在陈克猷家里,轻易也不肯出家门一步。陈克猷胆小,更不敢叫荷楼出门。荷楼向他打听陈畸生的消息,其实克猷知道,他生怕荷楼寻了去两人一见面,再勾起革命的兴味来,说不定闯一点什么祸,连自己也要跟着受牵连,便咬定牙关,对荷楼说,畸生的行踪我一概不知道。荷楼虽明知他是托词,然而自己也不便深往下问。因为自己的妹子时常对他说,克猷自从留学回国官运不佳,很蹭蹬了好几年。如今多亏项大总统,念同乡之情特特派到工商部。工商部总长田文义,也是河南人,所以才得了这个佥事的缺,每月有三百多块钱,足敷日度之用。他妹子话里话外,是表明克猷自入宦途以来,这是初次才交的好运,自己倘然漏出一点风声来,克猷若因此把差事丢了,自己怎么对得起胞妹。因此抱定主意,倘然有机会宁愿搬出陈家来,免得他夫妻终日悬心吊胆。后来在报上看见社会团的消息,知道田见龙必然到京。心想我若见着他,最好同他住在一处,不仅志同道合,而且将来有许多大事非借重此人不可。只可惜不知道见龙的住址,后来见报上又登出社会团开会地点在骡马市大街湖广会馆,这才决定了是日一定出席。
  到了这一天,吃过早饭,趁着克猷没在家,省去许多无谓的盘诘,一个人出离陈家,上了人力车,一直便拉到湖广会馆。他只在演说台的紧后边坐着,所为是遮掩人的耳目,恐怕内中有认得他的,因此招出许多麻烦来。这原是他一种特别的谨慎,不料竟有同他抱一个宗旨的,也坐在演台的最后边并且低着头,恐怕惹人注意。荷楼在旁边,看见他穿着一身西服,神气态度同陈畸生一般无二。心中立刻惊喜得要跳起来,有意过去同他招呼,继而一转念,这却使不得。看他那神气,是怕人认得,再说畸生的处境,与自己不同。自己是来京闲游的散人,畸生一定混着差使,他那怕声气的心理,一定比自己更甚,我又何必给他招事呢。等少时会开过之后,我从他的面前经过,倒看他对我怎样,他如果不招呼我,此人一定是身入宦途,变了心肠,我也就不必再理他了。荷楼想到这里便沉住了气,净等开会。少时金戈二登台,首先报告开会宗旨。荷楼看此人气度从容,声音洪亮,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话,真是说得有条有理,荷楼不觉暗暗佩服。心想这个人,同当日我对见龙所说的意中人,恰恰是一个正比例。这真是活该社会团露脸,见龙居然能物色着这样一位漂亮帮手,将来不止社会团的事业可望进步,我同华自强想办的那一件大事,看起来还要借重此人呢。少时戈二报告已毕,田见龙又登台演说了一番。他说了一口很勉强的北京话,还夹着不少广东土语。荷楼听了,觉着十分可笑,心说你初到北京,何必出这种风头呢。倒不如早早退下来,让人家痛痛快快地说几句,岂不比这种听不懂的京话强得多吗?他想到这里,见龙果然如他的心立刻下台,又换了一位女士上来演说。荷楼认得是叶树芬,心说这位老太婆也想出一出风头,所好是她的京话,居然比见龙好得多,虽然生硬一点,却能使人听得明白。荷楼正在听着,忽觉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低声唤道:“荷哥,还认得小弟吗?”荷楼突然经此一呼,不觉吓了一跳,忙抬头观看,原来正是他意中急想交谈的陈畸生。荷楼忙站起来,握了畸生的手,低声答道:“老弟,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等少时开过会,咱们一同到他们社会团的密室,好在田见龙你也认识,在他的屋中倒可毫无避讳地畅谈一番。这里属垣有耳,有许多不方便呢。”畸生点点头,说:“大哥说得很是。”两人正在低言细语,田见龙早从背后绕过来,用两只手分拍二人的肩头说:“两位哥哥,你们谈什么机密,也顾不得到后面寻我,还等着我来迎接你们二位吗?”荷楼一见他,便喊道:“好了,好了,咱们随他走吧。”三人一同来到会馆的后厅。戈二认得陈畸生,忙迎出来招呼:“陈先生请屋里坐,难得今天劳步赏光,为我们社会团增光不少。”田见龙又给荷楼同戈二引见,两人真是一见如故,大有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之意。在会馆中,不过谈了几句别后的客气话。荷楼说:“你们的会址,不是在南横街吗?咱们大家还是到那里去,可以不拘形迹地畅谈一番,这里究竟还拘束得很。”
  戈二很赞成此议,立刻叫了两部马车把这几位先生,全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这本是三进的房子,前面有客厅有上房,中间还有一所上房是过厅,穿进过厅,后面还有房子,紧后面的房子便是他们的机密所在,戈二同见龙的卧室也都在紧后边。荷楼拉着畸生一直到紧后边的屋中方才落座,戈二便过来周旋,向畸生说陈先生今天肯到我们这里来,真为敝团增光不少。自从那一天在灵光医院会面,小弟时时刻刻想到厅里拜访陈先生。后来一想,又恐怕厅里有种种不便,可惜当时未曾询问陈先生的尊寓所在,要不然,早就到府上请安了。畸生也一再客气,说小弟因为初到厅里任事,也不便常常请假,因此不曾专诚地拜访金先生。今天恰恰是星期,要不然恐怕还不能参与盛会呢。两人客气了一阵,曾荷楼有点不耐烦了,便向畸生问道:“老弟,你现当着什么差事,怎么愚兄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呢?”畸生大笑道:“二哥,你是行踪无定的人,可叫小弟上哪儿给你送信去呢?至于我当的这种差事,要叫二哥知道,又该骂我是项家的走狗了。实不相瞒,小弟自从毕业回国,先到家乡同家伯见了一面。他老人家对我发了不少牢骚,说项子城不忠于清室,这样人是奸雄之尤,万不能同他共事。所以自己宁愿回家务农,也不给他当秘书了。但是说了半天,说到小弟身上,既然在东洋留了这几年学,回来就应当做事。做事就不能不投门子,他老人家想了想,如今可投的门子,除去项子城之外,还寻不出第二个来。踌躇了两三天,落叶归根,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老先生忍着肚痛,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叫我拿着信去寻项子城。我来到北京,第二天便到总统府报到,把履历同介绍信拿上去。真有面子,当时就传见。他见了我非常亲近,问长问短,对于家伯的生活健康仿佛非常注意。后来又问到我在东洋学的是什么,我对他说,学的是高等警察。他听了很欢喜,说如今北京地方,还缺少这一门人才,你来得正好。随手便写了一个条子:陈畸生留学高等警察毕业,着派在京师警察厅,交吴总监酌量委用。叫我拿这个条子,去见吴必翔。果然项子城的几个字真能发生特大效力,吴必翔看见了,如奉到圣旨一般。对于我非常的客气,一口一个陈先生,当时就叫总务处办公室,委我为督察员,每月二百块钱薪水,另外还津贴一百块钱公费。又对我说,对不住,实在屈才。俟等督察长出了缺,一定先尽老哥升补。我当时只得谢了谢他,赶紧退下来。先拜望本厅的五大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五大处的处长督察长,对于我不知怎样恭敬才好,仿佛我倒成了他们的上司了。二哥你看这种事,可笑不可笑。”
  荷楼听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早已听得不耐烦,后来又听畸生问他,仿佛有一种得意的意味。他更没好气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说白了,不过是一群势利鬼罢了。要叫哥哥我看,连兄弟你都有点钻进势利窟中的神气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可惜兄弟在东洋时候的胸襟志气,也不知全跑到哪里去了。才入仕途,就会变化如此,真真的令人叹气。”他说到这里,用手敲着桌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金戈二同田见龙在一旁看着,深恐畸生面子上挂不住,说出什么反抗的话来,两人因口头争执,再吵起来。哪知畸生脸上,并没有一点动气的样子,只是和和平平地向荷楼答道:“二哥,您从什么地方能看出小弟变节来呢?”只这样软软地顶一句,荷楼又有点沉不住气,冷笑道:“你做了他们的官,话里话外又说他们好,这还不是变节是什么?难道总得上劝进表,称我主万岁,那才算是变节吗?”畸生哈哈大笑说:“二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要是不变节,就得一辈子不入宦途,并且还得一张口就骂当道,一见人就表示与当道势不两立,这样才算是不变节吗?”畸生这样一问,倒闹得荷楼无言可答。本来变节不变节,并不系乎做官不做官,尤不系乎骂人不骂人。这种问题,稍有常识的人,全可以答得上来,荷楼当然不能再做违心之论。被畸生问住,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宁可咽住了不说,倒看畸生还发什么议论。畸生见荷楼不肯作答,自己忍不住了,便长叹了一声,说:“我们平民党,所以不能成功,就坏在一点上了。大家的思想,也不知怎样就错误到这种分际,请想永远不做官,永远不能与当道接近,永远张口骂人,永远被当道看成一种危险分子,这简直是自己在自己头上插了一个草标,告人说我是革命党,怎怨人家不网罗四布,用极酷辣的手段来对付你呢?这简直是自取其祸,一辈子也不能成功。反倒转过脸来,不是骂这个,就是怨那个,说人家是中途改节,不能够彻底从事革命事业。平心想一想,那个被骂的人,有多么冤枉!人家肚子里,准不想革命吗?只怕人家想走的那一条革命途径,比你近着八丈,你还在梦中呢。”
  畸生这样闪闪烁烁地发了一大篇牢骚,荷楼听了,觉得人家的话真是句句有理,自己太鲁莽了。并且畸生后来的几句话,隐含着有文章,直戳入荷楼的心灵深处。自己一想,畸生这次任差一定是别有怀抱。看起来将来成就大事,或者还要借重此人也说不定,我岂可迎头先把他得罪了,这岂不是自断其臂吗?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向畸生赔不是说:“方才愚兄说话太直,得罪了贤弟,我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求贤弟看在同门的面上,千万不要介意。”畸生微微一笑说:“咱们弟兄,是何等关系,不要说您说话不好听,甚至您就是骂我一顿,我也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小弟所虑,还是为大局起见。如今时局坏成这种样子,说真了,还不是咱们民党中人,处处授人以柄。不怕一点小事,也要老早地喊出来,使人家防备得似铜墙铁壁一般,后来再想什么法子,也是不中用了。说白了,不止自己破坏自己,还使人家有理可讲,仿佛民党中人全是一班捣乱鬼,故意地破坏大局,使人民不能得到一刻安宁。我们一再失策,人家一再宣传,久而久之民心都变了,说民党中没有一个好人,全是些暴烈分子,除去玩手枪扔炸弹之外,便是唱高调骂人。请想人民脑筋中,全印上这种思想,民党还有成功的一天吗?”此时不止曾荷楼平心静气地听畸生演说,连金戈二、田见龙等也在一旁点头叹息,说:“陈先生的话,真可谓一针见血,恰恰说到病源上了。从此以后,我们民党中人,人人要奉为座右铭,才不辜负陈先生这一片苦心呢。”荷楼以极沉毅的态度向畸生说道:“老弟的话真能点醒我半世痴迷,从今以后,我一定要痛改前非。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恳求老弟,但不知你能够允我所求否?”畸生道:“凡是义不容辞而为小弟力量所能及的,无不唯命是从。”荷楼听了伸一伸大拇指道:“好朋友,我佩服你一辈子,以后如再有人说你变节,我先以老拳相敬。”几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了。见龙道:“曾二哥这个拳头,大概是专预备打人的。”荷楼道:“你这话说得太俏皮了,我自己早记下了一顿肥打,等什么时候我要发疯,便打个样儿给你们看看。”金戈二早叫厨房预备下晚饭,一定留陈、曾两人吃过晚饭再走。荷楼倒是无可不可,畸生说:“我不同曾二哥,他是野鹤闲云,我身上还背着一份官差,虽说厅里的人看在老项面上,对我优待,但是同时他们拿我又当贼一般地防着。本来这留学的皮是披不得的,只要披上了,仿佛头顶上就刻着革命党三个字,我此时正在设法消除他们的疑虑,岂可再叫他们看出形迹来。你们以后要访我,千万不必到厅里去,最好在星期的晚饭后,到石头胡同翠云小班花芳兰屋里,我一准在那里候着。这是我最机密不过的一个地方,凡厅里边的朋友,没有一人知道我这地方的。”畸生说完了便起身告辞,一直回厅去了。这里荷楼很叹息着说:“我这位师弟胸怀大志,只可惜未能及锋而试,如今将这有用岁月全消磨在花月中,这也是他大大的不幸了。”自己又说起他的亲戚陈克猷,如何胆小怕事,看他住在家里,仿佛藏着私货一般,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田见龙道:“既然这样,你何不搬到我们分部来。我这里有的是房子,这后院三间西厢房已经收拾好了,足够你住的。你今天就搬了来吧。”曾荷楼本来希望搬至此间,只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先说,如今见龙既慨然相让,他便毫不客气地答应搬来。但是自己不能不回去一趟对妹妹说明,免得她不放心。他回到陈家,却不肯说自己搬到社会团住,只扯了一个谎,说是在街上遇着一个朋友,约他一同到上海去,今天乘夜车便到天津去了。克猷夫妻听他这样说,正中下怀,面子上虽然留了两句,骨子里恨不得他即刻离京,也算免去了一块心腹之患。荷楼略略地收拾收拾,好在他随身除一个衣包一个手提匣之外,并无其余之物。只叫了一部人力车,拉至前门外。到前门外,他又倒了一辆车子,方拉到南横街。从此曾荷楼便在社会团分部住着。
  这时候北京城全喧嚷遍了,说今年秋天参、众两院议员合在一起,选举中华民国正式大总统,项子城已经将八百罗汉全都买好,将来选举之时全场议员一致投他的票。这个风声,北京大小各报差不多全登遍了。当时议论纷纷,北京城中仿佛要起什么大变动。尤其是一班侦探全都特别起劲,终日奔走各方,无中生有,对于各党会机关尤其特别注意。就这一个社会团分部,每天早晚,总有几个侦探前来光顾。他们只装作平民模样,前来入党。这种事态蒙过他人的眼目,却绝对蒙不过金戈二的眼目。因为北京城这些当侦探的,不是当年吃仓讹库的一班小军,便是捉督衙门的下级兵士,这些人戈二全认得他们,并且他们多有受过戈二的好处。彼此一见面,戈二便哈哈大笑,说你们诸位,何必多劳这种无谓的精神。我这社会团,既不谈政治,也没有议员,不过打着慈善招牌,专等有钱的老爷们发了慈心,拿出钱来开几座工厂,好收容我们北京无衣无食的同胞,这完全是为穷人想生活之路,并没有劳动你们诸位注意的价值,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些人一见了戈二,便羞愧得无词以答,说:“我们要早知道是二爷组织的机关,便打着叫我们来,我们也不来。从此一传十,十传百,这些位大侦探看在戈二的面上,倒是不常来光顾了,但是戈二的心里,却益发觉着这件事有些不妥。便在夜晚,同田见龙曾荷楼开了一次三人会议。戈二的意思,是愿意请他两人先到津沪暂避一时,仅仅留我一个人在北京,无论对那一方面,全好应付。因为我对于他们这些人,原是不怕的,所怕就是你们在这里。倘然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不肯放过。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对不住朋友。”荷楼不等见龙开口,便先说道:“目前这种情形,我已看得很透彻了。北京这地方,我们万不可以久住,并且我还有很重大的事,非到上海不可。将来这宗事还得借重你们二位,才能成功。但是见龙老弟,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唯有戈二弟台,我自己觉着有点不好开口,如今是忍无可忍了。戈二老弟,如果肯牺牲一切,赞助我们这事成功,愚兄便披肝沥胆,把心腹话说一说,如其不然,这是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愚兄也不敢勉强。”
  请想金戈二是何等人物,他岂是畏刀避剑怕死贪生之流。如今被荷楼用话一激,他便慨然说道:“曾兄、田弟你们究竟为什么事用着我金戈二?不妨直说。假如是为国家,为人民不要说牺牲一切,便是剑树刀山,前有虎狼,后有鼎镬,我金戈二眨一眨眼,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为个人私事,无关公众,我金戈二并非不讲交友,奈家中上有七旬之母,下无及岁之儿,还不够借交报仇的程度,只有敬谢不敏。小弟这话,全是发于肝胆,并无丝毫粉饰。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请曾兄田弟自管直言,纵然我的力量不及,也决然替党中保守秘密,休想从我口中吐露一字,你二位只管放心。”戈二说到这里,荷楼才要大发议论,忽见一个人掀帘进来,众人举目观看,原来正是陈畸生。大家忙起来让座,畸生才坐下,便叹了一口气。荷楼忙问道:“老弟为什么叹气?莫非又听见什么不痛快的事吗?”畸生道:“好在座中并无外人,全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今天不妨放开量说一说,也借此可以宣泄我胸中的闷气。要不然,真要把人给憋死了。”见龙道:“畸生兄,你是最有雅量,可以沉得住气的。何至就憋成这个样儿呢?”畸生用手拍着自己腿叹道:“什么话也不必说了,总怨我们河南,也不知怎样受了天地毒厉之气,竟生了那样一个怪物。如今这怪物的野心一天比一天大,他的行为也就一天比一天凶了。你们不同官场接近,自然不知道内中详情,我是身在局中,而且表面上老做出一个攀龙附凤的样子来,日子一长他们对于我,也倒发生了一点信任心,所有关系一切进行的手续,因为将来有许多地方,还得借重我们督察处的人员,所以事先也不能不同我们商量一番。我便借此把黑幕中的前前后后,探听了一个只字不遗。并且我在会议席上,还发了不少议论,反正是昧着良心,专说那忠于一家一姓的话。老吴自然听着入味,他在背地里,还把我叫上去,说到底你同项大总统又是同乡又是世交,比别人的关系格外密切。将来这些机密动作,非你老哥领着他们去做,别人实在不克担此重任。我面子上只得故作逊谢,说任重才轻恐怕负担不了,不过士为知己者用,此心想报效总统,酬谢总监,石烂海枯是永远不会变的。吴必翔居然认定了我说的话是出于肺腑,第二天便下公事,升我为督察长。从此以后,督察处的大权,隐然是我操着一半了。因此对于这些事我成了头一道门槛,旁人不知道,我也得先知道。这些日子,耳所闻心所记者,几乎要把我肚子涨破,我要再不寻你们说一说,可实在受不得了。”荷楼道:“你拣那最要紧的,先说一两样,我听听。”畸生道:“人家那些阴谋,全是有条理有次序的。今年秋天,不是要改选正式大总统吗?这个正式大总统,当然不能使第二人得去,事前必须有种种布置,临时才可以成功。这种布置的法子,提起来真是毒辣万分。第一步是收拾民党,所用的是两种手段,一种是无中生有,破坏几个首领的名誉,硬造出种种证据来,说人家是乱党,然后一个个逐出国外。第二种是对那不肯走的,派出人来实行暗杀,务使民党中人,在国内无立足之地,自然正式总统,选不到他们头上。至于两院议员,是正式总统生身之母,若不预先下了种子,将来如何产得出来。因此对于一班议员,正在进行种种方法,将来好叫他们一致投票,选他为正式大总统。无奈这八百罗汉,党籍不同,个人有个人的怀抱,虽说在利诱势迫之下,不敢公然有什么反对表示,到底要想由他们口中一致承认,将来的票一准可以投谁,那也是很难做到的事。因为这个缘故,便发生出种种问题,对于议员个人,是得用什么法子威吓着使他们就范,对于将来投票时候,是得组织什么团体,在旁边监视着,好叫他们不敢越出范围。凡此种种,多半由警察厅商定策略,交督察处遵照进行。你们三位请想,我岂不是正当其冲吗?假如真依着当道意思,这样办下去,正式总统当然是不做第二人想了。但是这个专制魔王,要容他做了正式总统,将来民党还能有出头之日吗?大家革了多少年的命,落叶归根,却是给他一个人打好了现成的江山。难道我们眼巴巴地就这样看着,也不想一条挽救的法子吗?俗语说,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惊,我如今是眼见耳闻,怎能够忍得下去!三位仁兄贤弟,你们有什么法子,早早说出来,我们也好有一个相当的准备。要不然,将来木已成舟,再想挽回可就有一点不易了。”
  畸生把当道阴谋,抖落包袱底儿一丝不剩,完全揭露出来,可把曾荷楼真气坏了,拍着桌子喊道:“这还了得,我们必须致其死命,永远刨除祸根。”金戈二忙拦道:“曾二哥,您先沉住了气,不要高声喊叫,提防着属垣有耳。倘然被外人听去,我们个人的祸福固可以置之度外,但是专制独夫,从此可就没有对付的余地了。”几句话稳住了荷楼,田见龙说目前时势已到了千钧一发、万分危急之时,要紧是我们得有救急的法子,能迎头把他制回去,这些事自然可以根本打消。要不然,夜长梦多,等他羽翼已成,再有什么法子,也不易施展了。荷楼道:“我同华自强已经早有预备。方才对金二弟说的那一套话,便是有因而发。如今适逢其会,陈大弟又揭破他的阴谋,我们这个法子,更是刻不容缓了。”
  大家一听他的话,立刻聚精会神地全站起来,问他究竟是什么法子,可以制当道死命。荷楼很郑重地低声宣布道:“我此次是从德国回来,在德国时候,华自强给汇了三万块钱,叫我在克虏伯炮厂定制爆力最大的炸弹三枚。我同该厂接洽,该厂厂长向我要政府执照同政府给该厂的正式照会,说是没有这两样凭据,无论给多少钱,也不能照办,怕的是将来出了意外,国际上担不了这供给私党的罪名。请想我哪里能有政府的执照呢?没有执照,无论怎样通融也是无效。后来挤得我实在没有法儿了,只得寻了一位德国的朋友,他是一位现任的陆军步兵中佐,这个人同我的私交很厚,我便托他向厂长疏通,并应许决不偷炸私人,专为将来戡平内乱之用。说之至再,人家才应许只能供给两枚,多一个也不敢造。这两枚炸弹的制造费就要三万金马克,好在有现成的钱,多花少花我倒满不在乎,所要求的就是这炸弹的炸力,得要超出一切炸弹之上。人家应许的是这一枚炸弹,长径不逾三寸,圆径不逾五寸,然而扔到地上,可以炸十丈方圆,能使这十丈以内,无论人物器具,都得变成齑粉。这两枚炸弹制成,我从万里重洋把它带回中国。到了上海,亲手交与华自强。他本是使用炸弹的专门名家,他对于炸弹的门类,同炸力的重轻,拿到手中便可以断定八九。他见了这两枚炸弹,非常欢迎,据他说这是德国自用的炸弹,若代他国制造,向来没出过这样好货。他说只有一枚,便可以断送项子城的生命,假如那一年张光培在灯市口,如用的是这个炸弹,项子城决然不会逃生。我们虽然有了这种利器,但是从上海运到北京,却又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所以我此次北来,是抱着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寻一位能够运输此物之人;第二个目的,是寻一位能够实行此事。幸而苍天眷佑,我此番总算没有白来,运输者我是寻着了。”他说罢此话,便用手一指田见龙说:“除去我们田二弟,再没有适当之人。因为他久走江湖,机警敏捷,无论到了什么关口也决然难不住他。难得是他毫不游移的,已慨然允许了。我如今所商量的,就是将来实行此事之人。上回我同陈二弟当面要求,因为他急于回厅,未曾谈到的,便是此事。今天我又向金二弟当面要求,因为畸生来了,把话头岔开。实不相瞒,也为的是此事。”荷楼说到这里,畸生同戈二彼此相视而笑,戈二拦道:“荷楼哥,不要说了,我们已经明白这投掷炸弹的责任,是要由兄弟同畸生分担起来,可是这个意思吗?”荷楼道:“贤弟一语破的。说白了,就是请你两位同那民贼去对命。这种事本是哥哥我应当自己去做,为什么却布到两位老弟身上,难道说哥哥我怕死贪生,拿别人的性命当儿戏吗?确乎不是这种意思。实对你二位说,我于北京的地理人情,全不熟悉,假如我要走到街上,这种神气,就可以招来许多侦探将我包围了,搜一搜我的身上带着什么危险物。请想在这种情景之下,如何能担投弹的责任呢?所以万不得已,才将这种责任分授予两位贤弟。我的用意,并非是叫两位一齐去投,预先得要定了一个时期来,比如在选举未成功之前,是戈二贤弟的责任,因为这时候当道如果出来,一定护卫森严,清街净市,错非久居北京,而且在社会中十有八九全都认识之人,他决然不能影身,立足于街市之上。唯独戈二老弟,是人杰地灵,他自能在这一条路线上,寻得一个站脚的地方,十拿九稳可以成功。如果在高楼之上,或者还不至伤了自己的生命,当大家纷乱之时,你又有一身功夫,从楼上跳下来便可以逃命。所以这第一期的投弹者,不能不委之于戈二老弟身上。假如事前无此机会,选举成功,那第一步的责任,戈二老弟便可以完全脱卸,而移交于第二步负责之人。畸生老弟既是警厅的督察长,而且又为参与大选出力之人,将来他当选之后,举行一切典礼,所有警察方面这一部分责任,吴必翔当然要责成畸生去办,这岂不是近水楼台、千载难得的机会吗?所以我看这第二步,除去畸生之外,决然再没有适当之人。不过第二步如果实行,个人的生命总是凶多吉少。因为在这种形势之下,不能如第一步尚有回旋躲避余地,因此我个人觉着对于畸生弟的抱歉又在戈二之上。”荷楼说到这里,欷歔感慨,大有情不自禁的神气。畸生却落落然仿佛不介意的样子说:“人生在世,就怕死得无名,死得不得其所。果然死得其名,死得其所,早死晚死是一样,好死歹死更是一样,看开了这有什么难过的。”那弟兄三个听畸生说出许多死字来,知道不是吉祥之兆,然而表面上还不能不赞成他的话。戈二便用旁的话岔开说:“你们二位此次出京,是分着走,还是合着走,是谁先走,谁后走呢?”荷楼道:“我们两个人还能分得开吗?当然是一同起身不分先后,并且说走就走,决不迟延。今天夜里十点,有一次大通车,到不了夜半准到天津。我两人想今夜就起身,一者在夜间可以避去许多耳目,二者事机已迫,我们的博浪锥尚未预备在手下,将来何以收一击之功?趁此万家灯火,月朗星稀,我们正好做短途的旅行。好在晚饭也吃过了,我们只带一个随身提包,除去咱四人之外,不必再叫第五人知道。”畸生说:“既然这样,我先回厅去了。”
  他一个人走后,这三人略略收拾收拾,就在门前叫了三部人力车,乘上之后,走出有十几步远,才告诉他们,直赴东车站。及至拉到,天已经快十点了,再迟一刻,就要摇铃不卖票了,幸而奉天的大通车,尚未开到。戈二又同票房认识,匆匆忙忙地打了两张二等票,一刻没敢停留,便一直到站台来了。到了站台上,见二等车的人非常之多,男男女女,很是拥挤。荷楼再三请戈二回寓,戈二只是不肯,说少时车就到了,我们再候一刻,将两位送至车上,然后再回寓也不迟。三人正在说着,大通车已经开到了,戈二替他们提着皮包,一直挤上二等车,此时上车的人非常众多,由车上下来的人,更是不少。就在荷楼、见龙两个人要上的这一辆车上,忽然下来一男一女,正同曾、田走了一个碰头,这两人一齐伸手,将见龙拉住问道:“你到什么地方去,先不要走吧。”这一拦,突然把三人吓了一跳。若问此一男一女到底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八百罗汉同游贝子园 一个英雄醉卧总统府
  曾荷楼、田见龙等正在上车之际,忽然被一男一女把他们横住,而且那个男的一伸手抓住了见龙,叫一声:“老龙,你上哪里去?怎么这样巧呢,我不来你也不走,我才来你就想走,这岂不成了尹邢避面了吗?”始而戈二在一旁看见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有人识破曾、田两人的行藏,因此横住去路,后来听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又像没有什么恶意,并且两个人似乎还有密切关系。戈二心里似乎有一点觉悟,想到这必是某人某人,才要向见龙张口问话,见龙早已介绍过来,说这是文四哥,这是李芳园女士。又向文熊渭说:“这位便是我信上常常说的金戈二二哥,你两位虽然没见过,大约神交已久,不是一天了。”此时荷楼已经有些不耐烦,过来一把扭住熊渭说:“文老四,你做了议员,眼睛也大了,连哥哥我都不招呼一声,真真岂有此理!”熊渭啊呀了一声说:“小弟真真该打,怎么连多年同学的老大哥,也认不得呢?本来也难怪,你这一换中国装,又留下小胡子,猛然间还真是想不起来呢。你两位何必今天一定要走,废了那两张票,咱们盘桓几天再说吧。”见龙向熊渭一使眼色,说:“我们是有要事到天津去,过不了几天仍旧回来,四哥在北京候着好了,你有什么事自请向金二哥接洽,全是一样。并且他在北京人杰地灵,比我还强得多呢。”见龙说罢此话,车头上已经吹笛,文熊渭、金戈二、李芳园还有同来的两三位,谁敢再停,只得同曾、田二人匆匆握手告别。下车来,戈二问他们都有什么行李,熊渭说已经扣了牌子,等到分部后,再派人来取好了。于是大家雇好两辆马车,一直拉到南横街社会团分部。
  叶树芬正在分部办公,见李芳园来了,亲自迎出大门,拉着芳园的手,一直拉到自己卧室,说:“我的李小姐,你怎么在上海耽误了这许多日子!未起身以前,也不给我来一封信,幸而是遇着金先生了,要不然连一个接的人全都没有,岂不成了笑话?”芳园笑道:“大姑太操心啦,要依着熊渭的意思,还想在上海再玩几天。后来接到参议院的电报说广东议员已经到齐,只差熊渭一个人,请他即刻起程。紧跟着又是广东同乡京官的电报,广东参众两院议员的电报,全是异口同音,催他赶速进京,他心里还在游移着,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买了三张船票。除去我同他之外,还带了一个听差的阿三,把行李收拾收拾送到船上,我捺着他一直捺到船上,他这才没得说了,要不然,还不定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叶树芬朝着她笑了一笑,这一笑的里面很藏有无限文章,闹得芳园脸上一红,说:“大姑您这大年岁,怎么还是一肚子坏呢?”树芬哈哈大笑说:“我怎么坏啦?”芳园笑道:“您这一笑里头含着很多文章,要拿诚中形外的道理来讲,您简直是由里面坏到外面来了,还问我呢!难为您还是老长辈,我们大姑长大姑短的,叫得不离口,还好意思拿晚辈取笑呢。”树芬听她话里话外,有点恼了自己,很惶恐地说道:“我的小姐,你千万不要多心,我生来就有这爱笑的毛病,要一定说我存什么心,特特地笑你,那可冤枉死我了。”芳园见她诚惶诚恐,表示出很害怕的样子,自己不觉又笑了,说:“大姑,这是何苦,难道说自己娘儿们,我把这一点小事,还真放到心上吗?”树芬听她又拉回来,心中才踏实了,说:“李小姐,我对于你的事,本来十分挂心,文四爷人才可依,我很希望你们能成就百年之好。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我们是局外,他的为人可靠不可靠,你同他往来了这许多日子,当然心里早有定衡。如其靠不住,那就不必说了,要果然可靠,你有什么碍口难说之处,不妨告诉我,我一定能替你想法子。按说这些话,我原不应当对你说,不过咱们既是亲戚,又兼你的为人,决无寻常儿女之态,遇事很有明断,这是关系你终身大事,当然更不至羞怯难言了。”树芬说了这一套。芳园倒觉着很受感动似地说:“大姑这一席话,侄女非常感激。我本是父母不要的人,要再没有长亲提携指导,我的命更苦了。实对您说,我自得遇熊渭以来,见他体格强壮,将来决能在社会中做一番事业,决不至毫无担当,这是第一件可取。第二样他性情豪爽,决没有半点龌龊之气,这更是与侄女最投脾气之处。第三样他家中既无父母,又鲜兄弟,仅仅有一位叔父,将来百年之后,一切财产除分给他的妹妹一人之外,其余全归他享受,就是不去做事,也衣食可以无愁。有此三件,可称件件可心,因此侄女以全副精神,又考查他两三个月,见他用情甚专,并无丝毫邪僻,这才死心塌地知道其人可依。在上海时他已经向我求过婚,我也完全应许了。所差的就是尚未举行结婚典礼。他的意思,倒是想在上海举行婚礼,我说上海不如北京。你既是参议院议员,为什么不到北京正式出席,也提出几个案子来,给我们这新成立的共和国家谋一点真实福利?为什么长久蹲在上海呢?假如我们在上海结了婚,不定又要跑到西湖去度蜜月,今年还有到北京出席的日期吗?莫若我们同去北京,一方面你去尽你那议员之职,一方面我们组织一个小家庭,在北京举行结婚,把两院中有名出色的议员,也请上几位,大家热闹一天,借此也可以表示婚礼之郑重,岂不比在上海强得多吗?他听我说得入情入理,这才完全依了我的条件。我们一同到北京来,大概他报到出席之后,我们的婚期也就快到了。这些话除去我们两人之外,本没有第三人知道,侄女实在是感于大姑的意思诚恳,所以才披肝沥胆地全都对您说了。不过在婚礼尚未举行之前,还要求您代为保守秘密。”树芬笑道:“大喜大喜,我一定替你们保守秘密。”两人正谈得高兴,金戈二叫听差的过来敦请,说已经预备好了接风的酒饭,请李、叶两位先生同到前边入席。两人随着听差的来至前厅,见文熊渭同金戈二正在高谈阔论,见她们进来一齐起身让座,叶树芬说:“我已经吃过饭了。”戈二笑道:“我也曾吃过,不过文、李两位先生才到,我们既预备酒饭给人家接风,怎好意思不陪一陪呢?”大家说笑着一同入座饮酒,熊渭向戈二打听参议院在什么地方,戈二笑道:“明天早饭后,我必派专车送您到参议院出席,您一到那里,就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午后,戈二特特地叫了一部很漂亮的马车,请熊渭坐上,一直拉到象坊街参议院。到了议院门前,熊渭跳下车来。看神气今天好像是开会,因为门前停的车马很多,许多挂徽章的先生们,争先恐后地向院中走去。熊渭也毫不客气地挺着胸脯昂然直入。哪知这一只脚还不曾跨上台阶,早有人过来当胸把他横住,高声问道:“你是找谁的?”熊渭连忙举目观看,见拦他的人正是院中值班的警卫队,自己心中不觉动了一点气,便高声答道:“我找参议院。”警卫也有点太不识窍,依然横着不放他过去,说:“参议院的人多得很呢,你倒是找哪一个,也得有一个名儿姓儿,我好领你去寻。难道偌大的参议院摆在眼前,你就看不见,还得找吗?”熊渭听他说这许多连讥带讽的话,心中的气益发捺不住了,高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着不叫我进院。实告你说,参议院找我,我还没有工夫找参议院呢!”警察听他口出恶声,焉肯示弱,当胸一把将他揪住,说:“这是有尺寸的地方,你敢咆哮骂人,我先把你交给警卫长,回头送到厅里,罚你三个月苦力,看你还横不横。”警卫口中第二个横字,尚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熊渭的巴掌早拍到他的脸上。警卫如何肯依,便也举起手来要打熊渭,熊渭体格雄健,又练过武术,哪把警卫放在眼中,上面一拳,底下一脚,早把警卫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越聚越多,警卫长张庆澄已经得到报告,赶紧自己跑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望见熊渭,心里便已明白了八九,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一定不小。
  张庆澄虽然年纪不大,他在官场却曾混过七八年,从前清时候就在外城警厅充当科员,因为他机警敏捷,很得厅长朱其秦的欢心。所以这次参众两院成立,照例须由京师警察厅拨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驻两个院内,专担任守卫一职,并须派一名警长,管理这一百二十人,随时指挥他们,看守大门出入,维持会场秩序。这种差事,本来非常重要,错非老于宦场,有随机应变之才,决不能胜任愉快。吴必翔小心谨慎,恐怕所派的不得其人,将来对于这八百罗汉,不能应付裕如,连自己也要担不是,受上峰的呵斥。因此他便想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法子,把本厅的科长科员资格够上派警卫长的,一律开在单子之上,便去寻找内务总长朱其秦,当面恳求说参众两院警卫长一职,关系特别重要,职厅到任日浅,对于厅内职员,谁能负此重任实在不敢妄下判断。总长办北京警务多年,所有这些人员全是您的旧属,究竟哪一个可以担此重任,职厅已将他们姓名全数开来,求总长点派一个,职厅即日加委,也好叫他率领一班警察,早早到院布置一切。朱其秦何等精明,一听吴必翔所说,早已了解他的意思。便笑道:“这一点小事,你老哥尽可做主,看谁能胜任,就派谁好了,何必还同兄弟来商量呢?”吴必翔见他推脱,自己索性揭亮了,说:“总长的明鉴,职厅也知道这一点小事,不应当来麻烦总长,不过事情虽小,前途的关系却很重大。那八百位立法神圣,连大总统还要畏惧三分,倘然警卫长伺候不周,职厅如何担架得起?总长有知人之明,而且比职厅的阅历也深,您选派的人,当然可以胜任愉快。无论如何,求总长赏职厅这一个面子吧。”朱其秦听他揭开了说,自己倒不好意思说不管了,随把单子接过来,略略地看了一遍,笑向必翔道:“据兄弟看,张庆澄就很好,少年老成,而且性情和平,很能应付繁难。你老哥要以为可派,就派他好了。不过这是兄弟一己之见,不敢据为定评,你老哥如认为不妥,尽可再拟他人,千万不必看兄弟面子,非派此人不可。”必翔忙回道:“果然总长眼力高明,警卫长一席,诚然非张庆澄莫属,职厅今日便下公事好了。”说罢便起身告辞,他心里暗笑朱其秦,真不愧一位老滑吏,你已经举出人来,何必又说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难道我还能舍了你说的人,再换别位吗?他一壁想着,回到厅中叫秘书处即刻办公事:特委张庆澄为参众两院警卫长,即日率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驻两院实行任事。该警卫长与各警察之原差原饷,均仍照旧。其各勤务警卫,恪恭尽职,无怠无忽。切切此令。张庆澄接到公事,赶紧谒见总监,当面谢委。吴必翔倒是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这次你的差事,是经我请示朱总长,当面指定了。这个差事虽然不大,责任却实在不轻。第一你要知道,一个上司好伺候,如今两院合起来,有八百多个议员,这八百多议员,全都是你的顶头上司。他们大家眼光,不过把你看成一个看家护院的奴才头儿,你要得罪了哪一个,轻则张口就骂,重则举手就打,他们全是不可侵犯的神圣。你时时刻刻得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得罪他们。这是第一关,已经就很难办了。再说第二关,是议场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许打起架来,什么墨盒笔架,全是他们应手的武器,你既负有弹压议场之责,假如这一班神圣,打得头破血出,不必问他们谁是谁非,第一个担不是的,可就是你。这是第二道难关。还有第三道难关,责任更大,事情更棘手了。大总统默地有交派,说这八百多个议员,内中暴乱分子很是不少,当警卫长的,务必随时随地要注意他们的行径。在议院以外,固然也负不了那样广大的责任,我当别派专员,查视他们院外的行踪。至于议院以内,只好责成警卫长,在暗中监视。他们如在院内有何不轨行动,必须先期报告于警察总监,再由警察总监报告于总统府,以便先事预防。这便是第三道难关。今天我开诚布公,将这三道难关,完全向你揭明,你可要牢牢谨记。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不给我招麻烦,你就算是好差事了。”张庆澄听必翔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片话,自己也觉着这种差事实在有点不容易当,但是两层上司的栽培,又不敢说出推辞的话来,只好躬身回道:“职员才力薄弱,本不克当此重任,只以总监同总长的栽培,不敢不勉为其难,将来如有什么大问题,职员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有先来请总监的示,以便有所遵循。”必翔点点头,说:“你勉力去办吧,如果对付得好,我必向总统台前力保,将来简任职是有希望的。”庆澄本来升官的心盛,听总监这样奖励,心中又高兴起来,连忙深深鞠躬,谢总监的栽培,方才告辞出来。又遍谒本厅各处长,求大家维持照应。全托付好了,方才由总务处点派一百二十名警察,十二名什长,四名巡官,一齐交与庆澄,叫他带往参众两院,分别警卫。此时两院正在开办之始,一切草创,庆澄来至院中先向秘书厅报告,见过秘书长平根,又由平根领他谒见正副议长,议长倒是客客气气地很勉励了几句,请他即日供职。张庆澄自从到差之后,兢兢业业,一点小事也不敢放过,必要亲自处理。所好是这一百多个警察巡官,全都规规矩矩地听他指挥。本来这是一种优差,自警卫长以至警察,厅内的原缺原薪,一按照旧。在两院之中,又另开一笔薪水,警卫长是拿双份钱,参议院开二百四十元薪水,众议院也是一样。巡官什长警察每一个院中六十八名,巡官每人四十元,什长每人二十元,警察每人十二元,全是兼薪,等于白得。而且除大门议场轮流守卫之外,还用不着终日去站岗,又清闲又多挣钱,谁不称心满意。大门外的警察,对于院中的议员职员,差不多都认得了。议长秘书长出入时候,当然是要举枪喊口号,表示他们的敬意。其余议员科长等,也不过举手立正而已。过了很多日子,一切事都就绪了,张庆澄觉着这个差事,也并没有什么难当之处。
  这一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吃午饭,才拿起筷子来,饭粒儿尚未吃到嘴中,就听大门外一片喧哗。他的办公室本来紧邻大门,自然听得格外真切。他此时顾不得吃饭了,将筷子放下,三脚两步地跑至大门外边,见一个守卫警察被人打倒,那一个气势汹汹地也要上来厮打,打架的却不像下等粗人,穿的衣服虽不十分华丽,脸上的神色却带着一种英伟不凡之气。他一见了,便猜到这个人多半是一位才报到的议员,警察不认得,一定拦阻他不许入门,因此才发生了冲突。想到这里,急忙过去把两个警察吓住,然后抱拳拱手向打架的笑道:“警察无知,方才得罪了先生,千万不要介意。请教先生贵姓大名,仙居何处,到院来是访哪一位?请您不吝赐教,告知在下,在下愿任向导之责。”那人见庆澄说话这样和平,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也含笑答道:“适才过于鲁莽,叫先生见笑。在下姓文名熊渭,是广东人,因为院里三番五次去电报,叫我出席,因此从上海而来,今天特至本院报到。不料守门的警察,既不招待,还一死地阻拦着,不叫我进门。后来索性口出不逊,因此一时气恼,竟至动武,实在惭愧得很。”他这一报名不要紧,把两个警察全吓坏了,庆澄也随着大吃一惊。心说这是神圣到了,幸亏是他打了警察,倘然要是警察打了他,我这个警卫长也快干不成了。连忙恭恭敬敬地向熊渭行了一个举手礼,说:“原来是文先生驾到,本院盼望先生,不是一天了。在下张庆澄,是本院的警卫长。我亲身陪同先生,先到秘书处报到,然后再陪先生见议长。”熊渭道:“如此有劳得很。”
  庆澄在前面走,熊渭在后面跟随,两人先到秘书厅。庆澄躬任传达之职,手持熊渭名片,进秘书厅回明。秘书长平根,赶紧迎出来。两人本是东洋的旧同学,平根跑过去握了他的手,一直拉进秘书长办公室,说:“我的四哥,你怎么今天才来到!快要把大家急死了,是什么人绊住你的脚,竟至寸步难行,开会两个多月,还看不见你的影子。”熊渭道:“你不要问了,一言难尽。好在我还能来到参议院,你是秘书长就请你为我报到,我先见一见张、王两位议长,今天就出席,你总可以帮忙吧。”平根笑道:“这是我应负的责任,说不到帮忙。你既不辞辛苦,少时就开会,一定能够出席。不过张议长是到上海去了,眼前只有王议长在院,我就同你去见他好了。”平根同着熊渭,一转身便来到副议长办公室。此时副议长王峙亭,正在屋里阅看公牍,见平根同着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熊渭在东洋留学同正议长张博泉非常熟识,王峙亭是西洋留学生,同文熊渭从来没见过,不过彼此闻名,谁也都知道谁。平根进来,将熊渭的名片放在桌上,王峙亭一见,立刻满脸堆笑,握了熊渭的手,说:“原来是文先生驾到,预先赏一个信,兄弟也好到车站迎接,这实在有点太简慢了。”熊渭也客气了几句说:“小弟在上海,因为有一点事绊住身子,旷了两个月的假不能出席,实在惭愧得很,今天既然到了,为补过起见,想要即日出席,请议长同秘书长多多偏劳,替我介绍好了。”王峙亭连说好好,回来小弟陪文先生到议场,向诸位议员介绍,请平先生代为抽好了座号,并通知议事科,赶紧预备一份笔墨议事录等,不误文先生使用。正说着话,议场上已经摇铃,是表示议员已经足了法定人数,请议长同秘书长即刻出席,以便开议。王峙亭携了文熊渭,平根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议场。王峙亭在议长席上,见大家鞠躬落座,便用手指着熊渭向大家宣布道:“这位先生,便是广东参议员文熊渭。前者因事请假未能出席,今天特特赶到院中,即日出席,先向诸位介绍。”峙亭说到这里,熊渭忙向大家深深鞠躬,大家一壁还礼一壁鼓掌,表示欢迎。紧跟着平根抽出座号来一看,是二百一十八号,议事科忙将应用文具送至该号,然后议长宣布,请文熊渭先生列席。熊渭这才从议长席上下来,退到二百一十八号本席,随同各议员听秘书长宣布种种文件。当日并没有什么重大议案,快到散席之时,副议长王峙亭对大家宣布:后天是星期,由参众两院正、副四个议长发起了一个游园会。是合请两院八百多位议员,于午后在本院聚齐,一同往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观览园中盛景,并在该处备有西餐,请诸位议员在那里聚餐。除已发出请柬外,并在议场上对大家说知,临时务必早来才好。王峙亭交代完了,方才退席,各议员也陆续地出院。
  这次的游园会,究竟因为什么发起呢?说起来这话又很长了,原来两院自正式成立之后,参议院的正议长是张博泉,副议长是王峙亭,众议院的正议长是汤道隆,副议长是陈致祥。这四位议长选定之后,政府一切用人行政,重大的案件,当然得先送两院通过之后,才能实行。怎奈这两院议员,故意同项子城开玩笑,凡项子城意中想用的人,提到众议院,十回总有九回不能通过,纵然勉强在众院通过了,等提到参议院时,依然还得碰回。因此把子城恨极了,背地里大骂议员全是一群捣乱鬼,不体贴政府的苦心,不顾惜国家的大局,这样议员简直要不得了,倒不如早早把他们解散了,重新召集,也省得再同政府捣乱。项子城存了解散议院的心,究竟不敢拿过来就办,还是先同他那第一谋士、老项所认为张良邓禹的赵秉衡,在密室中商议,这一群议员究竟应当用什么法子对待。赵秉衡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言。项子城发急道:“他们把我揉搓成这种样子,你难道就袖手不管吗?”赵秉衡笑道:“这一群无知的小孩子,总统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项子城道:“你说得可真轻巧,眼睁睁他们把住我的手腕子,叫我连一动也不能动,我如何能忍得下去啊!”赵秉衡道:“依照总统的意思,怎么样才好呢?”子城道:“我想把这些东西一律解散了,请他们早早离开京城,也省得一个月好几十万,空糟蹋民膏民脂,不但帮不了政府的忙,反倒处处掣肘。”赵秉衡连连摇头说:“这个使不得。如果这样办,不但成全了他们,而且害了自己。”子城忙问什么缘故,秉衡道:“这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我且先问总统,咱们召集两院议员,目的究竟是为什么?”子城想了想说:“召集他们来也不过就是为选举正式总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他们的地方?”秉衡拍着手笑道:“着啊,但是眼前要把他们解散了,眼看一到八月,就到了正式选举之期,试问这短促时间,如何能再召集来那许多宝贝?再说总统的地位,目前还是临时的,并不算十分稳固。他们这些东西哪有个好人,若无充分理由,突然把他们解散了,他们岂能甘心?目前南省还有民党一部分势力,他们倘然勾结到一处,虽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到底因此耽误了正式选举,我总觉得不值。总统又何妨少安毋躁,俟等把咱们的大事办完了,再解散他们还晚吗?”
  项子城听他这样说,不觉如梦方醒,说:“果然你虑得格外周到,不过我还有一样不放心,将来到了选举之时,他们胡乱投票,不定去选何人,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防范纠正呢?”秉衡大笑道:“总统太多虑,这一层我敢保十成的险,临时决不至选及他人。我们所当虑的,倒是目前得用什么手段,才可以收买这八百罗汉,使他们俯首帖耳地听我们指挥,不止将来大选时,不至故意捣乱,就是眼前也得叫他们略为安分,对于政府的用人行政,多少也得拿出一点俯就态度来,不要任性蛮来,这就是目前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希望。只求对付着把大选一关度过,将来加膝坠渊,还不是完全操之于我吗?”项子城道:“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这些东西非常的闹手,你要挨着个儿地去敷衍他们,也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是不敷衍到了,他们是鸡毛凑掸子,一个人捣乱,便有一群随在屁股后头乱哄哄,这种无理取闹的气儿谁能受得了啊?就以最近提出的阁员说吧,原先本是好好的政党内阁,我对于他们党中这些阁员,真是千般忍耐,百端优礼,不知怎样敷衍才对。他们依然还要拿我一把,无是无非地全部辞职,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真叫人无从猜测。我说了多少好话,依然还不能打消辞意,只好随他们去,我再另提人吧。提人之时不知费了多少斟酌,所提出的都是全国知名之士,这似乎无的可驳了,哪知道才提到众议院,就被他们迎头全给打消。究竟为什么不通过人家,只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一点道理来。后来我看这班人全被取消了,只好改头换面,又去了几个,添上几个,依然提到众议院去。这一次总算有面子,倒是完全通过了,哪知由众议院送到参议院,竟又被他们完全否决,这真是出乎情理的事。按说阁员的通过权,本不当由两院做主,这完全是众议院的责任。当日约法上,一定把这个大权,也叫参议院鼎尝一脔,这简直不知是一种什么用意。如今闹得一个媳妇两个婆婆,讨了这一面的好,还不能讨那一面的好。这种罪孽,我们行政方面如何能受得了?你既有法子可以收服他们,这眼前的阁员一关,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你急速想法子疏通一下吧。”秉衡笑道:“总统不要发愁,这阁员通过不过是枝叶问题,只要把他们疏通好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如今先说这入手的步骤,古人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两院八百多人,当然不能换着个儿去说私话。如今第一步是得先收服那四个议长,只要议长全入了我们的范围,然后再托他们疏通那一班激烈分子。只要五分之一的激烈分子能完全就范,不再与政府为难,从此以后,立法机关,便可以变成太平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为难的?”项子城听他说得这样兴高采烈,自己也笑了,说:“照你所说天下无难事?你哪里知道,不要说旁人,就只眼前那个参议院议长张博泉,我就深知道他这个人,是很难收服的。当初在北洋时候,对于他也曾很下一番心力,应许他一个洋翰林,每月还有八百元的薪金,他依然跑到法国去,不肯就我的范围。如今他做议长当然比从前更难对付了。他一关不能通过,那三个人又从何入手呢?”秉衡想了想,说:“总统说的是已往之事,目前又当别论。张溥虽然难对付,要叫我看,比别人还好对付呢。”他说到这里,便低言悄语地对项子城陈述了几句,子城点头,说:“这个法子很妙,你就赶紧去预备一切吧。至于用款的话,只管向我账房支领,在十万以内的,你尽可自作主张。十万以外,再同我商议,我再知照账房好了。”秉衡有了全权,便辞别项子城,同他的爪牙预备一切进行计划。第一步便是派人先同张溥接洽,说:“项大总统因为责任内阁不能成立,心中十分焦急,屡次提出的人,都被两院否决了,总统意思想征求你老先生同意,任命你为内阁总理,由你推荐阁员,提出于众议院,想来关系老民党的面子,总不至于再通不过了。”张溥听来人说了这一套不觉哈哈大笑说:“项子城怎么单单选到我呢?这简直是开玩笑了。请你回去上复总统,这一番盛意,我张溥一定心领。不过事实上他也不能用我,我也决不为他所用。请他再另选高明好了。”来人回去告知了秉衡,秉衡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也用不着他撇清。不过这是给他先送一个信,好叫他预备赶快出京,不然张口就下驱逐令,面子上也太难看了。”第一步才办过去,紧跟着外边风言风语布满了九城,说项大总统想叫张议长组阁,偏偏他不肯就范,总统是真恼了,说这个人野心不死,一定还想着捣乱,万万留他不得。只好本着从来不为所用便为所诛的宗旨,早早把他收拾了吧。现在得力的密探,已经派好了二百多人,包围了张议长的住宅。他一举一动,后面全有侦探跟着,不定哪个时候得手,只需破费一粒子弹,就算完全成功。这个风声一传出去,不到三五天工夫,凡是民党中人的耳朵里全都灌满了。本来项子城狠心辣手,谁不晓得?何况又有请张溥组阁的话在前边,益发叫人不能不信。大家全替张溥捏着一把汗,有那同他切近的朋友,便恳切地劝他急速离开北京,别等祸到临头,再想走也来不及了。张溥自己想果然也真危险,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只好在暗中把议院的事,全托付了副议长王峙亭,自己假扮了一个买卖人,先坐通州车来至京东通州,然后由通州包了一只民船,开到天津。到天津后,连耽搁一天全都不敢,便买了一张船票,坐日本邮船到上海去了。及至平安来到上海,这才给北京参议院拍电报,说是因为旧疾发作,特到上海医治,在院中请一个月的假,所有议长职务,请副议长王峙亭暂为代理。他的电报一到北京,总统府就先知道了。赵秉衡对项子城说:“总统看怎么样,我这第一步计划,总算做到了,把一个最难缠的捣乱首领,已经送到上海。以后我们可以放开手联络他们。大约那三个人,决不至照他那样固执。我们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们不入彀中。”项子城很欢喜地说就请你全权代表,替我进行一切吧。
  赵秉衡下来,先在自己宅中预备了上好酒席,请王、汤、陈三位议长在家中宴会。这三个人都知道赵秉衡是项总统唯一的红人,谁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到了时候,当然一律赴宴。赵秉衡所请的陪客,也不是外人,一位是阮中书,一位是杨志奇,全是项子城的得力谋士。大家酒酣耳热,赵秉衡首先对三个议长说:“兄弟此番杯酒言欢,承三位先生不弃,惠然贲临,顿使蓬荜生辉,真不胜荣幸之至。今天兄弟不揣冒昧,还有一事相求,在三位先生学贯天人,夙抱澄清中国之志,对于兄弟的提议,料想必能为相当赞成,但不知可允许兄弟发言否?”三人之中唯汤道隆年长,当然由他起立致答。道隆放下酒杯,含笑答道:“赵总理太言重了,兄弟三个人如何担当得起?总理有什么吩咐自请直言,凡是兄弟们力所能为的,一定竭诚帮忙,决不推诿。”秉街道:“难得三位先生这样推诚相与,兄弟实在感谢之至。说真了,这件事也并不是兄弟个人的私事,确乎关系国家前途。不过这种大问题,除却三位先生之外,别人实无此权力可以玉成。国家前途之安危,同胞幸福之得失,不能不唯三位先生是赖了。”三人听他又空空放了这一大套议论,却仍未拍到题,大家也觉着可笑了。陈致祥青年气盛,有点捺不住了,便正颜厉色地问秉衡道:“总理说了这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何妨直截了当地披露出来,为什么一波三折永远不到题呢?”陈致祥这样一问,招得大家都笑了。秉衡也笑着答道:“陈先生好厉害的口风,真不愧是国会首领。小弟并非是吞吐其词,实在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在我未提出之前,当然要有一番郑重地表示。要说小弟是忸怩作态,可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他说到这里,又轮流着给大家斟了一巡酒,方才正式说道:“兄弟所提的,因为今年八月已到选举正式总统之时,按理说,这件事本完全是一种民意的表现,兄弟为政界中人,本丝毫不容过问。不过常言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如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说,将来大选之时,以你三位先生的眼光看去,究竟是选举哪一位才足以应时势需求,任国家艰巨?这个问题,兄弟倒不能不虚心请教了。”
  三位议长听他这样一宣布,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千回百转,原来为的是大选问题。彼此面面相觑,颇有一点难于置答。因为说出项子城来,既不是自己的本心;要说出项子城以外的人来,当着赵秉衡,留了这一道裂痕,于自己个人前途,说不定就许发生危险,这是多么难答的一件事啊。到底是王峙亭,别看他年纪幼小,却是一位智多星,真有临时应变之才。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赵总理凭你老先生这样大才,怎么会问出令人可笑的话来?现在的中华民国,除去项大总统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足以当此重任。你难道没听见某先生说过吗?中国的时势民情,非有如项某者治理十年,不能稳固国家的基础。他老先生又说,罗斯福为美国总统有余,为中国总统则不足。中国总统,除去项某人之外,决无第二个适当者。以某先生那样政治眼光,他到北京来时,尚且发为此论,何况是我们?难道于项大总统之外,还敢再推选第二个人吗?”他这样一气地大放厥词,当时两位议长同主人陪客不约而同地全都鼓起掌来,啪啪啪一阵掌声,比《打鼓骂曹》的那一阵鼓点,还来得又清脆,又紧密。掌声过去之后,汤道隆首先发言说:“王议长的议论,真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救时人物,除去项公,哪里还能寻第二个?这实在是代表全国民意一种大公至正的表示,谁要不赞成此议,真是全无心肝了。”陈致祥也附和着说:“本来这是不用议的,不要说我们这样主张,便是三岁的顽童,无知的妇女,你要问到他们名下,现在的总统应当选举何人,只怕除去项子城三字之外,他们也说不出第二个人了。”
  赵秉衡听他三个人这样议论,当时心中真是说不尽的愉快,自己索性再赶进一步,向三议长笑道:“你三位是两院的领袖,既然一致这样主张,料想其余议员先生,当然更没得说了。”王峙亭一听,心说他这明明是想找便宜,要叫我们三个人,包办两院八百多个议员,姑且不论我们办得到办不到,也不能这样叫他看得太易。况且乘此机会,如不放开手敲他几个钱,也未免太便宜老项了。他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向赵秉衡说道:“总理也不可把事情太看容易了,要知道这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够做主的事。众议院是五百多人,因为不在我的范围以内,我且不必管他。就拿我们参议院说吧,统共算起来,也有二百八十多人。这二百八十多人,各有各的党派,各有各的主张,平时就是一团散沙,合拢不起来,一日遇着大问题,更是无法接洽。况且他们这些人,果然真有主张,也倒不难对付,多半连一点主张全没有,终日瞪着两只大眼,净想升官发财。甚至连通过一个阁员,他们全都要索讨票价,何况是选举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当然更不能放过了。我们当议长的,对于这些位先生,除去敷衍之外,简直别无他法。并且他们人人心中,都怀着满腹疑忌,他们总认为议长接近政府,秘密中必有什么特别便宜。因此议长不赞成的事,他们倒不反对;反是议长赞成的事,他们却休想赞成。请总理想,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方才的话谁敢向他们提出一字,所以说这件事倒是一种极难下手的问题。我们如果出于诚心,想帮项大总统的忙,必须早早有一种筹划,预先安置好了,省得临时闹一个措手不及,到那时将美不美,反倒对不起项公了。”王峙亭这一套含意颇深的话,在座五个人,差不多都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谁还不明白吗?尤其是赵秉衡心里,想着可笑。我说了这些话,所为就是把你的心腹事挤兑出来,假如你要不说,我还是真没法子可想,你这一说出来,这篇文章可就有题目可做了。他想到这里,朝着峙亭高高拱手,说:“多承王议长指教,使我顿开茅塞。在王议长认为这件事很难下手,然而叫兄弟看,这件事并不甚难,所难的就是三位议长先生,能否实心实力帮忙。如果真有帮忙的实心实力,这个小问题我以为不难迎刃而解。因为议员先生的目的,不是就为升官发财吗?我今天将这实在的底里,向三位说知,如果他们肯一致投项公的票,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不过这种话,政府中人万不能去寻他们,挨着个儿地应许,只好请三位议长做一个居间介绍之人,你们只管放量应许,兄弟可以负完全责任。不但将来的升官发财,全可以朝兄弟说,便是眼前你们三位先生,关于联络他们种种的交际费,兄弟也早有一种筹措,决不能叫三位自己掏腰包。我已经知照梁燕香了,他是有名的大财神,你三位如果用款,只请向他说一声,立时就可以拨付。事不宜迟,请你三位即日就得出马,先把他们聚会到一处,开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会,先探一探他们的口气,然后再分头进行。想来三位一定赞成兄弟此议,今天这一席,咱们就算是决定了。”
  王峙亭万没想到,自己将刀把儿竟自递在了赵秉衡手中,再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心说到底是光棍厉害,学生的心眼儿无论怎样多,到头总是敌不了光棍。事已如此,只好接受老赵决议案,说:“兄弟一孔之见,不过仅仅是对参议院而言,对于参议院一切进行步骤,当然可以遵照总理的话循序而进。至于众议院,非兄弟权力所及,应当怎样办理,还请与汤、陈两位另议。”秉衡听他这样推说,心说我倒要劳你驾了,有你这样一推,当然那两位议长,一定得往自己身上叫,倒用不着我再游说他们了。随笑答道:“王议长之言甚是,不过据兄弟想,方才汤、陈两位议长,已经发出极恳切的议论,对于给项公帮忙的事,当然与王议长抱同一心理,这也用不着兄弟再说客气话了。”汤道隆心说,你两人一唱一和,明明是挤对我大包大揽,我此时若不兜揽起来,还不作张溥第二吗?谁惹得起老项啊?我们无论如何,得给自己留地步,处此形势之下,呆蛋是万做不得的。他想到这里,很兴奋地对秉衡说:“总理只管放心,众议院人数虽然过多,到底还是和平分子占其大半,兄弟一定随地随时向他们疏通。无论如何,八月大选的事必能促其成功,决不能于项公之外,再做第二人想。不过疏通时,或是用钱,或是用官,或是责以大义,这又完全在乎随机应变,绝不是事前可以预定的。好在总理有话,需用哪一样,您可以负完全责任。我们身后既有这样的靠山,难道还有什么可愁的吗?”秉衡连忙拱手致谢,心说这个人大几岁,到底比王议长说话又有尺寸了,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横竖今天这一席,我总算是完全成功。回头报告与项子城,叫他先吃一副定心汤,也省得连吃饭睡觉全觉着不踏实。三议长见所议的事已经说定,便起身告辞。王峙亭又临时建议下星期先集合两院议员,开一回游园会,表面上先联一联感情,然后再进行第二步。秉衡对此议极端赞成,当时便签了一万元的支票,作为游园时八百多位议员饮食车马之需,请王议长费神偏劳,主办一切。王峙亭再三推辞不受,说:“这个无须乎,兄弟还可以垫办得起。”秉衡哈哈大笑,说:“岂有此理,你三位帮忙受累,兄弟就很承情了,难道还能叫你们垫款吗?你老哥要一定不收这支票,便是没有诚意了。”峙亭只得带起来,说:“这笔款可暂交庶务科承办,花多花少将来必有正式报销,也省得总理对项公那一面不好交代。”秉衡知道他这说几句话,是给汤、陈两议长听,便也连声应道:“好好,足见王议长做事丝毫不苟,兄弟佩服极了。”
  秉衡将他三人送走,自己坐上马车,立刻进总统府去见项子城,将当日同三议长接洽的情形,原原本本向子城报告了一遍。子城听着很是高兴,再三地奖励了几句。两人正在高谈之际,忽见文传宣官吴宝珩,手中拿着一纸名片,恭恭敬敬地站在子城面前。子城问道:“什么人求见?”吴宝珩忙将名片放在桌上,子城一看这名片,便有点奇异。因为这一张小片卡,既不是白纸的,也不是红纸的,乃是白纸上印着一支很鲜艳的海棠花,在海棠花当中,嵌着很小的三个金字,是陈美珍。旁一行小字是留美大学毕业,特授博士位,下款四个字是南洋华侨。项子城看了,哈哈大笑,对赵秉衡道:“你认得这博士吗?”乘衡拿起片子来略一注目,很诧异地说:“这位不是北伐队的女先锋吗,怎么会跑到北京来,还专诚谒见总统,也许是事前有人介绍吧?”子城点点头,说:“前天接到华自强一封快电,说有革命女同志陈美珍,其人的学问品行无一不佳,而且自幼投身民党,很做了不少事业。上年南京政府成立,在孙大总统幕中充过秘书,近来有志北游,并且极欲瞻望总统颜色,嘱为介绍台端。如该女士到时,务请赐予接见,并恳酌量予一位置,以展甚才。实为盼切云云。我接了这一封电,正在茫无头绪,却不料她本人已经来到了。你看我是见她好,还是不见她好呢?”秉衡笑道:“总统正可以赏识赏识这位女英雄,为什么不见她呢?最好请进来,连秉衡借总统的光,也可以一瞻风采。”子城听他说得这样高兴,便毫不游移地对吴宝珩说:“请她进来,就在这办公室中相见。”宝珩答应一声扭头出去。
  不大工夫,只听咯噔咯噔的革履之声,非常清脆,随侍官打起帘子来,高声说了一句陈小姐到,美珍已经走进屋中。项子城忙立起身来,因为他身穿陆海军大元帅制服,所以不用引见,就知道他是项大总统。这位陈女士,倒是很恭敬地朝着子城,连鞠三个九十度的躬,子城弯腰还礼。行过礼后,见总统身旁还立着一位,看神气也是贵官,便也深深地鞠了躬。项子城借此便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才从南方来的陈女士,这位是国务总理赵先生。二人彼此又微笑点头,子城让他们坐下谈话。陈女士告座坐下,同项总统正坐了一个对头。子城这才详细地看她,见她年纪仿佛像二十上下,两道长眉一双媚眼,面皮非常白皙,仿佛是西洋女子,所差的就是头发漆黑光亮,代表东方之美,而不是代表西方之美。从头上至脚下,所有衣服冠履,却完全是一种欧化式,头戴一顶极薄的秋呢帽,四围镶花边,上面还插着两根五色的彩翎,金碧辉煌,十分好看;身穿一件印度花绸的束体长衫;下面围着一件荷叶式的锦裙,淡红颜色,上面绣着浅黄的花朵;足登两只高底黄皮革履,履上还嵌着红绿宝石。通上到下颜色材料无一不配搭合宜,真是别有风韵,不亚如天上的安琪儿。项子城的天性,本来最好女色,但是像这种洋式美人,他当年做外务部尚书时,虽与各国公使及其夫人小姐,也不断常常会面,但是心意中认定了她们是外国人,倒也不发生什么异感。如今对方明明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她妆饰打扮,却与当日使馆的洋小姐一般无二,在子城眼光中见了,不觉脑筋中的感想,也为之陡然一新。彼此坐定了,子城很高兴地问道:“陈女士是几时到的北京?华先生的信,我前日方接到。说你在革命过程中,也很立了不少功业,并且去年武汉起义,你还自告奋勇愿充女子北伐队的总队长。似这样热心,出自青年闺秀实在难得,本大总统久已就钦慕你的为人。如今既到北京来,当然对于国事,有志效劳。但不知女士学的是哪一门,也好因材借重。”子城向来的脾气,无论对什么人,只要他用得着的,必要迎头浓浓地灌一碗米汤。今对于陈女士,居然肯这样竭力周旋,连赵秉衡在一旁看着,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在陈女士本人,可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忙毕恭毕敬地回道:“女学生在外洋留学时,就不忘情祖国,所以追随革命前辈,略效微劳。至于成绩,可以说是丝毫没有,今蒙总统这样嘉奖,女学生实觉惭愧得很。至于所学,更不敢说有什么特长,不过因为有志革命,所以对法政一门,倒是研究了四五年。到底是纸篇上的学问,未必适用。如何因材器使,只可听总统的钧裁了。”美珍这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很是得体。而且她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并不似南省人,在子城同秉衡听了,觉着很诧异。子城点点头,说:“女士既学法政,借重的地方更多了。请把京寓住址留在传宣处,俟等府里有什么公事,也好专人投递。”美珍听到这里,赶紧起身告辞。子城立起身来,还送了两三步。美珍去了,子城问秉衡道:“你看这个女子怎样?”秉衡笑道:“才出马的医生,还谈不到能治病不能治病。不过莽大夫的胆子是不可测的,什么砒石巴豆,她就许胡来一回,总统总是小心一点为是。”子城哈哈大笑,等秉衡去了,他立刻便传知秘书厅,亲手写了一张条子,是委陈美珍为总统府参议,月薪六百元,即下委令。秘书厅还不知陈美珍是何许人,但是总统既有条子,怎敢怠慢。第二天便将稿备齐,呈核盖印,交由传宣处发下去了。
  却说子城降下手谕之后便将他府中的女秘书兼女参议周文锦女士,请到后宅谈话。原来这位周女士,在子城做北洋大臣时候,便在督署充任西席,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周女士仍然随他到北京,及子城罢职归田,周女士又随他到彰德洹上村。前后五六年工夫始终没离开项宅,同子城的夫人余氏,尤其格外要好。她家中倒是世代书香,她父亲周宪章,也是两榜进士,做过保定府儒学教授。项子城在北洋时候,很赏识周教授的学问品行,本想要提拔他做知县,偏偏他病故在教授任上。子城传保定知府,当面问周某的身后如何,知府说他身后萧条,要一个钱的积蓄也没有。家中太太之外,还有两位姑娘,大姑娘的学问很好,只可惜她的父亲死了,她本人很想当一位女教员,好养活她的母妹。子城听了,便慨然允许聘她在家中教读,并拿出一千块钱来,作为她父亲发丧同她母亲安家之用。发过丧之后,这位女教员,便实行到督署,教子城最小的几个公子小姐。子城见她虽然年轻,举止却非常庄重。而且对于小学生,尤其循循善诱,性情非常和平。子城十分满意,每月特送束脩一百元,三节加倍。余夫人又时常赠给她母亲衣服吃食等物,因此周女士对于项子城夫妇非常感激。从北洋任上,直到辛亥年起用来京,始终不曾离开项宅。项子城做了总统,为调剂周女士起见,特特委她为公府女秘书兼参议,一个人领着两份薪水,一份八百,一份六百,其实际仍然是教读几位公子小姐,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这一次陈美珍到北京来投效,子城一见她面,虽然口头上极力欢迎,其实他心里早料到这位陈女士一定是民党派来的,别有作用。但又无法侦察她,只可先委她一个参议,慢慢地再留意她的行动。后来因为同周女士见面,便连带想到这件事,何不委她办理。于是请周女士到密室中,将自己的意思完全说给她,叫她同陈美珍结交,慢慢地套她实话,此次来京,究竟有什么目的,好为将来预防之地。周文锦满口应承,说此事晚生能负完全责任,请总统只管放心。
  果然第二天陈美珍又来上班,她进了参议厅,见在座的全是男人,并没有一个女子,自己很觉着孤单,照例拿出名片来,挨着个儿周旋了一回。大家见她是一位女参议,全觉得有一点新奇,面子上虽然十分客气,其实骨子里却含着一种滑稽意味。有那口头轻薄的指桑说槐,还隐隐说那讥讽的话儿,故意引人发笑。美珍初次来到这里,真有点如坐针毡,有意要走,又怕亏负了自己职务。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听差的茶房高举门帘,大声说:“周参议到。”在座的十几个人,一听见周参议三个字,便不约而同地全都立起身来恭候。美珍当然也得随着了,她心里想,这位参议的来头,一定很大,要不然,大家不会表示出这种样子来。她心里正在思量,周参议已经进来,举目一看,不知不觉间,便提起了一百二十分高兴。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位周参议,并非男性而是女性。在美珍见了,大有吾道不孤之叹。所以她格外觉得兴奋,几乎要越众当前,先同这位周参议握手。不过两个人相形之下,却是一旧一新,陈美珍是一身西装,从头顶到脚板,无一处不表现欧美式的文明;那位周参议,却穿着一件湖色老洋绉的短褂,青华丝葛长筒裙子,头绾极简单的发髻,足着青缎皂鞋,看神气有三十上下岁,生得体态丰盈五官醇厚。大家全朝着她鞠躬周旋,还有两位抢着问道:“周先生公事很忙,今天何以得暇来此?”她微笑答道:“平日诸位先生多劳,我实在无暇与议,今天是听说有一位新到差的女参议,这实在是空谷足音,大可引为同调,所以特特地前来拜会。”周参议才说到这里,陈美珍早抢上一步,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伸出手来,彼此紧紧地握了手,说:“晚生是才来乍到,因不知周先生的尊寓在那里,假如要早知道,一定先去拜访,怎敢劳先生亲降玉趾,反倒先寻晚生谈话呢?”周女士见美珍这样谦恭,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全在一厅办事,请以姐妹相称,或是彼此相呼以字,照这样的恭不近礼,愚妹实在愧不敢承。美珍道:“先生说哪里话,您乃是前辈名贤,晚生后学新进,当然要执弟子礼,先生就无须谦让了。”周女士道:“你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亲近了。我今天来访你,因为你同我全是女性,在这参议厅中难免有些形迹拘束,你如果不弃嫌,我倒另有一处办公室,以后不妨迁到我的办公室中,也省得我一个人显得寂寞,且我有时不在那里,偶然遇着一点事,你也可以替我偏劳,但不知你可乐意不乐意?”美珍听她这样说,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说:“到底是先生思想周密,惠及后生,我哪有不乐意之理,并且晚生还有无厌之求,求先生立时就做向导,将我引入夫子之墙,也好窥见宫室之美,百官之富。”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典雅而亲切,心中也觉着十分高兴,连连点头说:“很好,这样你就随我走吧。”于是两人又向那十几位男参议,周旋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厅。那些位参议,好像送上司似的一个个恭恭敬敬给周女士站班。周女士笑着向大家点一点头,这才携同美珍出了参议厅。门外立着两个女听差的,一见周女士出来,连忙在前面引路。曲曲折折,也不知经过了几层回廊,几处院落,方才来到一座小小的花园中。
  这花园占的地基虽不大,却有人造的土山,自凿池塘,在池旁的杨柳丛中,盖着几件小巧玲珑的房子,红砖绿瓦,格外好看。女侍者将她两人引至门前,早有人打帘子,周女士逊让美珍先行,美珍执意不肯。高低还是周女士带路,两人一同进来。才一进屋子,美珍便觉着遍体生凉,一身的香汗立刻全都降下。原来这屋子从外面看,虽然不大,屋里的面积却很不小,屋的三面,全有风窗,又凉爽又光亮。一进门是传达室;过了传达室,便是会客厅;出了会客厅,便是聚餐室;又出了聚餐室,才到休息室;又过了休息室,方才来到周女士的办公厅。这座办公厅,是两间明着,当中陈列一条花梨长案,案上铺着极细的西洋桌氍,放着一对康熙五彩的花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荷花;紧靠窗户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陈列文房四宝,正中放着一具帖架,帖架上架着一本老拓的张猛龙碑;再看后面挨墙立着一具书橱,书橱上分上下两格,上格列着几十部旧版的老线装书,下格却陈列着许多布装金字的新书。直到了这一间屋中,周女士才停住脚,向美珍笑道:“陈先生,你看一看这间屋子,作为办公室,比较那一座庞大空洞的参议厅,怎么样呢?”美珍笑道:“多谢多谢,真是有天壤之别了。”周女士笑道:“你既看着这里好,以后再来上班,便一直到这里来好了。”美珍道:“承先生美意,学生实在感激得很。但是有一样难处,学生初进公府当差,对于府里的门户路径,一概不熟。今天到参议厅,还是多亏了文传宣官吴先生亲自带路,把我送进厅内。要不然,连参议厅的门,我全摸不着。先生这办公处虽好,但是距离参议厅,不定又有多少曲折,刘郎已恨蓬山远,又隔蓬山几万重,却叫我怎样能寻得来呢?”周女士哈哈大笑,说:“你且请坐下,我再慢慢地替你想法子。”美珍坐在长案一旁,周女士却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喊一声来啊,外面有人高声答应,随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侍女,生得唇红齿白,天然俊秀,身穿一件纺绸绣花的长衫,足着粉红丝袜,白缎子五色绣花的皂鞋,梳着一条油漆光亮的大辫子,辫根上簪着两朵玉簪花,看她这神气,直比阔宅门的小姐还漂亮。来到周女士面前,垂手侍立,周女士只说了一句沏茶摆点心,侍女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先用金漆茶盘,托上两个带盖的茶盅,全是五彩细烧的贡瓷,放在长案上,然后又出去,托进四个带把儿的瓷盘,两盘水晶凉糕,两盘山楂奶卷,也一齐放在案上,外带着两个细瓷小碟,两副镶银牙箸,也一齐摆好。周女士从沙发上站起来,至长案相陪,对美珍说:“请你随便用一点点心。”美珍见人家出于至诚,便也不再逊让,每样吃了一块。侍女随着递漱口水,递手巾把儿,伺候得非常殷勤。美珍很客气地连说不敢当。周女士笑道:“她是伺候我们的专差,你以后千万不要客气。比如我要不在屋里,你若要茶要水,或是吃饭吃点心,只请随便招呼她一声,她的名字叫素娟,还有一个叫紫艳的,她们全是这屋里的使女,有什么事就朝她两个人说。”一面又向素娟吩咐说:“这位陈小姐,是总统特委的本府参议,以后她就在这屋里办公,你们怎样伺候我也要怎样伺候她,如果错了规矩,我是不答应的。”素娟连声答应是是,周女士又向美珍说:“你方才不是忧虑来到府中无人引路吗?这个很不成问题。文传宣处的人,你不是认识一位吴宝珩吗,这个人是很和平的一位老先生,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当年总统在北洋的时候,甚至在山东时候,他就当文巡捕的差使,跟随总统快二十年了。总统说他目不斜视,老成可靠,因此特特允许,凡内宅卧室全可以任他自由回话。因此这位老先生,在总统府中,除去小姐绣房,没有他不能到的地方。我今天写一个条子知照他,以后你再来了,便求他做向导,他可以一直将你引到这座办公室中。大约同你走上三回两回,你自然也就认得路了。”美珍再三致谢。
  当日周女士只同她谈些学问,及府里一切应差的规矩,对于她的身世及在海外怎样留学,怎样革命的种种经过,却一字也不提。美珍倒是殷殷询及周女士的家世,及在府中任差的经过,周女士也不瞒她,从头至尾,全都详详细细地对她说了一个清楚。美珍见周女士这样开诚布公,便也不客气地叙述她自己的身世,据她说原籍本是福建人,她的父亲也是两榜进士,曾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她是在北京生长的,因此说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她父母膝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并无弟兄姐妹,就在光绪的末年,她父亲病故在任上。她有一位叔父,是南洋华侨,专营树胶事业,家中有一百多万的财产,生了五个儿子,却不曾生得一个女儿。平常日子,就三番五次打电报,派专人要接这个侄女到南洋住一年,她父母看她是掌上明珠,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眼前,偏巧这一年她父亲病故在北京了,因为灵柩必须回南,所以打电报到南洋,请她叔父来主持一切。她叔父念手足之情,果然接到电报,一日也没敢迟延,便从南洋到上海,又从上海到天津,在天津坐夜车赶到北京,一直到哥哥家来。恸哭了一场,便问她嫂子沈氏,哥哥身后如何,丧事是怎么办法,定于何日回南,沈氏抹着眼泪,对兄弟说,你哥哥做了一辈子清官,空担一个御史的名儿,也不会想法子弄钱,每年就仗着外省督抚,送有限的几个冰炭敬维持生活。一旦撒手归去,抛下我们母女,一个钱也不曾留,所有衣衾棺椁,还是同衙门的都老爷,凑了一千两银子,又有同年的一些京官,凑了五百块洋钱,这才勉勉强强地把他装殓起来。如今快一个月了,所有我们过日子,也就花的是这一笔钱。她叔父听了,不觉顿足叹息,说我哥哥向来就是这种古怪脾气,活着时候,我也曾三番五次向他询问,是否有钱,如果没有钱,三万两万,我还可以接济。但是他永远总说有钱,决不肯向我要一个。哪知实际上却是这种情形呢?你们娘儿两个,也不必发愁,此后生养死葬,全是我做弟弟一个人的事。咱们急不如快,早早定一个日期,在北京开一回吊,开吊之后,便实行载灵回南,等到了侯官,再开上一回吊,便送往祖茔安葬。安葬以后你们母子,便随我一同到南洋,那里有学校,我把美珍送入学校读书,嫂子弟妹住在一处也不显得寂寞,况且还有两房侄儿媳妇,早晚伺候你,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沈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果然开过吊后,他们便一同回南。后来美珍母女,随着叔叔到南洋,便一直入了女子中学。因为美珍从她父亲已经念过六七年书了,各种科学也都略通门径,因此超过小学,便一直插入中学班,仅仅念了二年,就毕业了。正赶上她的三哥,她叔父的第三个儿子,要到美国去留学,于是美珍要求她叔父,也要随她三哥一同到美国去。始而她母亲本不乐意,怎当她下了决心,非去不可,她叔父只得答应了。及至来到美国,她三哥本是学化学专门的,劝她去学美术,她偏不肯,一定非学法政不可。她虽然是一个女子,却抱着很大志愿,她要想做女律师,又想求女子参政权。她哥哥阻拦不了,也只好由她。哪知她自学法政之后,成绩却非常的好,五年毕业居然取得博士头衔。但是她在这五年中,可就公然加入了民党,实行革命事业。她哥哥虽然不乐意,在这新大陆男女平权的地方,也没有法子管她。她毕业之后,恰赶上辛亥革命,回到南洋,向她叔父要了两万块钱,要实行参助革命事业。她叔父倒是很慷慨,居然应许了,把钱汇到上海银行。她母亲却舍不得放她远行,说好容易盼你毕业回来,又革的是哪一门子命,一死儿地不放她走。后来她急了,便私自买好了船票,黑夜乘船开到上海,临行之时给她母亲、叔叔,每人留了一封信。及至见着信,她已经走了。她的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罢了。她一到上海,恰赶上华自强从湖北回来,她便去投效,华自强说这里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才把她荐到南京孙大总统幕中,充当秘书。后来有信要率师北伐,她又自告奋勇,情愿组织一女子北伐队,她躬任队长之职。才要下令招募,清廷已经下诏逊位,北伐之议根本打消。后来南北和议告成,项子城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下野,陈美珍便也无事可做,不过在华自强的部下,挂一秘书头衔而已。自强见她雄心勃勃,虽然是个女子,却很想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业,因此特特把她荐至北京总统府中,请项子城量才任用,这才委她为公府参议。以上便是美珍的一段小史,她因见周女士待她很好,便不客气地全都自己说了。周女士面子上很加赞许,说她不愧是一位女志士,其实暗中防备她的心更加甚了。
  美珍自从到了周女士的办公处,同素娟、紫艳两个侍女十分要好,有时周女士不在办公处,她便同侍女闲谈,并且让她们坐下谈话。始而素娟、紫艳全都不敢,说我们是伺候小姐的,怎敢同小姐平起平坐,况且这府里的规矩非常严厉,同皇宫内院差不多,我们要错了规矩,倘然被大姨太太知道了,轻者是一顿臭骂,重者还要挨鞭子,这岂是闹着玩的?美珍听她们这样说,不觉大笑,说:“你们真真的是傻丫头,如今是中华民国了,还提什么皇宫内院。你们要知道,天地生人全是一律平等,并没有尊卑贵贱种种阶级。所有阶级分别,全是专制皇帝留下的,现在应当一律打倒。我在美国住了五六年,人家国里,就没有这种奴隶制度,甚至连红种人、黑种人在法律上全是一律平等的,何况咱们全是同国同种的人,哪能有主子、奴才的等级呢?比如我是总统府参议,你们是伺候参议的,这也不过是职务上一种区别,反过来说,将来你们也许当参议,我也许伺候参议,责任虽有大小,人格却是一样,怎见得我就应当坐着,你们就应当立着呢?纵然退一步说,有客的时候,当着众目之下,礼仪上没有一点分别,显着不甚雅观。但是在寡居独处的时候,又何必这样固执呢?所以我让你们坐下,你们自管坐下,等周先生来了,你们再立起来也不为晚。再说我既愿意这样,见了周先生,难道还能对她说吗?”美珍洋洋洒洒这一套演说,果然把素娟、紫艳的心全都说活了,以后公然同她坐下谈话。美珍有了这样机会,便乘势刺探府中情形,始而是由周女士说起,她问素娟:“这位周先生,既然是本府的参议,为什么十天总有九天她不到办公处来办公,并且这一座办公处中,后来也没看见有什么公事发到这里来,我空空在这里,替她看了半个多月的屋子,眼睛里就不曾见过一件公事,你说怪不怪呢?”素娟听她这样说,不觉抿着嘴一笑,说:“我的陈小姐,你简直是老憨,门外汉,空在这府里当差。府里的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美珍故意作惊愕之色,说:“我方才问的,这不是我差事以内的本分话吗?你怎么笑我是老憨呢?”素娟道:“那周先生当着这份差事,不过是挂名而已。她的正责任本是教公子小姐念书,除去星期之外,她每日得按照钟点上课,有什么公事可议的。再说府里这一座参议厅,本来有名无实,就连那一班男参议,也不过是挂名拿钱罢了,又何尝有公事可议呢?”美珍笑道:“这可奇了,参议不议事,那么叫何人去议呢?”素娟道:“我说你是门外汉,你还不承认,听你这一说简直是地道的门外汉了。你以为参议就应当议事吗?实告你说,这府里真正议事的机关,是内史院,所有大总统驾前有名的谋士,全都挂着内史头衔。他们哪一天全要开会议事的,必须他们议好之后,才能移交秘书厅照办。他们这个机关,直可以说是前清的军机处,秘书厅就好比是前清的内阁,至于那个参议厅,要拿前清的官制来比,可以说他是翰林院。名目虽然清贵,其实是聋子的耳朵,不但任什么管不着,而且任什么也听不见。每月一样拿几百块钱,这不是顶好的事吗,你还打听什么呢?我看陈小姐,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屋里看看书,写写字,饿了有上好酒席给你吃,渴了上好香茶给你喝,你还用得着寻事做吗?”美珍大笑道:“多谢你指教,照这样说,我们这一群人,不是来当参议,简直是总统圈肥猪啦。”一句话招得素娟也大笑起来,她便替出主意:“陈小姐,你如果不耐烦终日坐着,何不托一托周先生,请她把你也荐到府里去教读。你不是留过学,会英文吗?听说总统还想聘一位教英文的女教员,专教他那几位公子小姐,这也是很好的一个机会。你如果托一托周先生,保管一说就成。”美珍借着她的口气,便问道:“我看总统已经偌大年纪,难道他还有许多很幼稚的公子小姐吗?”素娟哼了一声,说:“按情理我们不应当说,他这老头子,真真是老不歇心,你别看偌大年纪,哪一年不抱娃子。眼前第十六姨太太又坐月子呢。再过几天,就要大办弥月了,陈小姐你想可笑不可笑啊?”
  美珍听到这里,才要再用话探她,紫艳从外面跑进来说:“周先生回来了,还同着总统的十四姨太太。”素娟也顾不得再同美珍谈话,忙去打帘子,支应一切。美珍也随着她立起身来,亲自到屋外,去迎接这位贵妇人。只见周女士在前姨太太在后,已经姗姗地走进来了,美珍同她们正走了一个迎头。周女士忙招呼道:“陈先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总统的十四姨太太村田女士,这位是新来的参议陈美珍女士。”二人彼此鞠了一躬,美珍仔细端详她,见她眉眼五官,完全是一位东洋的美人,浑身上下却穿的全是旗式的服装,头上梳的是大拉翅两把儿的旗髻,足下登的是花盆底的绣花旗鞋,身穿一件湖白锦文绉绣着百蝶的旗袍,脸上也擦了很重的胭脂,猛然看去,仿佛像王公府里的福晋太太,只是走起路来,却不像旗人。因为旗族贵妇的走路,多半是仰着头,颤着身子,似扭而非扭的,有一种很自然很好看的姿势。这位姨太太,却是低着头,蹭着小步,仿佛要想快走,而又被木屐绊着偏偏不能走快的样子。穿一身旗人的衣服,却改不了东洋妇人的步伐,在旁边人看着,实在觉得奇怪而可笑。美珍因为周女士给引见,说是总统的姨太太,连忙深深鞠躬,表示敬意,却忍着不敢笑出来。那位村田姨太太,倒是能说半口中国话,拉了美珍的手,笑问道:“陈太太好。”她问了这一句,招得周女士同素娟紫艳,全都大笑起来,美珍脸上立刻罩了一层红晕。周女士忙给解释道:“这位陈参议还是未出阁的小姐呢,请你不要这样称呼她,只叫一句陈小姐好了。”村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也笑了,忙叫道:“陈小姐,陈小姐,我不会说话的,你生气不要的。”美珍也不好回答什么话,只可点点头。三人又坐下谈话,周女士笑道:“你们府里早晚又要办弥月了,一定有我们的喜酒喝呀。”村田摇头道:“她们办弥月,我们是不管的。”周女士道:“你什么时候办弥月,我们也一样喝你的喜酒。”村田听了这话,立刻眉飞色舞,连说快得很,快得很,总统天天睡在我的房里。大家又笑起来,素娟站在她身后,用手指头划着自己的脸,又用眼望着美珍,意思是说她这个人真没有羞耻已到极点了。美珍乘势便问她,你将来如果抱了娃子,算是我们中国人呢,还算你们日本人呢?村田毫不游移地回答她:“我的儿子,随我回日本去,是日本大国民。你们要知道,中日两国不必分家的。”周陈两人听了,觉得她这话的意味深长,不觉毛骨悚然。到底是周女士大几岁,是有阅历的人了,忙向美珍使眼色,止住她不要再往下问。一面却用旁的话岔开说:“你穿这一身旗服,实在美观得很。不过走起路来,总有点不随和吧。”村田道:“这衣服好比和服大大的好。”说罢立起身来在屋中来回扭了两遍,自己觉着非常得意,信步游走,便溜出周女士住的屋子,也不说一句再见,一个人早走出很远去了。周女士见她这样,赌气也不叫她,向美珍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世界上竟有这样出乎情理之外的人。我下班时,无端遇着了她,硬拉着我到她住的那个薇香院去,我如何肯去,她便一直跟我到这里来,屁股没坐稳又跑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美珍冷笑一声,说:“周先生,你何必说人家呢?要叫我看,人家真不愧是一位爱国者,只恨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亲近她呢?这种还能同她亲近吗?只为图她的美色,却甘心与虎豹为群,将来偶一失神,免不了便要遭她的搏噬,看起来她们国人的处心积虑,是随时随地令人可怕啊!”周女士听她这样说,也随着点头叹息说:“你所虑的何尝不是,不过大总统还不是那种迷于酒色不顾利害的人。他纳这外国宠,也不过暂时消遣,拿她们当玩物而已。要想干预政治,是绝对做不到的。”美珍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周女士明白她的意思是误会自己给项子城掩饰,便用旁的话岔开,说:“大后天这府里办满月,咱们既在他这里当差,似乎总要应酬一下,面子上才显着好看。到底送一点什么礼物,咱两人不妨商量商量,要能合作一处办那更好了。”美珍道:“这事很好办,先生看送什么好,可以全权办理,将来二一添作五,晚生幸附骥尾,决无异议。”周女士笑道:“要是这样,我就硬作主张了,咱们送他一座大银盾,上刻雏凤声清,上款是大总统毓麟之喜,下款是参议某某敬献,另外再配两匹南绣贡缎,大约也就在二百元上下,你我各摊一半好了。”美珍极力赞成,周女士又嘱咐她,临时务必早来道喜,他的内宅你还没有进去过,到时候随我一同前往,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美珍一再称谢,礼物原是周女士备好了的,乐得拉上她,自己可省几个钱。
  一转眼工夫已经到了弥月之期,是日总统府悬灯结彩,非常热闹。周女士本是住在府里的,她绝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全收拾好了,美珍方才来到。两人离了办公处,先奔内宅,其实内宅的范围很大,普通女客签到之后,也只能先让到女客厅,女客厅中有总统的几位姨太太,在那里招待一切。必须至亲本族,及特别女客才能到真正的内宅,同总统的大太太及大姨太太会面。她这府中,最尊贵的是大太太,最有权的是大姨太太,但是大太太轻易不肯见人,除去同外宾宴会,没有正太太人家不肯入席,总统只得把她强拉出来,作临时敷衍外人的一种装饰品,其余便是照应青年男女公子,当一个保姆的头儿,再没有第三样用处了。至于料理家务,执掌财权,全是大姨太太一个人的事。因此一班女客,对于这两个人也抱着两种观念,专为面子来的要能见着大太太,便引为无上光荣,仿佛同前清时代见着皇后一样。如其抱着目的有所图而来的,那就得寻觅大姨太太,非同她见面不可了。你别看大姨太太已经是四十向外的人,长得容貌又不美丽,实际上总统久已不同她亲近,但是她要向总统说一句话,比别人说十句百句全有效力。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当年总统的太夫人在世时,所有饮食起居以及卧病时的汤药,临终时的装殓,全是她一个人独力担承。太夫人临终之时,有几句遗言,向总统含着两点枯泪说道:“我是不能活了,我死之后,你要另眼看待大姨,她平日的孝顺不必说,这两三个月,我在病间,她衣不解带夜不安眠地伺候我,总算尽心尽力了。将来后宅的家事,你可以全盘交给她,是决然不会错的。”项子城听受了他母亲的遗言,果然从此以后,把家务全权完全交付了大姨太太。这位姨太太也倒真有才干,果然办得井井有条。无论男女仆人、丫鬟小厮,全都惧怕她三分。至于过日子用钱,尤其能量入为出,丝毫也不耗费。因此项子城十分信任她,她说一句话,立时便能发生效力。所以外面想托事的人,必须先运动好了大姨太太,这事便有七八分可以望成。不过她的为人,却是非常慎重,凡关系政治的公务,她是绝对不肯开口,仅仅就是帮助个人,发起慈善,或是替人说情减罪,这些没要紧的事,她总是有求必应。因此亲族之中,也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她对于总统所纳的十几个小姨太太,全是一律平等地看待,添衣服是一样添,打首饰是一样打,从不曾厚此薄彼,因人而殊。因此府中的十二金钗,倒也没有说她坏的。
  这次十六姨太太,生了一位千金,其实这不过是很寻常一件事,原值不得铺张扬厉,不过是时会赶得好,正值项子城做着变相皇帝,一个将及六十的老翁,枯杨生梯,居然养了这位千金小姐,怎能不特别高兴。大家便也赶着凑趣,一定请总统大办弥月。总统笑着对众人说,你们最好是寻大姨太太商量,我哪有工夫,管这些没要紧的事。众人讨出这一句话来,便一窝蜂似的去寻大姨太太,说是总统有谕,叫我们来寻大姨太太,请示弥月是怎样办法。大姨太太一想,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做人情呢?便传下话,叫内账房先成立一座弥月筹备处,要加紧筹备,不怕多花几个钱,样样全要堂皇富丽。那庶务处处长季万鹏,原是北洋一个老州县,跟随项子城多年,对于逢迎巴结,本是专门长技。自从接了大姨太太的谕旨,便昼夜忙碌起来,真是筹备得花团锦簇,无美不备。单说一班京戏,便是两台,一台是预备男客听的,一台是预备女客听的。戏台前边,是六个人一桌的燕菜席,从听戏入座吃起,浅斟低酌,可以一直吃到散戏为止。每一桌上的菜,总有七八十样,随上随撤,有不乐意吃的,或饮茶或吸烟,也全可以随便,真是穷极奢华,使来宾人人满意。别位先不必提,单说周文锦带着陈美珍,两个人先到内宅,见大太太贺喜。因为她是教读的女老夫子,所以能一直去见内东,又给美珍介绍了。大太太见她穿着一身西服,便有点不大喜欢,只略略地敷衍了两句,便让她们到女客厅去听戏吃酒。周女士也看出这种情景来,忙带着美珍又去寻大姨太太,大姨太太正在忙得不可开交,忽见周女士带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连忙迎上去问是何人,周女士介绍过了,大姨太太面子上倒是十分欢迎,亲自把她们送进女客厅,又再再嘱咐几个小姨太太,要好好招呼这两位。这些位小姨太太,同周女士全都非常熟悉,见她带进一位西洋美人来,便围拢起来,问长问短。周女士只得一一全给她们介绍过了,方才入座听戏。紫艳是跟随她们一同来的,只留素娟一个人,在屋中看家。她们坐的这一张桌上,只有周子期的两位小姐,一共是四个人。周子期做过驻美公使,这两位小姐,一位叫周锦峰,一位叫周锦岚,也都在美国上过学,同陈美珍认识。一见美珍同周女士进来,她们便首先招呼,一边一个拉了美珍的手,非常亲热。因此四人便坐在一张桌上。司席的女知客,一见这桌上够了四位,便立刻传下话去,叫摆酒。紫艳在一旁招呼着,给她们斟酒布菜。台上的戏,已经演到第三出了,汪笑侬的《献地图》上场,美珍看了,很不高兴,对周锦岚说:“好好的名角,偏要装卖国贼,有什么可看呢?”锦岚笑道:“这不过逢场作戏,你何必认真呢?不爱看咱们喝酒。我在海外时候,就知道你的酒量很好,今天可以放开量喝几杯吧。”于是她手执白兰地酒瓶,硬逼着美珍喝了三杯。此时美珍同锦岚只顾喝酒,旁边坐的周锦峰,却向周女士使了一个眼色,自己称说告便,便一个人离席,不知到哪里去了。
  少迟了一会儿,周女士说,她怎么走了不回来呢?于是自己也立起身来,说也散动散动,就手寻她一同回来。这两个人正在较酒之时,也不甚注意她们的行动。周女士离席,她知道锦峰是在小客座候她呢,便一直地寻了去。果然她在屋中,只有府里的一个丫鬟,正在给她斟茶。一见周女士追过来,她便吩咐丫鬟暂且到外边去,我们说几句话。丫鬟出去了,锦峰低声向周女士道:“周先生,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这一句话,把周女士吓了一愣,忙问周小姐,你这话从何说起呢?锦峰道:“你怎么把一位女革命家,竟带到总统的内宅,倘然发生一点意外,你担得起吗?”这几句话才说过,周女士已经是一身冷汗,说:“我们相处了一两个月,我看她为人很是温雅和平,因此才领她来消遣消遣。你说这话,莫非是有什么耳闻吗?”锦峰冷笑一声,说:“先生,别看你胸罗万卷,到底是没出过远门的人,说出话来总免不了三分呆气,你看她温雅和平,那全是假面目。实对你说,她是民党中最有名的女健将,手枪她也能放,炸弹她也能摔。总统也不知因为什么,单要聘她这样一个参议。”周女士道:“她是华自强荐来的,这也不过是为敷衍面子。”锦峰道:“还提华自强呢,我父亲昨天听外人说,华自强正预备在上海起事,推倒现政府,驱逐项子城。你请想,留她这样一个人在府里,不是祸根吗?”周女士听了,心中益发着慌,反倒请教锦峰有什么应变之策。锦峰附在她耳旁,告诉如此如此,周女士再三称谢,两人这才离了小客房,又一同出席,饮酒听戏。美珍此时已经被锦岚灌得有一点醉意,怎禁得又加入两支生力军,锦峰同周女士又轮流把盏,不喝也强逼她非喝不可。美珍的酒量果然可观,从午后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明是醉了她仍然不肯服输,又饮了几杯,眼看着就要玉山倾倒,坐不住了,偏偏台上又唱着《战宛城》,张绣同典卫厮杀,锣鼓敲得震天地响。美珍“哎呀”了一声,向周女士说:“先生,我心里慌得很。”周女士道:“你的酒喝得过量了,怎当得这锣鼓之声,又这样喧吵。咱们回办公处,去休息休息吧。”美珍道:“好,好。”
  两人起席,向周氏姐妹寒暄了两句,出了女客厅。紫艳在后面跟随,才一迈客厅的门,迎面一阵凉风吹过来,美珍有点立不住脚,向旁边一歪几乎摔倒在地上,幸而有紫艳随着,忙的一把手将她挽住。周女士一看这神气,知道她是走不动了,便吩咐紫艳速到女客知应处,叫一乘二人竹椅来,好将她抬至办公处。原来这府里一切短足的车马、肩舆、凉轿、暖轿无一不备,本来这一座新华宫中,院场太大,由这个机关到那个机关去,常常要走一二里路,在男客固然可以健步如飞,至于一班女客,要没有代步的利器,岂不要寸步难行。所以特特地预备了许多车轿之类,随时随地全可以招呼得来,何况眼前又是办满月,当然又预备得多了。紫艳去招呼肩舆,周女士扶着美珍,在客厅外的一张软椅上坐下。少时两个抬夫,抬着一张罗圈式的竹椅,到了厅前落下。一齐向周女士请安,垂手侍立。这是府里的规矩,就是下等苦力丝毫也不敢错的。周女士对他们说道:“你两人将陈小姐抬到柳花山房,我的办公处中,那里自有人招呼。”内中一个问道:“周师爷同紫艳姐,不坐车吗?如果坐车,我们再招呼一辆来。”府中的车夫轿夫都认得周女士,知道她是教读的老夫子,所以称呼她为师爷。这也是上边有交派,表示一种恭敬郑重的意思,因此周女士便也居之不疑。他们这样请示,也不过是为讨喜欢,可以得赏,要知道府里这些车轿,外客是很不容易坐的,比如坐一次马车,至少得要赏四块钱,乘一次肩舆至少得要赏十块钱,那些阔小姐阔太太,有时候真是三十五十地赏钱,这一班苦力,每月的进款,比一个机关中的科长还要多几倍呢。周女士见他们这样问,却摇摇头说:“我们乐意走几步,用不着坐车。你两人抬陈小姐,要慢慢走,不许慌张,因为她是喝醉了。”抬夫连声答应,紫艳将美珍扶上肩舆,抬夫轻轻地抬起来,慢慢地放步向前走,周女士同紫艳在后面跟着,先后只差几步,便来到柳花山房,素娟正在门外迎候,便帮着紫艳,将美珍搀入卧室。周女士掏了六块钱,赏两个抬夫,抬夫至再地不敢受,说:“师爷也是府里的人,我们怎敢要钱。”周女士说:“你们只管拿去,我决不能对府里人说。”两人抬夫方才领谢去了。周女士随着来到自己卧室,见美珍仰卧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时候屋里的电灯已经亮起来,两名侍女,一边一个伺候着。周女士过来,拉了美珍的手,觉着她手心是滚热的,脸上的热气喷人,外夹着一股白兰地的酒香,从口鼻中漾出来,中人欲醉。周女士低声叫着她的名号道:“美珍美珍,快醒醒吧,天不早了。”叫了十来句,方才哼的一声,略略睁了睁惺忪的眼,口中喃喃地说道:“我回家,这里住不得。”但是两句话说完,眼睛又合上了。周女士对两个侍女道:“你们看她这样子,如何还能回家?好在我这卧室的床铺很宽,你两人将她架到我的床上,今夜我们两个,只有同榻而眠了。”素娟、紫艳,四只手将她安放在床上,周女士说:“你们也去睡吧。”两人奉到命令,回到外间她们的卧室去。这里周女士亲自伸手,给美珍脱去外衣裙子,又解她内衣的纽扣,忽有一物堕落床上,把周女士吓了一个目瞪口呆。若问所落何物,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破玄机玉笼飞彩凤 防后患金印调狞狮
  周女士故意把美珍灌醉了,好叫她不能出离公府,不得不睡在自己的卧室中。这全是周锦峰替她出的主意。据说美珍同民党既有勾结,她身上一定带着有什么密信,沉醉之后,你可尽量地搜一搜。如果搜出凭证来,在项大总统驾前,你借此可以交差,总算不负人家一番委托。至于怎样办她,我们就可以不管了。周女士认为她这建议很对,所以三个人灌一个人,竭了半日之力,居然把她灌得沉醉如泥。第一步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及至用肩舆把她抬回自己卧室,美珍嘴里还说要走,不肯住在府里,怎奈她已经是寸走难行。周女士将两个侍女开出门外,自己亲手给美珍脱衣,好叫她安歇睡觉,其实是查看她身上到底带着什么秘密信件,或有什么违禁之物没有。万没料到,一解她的内衣,很硬的一宗物件滚落床上。周女士这一吓非同小可,忙拾起来看,却是很小巧的一杆盒子枪,在电灯下一照,光芒夺目。周女士暗暗说了一声惭愧,幸亏是发觉了,假如日久天长,她真做出意外的事来,我拿什么面目去见总统。自己想着,连忙先把盒枪放在自己的衣橱内,用锁锁好了。又细细查看她有什么电报信件,结果寻出一张电报来,却是电码的,尚未翻出。周女士取过电码本子来,查了半天,一个字也查不对,只可将这一张电报锁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边。又向她的衣袋中摸了一摸,掏出一卷钞票来,全是一百元五十元一张的,一共有四五十张。另外还有一本中法实业银行的支据。周女士对于她的银钱却是丝毫没动,仍旧放在她的衣袋中。再看她仰卧在床上睡得很香,在电灯下看,一副秀丽面庞,被酒力催得微微红晕,鼻涡鬓角,透出点点香汗来,仿佛雨后桃花秀媚之中,别具一种英伟的态度。周女士看了又看,不觉于爱慕之中深致惋惜之意,心说:照这样有为的女子,在我们中国真是不可多得,为什么偏要加入革命党呢?你今夜在我床上睡得这样安稳,明早事机破露,无论如何我不能不向总统报告。盛怒之下,轻者也得把你送入狴犴,饱尝铁窗风味;重者就许立时推出,你那美丽头颅,难免不做了铁弹的目标。想到这里,自己心中倒觉着万分难过。正在满腹踌躇,忽见美珍翻了一个身,大声喊道:“渴死我了!水……水,我喝水。”周女士忙跳下床来,从暖壶中斟了一杯很浓的茶,双手递到美珍唇边。她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喝完了伏在枕上,仍然睡去。
  周女士将茶杯放下,自己便也和衣而卧,躺在美珍身旁似睡非睡的。才一合眼,看见许多宫娥彩女,抬着九凤銮舆,放在自己眼前,一齐跪下说道:“请娘娘千岁登舆。”周女士很诧异地说:“我不过是一个清门贫女,你们怎么称呼我是娘娘呢!况且这九凤銮舆,乃是皇后所乘,事关国家体制,我岂敢擅自乘坐?”众宫娥见她这样推辞,哪里肯依。大家立起身来,伸拳挽袖硬要把她拉上銮舆,周女士吓得无处藏躲。正在为难之时,忽然从身后跳出一位美人来,大声说:“先生不要害怕,弟子特来保你做正宫娘娘。”周女士用眼看去,来的不是旁人,恰恰是陈美珍。只见她越众当前,一伸手便把自己抱起来,放在九凤銮舆之内,说一声:“娘娘正位了。”众宫娥便将銮舆抬起,忽忽悠悠的,走出不远,銮舆忽然旁边一侧,将自己摔在地上,不觉吓出一身冷汗。举目观看,床前的电灯,正放光明,床上的美珍犹在酣睡未醒。原来是做了南柯一梦。赶紧坐起来揉一揉眼睛,心中计算,这个梦真奇怪啊!莫非我还有做皇后的希望。但是民国之中,哪里来的皇后呢!既没有皇后,全国之中,当以什么资格可算第一贵妇人,也许是总统夫人吧!但凭我的身份,哪里配做总统夫人,岂不是梦想吗!可是凭空又跑出来陈美珍来,她把我拥上銮舆,或者将来真有借重她的地方,也说不定。这样看起来,她这个人我还是设法保全为是呢!想到这里,将举发美珍的心早已灰了一半。但是继而又一想,不好不好,总统当日托付我,是何等郑重;周锦锋昨天说的话,是何等有关系。而且真凭实据已经完全发露,假如我要知情故纵,把她放走了,将来这个风声倘然透露出去,被总统知道了,岂不也要疑惑我同民党勾通一气!这种罪过如何担当得起?看起来还是举发的为是。不过我同她相处了一个多月,彼此感情很好,她又毕恭毕敬的,拿我当老师看待。以私人交际论,我似乎也不忍得举发她。
  周女士左思右想,越研究这个问题越不好解决,直踌躇了两个钟头,尚未能采取一个固定的方针。再看窗户上的玻璃,已经透露鱼白色,远远鸡声报晓,府里的早钟正敲着五更五点,东方眼看着就要明了。周女士忽然灵机一动,心说:我先不必胡乱推敲,少时美珍醒了,倒看她有什么举动,做什么说词,然后我再看事做事,也不为晚。想到这里,二次又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去。其实她哪里睡得着,沉心静气,两只眼似睁非睁,似合不合地专察看美珍的动静。又过了半个钟头,天已经大亮了。忽见美珍一翻身坐起来,瞪大了两只眼睛,向四外观看,不觉“哎呀”了一声,说:“我真醉了吗,怎么睡在这个地方?”说罢又仰头想了想,立刻现出惊惶之色,回过纤手来,在自己身上乱摸。摸过之后,失望、恐惧、张惶,种种形色,一律表现出来。又翻身下床,在屋中各处张望。张望了许久,却不曾发现她的目的物,更有点惶急了。但是于惶急之间,仍保持一种镇定态度。过去一伸手,先把房门关闭了,又将暗锁搬好。周女士偷眼望着,自己心中反倒有点忐忑不安,心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想要与我拼命?正在胡思乱想,美珍已经折到床前,轻轻地推了周女士一把,低声叫道:“周先生!醒一醒。”周女士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装睡觉了,“哼”了一声,便随着睁眼坐起来,见美珍满面含笑,在床前立着一声不语,便用话先敷衍她道:“你才睡醒吗?昨天的雅量,真叫我们佩服,但可惜你这美少的崔宗之,几乎要被大风吹倒了玉树。”美珍见周女士这样打趣她,心中倒坦然了一半,知道对她决没有什么恶意,便也含笑答道:“荷锸刘伶,幸蒙先生救援,得免于自埋之苦,今生今世自应戴德不忘。”周女士听她这几句答词,妙语双关,借着酒竟影射到眼前的事,真是心灵口敏,别有天才,不愧是一位女革命家。爱慕至极,那举发她的心思,益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面子上仍装糊涂,说:“你太言重了,我看你醉得那种样子,怪可怜的,不过留你在这里睡一宵,省得受了风,又要出酒,怎么能说到救援上呢?”美珍听她这样说,知道面子上她是决然不肯揭开的了,只得自己用开门见山的法子同她相见以诚。立刻收敛了笑容以一种严肃郑重的神色,向周女士说道:“周先生,晚生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向先生面前请教,但不知可以俯赐听纳否?”周女士见她说得这样郑重,便也随着另换了一副面孔,用一种很诚挚的态度回道:“你有话只管放心大胆地讲,咱们相处多日,彼此知心,我是很乐意听的。不过听则可以,至于纳的话,当随潮流趋势为转移,我实在愧不敢当。”美珍听她这话,真是有斤两有分寸,自己也暗暗佩服周女士,真不愧是一位学者。遂说道:“晚生直截了当对先生说,我身上带有一封密电,一支盒枪,这是关系我个人生命的东西。昨天因为酒醉,现在寻找,已经失落了。假如这东西存在先生手中,晚生立刻就可以放心,因为先生的道德学问,决不肯置晚生于绝地。若先生并未见着这两件东西,当然是落在他人手中。他们一定要拿这个作证据,到总统面前请功受赏,晚生也不便落一个被人缉捕的名儿,马上便去自首,也省得牵连了周先生,叫外人说陈美珍是从柳花山房周先生办公处捕了去的,先生岂不要落一个匿比匪人!这就是晚生剖肝沥胆的话,敬陈于先生之前,很希望先生明白了当地答复我一句话。”她一壁说,周女士一壁点头,心说:好厉害的词锋,我虽然决定不举发你,到底也不能示弱于你。听完了只微微一笑,说:“你说的诚然有理,不过这件事又当别论。你的失物,落在旁人手中,也未见得准到总统面前去告状,落在我的手里,也未见得一定就秘密不宣。不过第一要知道的,你的电报同盒枪,到底是为对付什么人而预备的,这一层务必请你明白答复我,咱们才有商量余地。”美珍一听心里早明白,知道这件东西是落在她手里了。不过她所问的这一层,却着实有一点难答。如果说粉饰之词,连三尺童子也瞒不过去;要说是为对付项子城,便明明白投罗网。倘然周女士翻了面皮,说你受总统知遇,反倒谋害总统,我要不检举你,将来岂不是勾通一气,到那时我只有老老实实地受她摆布,再没有丝毫余地了。继而一想,不必绕弯子,还是直撞的为是。便慨然答道:“先生,你问我是对付什么人吗?我也不必遮掩粉饰,实对你说,我对付的就是当今大总统项子城。”周女士故作诧异道:“你这话奇了,大总统对你,名义上任为参议,实惠上每月假以数百金。以一女子受总统这样知遇,还有什么亏负之处,你偏要对付他,这是什么意思呢?”美珍一阵冷笑,说:“先生,你所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然而天下事不能以私废公。先生所说的是私情,晚生所行的是公义。项大总统就表面上看,励精图治,我们似乎不能说他不好。然而实际上却是个假托民权,实行专制的野心家。他残杀民党,恨不得一网打尽,好预备将来称帝称皇。晚生是受本党党魁的密令,面子上是到公府报效当差,骨子里却是伺隙而动,专等机会一到,便实行刺杀项子城,为中华民国除一大害,使我四万万同胞同时脱离于专制手腕之下。晚生到那时,就是身为骨,骨为灰,也可以欣然毫无遗憾。先生同项总统做了数年的宾东,承他优礼相待。常言说‘士为知己者用’,这一层,晚生也能极端谅解。如今两宗证物既落在先生手里,先生想如何便如何。晚生既不能恳求先生不去举发,但也不能承认先生必去举发。举发不举发之权,完全操之先生,晚生只有恭以俟命好了。”
  她说完了这话,索性很从容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周女士到此时,不期然而然地引动了一种钦慕之心,化而为同情之感,仿佛背后有人推着她,从床上跳下来,到美珍面前拉了她的手,笑着说道:“美珍,你怎么把我看成一个清浊不分、贤愚不明的势利小人!我受项大总统知遇,这是诚然不必隐饰的。然而我报答他的范围,只能限于对他的公子小姐专心教授,使他们增进学问知识,我对于自己,就可以自告无愧了。至于他个人的政治范围,我既非他的走狗,又不是他的私亲,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呢!况且他的野心,我又何尝看不出来!不过我抱的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宗旨。别人帮他的忙,我也不问,别人拆他的台,我也不管。咱两人相处一个多月,以私交论,固然没有同项家的私交深,然要叫我举发你,买项子城的欢心而戕害你的生命,便是先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肯做的。”美珍听了,蓦地立起身来,向周女士深深鞠了三躬,说:“晚生先谢谢先生保全之德。先生虽非民党中人,却这样识大体,真不愧女中英杰。只此一举,所有嘉惠于民党者,就很多了。”周女士又拉着她,两人并肩坐下,低声问她:“你以后怎么样呢?”美珍道:“眼前我的机密已经破露,就是先生缄口不言,我当然也不能再在北京立脚,一者不愿为先生招声气,二者时机已过,民党在根本上已将发动。我如果在北京再住一星期,就免不了要招杀身之祸。我如今掬实对先生说,昨天随你到内宅,本预备能见着项子城,当时掏出手枪来同他拼命,却没料到他并未出来受贺。这是使我大失所望的,所以借酒浇愁,才醉成那种样子。假使当时项子城出来,只怕连先生也免不了要连带受牵连了。”周女士听她这些话,虽是剖肝沥胆,但是自己回想,益发觉得有些害怕。不过面子上不能不故作镇定,并且自己也剖肝沥胆地对她说道:“美珍,你方才这些话,诚然没有一句粉饰,我很佩服你敢作敢当,并且肯以肺腑之谈向我披露,足见你很看重我。我当然也不能瞒你。实对你说,此次你被委为参议之后,总统早看出你不妥当来,特特地派我监视你,要不然,我何必到参议厅去寻你,又何必把自己的办公室让给你来坐享其福呢!”美珍也笑了,说:“怨不得呢!先生原来是奉命来查看我的。”周女士道:“你不要误会,昨天我搜你的东西,是专为总统之命所驱使。实对你说,这里面还另有一段原因,并且这段原因与你很有关系,你似乎还得预防呢。”
  美珍听她这话里有话,忙追问道:“先生你救人救彻,到底还有什么关系我的重要原因,请你讲给我听,也省得出其不意,受人暗算。”周女士遂把周锦峰对她说的话,学说了一遍。又说:“你们党里,既预备起事,为什么不机密一点,却先叫外人知道了呢?”美珍方才经过这样的大波折,她并不曾少露惊惧之色。如今听周女士说出这一段原因来,立时间桃花面上吓成惨白,颤声说道:“先生,我怕要走不脱了。周子期既知道,他一定要报告与项总统。老项知道了,一定要一网打尽。先生请想,我如何能逃得开呢?”周女士看她这种失意的样子,也很替她难过,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所虑的,固然也有这一层,但是要据我看,或者还不能这样快。因为周子期是一个老官僚,平日说话做事非常谨慎。仅据外人一面之词,他是断然不肯那样冒昧的。不过你已经被人看出破绽来,似乎不宜在北京久住。总是越快越好,早早地离开这一块险地,只要能到天津租界,便可以安然无事了。”美珍脸上神色稍为缓和,说:“多谢先生指教。但是我昨晚住在府中,今天一早便出府回寓,也是很惹人注目的。先生能否再为我想一妙法,使我安然出此樊笼,便是救人救彻,我更终身感激不尽了。”周女士附在她耳旁,告诉如此如此。美珍欣然道:“此计甚妙。不过晚生还有无厌之求,那盒枪同密电还在先生手里。枪呢,是一种凶物,晚生也不敢讨了。至于那电报,关系很重,在先生手里存在,终究总有危险性,可否仍还给晚生,我设法把它消灭了,也省得将来无意中落在他人手里,先生也跟着受牵连。”周女士点点头,将抽屉的锁开开,取出那一封原电来,说:“你不是要消灭它吗?我替你代劳吧。”遂划了一根火柴,把电报烧成飞灰。美珍亲眼看着,真是感激涕零,对周女士说:“先生,咱们后会有期。美珍如不为革命而死,将来必有图报之日。我此时只依从先生的话,先装病吧。”周女士道:“事不宜迟,你看窗户上,快有日影儿了,少时两个侍女便来敲门。平常日子从不曾锁过门,如今贸然把门锁起来,岂不要招她们的疑窦!我去开门,你赶紧上床装病。”美珍果然听话,先跑到床上蒙被而卧。
  这里周女士轻轻把锁拨开,真叫她猜着了,锁才一开,便有人拧门进来,原来素娟、紫艳两人早已梳洗完毕,特特到周女士房里来伺应一切。一进门就见周女士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看两个侍女进来,便先发话道:“你们来得正好,搅得我一夜不曾合眼。你看陈小姐,我以为她是醉了,在我这里住上一夜,明天早起还不恢复原状吗?哪知她勾起心疼的病来,哼哼哎哟,直闹了一宵。我有意去叫你们,又一想,你们劳苦了一天了,何必再打搅你们,连觉也睡不好。我给她揉肚子,揉心口,费了很大工夫,才略为好一点,直到天亮她才睡着,我急得连眼也合不上了。你们快看看她醒了没有,如果睡醒赶紧招呼一部马车来,送她回家吧。”周女士说了这一套,两个侍女全吓了一愣,尤其是素娟,平日同美珍的感情最好。如今听说她病得这样厉害,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眼中早流下泪来,也顾不得回答周女士的话,便一直来到床前,轻轻揭开罗被,果见美珍脸上红红的,仿佛有一股热气,直扑自己的眉宇。素娟心说:果然是真病了。岂知在热天时候用棉被蒙面,不透一点气儿,当然要热度熏蒸,面红气促,这原是骗小孩子的一种手法。素娟是一个十五六岁未出闺门的使女,当然要认为是真病。所以她情不自禁地一手拭着自己的眼泪,一手轻轻地撼动美珍,低声唤:“陈小姐醒一醒吧,你倒害的是什么病,怎么一夜工夫竟会这样严重呢?”美珍“哎哟”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对素娟说道:“我几乎看不见你了。”这一句虽是假话,然而自今以后要想再见素娟,只怕比登天还难,所以美珍说这一句时,情不自禁的两行痛泪,早夺眶而出。素娟听了,几乎要大放悲声,勉强忍住了,在喉中哽咽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紫艳手里擎着一杯才沏的白糖元肉汤,问陈小姐可能喝一口吗?美珍点点头,意思是想坐起来,却又有一点挣扎不起。素娟用力把她扶起来,又拿了两个枕头,请她靠着坐下。然后紫艳过来,将手中杯子送到她唇边,她慢慢地喝了一口,便摇摇头不喝了。此时周女士也过来,问她睡过一觉后,心里觉着怎样。美珍道:“这一夜把先生搅得不轻,我此时心中略觉着清醒。”周女士道:“既然这样,我叫紫艳去知会府里的官医处,立刻叫一个大夫来,给你诊诊脉。但不知你是吃中药,还是吃西药,这个请你斟酌,是得要预先声明的。”美珍明知她这一套话,是故意说给两个侍女听的,准知道自己决不在这里吃药,并且借着这个台阶儿也好快走,便连忙答道:“先生不要费心吧,我这病吃什么药也不能见效。只有家中祖传的一个秘方,还得我亲手配制。我即刻就得回寓,还是求先生向本府中,替我叫一部马车来,送我到家。另外再求先生,在大总统台前替我请两个星期的假,或者这病好得快,我也许早来销差。”周女士说:“你能坐车吗?”美珍道:“我这心口疼的病,只有子午两时犯得最厉害。这时候并不觉怎样,正好坐车回家。”周女士道:“好好!那我叫紫艳这就给你叫车去。”随回头吩咐紫艳:“快到女客知应处,叫他们开条子,即刻派一部马车来,送陈小姐回寓。”紫艳应声去了。这里素娟直抹眼泪,向美珍道:“陈小姐,你为何请这许多日子假?我一天看不见你,心中就要想出病来,怎禁得十几天不见面,岂不要把我想死了吗!”周女士同美珍全都笑了,说:“傻丫头,你真会说呆话,十几天一转眼就过去,我们相聚的日子长得很啦!何争这一时呢?”周女士又乘势打趣她,说:“你同陈小姐这样好,将来陈小姐出阁时候,我把你送给她做陪嫁丫鬟,你看好不好呢?”几句话把素娟也招笑了,说:“周师爷,你老人家向来不说玩笑话,怎么今天也拿我们开心呢?我实在是舍不得陈小姐。她天天讲些海外的故事给我们听,比听《红楼梦》《镜花缘》还有趣味呢。”美珍道:“你盼我早早好了,我便早早来,给你们讲故事听。”三人正说着话,紫艳已经回来了,向周女士回:“马车已经开到门外,陈小姐什么时候走全可以的。”美珍强挣扎着要下床,说:“我这就走,晚了恐怕再犯病。”素娟扶着她,紫艳替她扎好了裙子,扣好了外衣的纽袢。然后两人一边一个,架着她出了卧房。她临行时,向周女士深深鞠躬致谢,又紧紧握了周女士的手,说:“一切都拜托先生了,祝你前途无限,咱们相聚的日子很长呢!”周女士也再嘱咐她:“珍重养病,这里多请几天假是无妨的。”又一直送她到第一层房门外。马车就在门前停着,车夫在一旁躬身侍立,敬候小姐上车。素娟同紫艳,一边一个,把她搀上马车。素娟还拿了自己的一条锦被,蒙在她的身上,恐怕早晨天凉,沿路上受了风。又再再地说:“陈小姐病好了,早早销假,别叫我们长久地盼望着。”美珍向大家拱手,说:“我一定很快回来,不劳你们盼望。”周女士带着素娟、紫艳,这才回到自己屋里。
  车夫一摇鞭子,蹄声“嘚嘚”,从府里的旁门赶出来。出顺治门,向骡马市大街丞相胡同走来。因为美珍的私寓,就在这个胡同里。她是住在她姨母家里,后来她嫌不方便,便在她姨家隔壁租了一所房子。她从南方带来一个随身的丫鬟,名叫鹦哥。到京以后,又把她小时候的乳母也叫来了。她的乳母祥妈妈是北京旗人,自她落生时候便雇了来哺乳她,一直乳她五年。后来不吃乳了,仍然在她宅专伺候美珍。及至美珍的父亲亡故,家人回南之时,本想带她一同走,她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这才作罢。此刻美珍来京,便先去看望她的乳母。祥妈妈见她出息得长身玉立,上下西装,变成了一位洋小姐。错非她自己道姓名,简直就不认得了,摩挲着老眼,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拉了她的手,叫一声:“小姐!”又叫一声:“干女儿!你可想煞我了。”老眼中止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落泪。美珍也直叫:“干娘,你老人家,还是这样康健。”祥妈妈又笑了,说:“傻孩子,我们这命小福薄的人,要再不硬硬朗朗的,更该着饿死了。你干哥哥当巡警,每月只有七八块钱的饷。我同你嫂子,也能浆,也能洗,也能缝连补做,每月帮着他们,过这份穷日子。再想老爷在时,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只怕今生今世,做梦也梦不到了。”美珍听她说得这样可怜,便点了二十元钞票,说:“这是给干娘买点心吃的,您收下吧。”祥妈妈接过去,千恩万谢,说:“难得我有这样一位干女儿,直比我那不济的儿子还强得多呢!”美珍乘势便撺掇她,还同自己住在一处。祥妈妈也很乐意,这才租了丞相胡同的房子。到底是乳母关切美珍的饮食起居,自有祥妈妈照应着,觉得舒服了许多。本来旗人全都善于调和五味,也不必用厨子。她一个人早晚做饭,美珍吃着也很适口。
  这一天,美珍到总统府去贺喜,临行嘱咐祥妈妈:“不必等候我吃饭。”哪知到了晚间,她仍然不回来。祥妈妈很觉着不放心,直给她等了一宵的门。鹦哥早去睡了,自己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亮,太阳出来,才合上眼矇眬要睡。外边门响,赶紧出来开门。见美珍坐着马车回来,车夫对祥妈妈说:“小姐病了,您快搀着下车吧。”这一句把祥妈妈吓了一跳,忙跑过去亲手拧开车门,瞪着老眼直盯美珍面上,问道:“我的小姐,你怎么病在外边了呢,倒是什么病啊?”美珍道:“干娘先不要问,您搀我到屋里再说吧。”祥妈妈忙伸手轻轻地把她搀出来,一步一步地扶着,把她扶到上房卧室中坐下。美珍坐定之后,便从票夹中取出一张十元钞票来,递给祥妈妈,说:“您把这票子赏给赶马车的,那一床锦被,便托他捎回,还给素娟姑娘。”祥妈妈接过票子来,却有点犯踌躇,说:“我的小姐,你怎么赏这么多钱!要雇马车也够雇出十辆来了。”美珍笑道:“干娘,你知道这马车是哪里的?这是大总统府自用的马车,在别人赏十块钱,他还嫌少呢,您快给他去吧。”祥妈妈听说是总统府的车,知道美珍昨夜必是住在那里,连忙把钱送出去,照着美珍的话对车夫说了。车夫说了一声“谢谢!”便赶着车仍回公府去了。
  这里祥妈妈三步并两步地跑进来,拉了美珍的手,说:“小姐,你怎么病得这样快,害得我一宵也不曾睡好。有心到总统府去打听,我又不认得道儿,难得你回来了。请哪个大夫看,我快给你请去,可不要耽误了啊!”美珍道:“我这病不用请大夫,是一时急火上攻,竟致昏晕过去,过一两天自然会好的,吃药也不管事。”祥妈妈很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事着这大的急啊!”美珍道:“咳!不要说了,昨天在总统府席上,遇着一位女朋友。她是才从天津来的,给我带一个口信,说我母亲上北方来了。因为有一个南洋华侨当选国会议员,同我叔叔是把兄弟,他到我叔叔家辞行,我母亲一定要随他到北方来看看女儿,因此匆匆地同船而来,也没给我写信。不料到了天津,住在法租界长发栈中,第二天就病倒了,并且病势还十分沉重。某议员又因有事绊着,不能即刻到京,所以托付了我那女朋友,给我带一个口信,叫我即刻到天津去。我昨天听见这信,当时便急昏,一脚跌倒,幸亏周先生把我扶到她的卧室,用姜汤把我灌救过来。我本想昨天便到天津去,怎奈四肢无力,实在动弹不了。今天晚车,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走的。好在有鹦哥随着伺候我,就请干娘先替我看几天家,等我母亲病好了,我们三人一同到北京来。那时我先给您来信,您好到车站接我们。”祥妈妈听了,也很着急地说:“太太既病在天津,你当然得去看看。但是你的病还没大好,再一受奔波,岂不要更加重吗!要不然,我也随你一同到天津,一者看看太太的病,二者你路上倘然有些参差,我也好随时照应,但不知你意思怎样?”美珍一想,这个老妈妈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无论走到何处,有她在旁边照应着,实在是难得的一个亲人。想到这里,便慨然应允,带她一同到天津。三个人赶紧收拾了收拾,只带两只软箱,两个皮包,其余粗笨家具,一概不带。临行之时也不知会她姨家,只把房东叫来,说:“我们到天津看病人。”房东因为人家不欠房租,当然无可留难,说:“陈小姐请便,我替你看守几天房子,算不得什么。”美珍带着奶母丫鬟,直奔车站。因为避人眼目,全打的是三等票。站上虽有侦探,见是三个妇女,还夹着一个病人,便毫不注意地放她们走了。
  美珍走后,只有周文锦心中总是忐忑不定。她自己想,电报虽烧了,然而那杆盒枪仍放在自己柜中,依然不妥,我必须把它消灭了,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消灭在什么地方呢?想了多时,忽然灵机一动,我何不如此这般。这一天晚间,恰赶上天气极热,她一个人偷偷把手枪放在衣袋中,对两个侍女说:“我到南海边上乘凉,少时就回来。”她住的柳香院,背后便是南海。海边上有现成的沙发,她坐下东张西望,见前后左右并没有一个人,心说:这是天假之缘。她站起来独行了几步,拣那水势较深的地方,把手枪取出,早用手帕裹好,自己蹲下身去,假装拾什么东西,向水中轻轻一甩,甩出有一丈多远,扑通一声,坠在波心,立刻水中起了一个圆圈,被月光照得非常清楚。自己心中也不觉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没敢耽搁,便匆匆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还不曾上班,府中的侍从武官长印长,便派人来知会周师爷,说:“少时陈美珍参议来了,请知会我们,有重要公事同她面谈。”周女士吓了一跳,忙说:“陈参议因病请假,已经三天不曾来了。”她虽把来人支走,心里却觉着害怕。正在这时候,总统的九公子忽然跑来,向周女士报告,说:“总统传谕,叫扣起陈美珍来,您看这事怪不怪?”周女士借此机会,忙向他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周女士的学生,师生的感情又最好。周女士问到他,他便据实地告诉说:“今天早晨,总统接到上海镇守使郑尔成一封电报。自看见这封电报,脸上气色很不喜欢,停了一刻,就写出那一道手谕来,一面又传警察总监吴必翔,执法处长云雷。这时候他们全来了,我快看看去,到底听他们说些什么,我再回来报告给先生。”周女士至再嘱咐他:“千万不要对总统说我打听这件事。”九公子答应着就跑了。
  此时不先不后,吴、云两人都来到了。传宣官一直把他们领到总统办公室,二人进来先向总统鞠躬。看总统脸上的气色很有愠怒之意,全都吓得不敢坐下,好像笔管似的,立在总统身旁,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总统左顾右盼的,每人看了他们一眼,气哼哼地说道:“有话坐下说吧。”两人这才告坐,欠着身子,把屁股略挨在椅子边上,同唱戏的虚坐差不多,真是受罪极了。总统未曾开谈,先冷笑了一声,说:“你两人职司警备,关系北京全部治安,责任是何等重大。你们手下养的侦探成千累百,他们每人全吃着很大的钱粮,不是叫他们预防奸宄、消弭反侧吗!如今革命党遍布北京,上回社会团的事,你们始终并没办出一点头绪来,如今连我这公府中也发现了革命党,你们还在睡里梦中。似这样溺职,真是太说不下去了!难道说你们豢养的侦探,除去吃饭拿钱之外再没有第二样本事吗!”总统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两个人哪里还坐得住,不约而同地全立起身来。吴必翔吓得身子乱颤,哪里还答得上一句话来。云雷究竟是武人出身,胆子比较大些,他便低声下气地回道:“卑弁受大总统厚恩,不能尽职,实在罪该万死。但不知总统所谕的本府之内竟有了革命党,这个革命党究竟是何人,还求总统的明白吩示。”项子城听他这样问,不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难得你脸皮真厚,反倒问到我头上来,你看一看这个电报。”说罢把上海拍来已经译过的密电,随手掷与云雷,说:“你看这个就知道了。”云雷如同奉到圣旨似的,战战兢兢把电报捧着,仔细看了一遍,吴必翔也立起身来,站在一旁侧目而观。他本是一个文人,一过眼就明白了。云雷还在捧着一再地读。总统也笑了,说:“笨人,看一张电报也值得这样费劲。”云雷被这一说,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往下看了,恭恭敬敬地将电报仍放在总统办公的写字台上,只好拉脸皮向总统回道:“这样大问题,末弁事先一点觉察也没有,实在有亏职守。此后自当督率侦探,随时随地加紧预防,借此稍赎以前的罪罚,还求总统格外宽宥。”他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个大安。项子城很郑重说道:“这种事本来防不胜防。那些革命党专门以捣乱为能,面子上看着很规矩的一个人,哪知骨子里偏偏要犯上作乱。说真了,我也不能专归罪你们两人,总因为你们手下的那些侦探,实在太脓包了。假如有一两个真能负责办案的侦探,像陈美珍这一类的人,当然就不能在北京立脚。你们两人务必要物色高手侦探,这是顶要紧的一件事。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以后可不要再大意了。”吴必翔回道:“总统所谕,确是目前唯一要图。不过人才难得,真有本事的,千百之中不准能选出一个来。必翔服官京外也一二十年了,实地考查、试验,从来就未看见过一个出类拔萃的。”他的话还不曾说完,云雷便插口道:“怎见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呢?当年大总统在北洋时候,路成章奉委为侦探局长,他手下曾有一个侦探长,外号叫什么飞天狮子,真有飞檐走壁之能,经他手破的案子,也不知有多少。假如北京城中要有他这样一个侦探,敢保不出三个月,便把革命党根本肃清。只可惜这个人现在不在北京,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项子城听他这样一说,不觉拍着手儿说:“真是我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呢!前一个月,路成章还有公事来,保他为陆军上校,部里也核准了,只是不曾想到把他调到北京来交给你执法处委用,这倒要怨我疏忽了。”云雷借这机会,便至再恳求:“请总统给路成章去电报,叫他转饬此人,克日启程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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