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27/32页


  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内中也有一段小小历史。此人姓霍名正义,是河南滑县瓦岗集的人。自幼学成软硬武术,两三丈楼房,他可以耸身上下,履地无声。从十几岁时,便投入绿林,在白朗的部下充当过小头目。后来因为他强奸民妇,不守山规,白朗本要杀他,他预先知道信,便一溜烟似的跑了。跑到天津,便投入路成章的侦探局充当侦探,很破过不少的案子。因此侦探界中无不知有飞天狮子霍正义的大名。后来侦探局改委了杨德林,他因为办案,同杨德林闹过一次冲突,自己赌气不辞而别,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的说他仍做绿林生意,有的说他投到某省仍然去当侦探。其实全都没有猜着,他是仍回河南老家,投在大侠王天宠的部下学艺去了。王天宠这个人,在前部曾经说过他,因为报父仇,在少林寺学艺成功,手刃某知县,号召同帮的英雄,占山为王,假充候补道,骗娶某观察的小姐,在河南一带,杀赃官,除恶霸,扶弱抑强,同白朗两个人称为二杰。后来因彼此意见不合,白朗出了伙,跑到北京,受铁木贤利用,行刺项子城。因见项子城亲手释放民党,他一时良心发现不忍下手,寄柬留刀,又逃出北京回河南去了,自己独树一帜,召集了数千积匪,同王天宠分道扬镳。霍正义就是在这时候回到河南,有心再投白朗,恐怕他记念前嫌,枉自断送了自己生命。后来一想,我何不去投王天宠,彼此全是帮中同志,他比我长着一辈,也算是师叔,以前也同他见过面,他很喜欢我,我此刻投了去料想他总不能不收。果然见面之后,王天宠便派他为小队长。他是放出全副精神来,极力巴结天宠,后来又拜他为老师,跟天宠学艺。其实天宠哪有工夫教他,不过是挂了这个头衔,在同帮中都知道他是首领的门徒,谁不另眼看待。这时候恰赶上项子城有意出山,想把大侠王天宠罗致在自己部下,特派了路成章去说降。路成章冒险而来,迎头遇见霍正义,彼此一谈话,知道霍正义是王天宠的学生。他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以为这件事一定可以望成,便把奉项宫保命令,特来招降王天宠的话,原原本本对正义说了。并告诉他,项宫保不日就要出山,你正好趁这时候建立奇功,将来一定要大大地给你一个官做。正义笑着说:“卑弁原是一个粗野之人,不懂得官是怎样做法,事成之后,局长也不必在宫保面前保荐。我是抱定宗旨,始终不愿离开局长,将来局长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局长仍然派我当一名侦探头儿,我就感恩不尽了。”路成章笑道:“很好,这个完全能做到,你就替我在天宠面前为之先容吧。”也是活该霍正义露脸,他对天宠一说,天宠当时表示非常欢迎。正义见得了他的同意,便即刻把路成章招来,同他见面。两人见面后,越说越投机。天宠本是侠义中人,又因为他父亲死于满清官吏之手,对于排满革命的宗旨,他是非常赞成。听说项宫保有意起事,预备推倒满清,他欢喜得手舞足蹈。说:“项宫保本是我们河南第一英雄,只可惜他给满清做官,这是我最不满意的一件事。如今他既幡然反正,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他的忙。我手下的弟兄虽然不多,但在三天以内,准可以号召十万人,而且这十万人中,有枪的足可占去一半。那时候宫保有用我之处,自请下一道命令,我马上就可以动员。”路成章得了这样美满结果,真是喜出望外,又特请天宠写了一封情愿效忠的信,自己带着回到彰德复命。他果然也没说出霍正义的引线来,只说自己单人独马,冒着险去探虎穴,怎样凭三寸不烂之舌,把王天宠说得心服口服,情愿给宫保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把天宠亲笔书信取出来,呈给项子城阅看。子城看了,真是欢喜快慰,对路成章大加激赏。说:“你居然能收服王天宠,真要算隋和再世,陆贾重生。将来我如果出山,一定派你独当一面。”路成章请安谢过。果然未出一年,恰赶上武汉举义,清廷起用项子城。项子城晋京时,路成章便随他一同入京。后来子城做了临时总统,特特地成立了两师军队,定名为拱卫军。所有一切编制,全仿照德国最新式的陆军,甚至兵士的月饷口粮,以及军械军装,全比别的军头格外优异。他成立拱卫军的意思,固然是为保护自己,一半也是为收容王天宠部下那一两万喽啰。因此本军中的兵士,除去河南之外,再没有第二省的人。始而倒是应许王天宠一个师长,及至把天宠诳到北京之后,却又变了花样,仅仅给他一个陆军中将的头衔,派他为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的参议,每月给他一千二百元薪金,八百元公费,面子上总算十分优待,其实骨子里却是削减他的实权。本来项子城疑心最重,他看王天宠英气勃勃,同自己又没有历史关系,恐怕将来缓急之时有些靠不住。因此先事预防,一面将他部下人分散在两师里边,美其衣,鲜其食,厚其饷俸,转移这些人忠事故主之心,来忠事自己;一方面却把天宠高高地供起来,用种种手段使他沉醉于声色之中,完全与旧部隔离。若问他用的是什么手段,等下面书中我还要细细地描写。
  此时先不要说他,却说项子城自从做了总统,大权在握,便想起路成章来,特特派他到陕西查办事件,紧跟着又下了一道命令,派他为陕西都督。这明明是叫他独当一面,酬报他当日收服王天宠的功劳。此时霍正义早已脱离王天宠,跟随路成章了。路成章到了陕西,饮水思源,当初没有霍正义介绍王天宠,未必能有今日的地位。如今既做了都督,当然要派一点优异的差使给霍正义做。不过正义是一个粗人,直可以说目不识丁,稍微局面一点的差使,他如何干得了呢!只好仍派他为侦探长,每月给他四百块钱薪水。其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几百块钱他哪里放在眼里。头上有了这侦探长的帽子,他在西安府城里关外,便可以任意横行。第一是各家娼寮同赌局烟馆,全得在他手里纳供奉,只这一笔进款每月便有万金,这是固定的。还有许多临时的,不是说谁形迹可疑,便是说谁勾通乱党,再不然就栽赃诬陷,私擅逮捕,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临时入款,每月还不知有若干。他在陕西官场,是都督台前第一个红人,是各差事中第一项优差,较比当年在天津,真有云泥天壤之别。正义左顾右盼,真是说不尽地得意,大丈夫千载一时,正应在他的今日了。
  这一天路成章忽传出话来,叫他到内宅有要紧的事面议。他赶紧随着内役,来到路成章的秘密休息室。成章正躺在烟铺上过瘾,两个小厮轮流给他烧烟。他深深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在烟榻旁边。著者写到这里,有人问我:那时候不是已经改了中华民国吗?请安是满清的一种旗礼,难道中华民国还能够通行吗?我回答他:你说这话,真正是书呆子,不但没入过官场,只怕连官场的历史你也不曾听人说过。请安诚然是满清的旗礼,然而流行已久,官场中小官见了大官,或是听差的下人见了他的主人,或是主人的亲戚朋友、同寅同事,依然还是要行这请安的礼。这是什么缘故呢?彼此身份悬殊。假如作揖,自己就先觉着僭分,并且也显着不美观。要鞠躬呢,这时候鞠躬的礼还不甚普遍,在行礼的人就有点生硬不惯。因此还是请安的占大多数。当民元之时,总统府中的高级官吏还亲眼看见他们请安,上行下效,其余更可想而知了。霍正义本是微贱出身,他当然脱不了听差的习气,何况以一个侦探头儿,到了堂堂都督的面前,他除去请安之外,还敢行什么礼!请过安后,在一旁侍立着敬听吩咐。路成章也不言语,仍然呼啦呼啦地吸他的鸦片烟,一连吸了四五大口,才把烟枪放下,坐起来呷了两口热茶,笑嘻嘻地对霍正义说道:“这真是喜事,你的机会到了,早晚一定升官。”正义听他突如其来地说了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掉过脸来向成章正式地请示道:“都督吩咐的话,卑弁听不明白,但不知有什么喜事,还求都督的示下。”成章笑着从自己烟盘子里拿起一张电报来,递给正义,说:“你看这个,自然就知道了。”正义接过电报来,却白瞪着两只眼,一个字也不认得,为难了半天,高高举着电报向成章低声道:“都督你老人家叫我看电报,还不如打我一顿屁股板子倒来得爽快呢!”他这两句话一回,把路成章同两个烧烟的童儿,全引得哈哈大笑。成章伸手把电报接过来,说:“这也难怪,你如果再认得字,这个中华民国更装不下你了。听着吧,我念给你听:
  西安路督,速令霍正义回京,有要差。府印。”
  路成章念完了,问正义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正义躬身回道:“卑弁听明白了。大概是总统府的电报,叫卑弁到北京去吧。”成章道:“正是。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正义忽然跪在地上,连连给成章叩头。成章发急道:“你这是什么毛病?有话只管讲,磕的哪一门子头呢!快起来吧。”正义道:“卑弁有一言上禀,都督要是准了我就起来,如果不准我,我只有在这里跪一辈子。”成章道:“我一定准你,你起来吧。”正义又连连磕了几个头,说:“谢谢都督!”他这才立起身来,侍立在旁向成章说道:“总统调我到北京去,固然是要抬举我,然而我断断乎是不能去的,无论如何求都督婉言回复总统,就说我去不了,想来总统也决不至因为这一点小事,同都督为难。”成章道:“你这话太奇了,在旁人巴结着想总统来调,还巴结不到手,你怎么倒往外推呢?”正义道:“回都督的话,卑弁有三种理由,决不能到北京去,无论如何得求都督替我开脱。”成章道:“什么三种理由?你可详细地说不说,如果说得近乎情理,我一定替你想法子。”正义道:“头一样,卑弁伺候都督多年,恩重如山,我情愿跟随一辈子,决不想再到旁处去;第二样,我在西安,难得同事的人都能互相帮助,如亲兄弟一般,到旁处去,纵然我一个人肯尽力,左右帮不上忙,孤掌难鸣,也断然不会露脸:第三样,项大总统那个老头儿,听说很难伺候,卑弁是一个粗人,在他跟前不定哪一句话回错了,就许担不是,我实在没有这个胆量敢去试验。”成章哈哈大笑,说:“你不用说了,一言以蔽之,你就是怕老头子收拾你。这个你只管放心,项大总统决不是翻脸无情的人。他生平最念旧。你只要规规矩矩的,好好当差,绝不会亏你的。”正义又连连请了两个安,说:“卑弁始终就是不离开都督,不怕招恼了大总统,把卑弁的功名差事全都革掉。我情愿给都督当一名长随,早晚伺候你老人家,也情甘乐意,北京是决然不能去的。”成章见他这样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点头,说:“我姑且给你顶一顶看,倘然顶不回去,你只好赶快进京。老头子的脾气,谁还敢接二连三地顶他呢!”正义请安谢了,慢慢地退下去。成章立刻叫秘书上来,口授意思令他拟了一个回电,即刻拍至北京总统府。
  却说项子城正在灯下阅看公事,见有西安来电,知道必是为霍正义的事,忙抽出来观看,见司电生已经译好了。上面写道:
  北京大总统钧鉴:正义在病假期中,未能承命即刻北上,请宽宥,病愈即行。成章叩佳。
  在路成章这样措辞,明明是不敢说正义不去,却拿病来搪一搪,只把第一关搪过了。总统一日万机,哪有工夫顾这些事,慢慢地自然就付之淡忘了。他的打算未当不妙,无奈时候赶得不对。项子城此际正在严防奸细,力遏乱萌,心热如火之时,他看定北京的侦探没有一个上驷之选,恨不得霍正义即刻就来到眼前,把北京窝藏的汉奸一律搜剔干净,好不至妨害了他的大选。如今见路成章竟回了这样一个电,老头子看见了,那心中的无名业火立时高起三千丈来,按捺不下。此时国务总理已经换了段吉祥,项子城用电话将他叫来。一见面,便叫着他的号说:“瑞芝,你看路成章是存了什么心,居然敢同我顶起来!这种人予以方便之权,将来恐怕靠不住的。你赶紧想一个妥当的人,把他调换下来,不要再耽误时刻了。”段吉祥对于项子城的话,向来是不敢驳回的,唯独这一回,觉着情形过于突兀。他一面连声答应着“是是”,一面偷眼看总统的神气,果然有一种急怒的样子,知道必是有一种邪火。他同路成章平日感情很好,当这吃紧关头,当然得替他想转圜的法子。所以停了一刻,等项子城的怒气略微平息了几分,然后从容问道:“总统这样震怒,不知路成章办了什么错事,可否请总统明白吩示,吉祥也好量其轻重,施以相当的惩罚。”项子城一手拿着电报,向段吉祥说:“这件事说起来,本不算大,不过他这样顶我,于情理上太说不去。大概你也知道,当年成章任侦探局长时,他手下有一个著名的侦探叫霍正义。此人随他多年,今年他还保为陆军上校,是经你核准的。我前天同云雷谈及此人,他说北京城中很缺少这样一个侦探,假如有正义在京,乱党决不至潜藏密布。我说这事很容易办,当时叫秘书厅给成章拍去一个电报,叫他派霍正义即刻来京。我想这原是不要紧的一件事,成章当然不至有什么旁的可说。没想到他来了回电,竟敢托词正义有病,非等病好了不能前来。你想他这不是有意同我顶撞吗!这一点点小事他尚不肯服从我的命令,将来遇到缓急吃紧之事,他这人还能靠得住吗?所以我把你叫来,想一个适当人,把他替换下来,省得将来怄气。”吉祥微微地笑了一笑,说:“成章不知好歹,竟敢驳总统的电谕。本来褫职也不为过,不过据吉祥想,他从前的为人确还不是这样子,这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霍正义胆小不敢前来,故而推病,也说不定。假如总统为这一点小事免他的职,未免叫部下将士看着寒心。到底也不可无一种相当的警诫。吉祥倒想出一个法子来,但不知总统肯容纳否?”项子城道:“你既有法子,一定很好,不妨快快说出来,我就依你的法子去办。”吉祥道:“上次总统叫秘书厅去电,仅仅叫正义来京,并未说明委他什么差事,似乎不足以表郑重,所以他把事情也就看轻了,也就托病不遣。如今总统可以叫秘书再去一个电报,就说总统有面谕,委霍正义为公府一等侦探,委令已经缮好,并盖有大总统金印,着霍正义速来谢恩,不得有误。至于他病不病的话,可以一字不提。成章如见着这个电报,一定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立刻打发霍正义即日起程。就是当真有病,他派专人护送,也把正义护送前来,不敢再耽延一刻了。倘然这封电报,再不能发生效力,那可真是夜郎自大,目无尊上,总统再褫他的职也不为晚。”项子城点点头,说:“你这法子很好,也不必我传令了,你下去告知秘书长,就叫他这样办吧。”吉祥领了总统的谕退下来,便到秘书厅去寻梁世翼,告诉他如此这般。世翼怎敢怠慢,立刻照这一套话给西安去电。吉祥回到自己家中,又详详细细拍了一封长电,告知成章,总统怎样震怒,怎样叫自己入府,要即刻褫他的职,自己怎样婉转进言,怎样再发电报,叫成章速速派霍正义来京,千万不要再碰钉子。倘然碰丢了官,可别怨我不照应你。这两封电报同时拍到西安。成章正在烟榻上过瘾,一口鸦片尚未吸净,他的贴身小厮旺儿,慌慌张张拿进两封电报来,说:“秘书长叫送来的,北京要电,请都督快看。”成章按过来看了一遍,立刻“哎呀”一声,吓得昏了过去。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才不才才人逢厄运 刺中刺刺客过凶星
  路成章因为一时大意,竟听了霍正义的话,替他告病,把大总统的成命顶回。他以为这是不要紧的一件事,哪知竟犯了项子城的忌讳,几乎把都督失掉。幸亏段吉祥给他说好话,算是保全了暂时的功名,一方面总统去严电责问;一方面段吉祥去私电关照。成章正在吸烟过瘾,同时接到两封急电,也顾不得再吸了,放下烟枪,接过电报来,就烟灯底下先看总统府秘书厅的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西安路督:主座见复震怒,正式行文用印,调霍来京,速命起程,迟恐连带获咎。公府秘书厅印。
  成章只看了这一张电报,尚未看到段吉祥的那一张,他的魂灵儿早已吓至半空,“哎呀”了一声,立刻昏晕过去。两个伺候烧烟的见都督这样,也都吓得不知所措,一个跳上床去扶成章坐起,替他蜷腿捶背。一个赶紧跑到内宅,将太太公子全请过来,说都督得了紧痰绝,请他们快去看看。大家一听这话,哭天喊地跑过来,才一进烟室,见成章已经醒转过来,坐在烟榻上瞪着两只眼睛,一迭连声地叫把霍正义快快给我锁了来,千万别放他跑了。此时参谋处、副官处、秘书处各重要人员也都先后赶到。一见成章这种样子,仿佛是得了神经病。这些人里边就是秘书长心里明白,他便越众当先,来到成章面前高声说道:“都督不要着急,霍正义早经传到了,他现在门外伺候着呢。”成章瞪着眼说:“快把他绑进来!”副官长答应一声,随着秘书长出来,问道:“您果真把正义叫来了吗?”秘书长笑道:“我早知道必有这一出把戏。正义现在秘书处等着呢。你对他说,无论如何请他暂时受一点委屈,这是给都督治病,无可奈何。我们两个人担保,决不至有什么危险。都督真杀了正义,他无法去对总统,这不过是出气吓吓他。”说到这里,又附在副官长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到时候自然就有台阶儿了。两人去了不大工夫,果然把霍正义五花大绑,绑进都督的吸烟室。众人向一旁闪开,副官长把正义推到成章面前。他双膝跪下,向上叩头,说:“卑弁霍正义特来都督驾前请罪,求都督笔下超生,保全卑弁的性命。”一壁说,一壁又连连叩头。成章一见正义,眼都气红了,握着拳头向烟盘子上一敲。因为用力过猛,连烟灯烟盒子,全都震落地上,稀里哗啦地摔成一片。大声骂道:“混账东西,你把我害苦了,我不砍你的头,留你何用!快拉出去,拿脑袋来见我。”副官长答应一声,拉着正义就要往外走。正义哭着喊着的只是不动,说:“方才你同秘书长担保都督决不杀我,如今都督才说两句气话,你就要拉出去砍头。咱两人无仇无怨,你这不是拿我的命开玩笑吗!”副官长笑着说道:“没要紧,如果砍掉了你的头,我也赔上一颗。你先不要沉不住气。”说着将正义拉出室外,附在他的耳旁告诉如此这般:“你就在这里听声气,到了成功之时,我只大声一咳嗽,你就赶紧跑进来向都督谢不斩之恩,这出戏就算完全唱整了。”正义笑道:“多谢多谢,你可快着一点,别叫我在这里傻等。”副官长答应着,仍回都督的烟室。他一拉秘书长,两个人同到都督面前一齐跪下,说:“都督请息雷霆之怒。正义虽然获罪,死有余辜,但念他平日当差非常谨慎,而且立过不少功劳,求都督网开一面,先饶过他这一次吧。”成章余怒未息,仍然瞪着眼向他两人说道:“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了!总统头一次来电调他,他本应当即刻起程,哪知他不但不走,反而画眉巧嘴地愚弄我,叫我迎头碰总统的钉子,几乎把都督耍掉。若非段总理暗中关照,我此刻早已革职大吉。这样的东西还能够留他吗!”副官长道:“他的这种行为诚然可恨,但是都督也要原谅他。他不肯到北京去,完全是舍不得离开恩主。这种犬马愚忠,都督若把他杀了,岂不叫其他部下寒心!”副官长这几句话,说得成章默然无语。紧接着秘书长又问道:“都督杀霍正义,可是奉着总统命令叫杀的吗?”(按:这两句话竟成为后来的谶语)这一句话问得成章毛骨悚然,连忙摇摇头,说:“总统不但未叫杀,还叫他即日到北京去呢!”秘书长道:“既然这样,都督更不可以杀他了。其实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不过这个时候不对,叫总统知道了岂不说你老人家故意同他怄气!这一层嫌疑更不好解释了。”成章道:“我就是不杀他,他也未必肯即日到北京去啊!”成章才说到这里,副官长高声咳嗽了一声,正义倒捆着二臂从室外跑进来,跪在成章面前连连叩头,说:“卑弁谢都督不斩之恩,卑弁情愿今天就起程进京,决不再叫你老人家担了半分不是。”成章到此时,也正好借着台阶儿就下,说:“得啦!你们三个人都起来吧。”三人一同起来。副官长给正义松了绑绳。成章叫秘书长拟电报,一面回复总统,说霍正义已于奉电之前一日病愈启行;一面回复段总理,谢他特别关照。又吩咐副官长亲眼监视正义,无论如何必须今日由西安起身,又赏了正义五百块路费。这一场乱糟糟火热热的活剧,到此才算完全闭幕,成章的病也好了。可怜霍正义,受了这一场惊恐,得了五百块钱路费,赚了个当日起解,不准逗留。副官长在后面督着他,在家中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个软箱,当日带着太阳,便雇了一辆轿车,从旱路直奔洛阳,然后再换车进京。副官长不放心,又派了一名护兵沿路上伺候他,其实是监视着,恐怕他路上耽延,或出旁的主意。正义也明白,面子上还得知情感谢。因此正义在路上一天也没有耽搁,水陆并进,不到十天便到了北京。此时总统府的侦探局,附设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局长是袁家骏。正义当然得先去报到。袁局长见他来了,面子上很表示欢迎,并且当时就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也满面春风地慰劳了他几句,又嘱咐他:“好好在京当差,眼前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你莫办。你下去可先谒见赵总理,一切就听他的命令好了。”正义答应一声“是”,随袁局长退下来,低声问道:“请示局长,赵总理不是放了直隶都督了吗?这样我还得到天津才能见他。”袁局长笑道:“赵总理现在北京呢,你何必跑那远的道儿!到西四牌楼他的公馆自然就见着了。”正义谢了袁局长的指教,一个人去寻赵秉衡。
  阅者看到这里,一定说项子城叫他两人见面,必是为陈美珍私逃的事,叫正义到天津踩缉。其实内幕却又大大不然。原来当时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这件事里边牵掣的人又太多。项子城为永久消灭证人证物起见,同赵秉衡秘密商议,此事非霍正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因此千方百计把他调来。要不然,仅仅为一个陈美珍,何至这样小题大做呢!若问这件事是怎样一个起因,作者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只好倒叙一番,也好使阅者彻底明了。原来项子城知道民党中人,在上海租界设有机关,专心一意地为对付他个人。他心里很以此事为虑,特特将赵秉衡唤至自己私室,同他商量防患未然之法。秉衡说道:“这件事不能不用辣手段了,古人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民党中人虽然为数甚多,然而内中最有机谋、最善调度的仅仅就是宋樵夫一个人。此人年纪虽轻,而智略比何人全大。当今年春天内阁改组,我曾向总统建议,无论如何不放他出京,派他一件优差,把他软禁在京城以内,他就是有主意也没地方去施展。哪知后来他高低秘密离京,跑回广东去,纠合同党中人,事事与总统为难。如今只需剪除他一个,以后自然风平浪静,再没人捣乱了。”项子城道:“你的主意固然很好,但是要实行去也恐怕很不容易呢!”秉衡道:“事情并不难做,秉衡一个人就可包办。不过我长久蹲在北京,这个事可办不了。”他说到这里便附在子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说:“很对很对!这件事我就完全托付你,你下去听命令吧。”秉衡告辞下来。未出两天,公府便发表一道命令:“冯国华着调为江苏都督。直隶都督着赵秉衡补授,此令。”赵秉衡外放了直隶都督,在不知底细的听着很觉诧异。因为秉衡是大总统的股肱心膂,一刻也离不开的,此次何以突然外放?有的说秉衡恩宠已衰,这次外放无形中便是遭贬。有的说总统见秉衡家境不丰,特放到外省去,正所谓暗中调剂,也叫他捞摸几个钱,早晚仍然还调回来的。
  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却说赵秉衡自外放都督之后,一天也没停留,便走马上任。他到了直隶都督任上,别的事倒不甚注意,第一就是要物色一个精明干练,同黑暗社会接近,能驾驭一班流氓光棍,可以指挥如意的人物。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就被他采访着了,此人姓黄名显宗,本是前清时一个候补道,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为简任职分发直隶委用。他面子上本是一位老官僚,又兼他能书善画,还会作几句诗,便又兼上一份名士的招牌。其实骨子里,他却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流氓,什么这个帮,那个会,全同他有交际往来。在各会中也是良莠不齐,不见得全是安善分子。他便利用内中的败类,插圈弄套,吃事讹人。自己公馆中俨然成了一处万恶渊薮。赵秉衡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年他在天津做巡警总办时,所有天津的黑幕他是至纤至悉,无一不知,又兼他手下养着一班侦探,全是有经验阅历的老手。所以他到了天津,未出半个月,黄显宗的种种情形早就有人报告给他。他不动声色,反倒特特下了一道委令,委黄显宗为督署秘书。显宗受宠若惊,接到委令立刻便上院谢委。秉衡特特把他请到内花厅,见面之后,显宗当然是逊谢再三,说:“蒙都督栽培,职员才疏学浅,恐怕不能当此机要重任,以后还得求都督随时教训,显宗自当勉效涓埃。”秉衡满面春风,着实地奖励了他几句,两个人倒是越说越投机。后来秉衡忽从抽屉中取出十几件公文来,说:“你看看这个,应当怎样办理,好代我拟批,这也是你们秘书应有的责任。”显宗接过来,自己还以为都督是有意试验他的学识手笔呢。哪知翻开一看,把脸全吓白了,立刻手足无措,浑身乱颤,要没有椅子托着,几乎就吓倒在地。原来这许多公事,一半是告他的呈文,一半是调查他的报告书,把他勾结匪类,残害善良,种种劣迹差不多全都和盘托出。这一来,可把显宗真吓坏了。秉衡却冲着他嘻嘻地冷笑。显宗此时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来朝着秉衡双膝跪下,说:“职员罪该万死!只求都督笔下超生。”秉衡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问道:“显宗,你是愿意领打,还是愿意领罚?”显宗道:“请示都督,是怎样领打,还是怎样领罚呢?”秉衡道:“你要领打,我按军法处治你,当时把你绑出去枪毙。”这几句话才说完,显宗吓得软瘫在地上,咕咚咕咯地直磕响头,说:“这样打法,职员可实在不敢领。”秉衡道:“你既不领打,当然是要领罚了!实对你说,领罚是叫你戴罪立功,如果把事情办好了,不但前罪一笔勾销,我还可以保你一个现任道尹。”显宗一听这几句,又如涸鳞得水,枯木逢春,立刻有了生气,连忙叩头道:“都督有什么差委,职员赴汤蹈火,破出这一条性命去,也必给都督办成。”秉衡道:“这样好极了,你起来坐下说吧。”显宗叩谢了都督方才起来。秉衡叫他把座位搬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用最低的声音谈了有一刻钟。显宗道:“这件事并不甚难,职员在上海方面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此人姓殷名桂生,乃是黑社会中一个头目,从前在安徽做过知县,因被参革职,他便流落在上海,专结交各路有名的英雄豪杰。一方面对于官府,他也极力联络历任的上海道上海县,租界的会审公堂,以至各工部局,各国有名的法官律师,全同他格外要好。外边的朋友,无论做了什么案作,只要投到他家里,隐藏起来,便可以安然无事,因此大家全在他手里纳供奉。他家里平日养着许多打手,谁要得罪了他,他略一示意,便有人出来结果对方的性命,替他出气。因此无论哪一界,只要提起殷桂生来,没有不害怕的。职员跟他是同乡,从前又在安徽同寅,彼此很是要好。都督说的这件事,除去此人再没有第二个能办了。不过他肯办不肯办,还没有十分把握,纵然肯办,也怕他要提出什么条件来要求职员应许,不知都督可能代表总统完全做主否?”秉衡笑道:“我既然托你,当然可以完全做主。并且我预先还可以告诉你,他如能将此事办成,愿意做官呢,不出两个月,准保总统下令,放他一个简任职;愿意得钱呢,太多了我也不敢应许,十万块钱一准可以从我手中擎领。至于事前,当然也得用几个钱,你问他用多少,我可以从银行指拨。”黄显宗见都督这样慷慨允许,心中十分满意,说:“既然这样职员下去就办,都督静候好音吧。”秉衡点头说“好好”。
  显宗退了下来,当时就用密码电拍与殷桂生。第二天便接到桂生的复电,说:“此事关系太重,我本不敢贸然去做。但是既有总统密令,第一将来无论出了甚样纠纷,得求总统保我生命的危险;第二未下手之前,必须先募死士,钱少了谁肯冒这个险!最低限度得求都督先拨三万元;第三事成之后,我也不想做官,请都督赏我十万元。这十万元也不是我想下腰肥己。因为我在上海,造的孽太多了,久已就想归隐故乡,闭门忏悔,只因我手下养的游民太多,要不把他们遣散了,我是一步也离不开上海。将来有了这十万元,我按大小股份分给他们,叫他们各奔他乡。我仅仅留上一两万元,拿回家去买几亩薄田,了此一生。我半世游侠,得了这样一个好结果,总算出于都督之赐,也不枉我最后效了这样大力。请你把我这意思说给都督,如承金诺,复到即行。”显宗拿着他这一封回电去见秉衡。秉衡看完了,哈哈大笑,说:“殷桂生真不愧是一位英雄,我真佩服他。所要求的这三个条件,我可以完全应许,请你给他复电,最好早早下手,愈速愈妙。三万块钱,我拍电给镇守使署,叫他面见镇守使支领,省得从银行汇去,露了马脚。”显宗答应下去,立时便给桂生去电。三万块钱果然未出三天,就过付清楚了。
  桂生从他手下的豪客中,选了一个姓吴的,叫吴伯雄,此人枪法极准,百发百中,送他五千块钱,请他包办这件事情。吴伯雄慨然应许。也是活该出事,正在他们定好计策之后,宋樵夫随着华自强从广东到上海。他们下船之时,吴伯雄挤在人群中观看。两人下船后,步行走过码头,华自强在前,宋樵夫在后。吴伯雄特特把华自强放过去,对准了宋樵夫的腰间便是一枪。枪子儿略低一点,从腰下正贯入他的小腹,樵夫“哎呀”一声,说:“不好,我中枪了!”自强听见枪声,忙回头观看,见樵夫弯着腰,捧着肚子,皱着眉头,像是着了重伤的样子。连忙过去扶了他,又招呼左右随从,赶紧招呼一辆汽车来,把樵夫搀上去。自己陪着一直送到医院医治。却说码头一旁的巡捕,听见枪声,大家蜂拥过来。有一个眼快的,早看见吴伯雄向人丛中奔跑。他的脚力非常之快,从后面追上去,同吴伯雄嘴尾相连。他向前一探身,用两只手抱住了伯雄的腰,连伯雄的胳臂挤在背后,恐怕他还过手来掏枪。伯雄此时见有人抱住他,便下死力挣扎,两个人全都摔在地上。紧跟着后面的巡捕也追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吴伯雄用绳子捆起来,摸他的衣袋中,一支七星子手枪还在里面藏着,当时也叫了一辆汽车来,连人带枪一直押往工部局。工部局因为是谋杀重案,不敢停留,只略略地问了几句,便送至公堂开审。也是活该,因为一支手枪当时不曾扔掉,要想抵赖是很难了。于是吴伯雄慨然招认,是受殷桂生驱使行刺宋樵夫。
  这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公堂的法官全知道殷桂生是上海天字第一号的大流氓,手眼通天,爪牙四布。因此不敢派法警去传,恐怕他闻风远遁,特特派了两个外国高等包探,带着八名法警,到他家里连传人带搜赃。也是桂生太大意了,他虽接到吴伯雄被擒的信,却认定了伯雄决不至往外咬他,纵然有一个意外,公堂中他有的是朋友,也必然有人给他送信。万没料到出其不意,来了两个外国包探,带着八名法警,一直闯进他的家中,先把他上了法绳,紧跟着又一搜,连黄显宗的复电一齐搜出来了。这一来可真把桂生吓坏,硬着头皮只可随他们到公堂打官司。所好的是公堂中外法官,差不多都同他有交情,面子上的公事固然不能不办,至于饮食起居,却是一点罪也不会受着。不过黄显宗的复电既被抄去,闹得通国皆知,连赵秉衡带黄显宗,全都成了案中要犯。公堂一样行公事到天津,添传这两个人,好根寻此案的起因。幸而是赵秉衡真有智略,一方面运动外国公使,授意上海公堂替赵、黄、殷三人开脱,把罪过全坐在吴伯雄一人身上,一方面密电上海道同镇守使,多多地许给吴伯雄家中银钱,叫他翻供,把罪过全归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认为与殷桂生挟嫌栽诬。本来外国人谁犯得上管中国这笔糊涂账,乐得顺水推舟,且作人情。吴伯雄一想,打人的本是自己,纵然多拉出几个来,自己的罪过也不见得准能减轻,因此得罪了殷桂生,将来侥幸出来也绝难在上海立脚,倒莫如做一个整人情,完全由自己承认起来,遇着机会,他们一定肯给为力,或者也许不至于死;纵然死了,殷桂生也决不能亏负我,他必替我募化许多银钱,作为养赡,家中得许多银钱,父母妻子也不愁没有饭吃了。因此他咬定牙关,把前供一概推翻,认为自己与宋樵夫有仇,并不干他人的事。枪是从殷桂生家中偷出来的,桂生并不知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硬翻前供。公堂上面子上不免要三推六问,所为遮掩耳目,其实问来问去,也没问出所以然来。过了几天,宋樵夫因伤重身死。吴伯雄在监狱中也病故了。究竟他是否因病身死,我们也不必深谈。大概看小说的诸君,一定都能明白这种道理。自吴伯雄死后,这案子便一天一天地松懈下来。会审公堂因为受了各方面的情托,将此案高高悬起,既不判结,也不追问。日子长了,殷桂生家里上了一张呈文,说桂生被人诬攀,郁愤成疾,在狱中奄奄一息,请准保释出来进医院看病,将来病好之后不误传唤。公堂居然批准,桂生便安然出狱。一场惊天动地的谋杀案子,就这样轻轻地告一结束。
  桂生出狱之后,自己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信,叩谢赵都督救命之恩。又附带着说,为避声气起见,上海这地方不能久居,打算到天津面见都督,一者当面致谢,二者在北方暂避一时,俟等这案子冷静下来,然后再回上海。赵秉衡接到他的信,便即刻写了一封回信,说:“老弟为主座宣劳,致陷缧绁之苦,愚兄心里着实不安。保护安全,乃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能说到谢字。现既脱然无累,正好移驾北来,握手言欢。何胜盼望。”桂生接到了这一封复信,心中很为满意,到底项总统同赵都督,真不亏负人,也不枉给他们效了这一次大力。于是略略地收拾收拾,要带他的夫人郑氏一同北上。这位郑女士,名彤云,乃是世家小姐,知书达理,学问很佳,还是桂生在安徽做知县时娶的。后来因为她丈夫日趋下流,彤云心中很不谓然,时常地规劝桂生,叫他不要与匪类接近,怎奈桂生执意不听。这一次办的事,桂生事先本瞒着彤云,后来事情闹大了,彤云天天到狱中探望桂生,见了面总是哭哭啼啼地劝他,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后来案情缓和,彤云自己写了一张呈子,又托上海道代为关说,居然发生效力,桂生安然脱离监狱。没想到他又要北上京津,一定携带彤云一同起程。彤云道:“依我劝你,京津是绝对去不得的。”桂生很诧异地说:“这话怎么讲呢?”彤云道:“你上京津不是为躲祸吗?恐怕到了京津祸事发展得更速,到那时你想躲闪,全来不及了。”桂生道:“这话我不明白,你把道理说给我听。”彤云叹了一口气,说:“难为你这样精明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小道理也看不透呢!你不要脂油糊心,认着项子城同赵秉衡全是好人。你要知道,这两个人乃是大奸巨猾,城府阴深,手段毒辣。他们既假你之手,杀了民党中最重要的人物,将来绝不愿留一点痕迹,使民党反过来有可借口。而且更不愿留你这个人,将来对于他们有所挟持。你一到京津,便是入了龙潭虎穴,插翅也飞不出来了。”桂生听了这一席话,虽然有一点警觉,转念间,还以为是妇人胆小多虑,便淡淡地问道:“依你怎么样呢?”彤云道:“要依我有上中二计,下计是绝对用不得的。”桂生道:“怎么是上中二计?”彤云道:“你我夫妻,又没有小孩子,咱们拣那值钱的金珠细软,收拾一两个软箱,将手下养的人远远地支出去,乘黑夜逃出上海,变姓更名,直奔关外,在东三省寻一处地广人稀僻静之所,领上几顷官荒,招工开垦。咱们做一辈子老农,逍遥自在,了此余生,这便是上计。至于中计,我劝你不要离开上海租界一步,闭门思过少管闲是闲非,尤其对于北方官场的人,莫通闻问。以前的事作为一笔勾销,千万别向他们索什么报酬,这便是中计。至于你所说的北上京津,那是下计,万万使不得的。”
  桂生听夫人发了这一套大议论,不觉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女博士,真是灵心慧眼,藻虑周详,不过一言以蔽之,全是妇女之见而已。你要知道,项、赵两公全是如今的伟大人物。他们所怕的是有才不为我用;反过来还要以才制他,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要施展辣手。如目前宋樵夫的结果,便是一个榜样。你要肯效忠受命,他爱护还来不及,哪有加害之理呢!就拿我这场官司来说吧,假如项、赵两公要有害我的心,只需袖手不管,我那谋杀的罪如何能摘得清!只怕也要同吴伯雄一路行走,还有今日吗?由这上看起来,此去京津稳于泰山,决不会有什么意外。况且我又不以此邀功挟制他们,我的目的不过为讨那十万元酬劳。讨到手后,我情愿拿出七万元来,将手下的弟兄们遣散了。你我夫妻只带那三万元,咱们一同到关外,寻一座世外桃源,隐姓埋名,了此一生,也算遂了你的志愿,岂不比这样有头无尾地一跑强吗?”彤云见他执意北上,知道再劝也是无效,只可含着两泡眼泪,替他收拾行囊。临行时候,彤云对自己母亲说:“我们走后,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在上海住了。我这里有一百两金子,还有一盒珠花首饰,大约可值万元,您同我的弟弟,带着这些东西赶紧回湖州原籍。家里有房子,再置上几亩稻田。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一定将桂生的尸首运回原籍。此后我们母女相伴终身,我也算对得起桂生夫妻一场,旁的话也不用说了。”彤云说到这里,几乎放声大哭。郑老太太同她弟弟郑彤廷,对她的话还有点信不及。她却至再嘱咐:“必须如此,你们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出了意外,桂生手下这般人一定扣住你们不放,那时再想走可就难了。”郑老太太同彤廷听他说得这样郑重,才将金子等物接过来,应许早晚准走。彤云这才放心去了。
  他夫妻俩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厮,名叫阿福的,一同上了新铭轮船。临行之时,给天津的黄显宗去了一个电报,告诉某日登轮,船到时请他招呼一切。新铭船到了塘沽,便止住不进了。桂生在船头上,四外瞭望,只见有四五个人高高举着手,大声问道:“上海的殷桂生殷大人,可在船上吗?”桂生忙高声答应:“在这里,在这里!”那四五个人,随着声音一齐顺着跳板,走上船来。桂生认得头一个便是黄显宗。那四位两个穿西装的,两个穿袍子马褂的,全是英气勃勃的青年。显宗一到船上,先同桂生握手为礼,然后又给引见,说:“这两位穿西装的,一位是项大总统的侄少项可恭,一位是总统府秘书王金印。这两位穿长袍的,一位是赵都督的副官长马秋容,一位是都署参议杨显功。他们四位是代表总统都督特来欢迎阁下。”桂生连说:“不敢当,桂生是何等之人,怎敢劳总统都督派代表来欢迎我!”一面又挨着与这四人握手为礼。显宗又问:“都是什么人随着桂生弟一同来的?”桂生忙回答:“只有贱内同一名小厮,并无他人。”显宗一招手,又上来六七个听差的长班。显宗吩咐给殷大人请过安,又嘱咐他们:“殷太太同管家都在官舱,你们要好好地伺候。轿子马车可曾备齐?”长班一齐回道:“轿马已经备齐,在岸上等候,请殷大人殷太太随意乘坐。”显宗点点头,挽着桂生的手,说:“塘沽也没有什么大栈房,我们先到长春栈打一个尖,已经吩咐路局预备专车,今天便可以到天津。都督已经在中州会馆,替老弟备好了行辕。那里房间宽敞,一切全都方便。”桂生再三称谢。大家登岸之后先到长春栈,草草地净面喝茶,由栈中特备上好酒席两桌。大家陪着桂生,在一桌上用饭。郑彤云女士自己独占一桌。吃过饭后,长班上来回话,说:“专车已经到站,请示各位大人,是立时动身,还是稍候?”黄显宗笑道:“我们何必在这里受罪,莫如早早到津。你们贤梁孟也好休息休息,这几天的海程一定很劳苦了。”桂生道:“倒不觉得怎样,我们早早到津,也好拜见赵公。”于是大家分乘马车。郑彤云坐着四人小轿。阿福押着几件行李,一同到车站来。车站挂的是一辆花车,一辆头等,一辆二等,另外还有一辆饭车,恐怕桂生夫妻路上饿了,可以随便开饭开点心,无不便利。这种优待,直比前清时候接钦使也差不多。桂生心里很觉不过意,说:“我不过是一个久经去职的县令,赵公是现在封疆大员,承他这样优待,我如何能担当得起!”杨显功笑道:“桂生兄,太言重了。我们赵都督从来求贤若渴,何况桂生兄有大功于总统!都督想望风采不是一天了,难得今日命驾北来。在都督本意原想亲自来接,只因公事太忙,兄弟又至再相拦,说如果这样反使桂生兄深感不安。果然这样简略,你老兄还如此谦逊,足见兄弟所虑不差。”桂生又客气了几句。两个人是越说越投机,大家在头等车中说说笑笑,反把郑女士一个人闷在花车中。她心里想:我那丈夫真是利令智昏,如今被这些人包围,将来也必为这些人所害。我也无法可想,只好随他去吧。
  不大工夫,已经来到天津新站。赵都督又特派了十几位官员在站迎候。一共预备了七八辆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将桂生夫妻送到中州会馆。只见会馆门前悬灯结彩,有八名都署卫队,持枪挎刀在门前守卫。一见桂生到了,大家下汽车陪着他进门时候,卫队举枪致敬。桂生含笑点头,先到大客厅中,见陈设得十分华丽。黄显宗知道殷桂生的鸦片烟瘾很大,这半日未吸烟,见他精神已有些疲倦,便笑着说道:“这大厅后边,已经替你预备好了一座烟室,我们到那里去过瘾吧。在座诸兄,也不必一律相陪,你们有公事的自请治公,只有兄弟同显功兄,我们两人陪一陪好了。”于是大家拱手告别,只留黄显宗杨显功在这里陪伴桂生。桂生因为听见烟室二字,勾起瘾来,益发有些支持不住。显宗挽着他的手,一直步入烟室。烟室是两间,一明一暗。伺候烧烟的两个小厮,已经把烟灯燃着。两杆烟枪分列左右,一杆是象牙的,一杆是茵陈的。显宗吩咐:“快上一口,好请殷大人过瘾。”桂生笑道:“且慢且慢。”吩咐烟童:“你到后面向我们小厮阿福要我那一支枪,同我那赤金烟盒。”烟童答应去了。显功道:“桂生哥你先尝一尝这个烟,这是都督自用的清水大土公膏。烟枪是兄弟家里的老存货,向来只用它吸大土烟,从未吸过杂色烟膏,你一尝就知道了。”显功一壁说,一壁躺下替桂生开烟。桂生连说:“不敢当,还是兄弟自己烧吧。”显功笑道:“太客气了,我们自己弟兄,一见如故,以后随便才好,桂生哥就请躺下过瘾吧。”桂生向显宗虚让一让,便躺在床上,一口烟已经装好,显功双手递过,桂生此时已经是瘾极了,接过枪来唿噜唿噜地一气吸光,放下枪向显功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果然是清水公膏,而且是蹲过一两年的,火气早净,比兄弟带来的又胜一筹了。”显功听他夸奖烟好,心中很是高兴,忙的又拿起签子来替他烧。此时阿福已经把他一杆镶金竹枪及很大的一个赤金烟盒,一齐送过来,放在烟盘内。又恭恭敬敬地朝着黄、杨二人,各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在烟榻旁。桂生对他说:“这里有人侍候,你还是到后边,帮着太太把卧房收拾收拾吧。”阿福答应一声,慢慢退出。这里桂生一连吸了四大口烟。长班斟上很浓的极品香茶,桂生喝了一碗,揭开自己的烟盒,向显功笑道:“请显翁赏脸吸一口,虽然比不上都督的清水陈膏,也还对付可以过瘾。”显功吸了一口,说:“这烟的香头,虽比清水膏稍逊一筹,然而力量还大点呢!最好把两种烟膏合在一处用,那就尽美尽善了。”桂生大笑道:“显翁真可称黑籍祖师,参得此中三味了!”
  两人越吸越有精神,越说越高兴,慢慢便说到宋樵夫被刺一案。显功道:“难得桂生兄手下,真有人才,当匆忙之间,又在许多行人中间,居然能一枪命中,而且还恰中他的要害,这种手法,真同养由基的神箭差不多了。”桂生放下烟枪,很得意地答道:“这也不是兄弟夸口,要论这种行刺的人才,兄弟训练了非止一天。他们的枪法,全是从西洋人学会的,从来不许空发一个子儿,要等到放第二枪,那就不够资格了。”显功道:“此时樵夫下船,就是他一个人吗?”桂生道:“岂止一个,还另有一个,比他的身份大得多呢!”显功愕然道:“那一个是谁?”桂生道:“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当年守汉阳,后来镇守南京,以副元帅而代理大元帅的华自强先生。那真是革命元勋,盖世伟人。显翁难道不晓得么?”显功道:“这是名满中外的人,怎么不晓得呢!不过兄弟有一种疑问,想请教桂生哥,但不知你肯其赐教否?”桂生大笑道:“显翁你叫我不要客气,为什么你反倒客气起来?你想问什么话,只要我知道的,无不可以奉答。”显功道:“论资格,论名望,华大将军无一不在宋樵夫之上。你既事先知道,为何不授意吴伯雄,叫他一枪把自强结果了,岂不比杀掉樵夫又有价值吗?”桂生听他这样问,不觉笑得把一口茶全喷在地上,说:“显翁,拿你这样精明人,怎么竟说出这样呆话来!项大总统同赵都督,点着名儿是要宋樵夫的命,并不曾提到华自强。这是什么用意,显翁难道不明白吗?”显功摇摇头,说:“这个我实在参不透。”桂生慨然道:“这个本也难怪,天下事总是务名的多,求实的少。你别看华自强名垂宇宙,其实他不过是一员猛将,如樊哙、周勃之流而已。至于宋樵夫,好比汉代的张良、陈平,唐时的魏徵、徐绩。他一人之身,可以系敌党全部之兴衰,岂可与华自强同日而语!彼党去一华自强,尚有若许华自强相继出现,若去一宋樵夫,真可以说后无来者。我们为什么要舍樵夫而取自强呢!况且总统并不是怕民党,乃是怕民党中的人才,足以致他死命。我们仰体项公之意,自然要拣那头等人才,足为项公前途障碍的先铲除了他。至于有勇无谋,不是项公敌手的,项公自能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去制服他,又何必借重刺客呢!”桂生这席话,不但杨显功拍着巴掌表示钦佩、赞成,连黄显宗也跳起来,说:“桂生老弟果然名不虚传,有你这样的眼光手段,何愁将来不为项公的开国元勋,紫光阁上还愁不能图形绘像吗!”桂生笑道:“黄大哥,你怎么也拿小弟开起胃来!项公驾前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哪里就选到小弟身上。只怕云台二十八宿,唯黄、杨两兄,得列其名,如小弟者,得为一盛世老农,于愿足矣。”显功道:“桂生兄,你不要认着黄兄是拿你开胃。如今我们中国,像桂生兄这样高才远识,能有几个?将来你就想避世高蹈,项公也决然不能容许的,何况士为知己者用。我们得遇项公这样恩主,又有赵公那样上司,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做一场,偏要与野叟农夫为伍呢?”显功这几句话,真是打入桂生心坎。他不知不觉地有些意气发皇,眉飞色舞,竟自忘了形,用手拍着胸脯,说:“这一腔热血,要卖给识货的。”黄显宗道:“着啊!这才是英雄呢。”三个人又说笑了一阵。显功道:“桂生哥一路劳乏,咱们不要尽着在这里搅他了,请他们贤梁孟早点用饭,早点休息。咱们两人明天午后照旧到这里来,好陪桂生哥一同去见都督。今天咱们先告辞吧。”显宗点头称是。桂生还至再挽留,说:“小弟并不觉得丝毫劳累,并且谒见都督,原应当今天就去,哪有等到明天之理。”两人一齐说:“这倒无须,赵公绝不是好挑小礼的人。并且我们临来时候,他有面谕,说桂生远道来此,一定很累,请他多休息两天再来见我,千万不必拘什么官礼官规。我同桂生是朋友,不是僚属,请他摒除一切客气好了。你想都督既有这话,你要今天去了,反显我们传达不明。最好是明天,不卑不亢,恰得其宜了。”桂生听他们这样说,便也依实:“请见了都督时先代为致谢。”又再三送二人出门。显宗一壁走着,又向桂生说:“这会馆中有八名卫队,四个长班,两个烟童,两个厨役,另外还有两名女仆,是专为伺候娣夫人的。你无论需要什么,只向那为首的长班说一声儿,即刻就可以办到。都督又怕你旅费不充,特在交通银行存了两千块钱,专备你零花赏人之用,存款折子已经由长班呈与娣夫人了。”桂生此时真是感激涕零,说:“都督待我这样优厚,叫我如何报答!”两人笑道:“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报答之日。”
  桂生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眼看他们上汽车走了,方才转回后厅,为首的长班王升忙向他回话,说:“请大人到卧房休息吧。”此时阿福已走出来,领着他主人一直来到卧房,是三间北上房,一明两暗。卧房是在东间,房间宽大,光线充足,墙上挂着花壁衣,最新式的铜床,浅湖色洋绉帐幔,床上铺着很厚的俄国绒毯,闪花缎子的四铺四盖。屋中一切陈设以至壁间字画,全都典雅不俗。郑彤云女士正坐在床边出神。见桂生很高兴地走进来,向她笑道:“你这总可以满意了吧!大概就是属员给上司办差,也未必能这样讲究,足见赵都督待我们是一片至诚,毫无他意了。”彤云听他这样说,把头一扭,做出一种很不屑的样子,说:“算了吧,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你准知人家心里存着什么打算,便这样欢喜满意,也太浅露了。”桂生见夫人仍然是不赞成,也不好再说什么,赌气叫阿福摆上烟盘,点着烟灯狠命地吸大烟。吸了几口,吩咐开饭。不大工夫,全份的鸭翅席,陈列在西屋,权作临时饭厅。夫妻二人同桌同饭,桂生倒是放开量地吃喝。彤云哪能下咽,只用鸭汤泡了半碗饭,勉强吃几口便不吃了。当日早早安歇。
  次日午后,黄、杨两人果然来了,陪伴着桂生一同去见赵都督。秉衡见了面,真是十分亲热。桂生一定要叩谢救命之恩,秉衡至再阻拦也拦不住,高低两人对磕了几个头。秉衡拉着他的手,老弟长老弟短的,真如自己亲兄弟一般。又至再请他到自己烟室中吸烟。桂生一定不肯,秉衡道:“老弟要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以亲近了,况且将来愚兄还有许多事要借重你,你这样客气,叫我如何再张得开嘴呢!”杨显功在一旁也至再撺掇,说:“都督向来没有一点官习,连我们一班属僚,全能自由到烟室去,何况桂翁以朋友相论,更没有避讳了。”桂生见推辞不过,只得一同到烟室中。这一间房屋很大,靠墙又放着一架宽大的铜床,床上放着两份烟具,点着两盏烟灯,对面足可容开四个人吸烟。赵都督同黄显宗对面,桂生同显功对面。黄、杨两人隐然做了他们的烟童,一口一口地伺候他两人吸烟,等把瘾过足了,便高谈阔论起来。秉衡说:“桂生老弟,你真不愧是今世的朱家郭解。我们中国最缺乏的就是你们这游侠尚义之人。项大总统当青年时,本也是游侠一流,后来入了宦场,便无暇及此。然而他待朋友的肝胆义气,仍然不减当年。当桂生老弟大功告成之时,愚兄曾将你的历史,及此次效力的经过,原原本本给项公去了一封报告书。总统回谕,说殷某真不愧为游侠模范,此种人在世界上最能担当大事,将来如果北上,务必请他来京一游,我虽不能效平原十日之饮,但也很愿同他订久要不忘之交。老弟你想,我们遇着了这样知己,若不及锋而试,一展鸿才,岂不辜负了千载难得的机会!好在愚兄不久就要晋京,最好请老弟一同前往,一者谒见总统,二者如今北京的三海已经开放,改为新华宫,我们不可不扩一扩眼界。你想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桂生再三逊谢,说:“叩谒总统原是应当的。至于总统同都督这样的过奖,可实在愧不敢当。况且职员是野鹤闲云,疏散惯了的人,若与当代贤豪同登仕版,为国家服务,不唯无此才力,抑且无此思想,此次北上,仅仅就为叩谢两位恩公,将来也不想再回上海,只求一背山临水之区,效陶彭泽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做一盛世黎民,于愿足矣。”赵都督听他发了这样一套议论,心里早明白,他此番是为讨那十万元而来,便立刻改口说:“没想到桂生老弟竟这样清高绝俗,将来我必设法遂了你的志愿,使你归隐之后不患买山无资。”桂生听他说到这里,忙的立起身来,向秉衡深深请了一个安,说:“这样职员先谢谢都督了。”秉衡哈哈大笑,说:“我们自己弟兄,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谈,而且互相帮忙,尤是彼此应尽的责任,怎么能说到谢上去呢!我劝桂生老弟以后不要这样才好。”桂生道:“都督待职员是仁至义尽,职员自恨口拙,不能将满怀感谢之意申述万一,不料反劳都督如此奖励,真要使职员惭愧无地了。”杨显功在一旁插话道:“桂生兄,你不知都督待朋友向来是坦白大方。今既有命,以后我们倒不必再说客气话了。”秉衡乘此便用旁的话岔开,说:“桂生弟此番北上,娣夫人一定相伴同来,明天愚兄当派贱内前往慰问。”桂生连忙逊谢,说:“哪如何担当得起!明天内人当先来督署,给都督同宪太太请安。”秉衡道:“何必拘这种形迹,还是贱内先去拜访好了,将来娣夫人如乐意到督署来,不拘何时,尽可随便。”说罢吩咐长班:“叫厨房摆酒,给殷大人接风。”桂生还要推辞,大家全笑道:“这是都督早备好了的酒席,请帖还在显宗兄身上带着,忘记当面呈交。其实连陪客全约好了,你如何能辞!”
  正说着,项可恭、马秋容等一同进来。秉衡笑道:“陪客全到了,主客还能走么?”桂生只得同大家周旋。长班请示在哪里开席。秉衡道:“殷大人不是外人,我们简略一点,就在这烟室外边的客座里随便吃喝,吃过了躺下就可以过瘾,岂不比跑出老远的强吗!”大家一致赞成。长班在外间调好了桌。一个小圆桌面,仅仅七个座位,并不拥挤。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摆满了一桌子。各样中酒洋酒,无一不备,什么香槟、白兰地、威斯格、白葡萄,以至中国的状元红、莲花白、黄连叶、绿茵陈,还有蹲了七八年的女贞陈绍,一律俱全。该温的放在热水中,冷饮的放在一旁桌上。大家拱桂生上坐,桂生略略让了让,见在座并无外人,知道此一席首位,非自己坐了不可,便也不再客气,告罪坐下。秉衡问他喝什么酒。桂生道:“职员向不赞成洋酒,唯有中国花雕,实在滋味深长。职员生长浙江,这或者也许是乡土的关系。我只喝绍酒好了。”秉衡鼓掌道:“桂生所见与我相同。我也是赞成绍酒,而反对洋酒的一分子。那么咱们在座诸位全喝绍酒好了。”大家听都督这样说,哪个能不随着。长班又续温了十几壶绍酒。大家猜拳行令,尽量地喝起来。桂生酒量既大,拳又非常活泼,不大工夫将众人战得几乎大曳酒兵。秉衡笑道:“就此打住吧,桂生真不愧酒国英雄,不止是中华民国的国士也。”说罢哈哈大笑。众人正在被困重围之际,得都督一言而解。大家放下酒杯,拣爱吃的菜大吃起来。这桌酒席预备得非常丰盛,海陆并陈,不但燕窝银耳样样齐全,甚至熊掌猩唇,冬虫夏草,无一不备。大家吃罢了,净面漱口。秉衡又至再让桂生躺下吸烟。桂生说:“都督劳累了半天,也该休息了。职员适才已经过足了瘾,改天再过来请安吧。”秉衡见他—定要走,也不便再留,吩咐预备汽车,送殷大人回公馆。桂生从都署出来,秉衡还殷殷送至二堂。桂生在二堂上站住不动,秉衡才不好意思再送了,朝他弯弯腰,方才退回。大家将桂生送至大堂,眼看他上了汽车,各自分散。
  桂生一个人回中州会馆,进门直奔卧室。却见郑彤云女士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抹眼泪。他心中便有点不高兴,强作笑颜问道:“你一个人闷得慌吧,为什么哭呢?”郑女士见丈夫回寓,只得立起身来,也勉强含笑答道;“我何尝哭来着,你多半是醉眼矇眬没看清吧!”桂生见她不肯承认,也不便再问,只喊阿福点上烟灯,自己一个人躺下吸烟。郑女士躲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桂生一壁吸烟,一壁搭讪着同彤云闲谈。说:“今天赵都督还问到你呢!”彤云冷笑道:“问我做什么!莫非还要罪及妻孥吗?”桂生道:“你这人为何这样脏心呢?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还要打发太太来看你呢,你怎么竟说出这样话来!”彤云道:“她趁早儿不必来,凭我一个平民之妻,也劳动不起都督的太太来看我。”桂生还认着她是好话呢,便笑着说:“你说得很是,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对都督说了,明天你先到督署,给太太请安。”彤云一听这话,立刻柳眉倒竖,粉面含嗔。说:“你说什么?我到都署去给太太请安!我郑彤云虽然嫁了你这浪子狂夫,然而我是清门之女,世代书香,不能做那蝇营狗苟、钻门子的贱妇。她做她的都督太太,与我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去给她请安!你既说出这样话来,明天就请你代表我走一趟,想叫我去,是万万不能的。”桂生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自翻了脸,自己有意也发作一顿,又怕这个声气闹出去,叫朋友知道了耻笑,叫都督知道了更要多心,只可将气儿捺了又捺。说:“你这是何苦呢,不去就不去,也犯不上生这大气啊!况且都署先说要叫太太来看你。人家是主人,咱们是客,我当然得说先看人家,这也是朋友应酬一种礼尚往来的口头禅,难道还能说我们在家里候着,专等你太太来请安吗!”彤云道:“什么朋友,我看简直是冤家罢了。把我们夫妻诳了来,不定哪时就下毒手,这样的朋友,我见了面先骂他几句,好出一出胸中怨气。为什么不叫他来呢?”桂生听她这样说,吓得连烟也吸不下去了,心想:明天都督的太太倘然来了,她不要说骂人家,便是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这个罪过我如何担当得起!看起来这个小小问题里,倒含着老大不妥,我必须防患未然,省得临时她真做出来。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再吸烟,一翻身爬起来,自己到电话室中,拿起耳机来叫督署参议处找杨显功说话。在电话中告诉显功,说内人因晕船,又兼劳乏过度,犯了肝气病不能起床,而且她犯这病时候,最怕同人接谈。明天不但不能到督署去给太太请安,并且求显功向都督回,千万不要请太太到会馆来,一俟病愈之后必然亲身去拜见。说得十分恳切,显功答应了,他这才放心回卧室来。夫妻两个,彼此全是满怀不快,一夜无话。
  第二天黄、杨两人同来问病,桂生只得扯谎,说:“略微好一点,还是不能见人。”显功要荐督署的官医,前来诊病。显宗又主张送到马大夫医院调治。桂生一概谢绝了,说:“内人这病时犯时愈,在上海配有丸药,随身带着,只需静养几日,自然就好了。”三人闲谈着。显功说:“事逢凑巧,后天都督晋京,因为总统有要事面商,最好请桂生兄随都督一同到京,既有人带着你谒见总统,并且在北京玩几天,我们也可以做向导,因为我两人也要一同去的。不过嫂夫人尚在病中,恐怕桂生兄不甚放心。”桂生一想,与其在天津终日同老婆怄气,倒莫如一个人到北京去自在逍遥地玩几天,既可以开心,又可借这机会催赵都督早将十万元拨付。桂生想到这里,便对黄、杨两人说:“这一层倒不成问题,内人以多病之身,本不宜车船劳顿,最好就叫她在天津养病,暂时先不必到北京去。兄弟一个人随同都督前往,倒觉着便利得多。”显功笑道:“桂生哥毫无儿女之情,真不愧英雄本色。那么后天过午,请你到车站去,一同启行好了。”桂生连声答应:“绝误不了。”两人这才告辞出门。
  第二天桂生一个人去寻黄显宗。显宗住在日本租界福岛街,是他自己的房子。三层大楼一所,后面还附着一座小花园。桂生来了,显宗特特把他让到花园中一间密室里,两个人对灯吸烟。显宗倒是明心见性地对桂生表示感谢之意,说:“此次老弟立了这一件大功,不但都督满意,就连愚兄也连带受你的好处不小。要不然,不但督署秘书做不成,恐怕还要担很大的处分呢!”桂生很诧异地问他:“是什么缘故?”显宗便把当日赵都督怎样要挟他,他怎样荐举桂生,种种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桂生哈哈大笑,说:“这是大哥的官运亨通,所以默默中使出小弟来给你帮忙。小弟若非大哥推荐,怎能得到都督这样厚爱!看起来我还应当感激你呢。”显宗也笑了,说:“老弟的意思究竟怎么样?我看乘这机会,你莫如死心塌地地报效项大总统,最好以简任职交国务院记名,然后再分派到直隶,交赵都督量才任用。无论如何也必有独当一面的差事委到你名下,用不了一年半载,道尹厅长准可以稳拿到手中。将来一帆风顺,说不定还许做省长呢!”显宗这一席话,自以为必能打动桂生的心,哪知桂生本是一个流氓光棍,他表面上无论怎样假装老成,骨子里总不免有一种勾心斗角的光棍思想。他听显宗这样说,心里打算,你们这些人真是难缠,凭空支使我冒那样大不韪,还陪着坐了几个月监狱。如今大功告成,应许我的十万块钱,一个字也不提,却拿什么简任职咧,又什么记名咧,委用咧,种种虚荣来牢笼我。我要那空空的头衔有什么用处!纵然做了官,得等多少日子才能赚到十万块钱。我殷桂生无论如何不能上你们这种圈套。他主意打好,很诚恳地向显宗答道:“承大哥这样善为我谋,小弟真要感激得五体投地。本来做官这件事,往大里说,可以福民利国,往小里说,也可以显亲扬名。何况小弟从前本做过官,焉有不乐意再登仕途之理!不过经此次入狱之后,清夜自思,觉半生来所造之孽不堪指数。如今年逾不惑,膝下犹虚,内人又终年多病,不离汤药,人生乐趣简直是丝毫皆无。又兼手下养着那一班亡命,管束严了,有伤感情,难免酿成意外;太宽了,任着他们的性儿胡闹,又不定闯出什么祸来。终日思前想后,如坐针毡,哪里还有精神再为国家效力!就是勉强出来,也必至陨越贻羞,因此把做官的心一刀割断。此番北上京津,完全为叩谢都督救命之恩,再到北京,得谒见总统,一瞻伟人颜色,于愿已足。此后便挈老妻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区,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薄田,春夏耕耘,秋冬读书,做一盛世太平之民,了此余生,也可借此忏悔以前的罪恶,此外无所求矣。”
  显宗听他发了一大套议论,不觉慨然叹道:“没想到老弟如此消极,连愚兄听了也不觉兴味索然。上次在都署面前我还认着你是自谦之词,哪知道你真是发于肺腑呢!”桂生又叹息道:“小弟还有一事要奉求大哥,但是很难出口。大哥要不见怪,小弟便直言无隐。倘然要招大哥见怪,小弟宁可烂在肚中,也就不敢说了。”显宗一口烟尚未吸完,听桂生这样说,也顾不得吸了,忙将烟枪放下,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弟,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想当日杀人行刺,那样重大的事,愚兄全可以明白了当对老弟直言奉上,怎么如今你偏要绕这许多的弯子呢?莫非愚兄有什么不挚诚地方,被老弟看出来了,因此取瑟而歌,向我示意吗?要不然何至于说到见怪不见怪呢?”桂生很惶恐地连连向显宗拱手说:“大哥千万不要误会,小弟出言无状,实在是因为这件事说出来,太小气难看。大哥是大量之人,料想也决不至于怪我。本来小弟方才也曾说过,最难办的就是部下养着这一群亡命,如不及早把他们遣散了,将来实在是心腹之患。不过说到遣散也很不容易,最低限度每人得给他个三百块两百块的。小弟空逞了半世英豪,其实所得的钱,是这手来那手去,直到而今并无有半文积蓄,难道还能卖老婆去给他们钱吗?当日大哥同我通电商榷之时,曾言事成之后都督以十万元为赏,其实呢,小弟虽未见过大钱还不至贪图那十万元。冒险做这种事,完全是看重项、赵两公为人中俊杰,又兼大哥以大义相勉,不得不努力做一回。钱不钱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此种暗幕,我手下那一干人全都知道。他们很希望小弟得这笔钱,大家随着分润几个。在小弟也很想借这机会,叫他们得钱之后,各奔前程。因此临来时候,便嘱咐他们在上海静候,小弟哪时回去,哪时有款给他们均分。假如我要空着手儿回去,他们不说我是不肯要这笔钱,一定说是我一个人独吞了,小弟便跳到扬子江也洗不干净。因此思前想后,只有借重大哥,同都督闲谈时,略为示意,好在项、赵两公,看这几个钱不过是很微末的一件事。然而在小弟夫妻,一生幸福,完全就系于这几个钱上。因为有这几个钱,才可以买得清闲自在之身,要没有这几个钱,今生今世永远须受亡命包围,想求一日自由也不可得了。大哥请想,小弟心中是怎样难过!所以无论如何得要求大哥玉成才好。”桂生是一壁谈话,一壁烧烟。话说完了,烧成一口很大的烟泡,装在斗上双手奉与显宗。显宗接过来,却不肯吸,向桂生笑道:“方才老弟的话我全听明白了。这件事你自请万安,愚兄可以担保一百二十分,决无舛错。你自管随都督先到北京。我今天吃过晚饭便先到督署,把你这一份苦衷当面说与赵公,将来遇巧了,在北京就许完全给你拨清。你彼时就是不回上海,只将款汇过去,叫他们分了一走,你的心病也就可以完全解除了。”桂生再三致谢,又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显宗要留他吃晚饭,他执意不肯,说明天还得早起,随都督晋京,今晚要早休息一刻呢。显宗送他走了。真不失信,晚饭后去寻赵秉衡,将桂生的话,一字不遗全对秉衡说了。秉衡微然一笑,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请他自管放心,我决然不能失信于人。他既随我晋京,这笔款或者在京里拨付,也说不定。”第二天午后,赵都督在新车站上车。桂生瞒了自己太太,只说到车站给赵都督送行,自己随同晋京的话,一字也没肯提。一者是怕彤云阻拦着不叫他去;二者又怕彤云一定要随他一同前往,自己在北京不能任意取乐开心。因此他不动声色,只说送赵都督晋京,便乘汽车开到新站去了。可怜这一去,夫妻二人再想晤面谈话,除非是梦里三更。他临行之时,只带了会馆中一名长班,名叫宋尔忠的一同前往,却抛下阿福不带,背地里告诉他:“我此去三五日一准回来,你只在家里伺候太太。太太如问到我时,你就说临时被赵都督约着一同晋京,赶不及回来同太太见面。”阿福本是一个小孩子,乐得他主人远远去了,省得终日在眼前守着,拘束得不能任意淘气,便连声答应:“小人一定会说。”桂生这才放心走了。
  及至来到车站,一直奔候车室。黄、杨两人正在候车室门外张望,一见桂生到了,如获着至宝一般,两人迎上去,一边一个,拉了他的手一直拉进候车室中。却见乌压压地坐满了一屋子人,全是本省现任候补各官来送赵都督的。大家一见桂生进来,多半都认得他,一齐站起来招呼,说:“桂翁随都督晋京,我们特来恭送。”桂生连说不敢当,挨着个儿周旋一阵,紧跟着赵都督也到了。大家在候车室外,排班迎候。秉衡对旁人只点点头,却拉了桂生的手,说:“老弟怎么也随着大家行起官礼来!要这样客气,愚兄心里可着实不安了。”桂生道:“这是职员应行的礼。都督虽然宽假,也不敢放肆失了官规。”秉衡大笑。众人见都督对于桂生这样优礼相加,谁不格外巴结。少时专车到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将赵、殷两人捧上火车。除去黄、杨之外,还带了不少的随员。秉衡同桂生坐在一间花车内特别的包房间,收拾得十分雅洁,铜床上摆着烟灯,两人可以对灯吸烟。马弁在地上站着,伺候茶水点心。因为是专车,走得既快,路上又没有耽搁,两个半钟头便到了北京前门车站。车到站时,军乐悠扬,警察厅、执法处,还有拱卫军司令部,禁卫军司令部,各机关的军乐,足有十来份,全到车站恭迎。其余大小衙门,文武官吏,几乎没有一处不是长官亲自来接。谁不知赵秉衡是项大总统台前第一位红员,当然要尽趋奉之能事。秉衡同大家周旋,又附带给殷桂生引见。大家知道桂生是刺宋的功臣,当然也得敷衍几句。依着秉衡的意思,是叫桂生随他到自己宅中,桂生执意不肯。他临来之时,便同杨显功约定了,两人一同住在李铁拐斜街升官客栈,所以再三辞谢了。桂生同显功乘马车到升官栈。这个栈房的局面很大。桂生欢喜清净,特特包了他一所小跨院,三间上房,还有两间厢房。殷、杨两人住上房,两个听差的住厢房,很是合宜。栈中的茶房,同显功很熟,自然伺候得很是周到。显功对桂生说:“这两天总统同都督有要事相商,当然没工夫传见。我们两人,正好乘这机会痛痛快快地玩几天。桂生兄若喜欢听戏,目前正是孙菊仙、谭鑫培对台演唱,一个在广德楼,一个在文明茶园,所贴的戏码全都非常之硬,我们大可以足过戏瘾。你若乐意寻花,眼前苏州班子,在北京正是大行其道,小弟可以陪着桂兄访一访几个名下,好在你的苏白非常之好,彼此见了面也用不着再请翻译。”桂生笑道:“咱们是白天听戏,晚夜寻芳,双管齐下,岂不比单调的娱乐尤为有趣!”显功很赞成他这办法。于是两人便夜以继日地足乐一气。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秉衡自到京之后,饭也没顾得吃,便到公府谒见项大总统。项子城听说他来了,如获着宝贝一般,立刻在密室传见。两人见面,先议了几件军国大事,后来便慢慢说到殷桂生北上的事。子城道:“这个人总算小有才,居然能驾驭许多亡命。宋樵夫之死,总算是他的功劳,为我们前途剪去了这一层荆棘。我的意思,很想抬举抬举他。他乐意做文官呢,可以派他到参谋部去,做一个情报处处长;他要想做武职呢,我便派他在府里做一名侍从武官。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呢?”秉衡摇头道:“这一次总统却没猜对他的心思,他根本上简直就没有做官的思想。”子城诧异道:“这很奇了!他既不想做官,为什么要跑到北方来?难道就为逛一趟吗,还是别有目的呢?”秉衡听总统这样问,便将桂生如何示意讨赏,如何要归隐山林,种种情形,对总统说了一遍。子城眼珠一转,沉吟了数分钟工夫,笑向秉衡道:“你可明白他的意思吗?”秉衡道:“这也许是他厌倦了那种造孽的生活,迷途知返,想要做一名自由平民也是有的。”子城大笑道:“你这种猜法,只能猜那读书明理的规矩人,或者还有几分近似。你要以此揆度他们流氓光棍,那可就距题太远了。”秉衡道:“总统以为何如呢?”子城咳了一声,说:“像殷桂生这种人,在世界上是最难缠了。他替我们出了很大力,而目的完全是为金钱。这也没有什么,总算人各有志。不过他不肯做官,而还进一步要做一个山林隐士,并且还要躲开上海地方,这里可就有很深的文章了。你要知道,他原是一个刺客领袖,一举手,一转眼,就能示意杀人。今天他能帮着我们杀我们的敌人,安知他日不能帮着我们的敌人转而杀我们呢!或者说,他受过我的好处,也许不致如此,殊不知他果然真心实意地倾向我们,断无不愿做官之理。他既拒绝仕途,便是不肯以自由之身受官场束缚,妨害了他将来不规则的行为。然而他又怕留了种种痕迹,因此又托词要离开上海,归隐山林。但是什么山,什么林,他又没有确定地点,这分明是含着某种作用,将来钱到手后,说不定他即刻反面事仇,予我们以不可测的危险。我们叫他用枪打宋樵夫,安知现在没有人正同他接洽,再叫他掏出枪来,打我们这一面等于宋樵夫的人呢!你可平心静气,推阐此人的来踪去路,就知道我所猜测的绝不是望风捕影,故入人罪了。”
  项子城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把一位足智多谋的赵秉衡也说得毛骨悚然,不觉肃然起敬道:“到底是总统眼光远大,烛照机先,要不然,连秉衡全连带上他的当了。不过这件事既为总统勘破,应当如何处理,还得求您的卓裁。”项子城用眼向左右望了一望,见室中除秉衡之外并无外人,便哑然笑道:“曹孟德的话正适用今日了,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秉衡唯唯称是:“必仰体总统的意思办理。不过这件事是明做还是暗做,倒很有斟酌余地。在秉衡认为这件事万不可以明做。如果明做,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秉衡的面子不好看,使全国知道了,连总统也不免要为盛德之累。况且将来说不定还要用此种人,也不可使他们引为前车之鉴。”子城点点头,说:“你虑得很是。我们就给他一个暗做吧。”秉衡道:“暗做之中也有一件难事,就是人的问题。听说桂生自幼学过拳术,而且他的枪法极准。假如对付他的人本事还不如他,反倒被他结果了性命,岂非画虎不成反类犬吗?”子城想了想,不觉慢慢地拍着手儿说:“不难不难,活该我们成功。目前有一个最适当的人,不日就来北京。只要他到了,这件事便如探囊取物,唾手成功。”秉衡忙问:“是何人?”子城附在他耳旁,告诉如此这般。秉衡不觉欢喜得眉开眼笑,说:“天下竟有这样巧事,足见是圣天子百灵相助,自然有这样恰当其才的人前来效劳,真是除去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胜任的人了。”子城道:“此事关系很大,你千万保守秘密。并且耐性儿多住几天,要稳住了对方,使他不疑,也不必领他来见我,只说我现在有病,不能见客。一方面从府里账房先支五千块钱,就说这是我额外赠给他的用资,并不在十万之数;一方面叫杨显功绊住了他,跬步不离,免得有人点醒了他,私自逃走。要容他折回上海,我们再想制他,可就不容易了。”秉衡连声答应,告辞下来,先到账房支了五千块钱。回到家中便打电话到升官栈,请殷、杨两人即刻来家,有要事面谈。
  他两人正在商议着要到文明茶园听戏,接着这个电话,也顾不得再去听戏,即刻叫了一部马车进城,到赵都督宅中禀见。秉衡把他们让到书房,很高兴地对桂生说:“方才我到公府去见总统,总统又犯了他那寒腿的病,步履艰难,只在他病榻前谈了几句。他听说桂生老弟到北京来,很是欢喜,只因有病不能即刻传见,他很觉着抱歉,特特从账房中立支了五千元,叫我面送桂生,作为此次用资,并不在从前许赠之数。又叫我致意你,务必在北京多住几天,俟等病好了还要同你畅谈几番,少倾平日爱慕之念。”秉衡说到这里,便从桌上拿起一沓番纸来,全是汇丰银行百元一张的钞票,一共是五十张,递给桂生,说:“你就收下吧。”桂生迟迟疑疑地不肯遽然去接,说:“职员尚未拜见总统,怎敢先受此大惠。”秉衡哈哈大笑,说:“你太小心了。总统待人向来是诚实的,没有丝毫虚假。你如果不受,岂不违反他的意思,反叫他心里不快活吗!”杨显功在一旁也至再撺掇,说:“桂生是直爽人,总统以豪侠待你,你岂可这样地闹客气呢!”桂生这才接过来,又说了许多感恩知己的话。秉衡还要留他们吃饭,桂生执意不肯,说:“都督公事很忙,我们改日再叨扰吧。”于是两人别了秉衡,仍回客栈。桂生本是挥金如土的人,如今凭空又得了五千元,当天晚上便同显功在八埠踏月寻花。又在一个苏州班子里,遇见上海做过花头的旧人。他乡遇故知,立刻便摆酒取乐,又由显功约了两个朋友作竹城之游,真是说不尽的快活。哪知暗地里磨刀霍霍,有人图侬呢。
  闲言少叙。却说秉衡在北京候了四五天。这一天晚饭后,家人上来回话,手里拿着一张小名片呈与秉衡,说:“此人现在门外等候传见。”秉衡接过片子来,见上面只印着三个字,是霍正义,不觉喜出望外,吩咐家人赶紧请进来,就在这屋里相见。不大工夫,霍正义随着家人进来,见了秉衡连忙深深请安,说:“卑弁请都督的安。”秉衡鞠躬还礼,笑着对正义说:“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你的精神风采还不减当年。快请坐下吧,我们好一叙别后的契阔。”正义哪里肯坐,说:“卑弁是什么身份,岂敢同都督对坐!”秉衡大笑,说:“我向来是不讲官礼的,你只管坐下谈话,因为我有很重大的事要对你说,非三言五语所能尽。要是你尽管站着,我却高坐堂皇,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你莫如依实坐了吧!”正义见秉衡是出于至诚,便告罪坐下。家人献上茶来,秉衡叫他随便喝茶,又亲自拿出烟卷来让他吸烟。正义到此时真有点受宠若惊,觉着坐也不好,立也不安,大有跼天蹐地之势。秉衡看出他这种情形来,不觉心里好笑。自己想,像你这种人只能算一个泼皮飞贼,上不了大台盘,要比较殷桂生那样洒脱精明,真有天壤之别。可惜桂生将来须死在他手里,这也真是命由前定了。他一壁想着,一壁仍然敷衍正义。问他:“在陕西的景况如何?”正义略略地说了一遍。秉衡道:“要论路都督待人,很是不错。不过他那里局面太小,凭你这样少年英俊,正好在总统驾前建功立业,将来做一位开国元勋,岂可在一个小小省中自窘其步!幸而是你的福命远大,富贵逼人,眼前就有一种难得的机会。你如果能替我办成了,直接是帮我的忙,间接便是帮总统的忙,将来最低限度也跑不了你一个陆军少将。”秉衡说到这里,正义忙立起身来回道:“卑弁此次来京,一切要仰仗都督栽培。都督有什么驱使之处,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原是卑弁感恩知己,应尽的义务,并不敢仰邀上赏。”秉衡道:“你有这一份心就好极了。”说到这里,用眼望一望,见左右无人,又亲手把屋门反扣上,然后将座位挪近正义,附在他耳旁低低说了许久工夫。秉衡说一句正义答应一句。最后秉衡又说道:“这件事我本无意做,因为总统看他为人过于阴险,恐怕将来遗噬脐之悔,莫如早下手的为是。不过这件事,很不愿叫外人知道。你做的时候总要干净利落,事后还得严守秘密。倘然到官面上你可以完全推为不知道,我自有法子把你要出来,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正义道:“都督自请万安,卑弁有随身利器,可以听不见一点响声,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纵然拖累几天官司,卑弁胸有主张,决不能吐露一言一字。”秉衡道:“这样好极了。后天我请他吃饭,你先在暗中认一认他,记住了他的相貌,免得临时闹一个张冠李戴,那就不好办了。”正义唯唯称是,告退出来。
  第二天秉衡便下帖请桂生在宅中宴会。杨显功当然也在被邀之数,又另外约了两位,一位是公府秘书王子通,一位是公府的庶务处长季云九。五个人开怀畅饮。席间秉衡向云九道:“你终日不离公府,可知总统的腿病近来好一点吗?”云九道:“此番总统的旧病犯得很厉害,偏偏那个治腿的医生又到河南去了。最近拍电报去请,还不知他何日能来,总统很是着急。昨天把我叫到病榻前,当面吩咐,说:‘殷某来京,我很想同他谈一谈,却不料这病闹得如此厉害。你可给天津交通银行拍一个电报,叫他拨十万现款给殷桂生,并告诉他,务必见着本人再付,免得出了差错。’今天都督请客,所以我也未到桂翁寓所当面交代,请桂翁千万不要见怪才好。”桂生听见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拱手向云九致谢,说:“在下这一点小事,既蒙总统挂心,又承云翁受累,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转过脸来又向秉衡致谢,说:“这全是都督吹嘘玉成,使职员终身拜云天之赐。”秉衡大笑道:“这一来桂生老弟可以遂了买山归隐之志。将来愚兄到江村相访,想锦里先生,或不至挥诸大门之外吧!”桂生笑道:“都督说哪里话来,职员不但活着感恩,便是死后也要引为同志,欢迎还来不及,哪有挥诸门外之理呢!”秉衡听他这样说,心想,好丧气,他死后还要引我为同志,我焉能受得了。哪知这一句竟成了日后的谶语呢。杨显功在一旁,也举杯致贺,说:“桂生兄高尚其志,总统是以严子陵待你,不以为臣而以为友,将来载在青史上也是一段佳话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拣桂生爱听的说,好劝他多饮几杯酒。桂生因为高兴,便也放量地喝起来。酒至半酣,秉衡郑重地向桂生说道:“此番老弟随我一同晋京,原为谒见总统,却没想到总统闹病,最近期内恐怕不能痊愈。看起来,谒见一层恐怕暂时提不到了,好在酬劳之费已经拨清。在老弟急待结束手下之事,当然不能久待。论理愚兄既陪你晋京,当然还须陪你返津,不过眼前因有几件重大问题,总统要取决于我,我暂时实在不能动身。老弟如能候几天呢,我们自然可以同走,如其不然,我便知照路局,替你预备一趟专车,你先回天津把事情清理清理。咱们迟早在天津见面也是一样。”桂生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已明白都督的意思,是叫他先走一步。自己一想,早走几天也好,一者免得夜长梦多,先把十万元拿过来,此什么全强;二者自己的太太郑彤云现在天津悬念着我,不知焦急成一个什么样子,我再不早点回去,未免太无夫妻之情了。况且她断定了我决不会享受十万元权利,还许遭意外之灾。我如今平安回去,并把十万元领出来,也好堵一堵她的嘴。自己把主意拿定,便含笑回道:“职员山野之人,见总统不见总统,本没有甚大关系。至于都督同我回津,那是更不敢当的,也不必预备专车。因为职员现在不过是一个平民,以平民而乘专车,不止自己觉着僭分,便是旁观也有些不伦。职员打算明天夜车便回天津,只需买一张头等票,有一座包房间。好在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到津,并无丝毫不便,都督尽可听职员自由好了。”秉衡道:“这样岂不太简慢吗!这样吧,显功兄替我作代表,应当怎样办理请你全权做主好了。”显功连声答应:“是是,职员必替都督分劳,且能使桂生兄诸事满意。”秉衡道:“既然这样,今天这一席酒就变成送行酒了。”众人大笑,说:“敬祝桂翁一路福星。”哪知他路上没遇着福星,却遇着凶星呢。
  及至酒阑人散,仍是杨显功陪着他,一同乘马车回升官栈。显功在当日夜里,撺掇桂生一同到八埠寻欢。常言说:“人得喜事精神爽”,桂生因为十万元有了着落,真是意气发舒,说不尽的高兴。再被显功一撺掇,两人马不停蹄,即刻便跑到小班里,摆了一个双抬的花酒,又叉了八圈麻雀,直到天亮方才罢休。桂生想回升官栈,正式休息休息。显功说:“天光已经大亮,我们莫若到澡堂子洗一个澡,就在那里休息片时,天也就到了正午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到西四牌楼吃一回沙锅居吗?趁着尚未离京,我陪你去吃一顿。他那里的白片肉同猪下水,实在做得可口。尤其是卷肝鹿尾,别有风味。可惜你走得太快,要不然,连吃三顿也许吃不腻呢。”桂生当然赞成他的主张。两人出了班子,便一直到升平园,寻了一间二人的雅座,草草地洗了一个澡,要了几样点心,随便吃一吃。两人对面躺着,闭上眼睛略微休息片刻。无奈他们全是大鸦片瘾,虽在小班中吸了一个十足,但是方才一吃点心,不免又勾上瘾来。显功说:“咱们先回店吃几口烟,然后再进城不晚。”这一说,恰合了桂生的心思。他立刻取出五元一张票子来放在桌上,对茶房说:“连洗澡带吃点心,下余是酒钱,不必找了。”茶房高声谢谢。两人回升官栈,好在相离不远,进了店房。桂生的长班宋尔忠同显功的长班高大魁一齐围拢上来,先点烟灯,随后沏茶。高大魁跪在床前替他们烧烟。两人轮流着把瘾过好,特叫了一辆马车一同进顺治门去吃沙锅居。临行之时,桂生嘱咐宋尔忠,说:“今天夜车我们要回天津呢,你把行李收拾收拾,省得临时受忙。”宋尔忠连声答应,殷、杨两人方才上车去了。直到下午四点多,一同乘车回来。才一进门,高大魁拿着一封信呈与显功,又回说:“是大老爷宅里打发人送来的,说请老爷赶紧去才好。”显功很诧异地接过信来拆看,不觉把眉头皱得紧紧的,连说:“岂有此理,怎么这样巧呢!”桂生忙问:“是什么事,可否对兄弟一谈?”显功随把信递给他,说:“桂生哥请看,这是小侄写来的。家兄在拱卫军当军需官,昨天犯了疝气的病,要死要活。家嫂同侄儿也没主意,拍电报到天津叫我快来。天津回电,说我已随都督来京。他们又询问赵公馆的门房,才知道我同朋友住在升官栈。因此特特写信来请我。我今天夜车一定陪桂哥返津,哪有工夫到家里看病人呢!”桂生道:“这可使不得,既然大爷有病,我兄应当即刻前去问安。手足之情比朋友又重十倍,岂可因为陪送小弟而置长兄于不问呢?况且小弟是久走江湖的人,路上并无不便。何况京津相隔咫尺,两三个钟头便安然达到,又何劳我兄陪送呢!”显功道:“桂哥你不要看信上说得那样厉害,那都是舍侄年幼无知。其实家兄的疝气是多年老病,决然不至有什么危险。小弟送桂哥到天津,然后再折回北京看他,或者也不至误什么事,何必忙在这一时呢!”桂生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假如令兄的病阁下不知道,便再多耽搁几日也没有什么可说。如今既知道了,岂可因为没要紧的应酬迟迟不去?虽说一天工夫为时有限,但倘然在这一天里发生什么意外,不但吾兄引以为憾,在小弟也自觉太难为情,还是早早去问病为是。送我的话不必再提了。”显功听桂生以大义相责,还有点迟疑莫决,说:“昨天赵都督当面委托了小弟,今天却这样有始无终,将来见了赵公将何词以对呢?”桂生哈哈大笑,说:“这一层有什么可虑的?将来都督到津,我决然对他说,显哥在当时是怎样陪我到津。难道他还寻一个人来作证见,到底问问他,殷、杨两人是同车来的吗?”桂生说到这里,显功脸上微露喜色,仿佛是放了心,又至再拱手致谢。说:“难得桂生哥这样成全,并代小弟圆谎,实在令我感激之至,我就依实了。不过今天晚夜,小弟送你到车站,将包房间要妥,等桂哥睡好了,小弟再赶进城去看望家兄也不为迟。”桂生道:“这也可以不必吧。我一个人带着宋尔忠,打好了票,自然有包房间,何必又劳显哥玉趾,多费几点钟的时间呢!”显功道:“这个你不能再拦我了,如果再拦,便是看小弟不至诚。我只有送你到天津,别无可说了。”桂生看此光景,知道再拦也是无益,只可点头应允。说:“好在这时候才五六点,离开车的时间还早得很呢。我们吃点东西,过足了大烟瘾,等八点钟到车站去也不为迟。”显功叫高大魁,从元兴堂叫了几样可口的菜饭,自己陪着桂生吃了一点,下剩的叫宋、高两个长班尽量吃饱。他们对灯躺着,有的是上好公膏,足枪大斗,放量一吸,真犹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彼此过足了瘾,桂生取出票夹子来要开发店钱。显功笑道:“不瞒桂哥说,店账早已付清了。”
  桂生也不再让,只另外赏了茶房二十块钱,叫他们叫来两部马车,把行李放在车中,每人乘坐一辆。显功安然上车。桂生坐的这辆是套着一匹大青马。他才转过来要上马车,不料这匹青马两眼一岔,两个耳朵一支,四蹄咆哮,眼看要惊下去。幸亏赶马车的是一位大行家,忙跑过来用两手将马眼一捂,这马立刻安静了。桂生乘这工夫一跃而入。车夫也随着跳上去。宋、高两个长班早在车后立好,如风驰电掣一般,一直跑到东车站。两人下车入站。显功叫高大魁到票房购买一张头等,一张二等,自己陪着桂生想到候车室休息一刻。不料才走到候车室门前,显功又退回来,低声对桂生道:“今天真巧,天津警察厅长杨德林也在这里。他一定也是回津,我们要见了他,又招出许多无谓的应酬。桂兄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要再同他周旋,恐怕精神来不及,莫如我们早点上车,在包房间里一睡,乐得赚一个清静,何必自寻苦恼呢。”桂生很以这话为然,于是两人便一直到站上去。偏巧今天夜车停得很早。他们信步游行便步入头等。此时头等车中连一个客人还没有呢。茶房过来招呼,他认得显功,忙请安问:“杨大人今天回天津吗?”显功说:“我倒不走,这位殷大人是赵都督最要好的朋友,你快给寻一间包房,而且只许让他一个人,不准再让旁人。到天津时,殷大人必然重重地赏你,你可明白我这话吗?”茶房连声答应,说:“两位大人自请放心。这里有一间足可容开两人,就请您二位在这里坐。等人上齐了,车快开的时候再请杨大人下车,自然就没人到这里来了。”显功说好好。茶房把他两人领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茶,又摆上四碟瓜子糖果之类。显功至再向桂生说:“桂哥此番回津,千万走得不要太快,务必等兄弟回津,我们再盘桓几天,少尽地主之谊,然后再挈嫂夫人南旋。”桂生笑道:“这个不劳显哥吩咐,小弟一半时不能离津,无论如何得同都督见一面。人家既这样优待咱们,哪有不辞而别的道理呢!”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面有天津人的口音,说:“茶房在哪里?快给厅长找包房间。”显功笑道:“你听这是杨德林来了。”桂生摆摆手,说:“我们不理他吧。”少时是德林的声音,说:“这一间很好,就在这里吧。”恰恰在殷桂生隔壁,他两人这一搭街坊不要紧,少时便招出了许多是非。霍正义赶着打了两天官司,几乎把黑幕被德林揭穿。闲话不提,却说桂生看了看手表,见时候已经不早,便向显功拱手,说:“显哥请进城,看大爷贵恙去吧,车已快开了。”显功握了桂生的手,说:“祝君平安到津,咱们不日再会。”把手握得紧紧的,大有恋恋不舍之意。桂生反倒觉着可笑,不过几天的离别,何至做这样儿女之态呢!哪知显功此时真有说不出的一种难过,两眼中几乎掉下泪来,忙勉强咽回去,向桂生道了一声珍重,匆匆下车,连头也没回。桂生却送出包房以外,见旁边的包房间中有一具铜床。德林在铜床上,地下站着两名警察,全是制服挎刀。心说:这必是他的卫队。忙低下头去,恐怕被德林看见。一壁又向他的长随宋尔忠说:“这几天你也很劳乏了,不必在这里伺候着,回二等去休息休息。我把包房门关上,也要正式睡一觉了。”宋尔忠是是嗻嗻地答应着,便一个人退入二等。
  桂生将包房门扣上,铺上绒毯,盖上大衣,闭目合睛似睡不睡地在那里养神。隔壁杨德林也是一位瘾君子,而且他的烟瘾非常之大。等候车开之后,便吩咐伺候他的警察将皮包开开,取出烟具来,一个人在包房中过瘾。两个警察轮流着给他斟茶烧烟,在一旁伺候。车走到了落垡,略微停一停,再停车就得到杨村了。车从落垡开后,杨德林的烟瘾已经过足,闭着眼睛在床上休息。仿佛驾云一般,正在飘飘摇摇、十分舒适之际,忽听隔壁发出一种很大的声音,仿佛是桌凳碰到玻璃窗上,紧跟着又听“哎啊”一声惨叫,其音尖利。德林是最胆大的人,都为之毛骨悚然。随着惨叫,又像有人摔倒的声音。此时德林早立起身来,向两个警察道:“掏枪!随我出去。”警察将饱好了的枪俱都握在手中。一个在德林身前,一个在德林身后,一直跃出包房间。却见隔壁包房间外才出来一个人,形色张皇,意思是想快走,一见德林带着警察从里出来,他反倒止住脚步,不肯走了。德林在电灯下见此人身上带有血迹,立刻高声说道:“不要放走了凶手!你们快过去把他擒住,一抵抗就开枪。”两个警察过去,那人并不抵抗,很容易地用随身法绳捆住他的二臂。德林过去细看,很惊异地说:“你不是霍正义,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行凶?”正义忙给德林请安,说:“厅长不要错拿了,卑弁并未行凶。”德林冷笑一声说:“你口诉无凭,我得亲自到包房看一看。你要知道,这是我的责任,丝毫也不能放过的。”此时头等车上的客人,同车手、茶房等也都出来,围着观看,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德林把方才所听见,及出来查看擒获正义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头一个是车手出来答话,说:“此事有关本路的名誉,倘叫外人知道,京奉头等车上出了刺客,以后还有何人敢来乘坐?幸而是厅长也在车上。您首先发觉此案,务必求一个水落石出,也省使本路蒙不白之冤,连车手也可减轻一切处分。”德林点点头,说:“此事关系重大,我当然不能轻轻放过。”话未说完,又见一位老先生挺身出来,叫着德林的号,说:“子敬,你千万要看住了凶手,不可使他逃走。青天朗月之下,居然敢在车上行凶杀人,这还了得吗!虽说大清已亡,没有王法了,也不能说没有国法啊!”众人观看,见这位老先生有六旬上下年纪,身穿蓝宁绸灰鼠皮袍,青缎子对襟方马褂,头戴瓜皮小帽,大红帽结,足登全盛双脸缎鞋。德林认得这是天津大绅庄子模,在前清时做过侍郎,民国以来便告老还家,不问时事。此番到北京是有人情应酬,不想在归途上却遇着这种事情。德林忙躬身回道:“老乡长说得很是,德林决不能把凶手放走。”此时霍正义偷眼向人群中观看,无意中却遇着了一个故人,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一位国会议员,姓文名麟,字士英,也是民党一员健将。当初曾因案发配伊犁,那时霍正义正在天津充当侦探头目,很照应文士英,彼此十分投契。如今无意遇见正义,便高声叫道:“文先生你还认得霍正义吗?”士英是近视眼,不曾看出霍正义来,被他这一呼叫,忙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不觉失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正义道:“你先不要问这个,你倒是向杨厅长说一说,先把我松了绑,众目之下有多么难看啊!”士英摇摇头,说:“你先忍一刻吧,咱俩虽然是朋友,不过这个案情太大,等证明了不是你,我自然可以保你无事。倘然有一点嫌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要说是我,就是大总统也无法替你申辩啊!”正义冷笑了两声,说:“好好,你看着吧,倒看有人替我申辩没有!”杨德林此时越众当前,去推那包房间的门,已经锁上了,推不开。他回手向正义身上摸着几把钥匙,在一根绳上拴着,顺手掏出来,冷笑道:“你这百宝囊中带的真全啊!”拿钥匙伸进去一转,房门已经开开。但见黑洞洞的,电灯已灭,一股子血腥直钻入鼻孔。此时茶房已经寻了一盏手电灯来。德林叫他在前面照着,自己带一名警察进内观看。不料茶房才进屋门,用灯一照,“啊呀”一声,几乎没有吓倒,幸亏警察一把手将他抓住。德林借着灯光向地上观看,不看犹可,这一看也吓得咋舌倒退,连说:“好狠,好狠,怎么竟下得这样毒手!”若问是什么样情形,为何如此令人可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凤衔鸦骨贤妇诉烦冤 狐假虎威议员遭横逆
  杨德林本是久经大敌的警界老手,为何他进得包房间来也吓得乱嚷乱叫?实在对方的惨状太叫人看着可怕了。只见一张新式的椅子,已经摔成数段,玻璃窗完全撞碎。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头颅被人砍破,血迹模糊,五官眉目已完全辨认不清。这种惨象,已经就够难看的了,再加上明晃晃一把钢刀,直插进他的心窝。大概因为用力过猛,刀尖透出脊背之外,所以死尸跷着不能躺平。德林一见这情形,心里非常气愤:霍正义太凶悍了,难道说死者同你有杀父之仇!要不然,何至下这样毒手呢?他一壁想,一壁吩咐警察:“你过去听一听,他还有气息没有?如果有气息,车到站时赶紧知会官医院,速派人来设法救治;要没有气息,这是谋杀的刑事重案,打电话给地方检察厅,急速到站来相验。快过去细心听一听,不要疏忽。”警察答应一声,走至死尸跟前,蹲下身子先用手摸一摸,又侧着耳朵在他胸前项下,仔细听了一刻,摇摇头站起来,向德林回道:“回厅长的话,那人已经死了,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德林皱一皱眉退出包房间来,先恶狠狠地向正义脸上啐了一口唾沬,骂道:“恶贼!你同死的有什么仇?这样忍心害理。等到天津我要不叫你给他偿命,我不姓杨!”正义心里好笑:你早晚就得改姓,这个誓你算起着了。德林又向庄子模同文士英说凶杀的案子:“我也见过许多,从来没有这样狠的。尖刀戳心,直透后背,他不死还等什么!”子模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民国以来,别的不进步,做贼的心胆可比从前更毒辣了。”文士英插言道:“我同凶手并没有交情,厅长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德林道:“那是自然,还用文先生嘱咐吗?”三人谈着话,车已经到了天津总站。一进站之后,这个杀人的哑谜同被杀的主名,立时就完全揭开了。什么缘故呢?原来殷桂生此次回津,赵秉衡为遮掩耳目计,当天早晨便给都署拍了一个电报,叫知会当地文武官吏,于夜半时到总站迎接桂生。这是都督的命令,谁敢不遵。四五十个官儿都在站台上恭候。至于桂生个人,也有电报拍到中州会馆,叫他的听差阿福预备汽车一辆,到总站来接。所以车一进站,大家就奔到头等来。有几个官儿腿快,一直蹿上车去,口中大喊着:“殷大人可来了吗?”此时只有茶房心里明白,但是他始终没敢说明,恐怕连累了自己。杨德林是何等精明,一见众同寅不约而同地来接殷大人,而这位殷大人又不应声露面,他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一把手挽住了检察厅长高步云,说:“你先慢着点接殷大人,这车里出了凶杀的案子了,你赶快预备验尸吧。”步云吓了一愣,说:“这话从哪里说起,你不要开玩笑啊!”德林道:“谁有工夫同你开玩笑,连凶手我都获着了。”众官员听德林这样说,全都很诧异的,问这案子出在哪一辆车上。德林道:“就在这一间头等车上,而且同我隔壁。”众人正议论着,忽见从二等车上匆匆跑过一个人来,看那神气,是当长班的。他跑进头等车中,一壁揉着眼睛,一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一觉竟睡到天津呢!”直眉瞪眼的,便直奔那一间停死尸的包房,推门就要进去,警察一把将他拉住,说:“你干什么?”那人瞪眼道:“你为什么拦我?我是跟殷大人的。我们大人到站就要下车了,我在二等睡过了时刻,这就得挨大人申斥,你怎么还拦着不叫我进去呢?”他这一喧嚷不要紧,杨德林跺脚道:“咳!原来死的是殷桂生。你们不用接人了,只好接灵吧。”众官员乱哄哄的全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杨德林有主意,说:“大家先不要慌,头一步先问他家有人来接没有,如果有人来接,领他进去认一认,认准了,先叫他家人领尸,这车上不是久停之所;如果他家没有人来,就派那个长班赶紧接他亲眷前来,这是最要紧的。第二步咱们就在车站上,先给都督拍一个电报,报告经过情形。请他即刻回电,咱们好遵谕办理。第三步请检察长略略地填一份尸格,将来在都督面前也好有一个交代。凶手霍正义是刑事犯,非警察权限所及,我也趁此移交检察厅,请检察长依法讯问。”众官员全赞成德林的主张。此时阿福已经会见宋尔忠,知道他主人凶死的情形了,在车上放声大哭。德林吩咐警察,领他到包房间中辨认。可怜阿福,看见他主人这种惨状,连痛带怕,当时就晕过去了。德林叫宋尔忠,到中州会馆向殷太太报告,并接她前来领尸。又叫同寅中手笔好的,拟了一封电报,即刻拍至北京赵公馆,立候回示。宋尔忠去了很大工夫,殷太太还不曾来,倒是北京的回电先到了。众官员见有回电,如获着宝贝一般,立刻翻出来由德林高声念道:天津杨子敬厅长,及同寅诸兄鉴:电悉桂生凶耗,悼痛何胜,即请子敬兄代表购上等衣衾棺木,暂停中州会馆。合城官员,一体致祭。并请唁慰殷夫人,俟兄回津,必有善后办法。霍正义系公府人员,决不至做此不法事,可即予开释,另缉正凶,切勿横生枝节。至要至要。秉衡阳印。
  德林念完了电报,一阵冷笑,说:“诸兄可明白这意思吗?我们不必深究了。如今就是多多花钱,买好棺材好装裹,先把死的收殓了,我们大家祭一祭,也算彼此认识一场。其余也就不必说啦!”众官员点头会意。德林又派天津县知事季斯贤,速速去买衣衾棺木。季斯贤也是一位老猾吏,他知道都督对于死人一定要锦上添花,乐得顺水推舟,慷他人之慨。在板厂中买好了一具楠木棺材,便用去三千八百元,装裹衾枕,全是平金绣花,又用了一千多块。
  不提季斯贤分头购买。却说杨德林催促检察厅长高步云,相验桂生的伤痕,好给他填尸格。步云笑道:“算了吧,都督的回电上,并没派我给他验尸,我何必当这种无谓的差事呢!”德林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凭白活条条一个人被人用刀扎死了,纵然不抵偿,也得要存案啊,你为什么不填尸格呢?”步云道:“这种案是存不得的,何必画蛇添足,徒然招人怨恨呢!”德林道:“你既不填尸格,我拿住的那个霍正义,你就遵照都督电谕,把他开释了吧。”步云大笑道:“岂有此理!假如他真是正凶,自然应当归我办理。如今既证明了人家是冤枉,当时是你错拿的,怎么能够叫我放呢?说不得,只好还由你偏劳吧。”德林本来一肚子没好气,如今又碰了步云两个钉子。他当时真有一点按捺不住了,哈哈一阵狂笑,说:“好好!我拿的自然得归我放。如今的世界上本没有公理可讲。被杀的主儿是走黑运,杀人的主儿是走红运。当然死的白死,拿的也就算错拿了。不过我做一天厅长,便有一天的权。都督叫我放,我偏要拘留他几天,倒看有什么法子治我!”此时警察厅的科长、督察长等,都到站来迎接德林。德林吩咐司法科长白光莹:“先将霍正义押回厅中,交拘留所所长看管。俟等我把殷桂生的事办完全了,再回厅处理一切。”白科长明知德林是拿正义出气,故意同他开玩笑,在厅里拘束他几天的自由。然而自己又不敢谏言,只得押着正义先回警厅。
  这里天光已经亮了。季斯贤连夜将衣衾棺椁备好,运到车站。但是殷太太未来,大家怎敢擅自移尸入殓。德林又叫阿福去催,直等了两个钟头,郑彤云才坐马车来了。众官员一见殷太太到了,全迎上去,预备面致唁慰。却见彤云慢慢地下了车,穿一身素服,脸上如白蜡一般,两目红肿,神气非常难看。她一下车,先朝着大家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说道:“外子此番惨遭意外,承诸位先生于风寒露冷之夜,守候天明,彤云实在抱歉之至。彤云在会馆中,得闻凶讯,本当即刻前来,只因急痛攻心,犯了肝厥之症,昏迷了两三个钟头。好容易醒过来,四肢无力,寸步难行,又等了一两个钟头,这才勉强由女仆扶上马车,并由女仆在车中扶持着,才得来至此地。彤云想,人死不能复生,我哭他也是无益。如今只说他身后怎样办理,难道还能在火车上停一辈子吗?”彤云说到这里,德林代表答道:“桂生兄的结果,我们同人看了也非常悼惜,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适才嫂夫人的话可称明达之至,所以弟等也很希望嫂夫人不要过哀。至于身后的事,衣衾棺木,已经预备停妥,并且都是上好的。只等嫂夫人一来,眼同棺殓,然后再移至中州会馆,由弟等祭过之后,再商量念经发引。种种手续,就请嫂夫人登车一看吧。”彤云又磕头谢过。然后由女仆扶着她,一同登车。宋尔忠同阿福两人,在前面引路。众官员在后相随。德林等心里捏一把汗,生怕殷夫人见了死尸,一痛而绝。哪知结果竟出人意料,她不但没有晕厥,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吩咐阿福同宋尔忠:“赶快地取一大桶温水来,并预备几条毛巾。”又回首对德林说:“杨厅长,按说死尸不离寸地,又未经官府相验,彤云不敢为他拭抹血迹,还得求厅长做主。”德林心说:这个妇人真好厉害,她是丝毫也不肯放过啊!我乐得借此报复高步云,倒看他怎样回答人家。想到这里,便向彤云答道:“嫂夫人说得很是。不过这一层不是德林的责任,检察厅长高先生现在这里,请嫂夫人问一问他吧。”德林说完了,便用手指着步云给殷夫人介绍。彤云转过脸来,问步云道:“高厅长,这事究应如何处理,请你速速指示。”步云道:“夫人只管收拾一切。方才都督已有回电,可以早早入殓,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反令死者不安。”彤云道:“这样我们夫妻生死感激。不过都督的电报可否赏给彤云一观?如其不可,也不敢勉强。”彤云提出这种要求来,闹得高步云真是进退两难。不给人家看吧,自己已经说出口来,叫彤云看着,岂不是无私有弊;真给人家看吧,一者怕将来都督知道了,必然见怪,二者电报在德林手里,并且来电的上款也是首列德林,自己如何能完全做主!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推到德林身上。随向彤云道:“夫人要看这个电报,现在杨厅长手里,只要他肯给夫人看,步云没有不赞成的。”德林听他这样说,不觉勃然大怒,说:“高步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殷夫人是向你请求允许殓尸,准与不准,只在你一句话,你偏偏要拉出都督的电报来。你既以都督电报作为公事根据,那么都督这一纸电报,便如同允许免验自由收尸的一纸公文,其执行之权仍然操之于你。你愿意给人家看,便给人看,不愿意给人家看,便不给人看,何必一定往我身上拉扯呢?电报现在这里,你拿去吧!不必来回来去地推活床儿了。”说罢掏出电报来便掷与步云。步云被人家问住了,自己无话可答。殷夫人又在旁边守候,要看电报,被迫得无可奈何。只得将电报交与阿福,说:“你呈给太太看吧。”彤云将电报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现一丝苦笑。说:“都督的浓情厚谊,彤云感激之至。我们先殓尸要紧,旁的话等少时再说吧!”随将电报仍然交与阿福,由阿福转交步云,步云又还给德林,然后由德林派了几个精干的警察帮同办理。先将桂生从地上扶起来,将身上的刀子起出去,然后解脱他的衣裳,由灰鼠皮袄的口袋中取出一杆手枪,一个很大的皮夹,警察呈与德林。德林连看也不看,便交与阿福,叫他呈与殷太太收藏。彤云当着大家将皮夹打开,里面有四五沓子钞票,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约在五六千元。德林在一旁点头叹息说:“若非我发觉得早,不但人死,连这几千块钱也怕保不住了。”少时把桂生身上的血迹俱都擦抹干净,然后七手八脚将装裹给他穿好。几个人抬起他来,放入楠木棺中。又寻了不少的棉花,四围塞好,请殷太太仔细看一看,方才合上棺盖,从车上一搭下来。此时早有官人雇了三十二名扛夫,在站上等候。殷太太却叫把棺材先放在站台上,少候一时。大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也随在站台等候。此时站台上下,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来的。因为这种消息传出去,一班民众为好奇之心所鼓动,全要来看看这凶杀的案子。还有的说,这是前因后果,循环报应,当日宋樵夫死在他手,没想到他如今也死在刺客手里,听说他死的情形比宋樵夫还惨十倍呢!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大工夫,已轰动了天津全城。跑来看热闹的足有数千人之多,把站台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铁路警察要想维持秩序,驱逐闲人,如何能驱逐得开。此时楠木棺已由车上抬下。依德林的主意,叫警察打开一条路,好将棺木抬出车站。殷夫人阻拦着说:“不要这样。先将棺材放下,请众位警士在四面维持,腾出一块地方来,不许闲人向前拥挤,彤云有几句话想同看热闹的人说一说,他们听了我的话,自然就闪开路,也无须驱逐了。”德林点头,吩咐警察维持秩序,在四面挡住闲人,不许前进。
  郑彤云女士站在棺木之前,以极诚挚悲惨的态度,向大众说道:“诸位父老兄弟,今天不约而同地齐集车站,大概是为凶杀案而来,要看一看此事的收场结果。鄙人姓郑名彤云,是已死殷桂生的正配妻室。他个人历史同被杀的原因,唯有彤云知之最详。诸位关心此事,远道而来,彤云情愿乘此机会,把已往的经过对诸位说一说。一者可以稍泄彤云心中愤慨,二者也可求社会舆论一种公道评判。”彤云说到这里,全体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表示欢迎。彤云继续说道:“殷桂生在当日,也并非下流之人。他曾在安徽做过知县,后来因事解职,便携眷迁居上海。自从他到上海以后,便抛弃政治生活,专从事于黑幕事业。什么叫黑幕事业呢?往好里说,便是游侠尚义,抑强扶弱,排难解纷,为社会平其不平,有时候人类也得他不少好处。要往坏里说,便是借交报仇,睚眦杀人,甚而至于劫财越货,绑票勒赎,驱使一班爪牙专门地破坏法律,扰乱公安,连官府对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我那丈夫殷桂生,便是此中的一位首领。他造的孽太多了,彤云不忍说,也不胜其说。不过在彼时,我也曾一再谏言,叫他急流勇退,跳出此种非法生活。怎奈他受了一班下流的包围,好话如何能听得入!果然他最后竟做了一件有伤天理、非常可恨的事。当他做那事之日,便种了今日被杀的恶因。今日被杀,不过是当日杀人的结果。所谓‘杀人者人亦杀之’,这原是天理循环,并不足怪。不过今日杀他的人,即是当日授意,叫他杀人的人。此中万绪千头,鬼神莫测,彤云不便明说,想来诸位也能由理想推测而知。不过在当日他杀人时候,是秘密进行,不令彤云知道一字。假使彤云能于事前略知梗概,破除同他离婚,甚至破除这条性命,也不能叫他去做。直到后来,他犯了案,彤云方才知道,成事不说,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幸而发纵指示者,不愿此事曝扬中外。我那丈夫桂生,也借此幸逃法网。出狱之后,他就想来京津。我也曾破除情面地阻拦他,说你一到天津,就怕要保不住性命,并解释种种道理求他觉悟。怎奈他是死神临头,置若罔闻,非到京津走一趟不可。我实在拦他不住,方才与之同来。实对诸位说,我此番北上目的,就为收尸而来。我们十载夫妻,难道还能盼他死吗?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到天津后绝不能逃出人手,却没料到发现得如此之快。他从天津到北京去,是瞒着我偷偷走的,彼时他要向我言明,我决然不能放他前往。如今人是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我把经过叙完之后,还有几句至要的话想对诸位说一说。似殷桂生这种人,就他的行为说,本有取死之道。就他的罪状论,早应宣告死刑。在我是他的妻室,当然不忍说他一声该死。然而除去我之外,恐怕无论何人,也要说他一句死不足惜。不过死与死不同,假如把他绑至东市,明正典刑,他死而有知,也当然承认罪有应得,并不抱半分委屈。如今却这样糊里糊涂、不清不白地饮恨而死。而杀他之人,又是当日利用他杀人之人,这真应了古人的话,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他当日要肯听我的话,纵然设下天罗地网,其如鸿飞冥冥,不肯投入何。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样,又何以见天公彰瘅之公!所以神差鬼使,领他一步一步地走入死路。由这上看起来,彤云很希望在站诸位,要以愚夫为前车之鉴,千万不要受人利用,做伤天害理之事,投入死途。要知杀人者即是自杀。这便是彤云对众演说之意,请诸位早早回家,如此惨状还有什好看的呢!”彤云演说完了,众人狠命地鼓了一回掌,便一哄而散。内中有几位上年纪的,咨嗟叹息,说:“这真是一位贤妇人,怎么竟嫁了那样一个匪类!俗语说‘彩凤随鸦’,如今只剩了一把鸦骨,还得这位彩凤衔回,看起来也太可怜太可恨了。”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站台上的许多扛夫,将棺木抬起来,在前面走。女仆搀扶彤云,出了车站,扶上马车。众官员个人乘个人的车,一齐送到中州会馆。德林指挥着停放在客厅当中。大家奠酒致祭,彤云在一旁陪礼。祭过之后,德林叫过宋尔忠来,说:“你是这会馆夫役头目,如今殷大人虽死,你们大家对于殷太太还要好好伺候,一切供给督署照常支应。你们众人如果有怠慢的,叫我知道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他。”又再三安慰彤云,说:“嫂夫人稍候两天,都督必来,那时自有善后办法。不过缉凶一层,德林自愧无此大力,还求夫人原谅。”彤云面上现一丝苦笑,答道:“算了吧,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德林也不敢再说什么,同着各客官吏匆匆告辞而去。
  过了两天,赵秉衡果然回来了。杨显功、黄显宗两人也随他一同回来。秉衡拿出一万现款来,叫他两人代表自己,去致祭殷桂生,并以此款送给殷夫人,作为赙敬及回南的用资。二人退下来。黄显宗执意不肯去,说:“桂生的太太,非常厉害。她若见了我,一定不肯轻饶,至不济也得挨她一顿辱骂,还是老弟一个人去吧,只把她送走,这件事就算完全结束了。”显功本是一个忠厚人。此次杀殷桂生,他心中很不为然,只因迫于项、赵两人的威力,无可奈何。所以他在北京送桂生上车时,几乎要哭出来。如今来到天津,他倒恨不得一时到中州会馆痛快地哭桂生一场,也可稍泄胸中的愤气。他见显宗不肯去,虽然满怀不悦,后来一想,他不去也好,我一个人倒许不至挨骂,要同他去,骂他还能抛开我吗?想到这里,便带着那一万元到中州会馆来。下了车一直进门。宋尔忠迎上去,显功问:“灵柩停在那里?”尔忠回说:“停在客厅。”显功一直奔到客厅,一踏进门,叫了一声桂生哥,便号啕大哭起来。一壁哭着,一壁还捶胸顿足,嘴里数数落落地说:“桂生哥,你死后有灵,可不要怨恨小弟。小弟实在是爱莫能助,有救你之心,而无救你之力。咳!我的桂哥,我是终身抱恨啊!”郑彤云一个人在屋中正在收拾行囊,忽听外面哭声,连忙跑出来,一看是显功,自己不由得也哭起来。两人哭了一阵,还是显功先止住悲声,劝彤云道:“嫂夫人不要尽管哭了,常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商量善后要紧。”彤云拭了拭眼泪,先向显功跪倒叩头。显功忙还礼不迭。彤云让他到上房坐还有要事相求。显功拭一拭眼泪,随着彤云来至上房,两人对面坐下。显功劈头一句说:“桂哥的事,小弟是满怀痛愤,不能向嫂夫人说,也不敢向嫂夫人说。不过我们相好一场,维护不周,实在抱愧之至。小弟也不敢求嫂夫人原谅,但是我的心迹确是这样罢了。”彤云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察言观色,知道显功的话确还不是虚伪。她一壁擦眼泪,一壁回答说:“愚夫恶贯满盈,祸由自取,彤云怎能怨及友朋!如今事已至此,彤云的意思只想急速扶柩回南。不过有一事尚未办妥,深恐沿路之上,盘查留难,多所不便,故此特特地候都督同杨先生回来。彤云别无所求,只求都督赏给一张护照,言明某人是扶柩回籍,请海陆各关卡一律放行,不得留难,使彤云得以顺利还乡,我就感激不尽了。”她说到这里,不自禁地眼泪又流下来。显功乘势把一万元钞票取出来,说:“嫂夫人自请万安,将来不但护照现成,或者还许遣派专员护送桂哥灵柩回籍,更免得嫂夫人辛苦照料了。”彤云再三致谢。说:“只要有护照,彤云尽可独行,派人不派人倒无关什么紧要。”显功将一大卷钞票放在写字台上,郑重地说道:“这一卷钞票,整整是一万元。方才赵都督特把小弟叫了去,说:‘桂生惨遭意外,我们做朋友的无可尽心,这是一万元,区区之数,不成敬意,权为桂生买几样祭品,兼助殷夫人回南旅费,你可带去,当面呈上,并代我致唁慰之意。’小弟敬谨携来,就请嫂夫人收下,赐一收条。这也不过是为名目好听,将来嫂夫人回南,所有车船旅费,仍然由督署支领,也决不由此款提用一文。”显功说的话,总算极委婉动听,立言得体了。哪知这位郑彤云女士,冷笑了两声,将钞票向外一推,说:“杨先生,请你将此款原物带回,上复都督,就说彤云绝不敢领。若问为什么不敢领,就请你说,郑彤云有言,不能以死丈夫换人家的金钱。假如我要收了,将来必有人说,殷桂生的性命是一万块钱卖的。慢说是一万元,便是十万百万,彤云不肖,还不至卖了丈夫的命去换此款。至于用资的话,我夫妻来时原携有三千元,并未花光。后来又承赵都督赏了两千,也在存放未动。及桂生遭祸,又从他身上检出五千余元,合计起来将近万数,足敷彤云扶柩回南之用,也就无须都督再费心了。”彤云这一推辞,倒出乎显功意料之外。在显功想,或者她是嫌少,然而听她的口吻非常决绝,又不含有嫌少的意思。我如果将这笔款带回,都督一定要说我不善说辞,这岂非自寻不是吗!只得又向彤云进言,说:“嫂夫人千万不要这样想。这完全是出于都督个人一番善意。您要不肯收纳,叫小弟何以复命都督!还是暂存在您这里好了。”彤云一听这话,脸上忽现一种惨厉之色,说:“杨先生,话不是这样讲法。实对你说,根本上我对于官府的金钱就丝毫不愿沾染。并非是争多论寡,别有存心,何况我丈夫做不义之事而换取不义之财呢!假如我要以金钱为重,电报条约俱在,我以此为挟制,足可稳取十万元。十万元我都不要,又何必要那一万元呢?或者您要说,你丈夫身上的钱也是官府给的,为什么那个可以要,这个就不可以要呢?您要知道,我丈夫身上的钱是他生时所得,我并未与闻,所以只能认他是我丈夫身上的钱,可以完全享受。至于今日送来的钱,是在我丈夫已死之后,受与不受之权完全操之于我。我本来对于官府的钱,就立志不愿享受,因为那是我丈夫杀人换来的钱。别人看着是钱,在我看着是血。我受了这个钱,就无异饮他人之血。饮人之血是最难堪的事,所以我丈夫活着时候,我都不乐意受,其原因就在于此。如今我丈夫死了,我丈夫究竟死在何人之手,杨先生心里明白,郑彤云心里明白。假如我要受这个钱,是不仅仅饮他人之血,而直然是饮我丈夫自身之血。未亡人虽然懦弱无能,不能为我丈夫报仇雪恨,然亦何至毫无心肝,以我死丈夫的血肉换取金钱,供我个人生活快乐呢?所以我劝杨先生及早把钞票拿走,不要使彤云看着心里再多添一份难过。我们生者死者,就全都感激不尽了。”彤云斩钉截铁地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显功听了,真是又惭愧,又佩服,又悲哀,又怜惜,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也不便再往下劝,只得仍将钞票卷起来放于怀中。一面向彤云道:“桂生哥是英雄,嫂夫人也无愧侠义。小弟与桂哥缘浅,自恨失此良友。惟嫂夫人的高风清范,也足使我终身景慕不忘。我回去只有将您的意思,婉转回复都督。护照明天一准可以送来。将来启程时,小弟再当恭送。”彤云叩头申谢。
  显功从会馆出来,便上院禀见。见了赵秉衡,虽然不能将彤云的话直然说明,然而隐隐约约,也略微地传述了一二,然后将万元钞票仍双手奉与秉衡。在显功心里,生怕都督抱怨他不善说辞。哪知秉衡将钞票接过去,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向显功点头说道:“我生平做事,永不后悔,唯独桂生这件事,清夜自思,实在太有点愧对良心了。然而这又何尝是我的意思呢?极峰手段太辣了。其实把他软禁在北京,又有何不可,何必一定总得要他的命,拆散人家夫妻,使这样贤良义烈的女子,独守空帏,抱憾终身?我又何能诿其过?咳!真不忍得说了。”赵秉衡这一席话,总算是良心发现。却不料后来竟因这几句话,种下了被人毒害的根子。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却说杨显功见都督流泪,说了这一大片忏悔的话,自己追想桂生在时,那种豪爽气概,也不觉伤心,几乎要流下泪来,又勉强咽回去。向秉衡道:“都督待人厚道,当然有此一想。不过桂生也有取死之道。他地下有知,当然也不能怨恨都督。”秉衡叹道:“以往的事,我们也不便说了。如今他的夫人却这样执拗,不肯领我的款,益发使我心里不安。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把这几个钱请她收下吗?”显功道:“郑女士说的话太决绝了。假如有半分通融余地,职员也决不肯将这款原数带回。据我想,都督倒不必过于勉强,索性成就她的志愿好了,好在她手中尚有万八千块钱。最好都督替她办一张护照,再派上一位妥员连车船票俱都替她购妥,沿路照料,送她扶柩回籍,这样也就很对得起她了。”秉衡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叫秘书厅预备护照。至于送她的人,最好还是请你老弟辛苦一趟,也不枉他活着时候彼此相好一场,在郑女士当然也不至十分拒绝,这是一举两得事,你就替我预备一切吧。至于这一万元,我也不便收回。曾记得桂生在日说他手下的党羽,都希望分款,好各奔前程,从此散伙。你莫如把这一万元带到上海,交给他手下的头目,大家分一分,也算给桂生了得一桩心愿,并可免得他们再向殷夫人要钱,生出许多是非来,你想我这主意可好吗?”显功道:“都督所见甚是。不过职员无此胆量把款子送到上海给他们去分,因为那班人全是亡命之徒。他们不信只有此数,却疑惑职员干没了若干。到那时被他们纠缠住了,岂不是自寻苦恼吗?”秉衡点头说:“这样吧,你只管带去,同殷夫人探一探口气,相机而行。我想总不至有什么危险。”
  显功不便再辞,只可将钞票带起来,别了秉衡,亲自到秘书厅,立等着他们办了一张护照,又往督署账房支了一千块钱旅费。然后第二天早晨去见殷夫人,将护照给她看了,又说明船位不日定好,自己奉都督的命亲身护送到上海。彤云再三称谢,又说自己是由上海转湖州原籍,请显功可以不必远送。显功至再要送,说:“这一层是小弟同桂哥的私交,并不关系公事。再说还有一件事须到上海去办,也不能不走一趟。”随将都督要以一万元结束桂生部下之事,向彤云说了一遍,又殷殷请示彤云:“这件事究应如何处理才好?”彤云道:“这种事我根本上本不愿过问。不过杨先生待生者死者,确是一片至诚,我也可以局外人的身份,替您借箸一筹。这些人确乎应当结束一番,使他们早早散去。不过杨先生千万不可露面,最好我替你想一条法子。你在天津,就给上海我那寓所去一个电报,说‘桂生惨死,都督恩赏一万元,他的夫人不肯接受,因此交与他的小厮阿福带至上海,给他部下均分,阿福也同分一股。分过之后,将房子交还房东,家具由大家公平处理。他的夫人暂住京津,一时不能回南’。这样先把阿福开发走了,款子却由银行汇至上海,由阿福领取。阿福是一个老实小孩子,他们很信得及。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办了,然后咱们再启程回南,也可掩蔽大家的耳目。杨先生请想,这个法子可使得吗?”显功道:“果然嫂夫人的主意又稳妥又周密。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商量好了,便按照这个步骤进行。将阿福打发走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外国轮船上购好了舱位,代运灵柩,很秘密地一同启行。到上海并未耽搁,便转沪杭车回湖州原籍去了。到了湖州,早有郑女士的胞弟彤廷前来迎接。因为他已经接到电报,母子两人虽然痛惜桂生,却佩服彤云有先见之明。显功直送到原籍,方才告辞回津。这样交朋友也就算很难得了。殷桂生这一桩公案,到此总算完全结束。咱们再接着说刺杀桂生之人。
  公府头等侦探霍正义,自被杨德林获住之后,他很希望文士英替他说情,可以暂时松了他的绑绳,省得面子上难看。哪知士英推得干干净净,一概不管。正义心里真是气愤填膺,然而当着德林又不好说什么,只有低着头,闭着眼,在车板上一坐,倒看杨德林你怎样发落我。后来车已到站,德林便把他移交高步云。步云叫随身两个法警,暂负看守之责。后来都督电报到了,德林叫步云开释正义。步云偏偏不肯,反倒把正义又交还德林。德林一闹脾气,不但不肯释放,反叫司法科长白光莹,把他押回看守所。此时正义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有意向德林争辩几句。他很知道德林的脾气,僵上火来,说不定当时就许吃亏,反不如听其自然,安心忍受,到了时候,有都督的电报,他横竖得放我。想到这里,便捺着气儿,跟随押解他的警察一同回厅。白科长授意看守所长,将正义放在优待室中。警绳早松开了,又给他叫酒叫菜,为他压惊。德林在中州会馆忙了半天,也不回警厅,便一直到家里睡觉,直睡了半天一夜。次日午后才到厅里来,先办了几件重要公事,直到掌灯以后,方才想起霍正义来,把他提到办公室中。德林冷笑,对他说:“你受屈了。”正义忙躬身回道:“这是厅长的恩典,卑弁不敢言屈。”德林冷笑道:“我有什么恩典,我要讲恩典早把你送到法庭去了。这是都督的恩典,你尽可以逍遥法外,我也不敢多留你一刻了。不过你这一身衣裳,血迹模糊,太难看了。我很想替你换一身新的,免得走在大街上令人注目。你可乐意换吗?”正义一听这话,立时吓得变了颜色。心说:这个玩笑真同我开得不小,我这一身衣裳便是杀人的证据,如何能叫你诳了去呢!但是他如果硬扒,我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免呢!我此时只有软磨,但求搪过这一关,别的事全都好办。他主意拿定,立刻双膝跪下,说:“厅长,您是我的老上司。当日卑弁虽有伺候不到之处,厅长是宰相度量,还有什么不能包涵的。您高抬贵手,别叫卑弁留一重痕迹,我今生今世都感念您的好处啊!”他一壁说着,一壁又连连叩头。德林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好样的,我佩服你。得啦!我也不往下问啦,你下去吧,以后多留神,要再犯到我的手里,我决然不能轻饶你。”正义又叩头谢了,方才慢慢退下来。厅里有他几个相好的,都过来周旋他,一定要拉他去饮酒压惊。正义至再坚辞,说:“改天再来道谢,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呢!”他叫厅里茶房替他叫了一部马车,一直拉到三不管大兴里一家报馆。
  这报馆是他一位同乡开的,名叫《醒狮报》。总理姓龙名兴,字云从,倒是一位民党中人,放达不羁,同正义是同乡,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正在馆中打电话,忽见正义慌张张地跑进来,身穿一件灰色洋绉皮袄,前襟沾满了血迹,倒把云从吓得一愣,电话也顾不得打了,放下耳机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闹成这种样子,又同谁决斗来着?”正义道:“你不要问,快替我寻两件衣裳来,等我换好了咱们再细细地谈。”云从回手抓起一件布面的羊皮袄来,说:“这是我才换的,你先穿上吧。”正义把自己身上的脱下来披上云从的皮袄,又向云从要了一块包袱,把自己的皮袄包好,一把手拉了云从,拉到上房一间套室中,又把门关好,方才坐下谈话。云从认着他是闯了什么滔天大祸,说:“你不是随路都督到西安去了吗?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闯祸?”正义笑道:“你先不要害怕,我实在不曾闯祸。”云从道:“你既没闯祸,身上血迹是哪里来的?”正义便将车上遇着凶案,自己从门前经过,溅了一身血,被德林误拿,打了一场挂误官司,幸亏赵督来电,方才释放的话,原原本本,向云从说了一遍。云从大笑道:“原来殷桂生是你杀的。杀得好,杀得妙!”正义忙堵他的嘴,说:“你不要乱说。”云从道:“岂有此理,你瞒旁人,还能瞒我吗?殷桂生摧残民党,早就该杀。你总算替宋樵夫报了仇。我们只有欢迎你,决不反对你,你又何必瞒我呢?”一席话说得正义哑口无言。略停了一刻,低声向云从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要替我保秘密。”云从笑道:“你太小心了。这事传出去,谁心里不明白,还用得着我替你说吗?”正义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在这热火头上,总是避讳一点的好,何况我身后的人,不愿宣扬出去。你要随便乱说,不但叫都督知道了,我担不是,只怕叫你个人也不利呢!”其实正义这几句话,确是忠告之词,没想到却激恼了云从。他冷笑一声,说:“我姓龙的不怕这个。他们借殷桂生的手杀宋樵夫,如今又借霍正义的手杀殷桂生,将来不定还要借何人的手杀你霍正义呢?似你们这些人,甘心给独夫作鹰犬,我根本上就看下起。他有什么法子只请来对付我,我是不怕的。”正义见他急了,忙央告道:“你算了吧,这是何苦呢!我并没敢说你怕谁。咱们揭过这一篇,说旁的吧。我饿了大半天了,你有吃食赏给我一口,难道真叫我这五脏庙塌台吗?”云从道:“吃东西现成。”开开门把馆役叫过来,命他给全聚德去一电话,叫两块钱菜,随着来酒饭。
  不大工夫馆子送来。正义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大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进来一位漂亮青年,穿一身华丽衣服,如玉树临风,十分俊美。他一看见正义,大声喊道:“老霍,你怎么来到这里?”正义忙放下筷子向他请安,说:“三爷好,您几时来到天津?”原来此人是上几回所说的项三公子。他同龙云从全是河南同乡,时常在一处寻花问柳。今天是同人吃过晚饭,特特来寻云从要去认识一个花界的名人,无意中却碰见霍正义。正义见是项三少,也不敢再吃饭了,立起身来问长问短,极力巴结这位皇三子。云从笑道:“你吃饭不寻我,打茶围便来寻我,我成了你的保镖的了。”项三少道:“你爱去不去,我这里有现成保镖的,也用不着你。”一壁说着,一壁指正义给他看。云从道:“你今天又想认识谁?咱们定好了方针,然后再出征。要不然,盲人瞎马,满市街乱撞,我实在不愿跑这苦腿。”项三少道:“你们街坊翠玉班,新来了一个大名人,叫什么翠云楼,听说在上海很有名。寡人倒要去领教领教。”云从连连摆手,说:“算了吧,不要去怄这种闲气。翠云楼倒是长了一副苏州美人的胎子,只可惜又酸又臭,架子摆得非常之大,无论你多美多阔,她轻易不肯留客。听说来天津三个月,还不曾留过一次住客呢!究竟她留过没留过,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她嘴里总是这样说。你向来是看入了眼,当时就要住的,何必同她去怄这种闲气呢!”项三少一听这话,更跳起来,非去不可,说:“她就是福晋王妃,我今天也非住不可。快快地,你两人同我走一遭,不要废话了。”云从见他执意要去,霍正义又在旁边极力撺掇,说:“凭三爷的身份相貌,她就是一辈子不留住客,也决然放不过你去。今天龙二爷的话,怕要不应验了。”正义这一捧架,项三少益发兴高采烈,非去不可。云从心里说:好话你不肯听。正义这小子,又拿出架秧子的手段来。今天不叫你们碰个钉子,也断然不肯死心。随笑道:“好好!一墙之隔,转身就到。你们先喝茶,容我换上衣服,咱们就一同去。”云从换了一身西装,手携文明杖,三人出报馆的门进翠云班。班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谁不认得项三少?云从是紧邻,当然更熟。大家同声地喊:“三爷请!二爷请!”掌班的老班柳玉,还亲自迎出来,含笑相让,说:“我们也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三爷,一两个月不登我们的门。我们烧香祷告,好容易今天把三爷祷告来了,快请屋里坐吧!”三人先到柳玉屋里。柳玉问正义贵姓,正义回说姓恶。柳玉笑道:“这位老爷的姓真稀少呢!”项三少大笑,说:“他姓恶名叫恶鬼。你以后就管他叫恶鬼好了。”云从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为谁来了?快打开壁子说亮话,省得老板在这里伺候着。”项三少道:“你们这里新来了一位翠云楼,我们开开眼,倒看这楼盖得怎么样!”柳玉一迭连声地喊:“五小姐快来,这里有贵客要看你呢!”不大工夫,帘栊启处,一阵香风,随着进来一个美人。穿一件青绮霞旗袍,时式高跟嵌花的皮鞋,清水脸,并未擦粉,却天生白皙,好似西洋人。嘴唇上重重点了一点樱红,更显得十分娇媚。梳一条油光黑亮的辫子,辫根上插着一架珠钻镶成的蝴蝶,在电灯下看,绕眼生致。珠光宝气中笼罩着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项三少见了早已馋涎欲滴,柳玉给介绍过了,便携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翠云楼是问一句答一句,并无一点巴结阔少的神气,仿佛有大家闺秀不轻言笑的一种态度。项三少本是久走花月的人,自己想,凭我这种身份,又这样青年貌美,略微施一点手段,向对方兜搭兜搭,自然就得上钩。却没想到遇着了这样一只冰桶,空费了半个小时的火力,也没催出一点热气儿来,闹得自己反倒不能先开口说条件了。回想云从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我今天不能住在这里,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叫云从背地里怎样笑我。但是这件事要不借重云从的力量,恐怕真难做到。想到这里,也顾不得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了,便向云从使眼色,两人低言悄语地,谈了几句,云从只是摇头,说:“这个我可不敢应许,说着看,成了你不必喜欢,不成你也不要懊恼。”项三少点头,说:“我决不勉强,成了很好,不成咱们赶紧就走,也不必在这里多留恋了。”云从到外边去寻柳玉,心想托他们掌班的一定可以成功,哪知结果还是做不到。据柳玉说:“凭三爷这样人物,她是求之不得的,还能说不乐意吗?无奈她自到北方来,便带着三分病,后来越闹越重。据西医说,她得要清净半年,俟大好之后,方能照常生意。目前只能应酬茶客,所以她见了客不敢十分亲近,也就是因为这个。”云从一听人家是为养病,怎好再用勉强,只得进屋来对项三少说了。项三少垂头丧气,也不便再说什么,赌气掏了一块钱,扔在桌上,便同龙、霍两人出门去了。柳玉还一再周旋,项三少也不理她。三人出门,又打了两个茶围,无精打采地仍回报馆。
  霍正义看出这种情景来,便对项三少说:“三爷您不必把这一点小事放在心上,我能替您出气。”项三少忙问他有什么法子。正义笑道:“您今天在报馆屈尊一夜,等到三更以后,我到隔壁看一看。果然没有住客,万事皆休,倘然她们口不应心,又留了别人,我自有法子惩治她们。”云从在一旁拦道:“这可使不得。你闯出祸来,虽说项三少不怕,我还不乐意担这种声气呢。”正义道:“龙二爷,你怎么这样胆小,难道我还能行凶杀人吗?不过同她开一个小玩笑就是了。”项三少本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从来在花界中横行霸道,无论是谁,没有敢驳他的面子的。如今在翠玉班,居然碰了钉子,他胸中一口气如何能按捺得住。听正义这样说,知道闯不出祸来,当然更赞成他去实行了。说:“我今天就住在报馆,倒看这个戏法儿你怎样去变。”云从道:“算了吧,我这报馆中地方又小,床铺又脏,你如何能住得了。况且你的鸦片烟瘾很大,我这里又没有烟具,你难道能忍一夜吗?”项三少笑道:“你不用为难,我这都不成问题。我从来不管脏净,是一间屋子,就能住。烟具没有,我打电话到公馆,马上就可以送来,也不用你陪我。只把洋火炉添得旺旺的,沏一壶好茶,买一个西洋饼干,我一个人在屋里,你们连来也不用来了。”
  龙云从知道他这种少爷脾气,只得照着他的话去办。自己索性躲到编辑部去,也不管他们,随他两人胡闹去好了。少时烟具送了来。项三少一壁吸烟,一壁催正义快快去查看行迹。正义笑道:“我一个人的三爷,你看世界上,有白天做贼的吗?人家班子里,当十二点前后,正是午日中天,多少只眼睛看着,我做什么去?至早也得三点以后,我做手脚也用不了很大工夫,顶多有两刻钟,大事已毕,还能做到天亮吗?”又挨延了两三个钟点。他将皮袄脱下来,拿一条带子,把小衣服紧了紧,又脱下棉鞋,换了一双薄底夹鞋。看看本馆中,连夫役都安睡了,他便一纵身飞上墙头。见翠玉班虽然电灯明亮,却已静悄悄得不闻人声,知道一班客人是走得走,睡得睡了。他便飘身下来,伏在翠云楼住室的窗外,窃听里面有何声息。本来做贼的耳目,比普通常人格外敏捷。他一来至窗下,便知道里面是男女二人。心说:我这一次总算没有白来。少时果听见一个男子声音,说:“你今天把项三少推出门去,这个祸根总算种得不小,提防他早晚要报复你吧。”翠云楼哼了一声,说:“我要怕这个,就不敢到北方来了。妓女留客得要出于本心情愿,不是势力能够勉强的。不过像你这种人,也太难了。我甩走了项三少是为留你。其实讲脸子,讲势力,你哪一样儿能赶得上项三少!如今不说承我这份情,反倒说风凉话儿来吓唬我。像你这种男子,也太难交了。”那个男子被翠云楼数说了一顿,很惶恐地答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替你担心,决没有旁的意思。明天咱们吃过午饭一同到物华楼去。那一只钻戒,大楼已经镶好了,一千七百块钱,真不算多,连金托带手工,还得再加上六七十元,大约一千八,足足够了。”翠云楼说:“那块钻石也不见得怎样出色,不过比我手上的略强一点罢了。”正义又候了一刻,二人沉沉睡去。他一个人到屋中,把男女的衣服一件也没留,包了一个大包袱,把屋门从里面锁上,开开窗子,连人带包袱,全从窗户走了,仍然从墙上跳进报馆,手提着包袱,进了项三少住的屋子。三少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吸大烟呢。见正义提着一个大包进来,眉开眼笑的,仿佛得了什么大彩。一进门将包袱放下,便拍手打掌地大笑起来。项三少忙问他:“为什么笑?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正义打开给他看,见里面男女皮袄,男女的棉裤棉袄,甚至连裤带,腿带子,袜子,皮鞋,一样也没剩下,全都给包来了。项三少笑道:“我派你去是给我出气,不是叫你去偷东西。你偷了人家这许多衣服,是什么意思啊?”正义道:“我不偷东西,您能出得了气吗?”随笑着把经过情形对项三少说了一遍。项三少听罢,恨得咬牙切齿,大骂翠云楼:“不是东西,你准知道项三爷给你打不起戒指吗?什么混账东西,敢占了项三爷的先。你明天再去打听打听那个睡她的男子,他姓什么,做什么事,叫他知道项三爷的厉害,倒看他还敢摆阔吗!”正义道:“明天午后,我随三爷到隔壁去,假装打茶围,咱们看她的笑话。那时他们还许起不来,正在寻衣服呢。您看这一幕活剧,比看模特儿曲线美,不更有趣味吗?”项三少哈哈大笑。
  果然第二天午后,还不到两点钟,正义陪三少,大摇大摆地进了翠玉班。各屋里的人,有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掌班的柳玉,倒是早起来了,披散着头发,跑出跑进,面上现一种惊慌之色。一见项三少进来,强作镇定,赔着笑脸迎上来,说:“三爷今天起得这样早,您的人还没有起来呢,等我给您叫去。您先屈尊一点,到我屋里坐吧。”项三少笑道:“她又不留客,我们一直到她屋里坐吧,起来不起来,没有什么关系。”说着便同正义,一直向翠云楼的屋里闯。这一来可把柳玉的脸全吓白了。到底她是久经大敌的老手,当两人进门之时,她早已用眼睛知照了娘姨大姐,先跑到翠云楼屋中,防备一切。幸而她住的是上房三间一明两暗。此时屋里的男子急得连衣裳也没穿,从东间一直跑入西间。项、霍两人,来至堂屋,还依稀看见了他的后影。要依霍正义,便想追过去,要看一个究竟。幸而项三少还算略顾体面,一把将正义拉住。两人直进东屋,见翠云楼蒙着锦被还在酣睡未醒,只有一个娘姨,在地上立着。见项三少进来,忙得招呼让座,沏茶点烟卷,忙个不了。掌班的柳玉也随着进来,见床上乱哄哄的,放着一堆衣服,像是才从箱子柜里寻出来的。正义心里明白,只是看着项三少发笑。正在这时,忽见一个毛役,夹着包袱贸贸然进来,向柳玉道:“胡八爷的衣裳取来了。”柳玉朝他瞪眼努嘴,骂道:“糊涂东西,别人屋里的衣裳,你拿到这里做什么?”毛役明白过来,赶紧向外飞跑。正义同项三少,俱都拍手大笑,说:“妙啊妙啊!”在这笑声中,又一同跑出来,向柳玉道:“回头再见!”仍回报馆去了。
  柳玉本是多年老妓,什么样人什么样事,她都经过。一看这情形,心中早明白了八九,赶紧将头梳好,便到隔壁去寻龙云从。一见云从,便深深请安,说:“二爷,您不要看着不管啊!总算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项三爷。您要不替我们疏通,我们这翠玉班简直就开不成了。”云从很诧异地说:“什么事用着我疏通啊!你们怎样得罪了项三爷,我连影儿全不知道,却从何疏通起呢?”柳玉道:“二爷您要装糊涂,我更没有法子办了。”云从道:“我是真糊涂,还用装吗?”柳玉听他的口气,简直是不肯承认。心说:我要不用软磨的手段,他一定不肯应承。想到这里,便双膝跪下,拉住云从衣襟大哭起来。云从一把将她拉起,说:“有话慢慢地说,你哭的是什么?”柳玉起来,说:“二爷您哪里知道,人家一件衣袄是真正葡萄肷的,净桶子,就值四百多块。一件貂腿马褂,也值二百多块。如今全都不翼而飞,我怎能赔得起啊!二爷您只当积阴功,替我要回来,就算救了我的命了。”云从大笑道:“岂有此理!你们被窃,尽可向警察署报官,为什么向我说?我既不是官面,又不是捕头,还能替你去起赃吗!”柳玉道:“我的二爷,您还不明白吗,这是项三爷故意同我们开玩笑,哪里是遇窃呢?”云从听她这样说,立刻把脸沉下来,说:“你可不要胡说,难道项三爷还能到你们班子里去偷窃吗?提防叫三爷听见,把你送官。”柳玉道:“我天大胆子也不敢说三爷什么,不过三爷手下的能人太多,保不住三爷昨天不痛快,对他们说了一句,他们想替三爷出气,变了这个小戏法儿,遇巧连三爷还许不知道呢。请您转托三爷,替我们查问查问。如果不是呢,我再另想法子。倘然要被我猜着了,没旁的说,求二爷三爷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将原物赏回,我必叫翠云楼向三爷磕头赔礼。二爷同我是多年老相好,难道真能袖手不管吗?”云从被她磨得实在无法了,便问道:“你说了这半天,倒是哪一位客丢的衣裳啊?”柳玉道:“事到而今,我也不敢瞒二爷了。实对您说,是大和洋行的买办胡八。他从翠云楼来津那一天就认识,可从来没有住过。三天两头地摆酒碰和,报销钱很不在少处。前天又带翠云楼去买一块钻石,花了两千块。翠云楼也实在出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他了。没想到才留下他,便被项三爷认识了。有意拒绝胡八,人家有约在先,并且又花过许多钱,怎能张得开口!二爷您是久走风月的人,我们虽然吃这碗下贱饭,也不能不讲场面过节,实在想不出法子来,只可拿有病来推脱。本想着只过了这一天,三爷哪时来,哪时自动留他。却没料到竟出了这天大的祸事。人家住局会把衣服丢了,我们开班子的能说得上不赔人家来吗?假如三十块、五十块、百八十块的事,也倒能办,如今超起来七八百块,卖了我柳玉也不值这许多啊!二爷您只当可怜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替我想想法子吧!”说罢又深深地请安。云从冷笑道:“你这样东西,当初三爷要住局,我向你说的时候,你要能照方才这样圆通,又何至惹出天大的是非呢!”柳玉一听这话,心里算完全得根,准知道这件事是项三少的鼓动了。她便拉下皮脸,又给云从磕了一个头。说:“柳玉罪该万死,万死犹轻,二爷您还同我一般见识吗?应当怎样给三爷赔罪,您说出条件来,我没有不从的。急不如快,就请您早早地给办一下子吧。”云从笑道:“你何必这样忙,容我去寻三爷,先探一探。倘然你猜得不对,还用得着再提条件吗?”柳玉笑道:“得啦,二爷,别再拿我们这苦人开胃啦!”云从说:“你稍候一候,我打发人去请三爷。他如果肯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柳玉连说谢谢。
  云从出了自己屋子,到项三少住的那一间屋子。见他同霍正义正对面坐着吃饭呢,大块的烧鸭子,只往嘴里填。见云从进来,忙让他吃,又追问柳玉来到底因为什么事。云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正义说道:“你办的好事,犯了案啦,快去打官司吧!”项三少道:“犯案也跑不了你,你就是窝主。”正义发急道:“二爷,你千万不要举出我来。这是犯法的事,我可担不了啊!”云从道:“岂有此理,我举你做什么!”随将柳玉来说的话,前前后后学说了一遍。又说:“这件事我们打哈哈,开玩笑,原算不了什么。要真留下人家的衣服,似乎可有点说不下去。”正义又道:“本来当初就没想留人家东西,我预备今天夜里仍然给他送回去。你这一答应人家,我倒不好送了。”云从道:“这有什么呢?”遂凑到他两人耳旁,告诉如此这般,可以不露一点痕迹。项三少也赞成。云从便过来对柳玉说:“咱们也无须讲条件了。今夜项三少仍去打茶围,你们也不必说什么,只叫翠云楼自动地将他留住,只要他肯住下,什么事你都不要问了,保管不用你赔人家衣裳。这件事可算一天云散。”柳玉何等精明,她果然不往下再问,千恩万谢地去了。当日晚间,项三少住在翠玉班。四更以后,正义将包袱送回柳玉屋中。第二天柳玉起来,见自己床上放着一个大包袱。她打开看,正是翠云楼屋中所丢的衣服,连一根腿带也不少,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收藏好了,到隔壁向云从再三致谢。云从却装糊涂,说:“这是你的好造化,财神爷特特给你送回,谢我作什么。不过我要嘱咐你几句话,你回去告诉翠云楼,以后不要再摆架子了。倘然又丢一回,恐怕财神爷没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送二次呢!”柳玉连连称是,方才回去。
  这里云从才要出门,却见霍正义带着四五个人,从外面进来。一个个全是青洋绉皮袄,貂皮帽盔,鼻子上抹着鼻烟,腆胸叠肚的,说话山嚷怪叫,一望就知道是流氓地痞,还挂着一份侦探头衔。云从见了,心里很不痛快,我好好报馆,成了你们侦探的下处了,赌气一别头,作为没看见他们。正义也看出这种情景来,带着这几个人,只到厢房暂坐,并没到上房去。原来这几个人,全是北京的侦探,派到天津来监视民党的。正义从北京来,拿着公府侦探处的公事,所有天津方面,北京派去的侦探一律归他指挥调遣。他自从刺杀了殷桂生,在天津休息几天,又帮着项三少玩了一回偷窃的把戏。项三少气也出了,目的也达到了,很赏识正义,应许在总统面前替他吹嘘。正义又得了这样一位奥援,胆子比从前更壮了。他回想到在火车之上,受杨德林种种侮辱,这还有情可原,一者他是老上司,二者他不知内幕情形,当然要公事公办。唯独文士英当年他发配时候,我是怎样地照应他,如今他连一点情面也不顾,反倒落井下石,叫德林按法律办我,这样人也太难了。你以为你是国会议员身份高了,不屑再要我这当侦探的朋友!你要知道,我们当侦探的奉着总统命令,专门就是监察你们这些议员。我们只要想一个方法,保管你当议员的也逃不出我们手去。如今我先小小地同你开一回玩笑,管保叫你拿出大捧的洋钱,还得耐着气儿陪上许多好话。他主意拿定,便去寻找北京派来的那一群侦探。这些人也早就得着消息,一看头目到了,当然要特别巴结。原来的头儿姓马,号叫子玉,是清真教的人,在侦探处资格很深,是吴必翔特特选派到天津的。他手下还管着八名密探,最得力的是黑三把、张二愣两个人,在侦探界中,都是多年老手了。霍正义见着他们,马子玉说:“我们早知道霍老爷到天津来了,只是不晓得您的住址,要不然,我们早就递手本去禀见了。”正义大笑道:“你们哪里来的这大官习,什么叫手本,我满不懂,以后咱们是你兄我弟,拿出一种豪侠的面目来,那才是好朋友,可以共患难,做大事,何必学他们那官场的假客套呢!”马子玉笑道:“您既然这样吩咐,我们就依实了。今天霍大哥初次见面,咱们大家应当给他接风。走走走!一同到鸿宾楼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以后就请霍大哥住在咱们的下处,有什么事也可以就近讨教。”大家一齐鼓掌,说:“赞成赞成!咱们急不如快,马上加鞭,这就到鸿宾楼去。”正义也不谦让,立刻同着他们来到鸿宾楼。
  好在此时尚未过午,饭座儿并不多,楼上十分清静。他们一共六个人,寻了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大家拱正义上坐,拣上好的菜点了几样,又开了两瓶勃兰地,大喝起来。堂倌认得这一群侦探老爷,拿出全副精神来巴结伺候。酒至半酣,正义叫堂倌出去,然后对马子玉说:“众位老弟们,今天得要捧哥哥一场。哥哥此次到天津来,栽了筋斗了,真把我撅得不轻,咱们要不报复,以后天津这块地方简直立不住了。”正义的话尚未说完,大家是雁叫齐叫的,一齐嚷起来:“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咱们弟兄头上,把他剖了,倒看看他长着几副胆子。大哥您就说吧,到底是谁,咱们吃完了饭马上就去。”张二愣是真愣,一撩衣裳,“嗖”的一声,将一对手叉子抽出来,明晃晃绕眼争光。说:“就是这个,先在他身上戳百十个透明的窟窿,然后有话再说。”马子玉道:“二愣,你怎么又这样鲁莽起来,要叫跑堂的看见,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快收起来,听大哥说一个下回分解,然后再慢慢商量。无论他是谁,还能逃出咱们的手去吗?”二愣将叉子照旧又掖在身上。马子玉问正义道:“大哥,您的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怎么得罪了您,您何妨详细地说一说呢?”正义遂将车上经过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还是推说自己是从门前经过,担了嫌疑,却归罪于文士英袖手不管。又说自己在当年怎样卫护士英,如今他恩将仇报,这口气要不出,心里实在难过。马子玉是多年的老差事,心思周密,平素办案全有尺寸,决不像那些后生新进任意蛮来。他听正义说出文士英来,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这个人比刺猬还扎手呢,怎么单单想到他身上。况且他是现任的国会议员,非现行犯,尚且不能逮捕,怎能无缘无故地找寻他呢!但是霍正义又是侦探头目,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不顺从他,他只需向北京侦缉处说一句话,当时就能撤了我的差,我岂不是自寻苦吃吗!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正义说:“本来文士英这样忘恩负义,实在可恨极了,我们当然得出这一口气儿。但是这口气儿怎样出法,很有斟酌余地。比如一刀将他戳死了固然是出气,不伤他一根寒毛,而叫他精神上感受一种特别痛苦,也是一样的出气。不知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想走哪一条路?”正义笑道:“老弟说的很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走那第一条路。不要说他是现任议员,便是一个平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也不能平白无事地戮死人啊!我们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要走第二条路,也不能不取径于第一条路。最难的是由第一条路而折到第二条路上,却很要费一种苦心斟酌呢!”马子玉心说:这样看起来,他心里很有经纬,并非蛮来浑干一流。但是对手太硬,你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怕不能得到好结果吧。我先不要替他出主意,倒看他有什么高明手段。随答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情愿随在你后边,聊供驱遣。但是用什么手段,使什么步骤,还得求大哥明白指示,我们大家好一致向敌人进攻。”正义道:“因为他是一个现任议员,而且又是民党议员,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他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了,说对付的手段如何如何。马子玉道:“大哥所说的手段,固然是好极了,但是对方如果不屈服,又当如之何呢?”这一句话,把正义问得闭口无言,迟疑了半晌,说:“老弟所虑,还真是一个难题,可惜哥哥我竟未想到这层。你有什么缓冲的法子,及早说一说,省得临时进退两难,栽一回跟头,还能再栽两回吗!”马子玉说:“这样吧,大哥作薛霸,小弟作董超,这出戏自然就唱圆了。”正义道:“妙极妙极!咱们就是这样。”
  此时酒饭俱已用完。马子玉会了账,大家一同出来。先到醒师报社,又正式密议了一番,临时谁做恶人,谁做好人,谁说什么话,俱都安排妥帖,然后由报馆出来,雇了六部人力车,一直拉到城里经师胡同文士英的门前。正义自己上前敲门。听差的开门,问找谁的,正义拿出一个小片来,说:“你们老爷一见片子就知道了。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现有要事面谈,不见也得见,你就上去回吧。”听差的进去,不大工夫,便高声说请。正义领着那五个人昂然而入。文士英在客厅门前等候。正义见了面,倒是很规矩地向他深深鞠躬。那五个人也随在他的后边鞠躬。正义给引见说:“这是议员文先生。这五位是我们同事的侦探。”士英点点头,便向客厅里让。客厅当中,摆着一座长桌,四面围着八把小椅子。士英坐了主位,让他们六个人在两旁分坐。不等正义张口,便先问道:“你们几位到我家里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呢?”正义到此时,忽然把脸一沉说:“文先生,我们非有紧要公事,也不敢擅造檀府。实对你说,是奉着大总统命令来的。”文士英微微一笑,说:“在下同大总统素无来往,他要为议院的事,尽可行文议院,也用不着对我个人说。他要对我个人有什么不满,有的是法院,尽可以提起诉讼,自然有法警来传我,也用不着你们几位效劳。你们有什么命令可奉呢?”士英这几句话,真是字字有棱,霍正义当然无的可答。哪知他霍地立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不用废话!实对你说,我从北京来的时候,总统当面有交派,说你私通乱党,图谋不轨,叫把你剖为两段,以便永除祸根。你也不必咬文嚼字,同我讲法律了。咱们今天就是虎牢关,至不济得拿你的首级去见总统。”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同刽子手杀人的时候差不多。假如要换一个胆小怕事人,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怎奈遇着文士英,真真是碰上了硬敌。士英在青年时候,本是天津有名的恶少,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后来改邪归正,在外省混了几年差事,又回到家乡办教育。恰赶上满清末叶,直省一班士绅请愿立宪,士英在里边竟成了一员健将。他的口风很健,连当道的王大臣全都惧怕他三分,后来抓了一个不是,把他充军到伊犁。辛亥革命,他这才跑回来加入民党,反对项子城,及至办理大选,他又当选为国会议员。项子城平素对于他的为人,倒是很注意的,不过只在暗中监视,却没有杀害他的心。不料路上得罪了霍正义,竟招出这一场是非来。当正义说奉总统命令要取他首级之时,他是面不更色,很镇静很从容地向正义笑道:“好好,要脑袋还不现成吗?”他一壁说着,将头上戴的皮帽子轻轻摘下来放在长桌上,说:“不要损坏了我这水獭帽子。你们诸位,既然奉着总统命令来取我的首级,但不知是立刻就取呢,还是等候一刻呢?好在这屋里非常清净,你们正好下手,我要眨一眨眼睛,算不得文士英。”他说完这话,歪着脖子,斜着眼睛,仿佛是要看他们到底如何动手。这一来倒把正义给窘住了。他用眼望着马子玉,倏地立起身来,伸胳臂挽袖子,仿佛是要下手的神气。马子玉忙站起来,一把将他揪住,说:“你是怎么啦!方才你不是说同文先生有交情,特特给他送个信来,好叫人家有防备,怎么你竟认真要做呢?”霍正义哈哈大笑,说:“你为何这样沉不住气!这一来,文先生不怕死的精神,倒不能表现十足了。我们俩是老朋友,这不过同他开一个小玩笑。你这呆子,竟认起真来,倒把我的戏法给搅得不灵了。”子玉笑道:“哪有这样同人开玩笑的?我是一个实心人,还认着你真同文先生过不去呢!”此时正义又照旧回了他的座位,向文士英笑道:“文先生,你千万不要过意,咱俩是老朋友。我来的时候,总统虽然有吩咐,到底我决然不能那样做。今天来是特特给你报信,请你早早防范疏通,要等着再派旁人来,那可就不好办了。我们一共是六个人,我呢,同你是朋友,当然没得说。他们五位,文先生是圣人,还能不明白吗?”文士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心说:我只需如此这般,他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想到这里,便满脸赔笑,做出一种很和平、很感激的态度来,说:“难得!总算我这朋友没有白交。我必然依照你的话,设法疏通。至于他们哥儿五个,我文士英必有一番人心。”说着从怀中掏出票夹子来,点一点票子不多不少,整整二百五十块。说道:“是我们议员当月的公费,我才花掉五十,下剩这二百五喝酒不醉,吃饭不饱,请他们哥儿五个,每人买双鞋穿吧。”说罢递在正义手中。正义是利令智昏,公然接过来要转交马子玉。子玉却不肯接,说:“请侦探长先带起来,俟等回去再分配吧。”正义揣在怀中,向士英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领着那五个人出门去了。
  士英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然后回来骂道:“不知死的混账东西,居然诈到我头上来了。我要不要了你的狗命,你也不知道文士英的厉害。”他回到屋中,先用英文写了一条新闻,题目是《总统派人行刺议员》。大致是说本埠文议员士英家中,昨日忽来侦探六名,为首的姓霍名正义。据他向文君口述,是奉项大总统命令,特来刺取文议员首级。该议员瞑目待死,霍某又不即时刺杀,只将文议员按倒,从身边抢去钞票二百五十元。并谓取得此款,可以暂缓一死,限三日期,再交三千元,便可饶尔性命。闻该议员已提起刑事诉讼,尚不知如何了结云云。他写完了英文稿件,又写了一篇呈文,是控告项大总统的谋杀未遂,同霍正义的纠众行劫。稿件都写完了,一方面寻外国报馆的朋友嘱其照登,一方面又到法厅,递上呈文。两件事全都办好了,然后到警察厅去寻杨德林。德林将他请到自己卧室。士英一见面,便嚷道:“厅长救命啊,厅长救命啊!”他这一嚷不要紧,可把德林吓坏了,忙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说:“我的文爷,您这是什么毛病,到底有谁要你的命,得我来救啊?你只管说,我必定重重地办他。”士英道:“我说倒容易,只怕你办不了啊!”德林道:“你说吧,我一定办得了。”士英道:“好好。告诉你吧,要我命的,便是当今大总统项子城。你赶快办去吧。”德林哈哈大笑,说:“文二爷,你不要开玩笑,总统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这种闹法,倒许是来要我的命吧。”士英正颜厉色地说道:“岂有此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我能同你开玩笑吗!眼睁睁连要命的人全来了,我还有闲心同你闹吗!”德林听他说得这样郑重,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定。说:“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活着呢?”士英道:“你看我活着可怪吗?这是二百五十块钱买一个缓决,不定哪一天还是得要命。”德林道:“你不要说了,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怎么二百五十块钱就能够买一个不死呢!你索性据实地告诉我吧,不要打哑谜了。”士英这才把霍正义来家,前前后后的情形对德林说了一遍。德林不觉跳起来,拍着桌子骂道:“混账泼贼!我早就料到怕有这一场,果然他还做出来,总怨赵都督姑息养奸。当日刺杀殷桂生,要把他当正犯办了,何至有今日呢!”士英冷笑道:“你真糊涂,刺杀殷桂生,哪是他的正犯?授意叫放他的,那才是正犯呢。”德林道:“旧事不提,咱们说现在的。这件事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呢?”士英道:“我自有三分气在,总得同他法律解决。不过我能活着不能活着,就看你能保护不能保护了。”德林道:“我当然尽力保护。如今先问你,怎样法律解决?”士英道:“当然我有法子。”随将提起刑事诉讼,及在外国报上登新闻的话,对德林说了一遍。德林听了,忽然鼓掌大笑起来。若问因何发笑,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观音庵变作屠兽场 都督署扮演药茶计
  杨德林一阵大笑,倒把文士英笑得摸不着头脑。忙问道:“杨二爷,你笑什么,莫不是笑我这种办法太滑稽吗?”德林摇摇头,说:“这是法律上应走的途径,有什么滑稽可笑的!我笑的是对人问题,不是对事问题。”士英道:“对人有什么可笑的?莫非笑我的身份不配告总统吗?”德林道:“法治国家,连君主也一样有人告,何况是总统呢!那更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士英道:“你不必打哑谜了,实对我说吧,到底是笑谁?”德林道:“我不笑旁人,单笑检察厅长高步云。他那种为人,又滑头,又脓包。上次在车站上我俩人很怄了一回气。如今你告项大总统,倒看他怎样提起公诉,怕不吓他一裤子屎!这个难题是够他摆布的了。谢谢你,无形中算给我出了气,怎么不可笑呢!”士英道:“你的气可是出了,我的事怎么办呢?”德林想一想,说:“此事必须等到明天,外报如果登出来,我就有了把柄了。你今天先不要回家,就住在我们局子里吧。”士英大笑道:“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实对你说,根本上就不打算走开。不过有一样,我嘴头子很馋,又有一口鸦片烟瘾,你可得供给着我,别叫我受半分委屈。倘然不可我的心,我就在你的局子里胡闹。”德林大笑,说:“议员老爷,自请放心。卑职是办差的老手,一定样样叫你舒适快活。我并且还约几位来,陪着你说笑吃喝,省得一个人寂寞。”他说罢便走出去,先把本厅的总务科长卞际清招呼过来,陪文士英谈话。随后又打电话将庄子模请来,陪着文士英在一处吃饭。这两个人,同士英全是老朋友。听说士英遭了这一场,全都愤愤不平。卞际清大骂项子城不是东西,为何竟用这样卑劣手段。庄子模用手捋着胡须,只是微微地笑,不发一言。际清问他是什么意思,子模却朝着德林说:“这件事你可不要轻轻放过啊!借着文先生这个题目,斩草除根,给咱们天津早早去一后患。要不然,这个人在天津住长了,你的警察厅长恐怕坐不稳啊!”几句话直戳德林的心。他听了立刻觉着不安,忙向子模领教:“如何办理才妥?”子模低低地说了几句。德林笑道:“到底是老乡长,思想周密,手段敏捷,德林一定遵照办理。”说罢四个人便同桌吃饭。饭未吃完,都督署来了电话,说赵都督有紧要事同厅长面谈,请即刻就去,千万不要迟延。德林回说就去,放下耳机,向子模笑道:“果然被你猜着了。”子模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向都督说,千万别答应调停,就此模糊过去。”德林道:“那是自然,我决不能再留后患。”说罢吩咐套车,他一直到都督署禀见。
  赵秉衡即刻把他请至花厅。他一进花厅,便看见高步云正同赵督谈话。德林心里明白,却假装糊涂,向都督鞠躬,又向步云点首。赵督让他坐下,然后从桌上拿起一纸呈文递给德林。说:“你看一看这奇怪的呈文。”德林接过来看,正是文士英控告项子城、霍正义,请提刑事诉讼的一纸呈文。德林看完了,又双手交还。说:“此事职厅也略知一二,因为关系太大,在未得真相之前不敢冒昧向都督回。如今高厅长既来请示,但不知都督如何处理,请明白训示,以便职厅有所遵循。”赵督先不肯说自己的意思,却问德林是怎么知道的。德林并不隐瞒,将文士英如何跑到厅中求自己保护,前前后后的话,全对赵督说了,只隐起登外国报一重公案。又说自己将士英留在厅中,是恐怕总统对他真有什么意思,倘然他跑远了,连职厅也要担不是。因此用和平手段,将士英软禁在厅中,将来要人有人,如其不要人,这样优待保护他,当然也容易说话。赵督笑道:“你安置得很好。不过据我想,总统决不至做出这种事来,占十分之九是霍正义捣鬼。按情理说,我们原不应大惊小怪,给总统添烦。最好是私下和平了结,两罢干戈,叫文议员受点委屈也就算了。不过这样太便宜了霍正义,以后他不定还闯什么祸呢!据我看,这件事倒得举火烧天,省得将来这个风声吹到总统耳中,连我们大家也要担一种蒙蔽的罪名,你想是不是呢?”德林一听,心说:这个老家伙也辣得很,同庄子模比较,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不过子模只料到他那第一步,却没料到第二步。足见子模的学问虽高于赵督,要论眼光心计,还有点望尘莫及呢!如今既从他口中说出这样话来,我正好顺水推舟,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将来我无论怎样放手去做,也担不着不是,结不下仇冤,这岂不是绝好的机会吗!他想到这里,便躬身回道:“都督防患未然,确是地方之福。应当如何处理,请训示职厅,以便遵谕办理。”赵督道:“这件事我们还不能自作主张,须当面请示总统。他要如何便如何,只好请你辛苦一趟吧。”德林道:“职厅应效奔走有什么辛苦可言。”赵督随将呈文交付德林,说:“你带着这一张呈文,另外我还有一封信,明天早车你便到北京去,向公府报到,即刻求见。见了总统,你将经过情形当面禀明,再将呈文私信递上。总统办事,向来是很敏捷的,当时必有一个下回分解。你当天就可以赶回天津来了。”德林唯唯称是。赵督便拿起笔来写了一封信,自己封固好了,信皮上写“杨德林面呈总统钧启”,然后交与德林。又向高步云说:“你回厅去吧,这件事也用不着提起公诉,就可以完了。”两人一同下来,赵督送了两步,又低声对他们说:“这事务必要严守秘密。”两人也低声答应,便各自回厅。
  不提高步云心中仿佛去了一块大病。单说德林回到厅中,直奔自己的烟室。见文士英正同庄子模对面躺着吸大烟呢。卞际清在烟榻前立着,指手画脚,也不知说些什么话。一见德林进来,士英同子模略略地欠一欠身,际清却停住不说了。子模先问道:“结果如何?”德林笑道:“不出所料。不过老乡长只猜着第一步,却没猜着第二步。这也真是始料所不及呢!”子模忙追问所以,德林又详细说了一遍。子模叹息道:“人称赵秉衡是智多星。这样看起来,真可以当之无愧呢!那么明天一早,你当然就得去北京了。”文士英插言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留意。霍正义那个泼贼,必须派人在暗中监视他,提防他闻风远扬。项老头子一生气,说不定当时就许毙他。那时派你捉人你向哪里去捉呢?”德林尚未答言,卞际清“哼”了一声,说:“这叫多虑。项老头子要收拾霍正义,他决不鸣锣响鼓地在天津办理,略施一点手法,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了他的命了。况且正义此时正在兴高采烈,他也决不跑,他身后边一定有撑腰的。要不然,也绝不敢这样做啊!倒是明天的外报,厅长必须拿着。那是杀正义的利器,比呈文私信力量大得多呢。”德林道:“提起外报来,我始终没对赵督说,恐怕对他说了,他设法抽回来,便给正义减去了一部最有力的证据。”子模笑道:“你向来心直口快,是存不住话的。如今也会慎重起来,足见是有进步了。”德林听子模这样奖励他,心中很觉着高兴。第二天早晨,他厅中本有那一份外国报,德林拿着报去寻士英。士英尚在酣睡未醒,他便用力摇撼,将士英唤醒了。士英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什么人这样淘气,怎么连觉都不许人睡呢!”一抬头见是德林,忙坐起来,说:“你为何起得这样早,你不睡,也不许我睡吗?”德林道:“你这人讲理不讲?我要不为你的事,何必这样起早。你快看看,这一份英文报上可有那条新闻吗?”士英接过来翻了两翻,居然寻着了。说:“难得他照原文登出来。我翻给你听听。”德林道:“算了吧,你用笔将它勾出来,有一个记号,我就好找了。”士英掏出随身铅笔,在新闻头上画了两个圈,便交与德林。德林也不顾同他再谈,便将报掖在革囊中,匆匆出厅上车,一直奔车站去了。
  他是赶九点那一趟快车,十二点便到了北京。下车之后,只带两个便衣警察,在前门外吃了一顿饭。然后进新华宫报到,并要求传宣官说有要事面禀总统,请即刻上去回话。传宣官每逢年节全受过他的馈赠,怎好意思不给他回。不大工夫,就说总统传见。德林随着进去,见了项子城,只在旁边侍立着。子城倒是让他坐下,他执意不肯坐。子城问他:“有什么要事,特特地来见我!”德林用简而明的话,将文士英遇事始末说了一遍。又取出呈文同私信来,双手呈上。子城只略略地看了看,便向德林索要外报,说:“你方才既说外报登出此事,料想必带来,可给我看一看。”德林忙取出来。子城的英文程度虽不甚高,但是普通的信件同新闻,他却看得下来。将报接过来,倒是很注意地观看,比方才看呈文私信似乎郑重多了。德林在一旁偷眼观看,见总统面上似有愠怒之色,不过一转眼又消失了。他看过将信同报纸呈文放在一起,然后用很和平的面目向德林说道:“你回去告诉赵督,就说我全知道了,早晚必有办法。至于文议员士英,你见他面替我道歉,就说我根本上就不知道有这种事,并且霍正义是在陕西任差,他私来京津,我必有法子管束他。这是小事,今后也就不便提了。”德林唯唯称是,告退下来。当日晚车仍折回天津。先到督署将总统的面谕说明,然后回厅见了士英,将总统抱歉的意思也代为达到。士英跳起来,说:“他只说一句抱歉就算完了吗?对于倚势行凶的霍正义,难道也没有一个下回分解吗?”德林道:“你这人真是毛净,凭总统的身份向你道歉,还要怎样呢?他既说有办法,一定有办法,难道还能对你我具清折说明一切吗?依我劝你,赶紧回家吧。这一场官司总算得到胜利,最好适可而止吧,霍正义他绝不会再去杀你。”文士英自己一想也笑了,说:“老项只看见那一张报纸绝不会饶他,我们看笑话吧。”士英回家。第二天早晨,托了一个朋友到侦探处去打听,回来说昨天夜车,霍正义同马子玉一齐回北京去了,究竟因为什么,外间还不知道。可见项子城的手段神速,不动声色就安排好了。做小说的一支笔难说两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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