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31/32页


  这时候合府之中,只忙了三个人,一个是侍从武官长印长,一个是大礼官洪启文,一个便是庶务处长季云程。尤其是这位季先生,他在平常日子,管着一府的庶务,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加上就任典礼。而这种就任典礼,就在公府内居仁堂举行,他焉得不忙得格外厉害。阮中书寻了他去,一说这冠服的式样,叫他赶做,他不觉皱眉道:“我的阮老爷,您怎么单在这时候,出这新鲜花样呢?这一套衣服,平金绣花,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方能制成。老头子定规大后天就要接任,临时做不出来,这不是活要我的好看吗?我的阮老爷,你怎么就这样不体恤人呢。”中书笑道:“季老爷,你是磐磐大才,多少事都窘不住你。这一件衣裳,一顶帽子,就会把你窘住啦。总统大喜之期,穿在身上,连我们大家也跟着露脸啊。”季云程笑道:“阮老爷,你别听我说着玩。大总统就任,这是千载一时。无论什么难做的事,我们也得邀之于成,何况是一件衣裳一顶帽子呢?不过日期太促,我们非想特别的法子,恐怕赶办不来。衣裳虽然难做,究竟花不了几个钱。只有这顶帽子,前后是二十六挂珠子,每一挂只用二十颗吧,还得五百二十颗珠子呢。这种珠子到底是用真用假,很有商量余地,这里面所差的价值也很多。不知阮老爷可曾请示总统不曾?”中书道:“这个倒不曾提及,你酌量着办吧。”云程道:“这个谁敢专主?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倘然花多了,总统不认可,我们一个当庶务的,卖老婆孩子也赔补不起啊!”中书哈哈大笑,说:“我的庶务老爷,这是你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怎么说赔不起呢?”云程瞠目问道:“这话怎么讲?”中书道:“五百二十粒珍珠,每百元一粒,便是五万二千元。打一个八折吧,稳当当一万元,到了你的手中。这真是王恺临门,石崇税驾,天外飞来的幸运,向何处去寻啊?”云程听了,不觉掩耳疾走,说:“我的阮老爷,你这不是抬举我,简直是要我这一颗吃饭的家伙吗?王治馨吃了几十元的私,就被总统枪毙了。我要吃一万,项上这颗头颅,还能长得牢啊?”阮中书说笑了一阵,方才告辞而去。季云程心中打算:这一顶珠冠,如果用真的,虽不能赚一万,三五千块钱总可稳稳拿到手中。但是这一件衣裳,如果寻绣花匠去做,虽说也能起得出来,恐怕未必能十分漂亮。北京女子职业学校,有绣花一科,听说里面的教习,有日本人,有湖南人,全是上好的手艺。只需求她们绣一绣,不怕多花几个钱的手工,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想到这里,刻不容缓地坐着马车,去拜访职业学校校长。
  这位校长是湖南人,姓叶名芳字香秋。他的夫人,姓周名兰芬字畹九。夫妻两人,全是留学日本的。叶香秋在高等美术学校毕业,周畹九在女子职业学校毕业。两人的技术,都非常工致,周女士尤善刺绣。能在一方锦缎上,绣花虫草卉,栩栩如生。因此他夫妻俩才成立了这一处女子职业学校。所收的学生足有二百多人,又特特从日本东京,邀来两位专门刺绣的女教习,每人每月全是二三百元的薪金。因此他这校中的成绩很有可观。这一天季云程特特来访叶香秋,香秋心中很是诧异:我同公府素无往来,他的庶务处长,寻我有什么事呢?忙吩咐堂役,将云程让至厅中,自己出来招待。一见面,云程便拱手笑道:“久仰久仰,先生新教育,为我国女同胞扩张生计,实在难得。小弟久想到贵校来参观领教,只因职事缠身,总不得暇。今天恰有一事相求,特来专诚奉谒,并顺道参观参观。”香秋笑道:“学生是无才的人,不能置身青云,仅仅借着办教育聊资糊口。老先生乃当代名公巨卿,不知来寻学生,有何见教?”季云程倒是很诚实地,将来意直接说明。香秋道:“这种事学生是外行,必须叫内子出来,先生同她当面言讲。只要她认可能做,必能如期奉上,决不误用。”云程道:“既然这样,就求香秋先生介绍,同尊夫人一谈。”香秋点头答应,特到教员室中去寻畹九。夫妻两人秘密谈了一番。畹九笑道:“这种工作,他不去寻绣匠,却来寻我们,其用意不过因我们的手工格外精细。我们抱定宗旨是货高价出头,钱少了决不伺候。你千万不要害官迷,听他花言巧语地哄你,你就糊涂应承,使我没有转圜余地。最好一言不发,就听我一个人同他交涉好了。”香秋道:“你怎么把我竟看成官迷了。海枯石烂,也不能改变咱们的宗旨。除非是咱们那头儿,中山先生出来做总统,或者还有做官的希冀。这个独夫同一班走狗,谁能不要人格去伺候他们。”畹九道:“你低声吧,心里有劲,何必嚷出来呢?今天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我们正发愁没钱开支,为什么把财神向外推呢?”她一壁说着,随香秋出来,会见季云程。云程见这位女士,只穿一件爱国布棉袄,青布短裙,白袜青鞋,梳着美人髻,脸上自来带着很精明的样儿。云程忙鞠躬为礼。周女士也深深鞠躬,让云程坐下。自己先说道:“方才外子已将先生的来意说明了,这事期限太促,恐怕未必能做得了。事关总统就任大典,学生实不敢冒昧应承。如今北京绣花工匠,很有手艺好的,先生为什么不去寻他们呢?”云程笑道:“实不相瞒,匠人绣工粗俗,穿在大总统身上,实在不称,因此才想到贵校的诸位先生。无论如何,总要求女士格外帮忙。”畹九假作沉思,为难想了有十分钟工夫,方才答道:“先生既这样恳切相托,我于无可为力之中,想了一条变通的法子。在先生这一面多花几个钱工资,固然不成问题,不过对方肯绣不肯绣,学生也没有一点把握,只好说着看吧。”云程道:“不知女士说的这变通办法,何人可以担承?”畹九道:“我这学校中,虽有二三百学生,全是速成科,哪有这样惊人绝技。只有教绣工的两个日本女人,她们的技术实在不坏,而且做起手工来非常神速。如果她两人肯应承,这事就好办了。不过日本人天性狡猾,她们要知道是大总统就任穿的礼服,一定要大大敲一下竹杠,这个学生如何敢擅自应承。”云程道:“只要她们肯做,多花几个工钱,算不得什么?”畹九得了他这一句话,便起身说道:“先生稍候一刻,我这就去同她们商议。”说罢匆匆地去了。直待了有两刻钟方才折回来,笑道:“幸不辱命,只是费的话太多一点,请您连图样带材料一齐送来。青缎子衣料是不消说了,另外金线十二两,黄绒丝线一斤,白绒丝线半斤。今天送来,后天晚半天准能交工,不误大后天总统服用。手工钱不折不扣,日本老头票一千五百元。”季云程一听这工价,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好大的工价。日币一千五百元,折合中国币两千元。绣一件衣裳要千元工价,恐怕可着世界,也没有这大的工价。但是自己已经许了人家,又不好意思驳回。只得用和平态度,向畹九磋商。说:“这工价似乎太高一点,不知女士能否再向她商量,减为一千元,也就很不少了。”畹九笑道:“学生的意思,也正与先生相同。我向她说了许多话,要一千元定议。她却一口咬定,一千四百九十九元也不做,并且工价还要先付。学生当时很生气,错非是总统急用,我一定回绝了她。宁可不穿,也不受她的挟制。”季云程无法,只得取出支款簿来,签了一张支票,是日金一千五百元,交与畹九。说:“价值不驳,衣裳可要提前绣成才好。”畹九道:“那个您自请万安,决然不至误事。”季云程告辞,再预备那一顶冕旒。特到天宝金店,同老板磋商。
  这位老板,姓冯名麟趾字仁卿,是吃了一辈子金珠行生意。做买卖手段圆活,既多赚钱,还能叫人满意。同公府庶务处,本来素有来往,如今见季云程亲自跑来,知道是有大宗生意临门。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应酬,张口是大人,合口是处长。知道云程有鸦片瘾,立刻开灯,亲自给云程烧烟,一壁烧着烟一壁问道:“大总统眼前正式就任,想来处长的差使,一定更忙了吧。”云程吸了一口烟,方才答他的话说:“谁说不是呢?不用说旁的事,就这一件礼服,一顶礼帽,就把人忙坏了。”冯仁卿笑道:“怎么衣帽这样忙人?一定是又有什么新花样吧?”云程道:“不要说了,这全是阮瘦子出的主意。无是无非,又想要复古,叫总统头戴冕旒冠,身穿嘉禾兖衣。这一件衣裳,我费了很大事,方才寻着绣工。所以又来寻你,再赶办那一顶冕旒冠。明天后天,只有两天工夫,大后天就得用。你就赶快想法子吧。”冯仁卿一听见冕旒冠三字,不觉吓了一跳,忙问云程:“总统是要做皇上吧,要不然戴冕旒冠做什么?”云程道:“这是第一步戴冕旒冠,穿嘉禾兖衣。等到第二步,便是冲天冠赭黄袍子。”仁卿忙拱手道:“恭喜贺喜,等到大总统戴上冲天冠,季大人纵不封王,一定也是国公。”云程高兴极了,说:“你先不要胡扯,后天的冕旒冠,可要朝你要。如果误了总统戴用,提防着你的脑袋。”仁卿吓得啊呀一声,说:“我的大人,您快把式样交给我,我连夜去做。可别把我这吃饭的家伙耍掉了啊!”云程把图样取出来交给他,说:“你先拿算盘算一算,珠子的行市,一共是五百二十颗,得花多少钱,我心里也好有一个底。”仁卿道:“大总统的冕旒,珠子当然是全用真的了。不过在分量轻重,颗粒圆否上,其间出入很多。但不知处长是想用多重的?是否一律要洁白光润?还是前旒后旒稍有一点分别,这内中相差的价值很多,买卖人如何敢做主意?”云程道:“分量轻重,前后总差不多。比如用一分的,便一律全用一分;用八厘的,便一律全用八厘。不过前旒尽着好的用,后旒成色差一点也无妨。”仁卿拿过算盘来弄了一回,说:“要用一分的得七万块钱,若用八厘的可以省一少半,有四万块钱差不多了。内中还是一半上品,一半中品。若一律都用上品,八万块钱也不敢应。”云程跳起来,说:“怎么用这许多钱,你是想要借此发财吧?”仁卿道:“大人您先不必着急,听我慢慢地对您说。近年珠子行市飞涨,这还能瞒您吗?够一分重的珠子,再能圆一点,白一点,差不多没有二百块钱买不了一颗。您说起来要用五百多颗,这个钱少了,谁敢应啊?”云程道:“你不知道,这一顶帽子,如果报销七八万块,老头子是要不答应的。最好是又省钱,又美观,我个人多少还得沾润几个,你可有三全其美的法子吗?”仁卿想了想,说:“三全其美的法子,却倒是有,恐怕处长未必肯这样做。”云程道:“有什么不肯做的?你就说吧。只要法子高妙,本处长无不乐从。”仁卿道:“最近由美国来了一批化学珍珠,同真的一般无二。这种珠子,非放在水中,试验不出真假来。不要说外行人看不出,便是我们本行中人,也没有这种眼力。北京城的当铺,也不知有多少家受骗。并且这种珠子,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无一不备,并非像假珠子,一律全是精圆。其实像冕旒这种妆饰,不过就是为表面美观,并非是用它摆阔,何必一定用真珠子。处长如肯将就一点,用这种化学珠子,价值可以省十倍之多。有六七千块钱,便可一律选用上好的。便是处长本人,也可大大地沾润一笔。在大总统看了,保管十分满意,不知处长对于我这法子可能采纳否?”季云程一听,眉眼乱动,心里有些活动。说:“既然这样,你先拿出几颗来,我看一看。能用则用,不能用再想旁的法子。”冯仁卿即刻打开铁柜,取出一个锦匣来,将锦匣开开,里面用湖棉裹着。再将湖棉揭开,一排一排的珍珠,晶莹白润,照人眼帘。云程取出来看,果然同真的一样。自己随项公多年,什么样的珍珠宝物俱都见过,却不曾见过有这样的假珠子。错非仁卿预先说明,他自己也不敢说是假的。看了又看,不觉失声赞道:“好宝贝,谁人敢说是假?既然到了这种身份,你们何妨就充真的卖呢?”仁卿笑道:“处长,我们何尝不想发财。不过有一节,要声明在先。这种珠子,最多不过十年,就是要还原的。还原之后,变成料货。假如要充真的卖,人家肯答应吗?好在大总统这一顶冕旒,不过是过渡之物,早晚就改冲天冠。真的假的,变与不变有什么关系呢?”云程道:“既是假物,纵然选上好的,也值不到六七千元。你不要同我闹这鬼吹灯,趁早儿按实价说。据我看,最多不过几百块钱。”仁卿道:“处长,你可不要把我这假珠看轻了。这是从美国定制来的,能保十五年不变。每颗的价值,寻常加着四五倍。要选一分以上的,我们的原本,就在十元以外。算您六七千块,还算多吗?”两人秘密嘀咕了多时,算是一万元定局。发单上只写美国珍珠,也不注明是真是假。这两样宝贝,云程预备好了。到了就任的头一天,一律取来,自己手托着去见项子城。子城立刻戴上,对着衣镜照了一照,果然气象堂皇,真有古帝王的风度。不觉哈哈一阵狂笑,说:“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也不过如此吧。”云程一听,连忙跪下,说:“小臣季云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子城满心欢喜,面子上却故作惊讶,说:“你这是疯了吧,还不给我滚下去。”云程说声领旨,果然就地一滚,滚出门外。招得项子城同左右,俱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到了就任之期,按照共和立宪国三权分立的规定,大总统是行政首领,两院议长是立法领袖,大理院长为司法头脑。照例由议长捧着总统证书,大总统中立宣誓,大理院长一旁监誓。宣过誓,议长亲手将证书交付大总统手中。大总统再将证书交侍从文官敬谨收藏。然后议长致贺词,大理院长致贺词,各国驻京的首席公使致贺词,以下各议员可以自由演说。演说完了,然后排列筵席,一律是西餐。各有各的座位,全预先用红纸书名,贴在桌面上,个人寻个人的座位,自由坐下,也不需彼此谦让。这一天早晨,公府特派礼舆到汪唐两位议长家里迎接。这不是迎接议长,乃是迎接总统证书。汪议长将两份证书,用锦袱裹好,放在礼舆上,一直开进新华宫。到了居仁堂前,乐声大作,欢迎议长,早有公府秘书内史一干人将汪立堂陪进客厅。大理院长童其泰早已就来了,一个人在客厅中,冷冷清清,净预备着监誓,也没有人来周旋他。好容易立堂到了,大家说说笑笑,才显着不寂寞。少时唐议长也赶到,各国公使同两院议员也都陆续到了。公使有外交部特派专员招待,只有两院议员同各部职员,连一个休息地方也没有,只可在露地往来踱着,专候大总统驾临,好演这一幕取帅印的喜剧。候了很久工夫,忽听乐声大作,说是总统来了。大家凝神定气,跷着脚儿观看,只见一对一对的侍从武官,过了有十几队。都是全副武装,佩着军刀,腆胸叠肚,步伐整齐,一同来到居仁堂门前,分立两旁站班。最后两个武官陪着总统出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全都鼓掌欢迎。哪知仔细看去,头上却不曾带着冕旒冠,而戴的是一顶簪缨帽,身上也不曾穿嘉禾兖衣,却穿的陆军上将的制服,足下穿的也是带倒须钩的马靴。大家心里诧异,总统不是戴冕旒穿兖衣吗?怎么又换了军装呢?及至来到就近一看,才认出来是侍从武官长印长,并不是项子城。有许多人暗暗骂了一声该死,你也是前清的头品大员,不回家去做遗老,却甘心伺候项子城,当这种奴隶头儿。还要假充字号,冒领大家的欢迎,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他走过去之后,又是四个身量高大的侍从武官,全穿着少将制服,佩着军刀,在前开路。紧跟着又是八个侍从文官,一律是礼服礼帽、黄皮靴。八个文官过去,又是二十四名卫士,全穿着红色制服,每人手中一柄阿虎枪,很长的朱缨,飘摆着,确是美观。卫士过去,又有一柄红罗伞在前开路,伞下照着两个人:一个是冕旒兖衣,当然是大总统项子城了;那一个却是礼服礼帽,不用说当然是大礼官洪启文。这两人一古一今,一中一外,在红罗伞下相映成趣。大家又重新鼓掌欢迎。项子城在欢迎声中上了主席,汪议长立在上首,童院长立在下首。大礼官洪启文高声说道:“请大总统宣誓就职。”项子城手执誓文朗诵了一遍。宣誓已毕,洪启文又高声说道:“请议长亲授证书于总统。”汪议长手捧证书来至主席台前。洪启文又说:“请大总统亲受证书。”汪议长将证书举过头顶,项子城弯腰去接证书。接过之后,宣布礼成退席。至于副总统证书,因为李天洪尚在湖北,亦未委托代表接受,只好暂存在议长手中,俟等李天洪何时到京,再补行宣誓典礼。汪议长致贺词,照例说了几句奉承话。童其泰也不过如此。公使队中,只有日本国代理公使小帆,他能说几句中国话,便代表大家称贺,说:“我今天看见贵大总统这一套冠裳,深觉可喜可贺之至。早晚我们敝国情愿制造一顶比冕旒尤为尊贵的帽子,送与大总统戴。那时中国必能雄飞世界,为头等强国,本公使也与有荣焉。”小帆这一套谀词,含义未伸,使项子城听了,都有点麻醉起来。这一席表面文章做过去了,紧跟着大排筵宴,各议员醉饱而归,自然是说不尽的欢喜。项子城就任之后,自以为根基巩固,益发放开手排除异己。硬说议员许仁镜凌冰同贾士英全都勾通白朗,谋为不轨,先将贾许两人枪毙了。凌冰所以幸免,因为同河南都督张之芳有一点亲戚关系,之芳极力替他说话,算是落一个发遣回籍,交张之芳严加管束。哪知他一到河南,便投入白朗部下当参谋去了。张之芳虽然痛恨,也无可奈何。这时候北京城中,除去议员之外,差不多没有民党立足之地了。
  哪知防不胜防,还有一位民党英雄,却在京师警察厅中当着督察长的差使。因为这一个人,项子城又几乎送了性命。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回书中说的陈畸生。陈畸生,自见田见龙枪毙之后,他恨项子城深入骨髓,恨不得有机会一枪将项子城打死,才解心头之恨。只是急切间,哪里去寻这种机会。金戈二携着见龙遗下的炸弹,用了一番急智,才把两个侦探骗走。他将炸弹带到劝业场一座理发馆中,暂为藏匿。直到夜静更深,他又带出来,特到陈畸生家中交替此物。幸而畸生才从警厅回来,他家中并无他人,只有在北京纳的一个妾,是从三喜小班接出来的,名叫金铃,乃是扬州人。据她自己说,曾充过女子北伐队队长,专喜谈论时务,品藻名人。对于项子城深恶痛绝,每逢提起来,必要大骂一次。因此把陈畸生哄信了,竟认她为知己,花掉一两千块,将她接到家中,成了临时的夫妇。特为她雇了一名女仆,一个厨夫。女仆叫尤嫂,厨夫叫范顺,另外还有一个拉包月车的姓莫,小名叫牛儿,家中上下只有这五口人。金戈二曾来过两次,也都认得。这一次黑夜过访,畸生断定他一定有事,特特将他让至自己卧房,金铃也帮着沏茶敬烟,应酬得很是周到。戈二以目示意,是屋中不愿再有第三个人。畸生却笑着说:“小妾也是我们的同志,二哥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无可避讳。”戈二这才将炸弹的始末全对他说了,又说自己要出京暂避一时。这个危险物,想不出何人可以接受,只有老弟肝胆照人,而且胸怀大志,说不定也许用得着它。因此冒险将它送来,老弟肯否接受这东西,愚兄也不敢勉强。你要不收,我只好将它掷在南下洼芦苇塘中。这种有用的利器,也只好从此淹没了。陈畸生连连摆手,说千万不要这样,小弟以十二分诚恳态度表示欢迎您,就连皮包一齐留在我家了。戈二又将怎样取出,怎样使用的法子,详细传授给畸生。畸生得着此物,如获至宝,说小弟正发愁没有利器,这一来真是天助我成功也。戈二正色对他说道:“愚兄送来此物,并非有意敦促你去做刺客。但我也无权禁止你不做刺客。不过我有几句良言劝你,像你这少年英雄,生命是很有价值的。错非逼得无路可走,万不可轻于一掷。你事事总要三思,不可过于鲁莽才好。”畸生道:“二哥金石之言,小弟谨当铭诸座右。”戈二告辞去了,畸生送至门外。戈二低头对他说:“你屋中那人,我看她眼神不定,似乎不可过于信任,多少总要慎重一点才好。”畸生点头称是,神气间却不甚为然。戈二也看出来,叹了一口气,便拱手告别,扬长而去。哪知后来竟应了他的话呢。畸生将这炸弹秘密地藏起来,仍然不动声色,照旧当他的差使,竟盼着机会到来,便可及锋而试。过了两个月,项子城竟正式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他心中益发愤懑不舒。叶香秋夫妻跟他是老同志,畹九承绣兖衣,做了这意外的俏买卖。兖衣绣成之后,香秋见着畸生便谈及此事,说老项快预备做皇帝了。畸生道:“他不过当选为正式总统,离着做皇帝还远得很呢。到底这老家伙,早晚他必有这一着。我们洗净净的眼睛,总要看得见的。”香秋道:“要容我们看见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像他这种人如果要做了皇帝,挂出君权无限的牌子来,再有他北洋那一班爪牙,遍布要津。我们民党人,只有销声匿迹,逃亡海外。要想以革命手段推倒他,只怕要迟诸二十年以后,像我们这岁数都怕来不及了。”畸生哈哈一阵狂笑,说:“照你这样说,独夫可以传之万年。今日的天下,还是秦始皇的天下,哪里会有中华民国呢?”香秋道:“你莫非要做博浪一锥的张良吗?果然能这样,也倒是快人快事。”畸生低下头去,双眉紧锁,说:“博浪一锥,也是遇着始皇巡游的机会,假如他要深居简出,永远不离开咸阳宫,张良纵有敢死之心,也无所施其技了。”香秋道:“机会怎么没有,只看你注意不注意罢了。”畸生一听,忙拉住香秋的衣袖低声问道:“机会在哪里?你快对我实说。我陈畸生情愿同这独夫拼命。”香秋捺他坐下,说:“你先不要心急,机会眼前就有,还用去寻吗?我试问你,总统就任,他不得到议院去宣誓吗?从新华宫到议院,再从议院回新华宫,这就是两个好机会。在商民固然不能近他的身,你们是负有保护总统责任的,如果从保护的对面着想,这还不是一举手之力吗?”畸生大笑说:“你们这一群书呆子,专会发理想之谈。老项肯到议院去宣誓?不要说他本身,他的魂也不敢啊!目前已经规定好了,他在新华宫居仁堂内举行就职典礼。不用出大门,一切都办好了,上哪里去寻机会啊?”香秋白瞪着眼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连影儿也不知道。还认着他是在议院举行呢。”香秋又低头想了一刻,忽然跳起来说:“只怕你不肯做,如果肯做,我以为这机会更近一步。”畸生道:“你低声些,这不是鸣锣响鼓的勾当。”香秋低声说道:“他无论在哪里就职,你们当警察的,也离不开他的左右。难道新华宫内,你就不能一试身手吗?”畸生摇头说:“你所说的全是外行话,不知内幕情形。他那新华宫中,一律全是他的拱卫亲军。我们厅中,除去总监一个人能进得去,其余无论是谁,也休想跨进新华宫的大门。我难道在新华门外一试身手,去炸金鳌玉不成?”几句话把香秋也说笑了,说:“可见天下事全不是理想能够做到的,我们只好慢慢地候机会吧。”在当时两人不过是信口开河,机会有没有,他们又何尝知道。
  不过机会竟自有了,原来项子城自就任之后,他的野心一天比一天膨胀起来。自己想这总统,不过是一个过渡的玩意儿。要想造成子孙万世之业,必须更上一层。当年赵秉衡隆中划策,原说由总统过渡到皇帝,必须对外有一种武功。如果能战胜强邻,那皇冕就不愁不飞到自己头上。但是战胜强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今我们要开战,自当以日本为对象。然而日本的武力,正在雄视全球,凭我们中国这种民穷财尽、积弱不振的样子,如何能与日本对垒。况且庚子而后,沿海的炮台,尽被削平。腐朽的海军,更不堪一战。纵如真有意同日本见一个高低,必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从今天起,便下决心,实事求是地整军经武。以我中国地大物博,有充分预备,决最后雌雄,不见得不能战胜日本。想当初我项子城在高丽时候,以两三千军队,尚敢与日人抗衡。何况现在我做了中华民国大总统,手握军事全权,身为陆海军大元帅。又何妨卧薪尝胆,将来同他拼一下呢。项子城想到这里,顿觉雄心壮志,不可一世。蓦地立起身来,在穿衣镜前,顾盼徘徊。猛看见两颊上一部连鬓络腮的胡须,已经多数糁白,直然是一个老翁了。不知不觉地吸了一口冷气。回想当日同日人对垒正在壮年,如今忽忽悠悠,已经过了廿载。要再下上十几年工夫,整顿军事,与他一战,姑无论未必有制胜把握,纵令有此把握,我已变成了七十老翁。就算一帆风顺,战胜日本之后,可以安然戴上皇冕,较比隋文帝晚得天下,犹觉自愧弗如。何况这种对外战事,如同押宝一般,押在红心上,固然可以做皇帝。要押在黑心上,只怕连大总统的地位也保不住了,何况总统是五年一选。虽说可以连任,临时又不定要费多少周折。虽说自己的势力,足可以做到终身总统,究竟太不自然。总不如一劳永逸,早早做皇帝为妙。从古以来,开基创业的皇帝,全是因为战功卓著,手握重兵,又兼各将士人人存一种攀龙附凤之心,所以取之甚易。曹孟德己身不取,而将大业留给曹丕,是因为看中了曹丕,确有继志述事之才,决然轮不到他人头上。桓温有可取之力,处能取之势,他偏要效法曹孟德,留给儿子桓玄。哪知桓玄之才不如曹丕,后来闹得国破家亡,身败名裂。可见古人说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是一点也不会错的。我莫如乘现在的时机,早早取过来,宁为刘裕萧衍,不为曹操桓温,趁我己身健在,做几年皇帝。将来子孙继武,自然可成万年有道之基,何必痴心妄想,一定同日本交战呢?项子城想到这里,将当日赵秉衡对外武功的筹策,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后来又一转念,此事还不甚妥当,对外既不能立功,皇帝可怎样做法?也罢,我虽不能对外立功,难道不能对内立威吗?我的部下将士,将来对我做皇帝,一定不至持什么异议,唯有民意如何,殊难揣测。最好是先表示出一种武力来,使他们望风知畏,将来如有改革,自不至妄生是非。但是这种威力怎样表示,也得先开一次会议,看他们大家的意见如何。想到这里,便传谕将内史秘书等一班谋士,尽数招来。项子城对大家说:“本大总统已经正式就任,自今而后,必须励精图治,使我们这积弱的中国,将来雄飞世界,列于头等强国之林,那才无负四万万人民倚重本大总统之意。我想强国之道,首重练兵。本大总统拟举行阅兵典礼,以振起全国尚武精神,不知诸君以为然否?”杨志奇首先答道:“总统首重武功,处在如今弱肉强食的世界,可谓探骊得珠。阅兵典礼,正好就任之后提前举行。当年彰德阅操,总统威名早已远播中外。如今以大元帅资格,举行盛典尤为刻不容缓之事。志奇不敏,首先赞成。”他说了这一套,其余众人也随着他的意思,附和了一番。项子城道:“此番阅兵,与当年在彰德时性质不同。那时候是合四十八镇,举行大操。注重在甄别优劣,严定考成;如今只是观兵的意思,注重在使中外人士,知道本大总统尚武图强之意而已。古人说: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欲鼓舞人民的观感,当然须由本大总统一身做起。我想目前在京师的所有拱卫禁卫两军,合计其数,也不下四五万人。这全是本大总统亲手自造的兵,所有军装器械,也都格外整齐。如能择一适中之地,使他们全部出来,游行一番,必能使中外人士耳目为之一新。今天叫你们大家来,是为我谋一适中地点,以便举行这种典礼。地点择好,然后再知会各国公使,同北京各部院机关,临时同往阅看,以示郑重。但不知诸位意中,可有适宜地点否?”杨修首先建议:天坛最佳。那里地址空旷,四面又有垣墙,且距新华宫甚近,往来亦较便利。项子城听了,默然无话。阮中书心里明白,他是以前次炸弹为戒,不愿走这远的路,恐怕沿途之上,发生危险。于是自己挺身出来,说:“总统此次阅兵,与观操性质不同。不过使多数军队军装齐整,器械精利,众眼前一过而已。地址大小,并无关系。最好是居高临下,能够一目了然,那才合乎阅兵的宗旨。据中书想,最好是天安门上,足可容开数百人,大总统高踞其上,各国公使武官及我国文武大员,在四围相陪。虽有两三万军队,数小时即可阅完。这样又近便,又高爽,何必到天坛去呢?”项子城对于此议,极端赞成,当时便决定了在天安门阅兵。众人下去,赶紧备公文照会各国使馆。项子城又传见陆军总长段吉祥、拱卫军长张士裕、禁卫军长刘琛,告以阅兵之事,叫他们下去,迅速预备一切。这三人去了,紧跟着又传见警察总监吴必翔、执法处长路成章,当面交派:“明日后日大后日,便要在天安门阅兵。你两人可选派得力警探,临时布置严密,以防奸宄。全部安宁秩序,完全在你两人身上。你们下去,赶紧办理,千万不可疏忽。”两人答应下来,吴必翔心里很是慌张,知道这个责任关系太重。他回至厅中,先召集督察会议。本厅最得力的两个督察长,一个是陈畸生,一个是岳大谊。必翔将大总统阅兵的事,对他们两人说知,并派他两人预先布置。天安门下,应当布警若干。天安门上,应当何人负责。畸生一听见这个消息,不觉激灵灵心中一动,连忙沉住了气。向必翔回道:“这个责任,关系太重,还是请总监分派,我等遵命而行。”岳大谊也是这样说。必翔说:“天安门上你两人负完全责任,至于下面布岗的事,可以责成督察员办理好了。你两人下去,和衷商议。商议好了,将办法开一个清折,呈我阅看便是。”两人下来,大谊向畸生说道:“二哥,你是留学毕业的人,有专门学识,这件事只好请你专主,我一切随着好了。”畸生道:“你不要这样说,这不是专凭学识可以济事的。最要紧是得严防奸宄,千万别放进一个眼生人来。你岳十爷在北京久住,眼皮最杂,要据我想,这件事还得你多负责任呢。”大谊道:“咱们谁也不许推诿,最好是各尽所长,但求把这一天敷衍过去,不至出什么意外,便是大家的造化。”畸生道:“你这话很对。据我看,咱们分任其事。天安门上,指挥警察,维持秩序,我情愿一个人担任。你就把全副精神,放在四外,千万莫投进一个眼生的人来。保管什么意外,也不至发生。一切详细节目,咱们明天再议。我今天早一点回家休息休息。”大谊连说:“好好,咱们就是这样定规,明天再见。”
  两人拱手分别。畸生坐上自己的车子,一直回家。金铃已经预备好了菜饭,专候着畸生回来一同吃。她见畸生下了车子,低着头,一直步进屋中,金铃问他冷不冷,他也不答言。摆上菜饭,只吃了两口,便不吃了。金铃很诧异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啊?”畸生只咳了一声,也不答言。金铃道:“莫非我有什么不是之处,你也可以明说啊,何必这样一言不发呢?”畸生道:“这真笑话了,你纵然有什么不是,咱们夫妻两口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里难过,完全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不相干。”金铃道:“怎么能说不相干呢?比如你自己有得意的事,我也当然跟着得意;你自己有拂意的事,我也当然跟着拂意。你到底为什么?莫非是本厅中出了什么事故,你办着不顺手,所以才这样为难吗?”畸生道:“厅里全是些照例文章,有什么难办的。实对你说吧,咱俩人的缘分快要尽了。从今以后,只怕就得永久分离。常言说,痛莫痛于生别离,我怎能不难过呢?”金铃一听,立时芳心中起了无限波澜,几乎要哭出来,哽咽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啊?你到底有什么重大的事,必须与我分离,也得要说一个明白,咱们商量商量。我虽系一个女子,走南闯北也经过很多的事,见过很多的人,不能说一点见识没有。你告诉我,咱两人先开一次秘密会议,要认为可行的,我也决不拦你。如尚有斟酌余地,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畸生长叹一声,说:“此事毫无斟酌余地,我已经下了一百二十分决心。不过咱两人相好一场,我不能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叫你存在心中,作一个永世不忘的纪念而已。”金铃道:“既然这样,你就快说,不要绕弯子了。”畸生抬头看一看,见屋内并无他人,他这才低声说:“我怀抱炸死独夫的志愿,已经不是一天了。上次金二哥来家,给我留下了一枚炸弹,我的志向,因此益坚,只是急切间得不着好机会。那项子城足不出新华宫门,我又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件事简直是没有希望了。不料今天竟从天外飞来一个难得的机会,那独夫要在天安门阅兵,并且传了吴必翔去,叫他临时派警保护。必翔特特派我同岳大谊两人,担任天安门上保护之责。我已经稳住了大谊,叫他用眼,我用手,所为把他的目光,移到旁处去。我便可以乘这空子,来一个猝不及防,将炸弹向项子城面前一掷。这弹的炸力最大,可以炸方圆四十步远近,保管能将项子城炸成肉泥骨酱,这真是最快心的一件事,我做梦也不曾梦到的。”他说到这里,又不知不觉地眉飞色舞起来。金铃道:“炸死项子城,固然是一件最快心的事。但是我请问你,那个炸弹上,可长着两只眼睛,专奔项子城一个人去,其余都可以安坐无恐吗?”畸生瞠目道:“哪有这种事呢?凡在四十步以内的,当然与项子城同一命运,哪有炸彼不炸此的道理呢?”金铃道:“既然这样,第一个是你,决然逃不开了?”畸生道:“这是自然,我早已把死生置之度外。”金铃道:“围着项子城的,还有什么人呢?”畸生道:“围着项子城的,有各国公使武官,有我国国务总理,各部总长,以及简任以上的各官,大约二三百人是要有的。”金铃道:“你这一弹下去,这二三百人大约一个也活不成吧?”畸生道:“这个谁能管许多,横竖祸是闯下了。闯祸的人,也没有气儿了。该当如何?自有后来者设法应付。项子城同他手下这一群坏蛋,横竖不能死而复生,这就叫一网打尽,以后不愁不是民党的天下。我陈畸生以一手给民党造成了永久事业,虽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甘心。”金铃见他这样兴奋,有意谏两句言,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自己心中想:这个究竟不妥,炸死项子城及他一班亲近,可以说是为民除害。要连带把外国的公使武官也都炸死,这岂不要引出国际交涉来?再说他本人同岳大谊全在天安门上应差,这一来两个人全得随着殉难。我纵然舍得陈畸生,还舍不得岳大谊呢。
  从来妇人就怕有外心,一有了外心,什么叫丈夫,什么叫儿子,一概可以不顾。金铃在班子里卖笑之时,同岳大谊就认识,并且两个人还有交情。后来大谊又认识了旁人,金铃也随着畸生从良,两人当然是断绝了关系。不料近来大谊因为同畸生当的是一样的差使,彼此很是要好,有时便到陈家来寻畸生,无意中又遇着了金铃。两人四目传情,却不敢公然相认。畸生给引见,大谊便呼金铃为嫂子。有时候他来了,赶上畸生不在家,金铃也把他让进来,敬茶敬烟,十分殷勤。本来大谊是阔少出身,生来的桃花眼,眼看这个妇人属了人家,他又觉出是绝色来了。何况金铃又有意勾搭,自然没有不上钩之理。两人在暗中又重续旧好,畸生却连影儿全不知道。再加上大谊有的是钱,厨子女仆拉车的,他在默地里一赏便是十块,请想这些人焉得不为他两人严守秘密。这一次畸生因为要炸项子城,特特回到家来,把银钱衣服全给了金铃,又把心腹对金铃说知,这一来可就坏了大事了。假如他要不说明,只偷偷地把炸弹携走,这一幕玉石俱焚的活剧,还是真演成了。不过世间事全由天定,非人力所能勉强。一者是项子城的寿命未尽;二者东西各国公使武官,不该罹此浩劫。所以默默中竟使畸生对金铃,把这一场秘密,和盘托出。金铃是一个很有阅历、最能沉得住气的女子,她心中虽暗暗打算,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向畸生说道:“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也不能拦你。因为咱俩的志愿原是一样的,不过你以身殉国,我的这个身子,可就要漂泊天涯,毫无归宿了,我心里怎能不难过呢?”她说到这里,便用手帕拭泪,故作悲泣之状。畸生道:“这有什么?你远远地走开,择人而事。无论嫁谁,我都不反对。只要你保持住了,不再坠落烟花,吾愿已足。咱们又不是结发夫妻,难道还能强迫叫你给我守节吗?”金铃道:“咱们虽不是结发夫妻,然而感情却比结发夫妻还厚。我又怎忍得在你身后嫁人呢?我的志向是想到南省去,寻一个尼姑庙,落发修行,了此一生。再不然,便到海外去,投身革命党,帮着他们做一点事业。我想借你的身后大名,他们总不至于不收。这两条道儿,不知你赞成哪一条?”畸生道:“当然以第二说不失我们革命家的本色。第一条是厌世悲观,而且近于迷信,据我看,很可以不必。”金铃道:“我也想是第二条路好,不过你明天走后,我再拉着箱子行李,往车站上运,很容易招人疑忌,不但与我无益,或者与你的大事上,还许发生影响,这很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你还得仔细斟酌一番才好。”这几句话,把畸生说得瞿然一惊,连连点头道:“到底是你的心思细密,眼光锐敏,这件事果然关系很大。据我看,事不宜迟,干干脆脆你今天乘夜车便走,好在这时候还不足八点,十点钟才开车呢。”金铃故做为难之态,说:“这个如何使得?我们今夜尚可做通宵之谈,以志永别,我岂能坐夜车走,弃这千金一刻的光阴呢?”畸生道:“事到而今,咱们是各奔前程,谁也不必顾谁,谁也不用恋谁了。我叫你今夜走,你就今夜走吧。”金铃迟迟疑疑,尚有恋恋不舍之意。畸生却至再催她走。金铃只收拾了一个软箱,将自己随身衣裳放在箱内,钞票也取出来随身带着。畸生的衣裳,她不肯带,说:“我带许多箱笼,走着不便。”畸生也不便勉强,只将拉车的叫过来,说:“你送太太到车站,她有要紧的事到天津去,三两天就回来。”金铃上了车子,与畸生洒泪而别。畸生转回身来将门关上。
  金铃走出不远,便吩咐拉车的拉她到岳宅去。拉车的曾拉过金铃去访大谊,因此他毫不迟疑地,一气将金铃拉到顺治门外岳宅。金铃叫车夫敲门,看门的出来,认得是陈太太,是他们老爷最要好的女友,便献殷勤说道:“陈太太快请里面坐吧。我们老爷还不曾下班呢。”金铃叫车夫替她提着软箱,先到客屋中坐。墙上有现成电话,金铃自摘下耳机来,叫了督察处的电话,亲口与大谊通话,快快请他回家,有最紧要事面商。大谊一听是金铃说话,并且是在他家中,心中很觉诧异,说这事真怪得很,畸生明明回家去了,她这时怎么能出得来?就是出来,也不能到我家中,其中必有什么特别缘故。想到这里,一刻也没敢耽延,立时马上加鞭,飞奔到自己家中,先问门房,陈太太在哪里。门房回说在客屋中。大谊骂道:“混账东西!你为何不让到后房太太屋中?这冷的天,叫人家在客屋等候,真真该死!”门房忙回道:“小人至再地让,怎奈太太一定不肯,说有要紧的话,不能对第三个人说,所以小人也不敢再让了。”大谊一听,更觉着诧异,忙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客屋中。见金铃一个人,呆呆在那里坐着,脸上颜色很不好看。大谊进来,招呼嫂嫂,这冷的天气,您为何不到后房?倘然冻坏了,是闹着玩的吗?金铃一见大谊回来,仿佛得着活宝一般,立刻把房门关上。又向大谊道:“千万别放进一个人来,我有要紧的事报告给你。”大谊一看这神气,心里也有点着慌。自己立在门前,用后背顶住门,说:“没人进来,请您快说吧。”金铃一壁说着,一壁流泪,说:“我也明知道此话一说,畸生的性命就没有了。不过我害了他一个人的命,却是救了几百人的命,我也不能不说了。”她把前前后后的情形,只字不遗,全对大谊说清。大谊听一句,身上抖颤一回。等金铃说完了,他脸上早吓得白棉纸一般,不觉趴在地上,先给金铃磕了一个大头。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来报告,等到后天我连魂全炸没有了。但是这个事情太大了,可叫我有什么法子办呢?”金铃道:“难为你还是多年的老差事,怎么遇事则迷呢?这件事你只有即刻禀知吴必翔,听他的示下。他叫怎样办,你就怎样办。并且这件事你一刻也不能再迟,倘然走漏风声,他走了,那时全部责任得由你一个人担负。你仔细一点好了。”几句话提醒了大谊,他蓦地立起身来,喊叫家人雇一辆马车来。又吩咐自己的车夫,快去绊住了拉陈太太那个车夫,千万别放他走了。又打电话给外右二区,叫署长特派十名干警,分驻在陈畸生住宅左近,不许由陈宅放走一人。又须严守秘密,不叫外边知道。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马车已经开来。他叫金铃随他一同到厅里去,金铃知道这个炮已经放了,想再不出头作证是不成了,只得随着大谊上车,连车帘全挂上,恐怕被人看见走漏了风声。一直来到厅中,将马车停在督察处门前。大谊一个人先去见总监,说有要紧公事面禀。必翔将他叫到自己办公室中,大谊以目示意,必翔将左右伺候人一律回避,大谊这才诉说金铃报告的事。才说了两三句,必翔坐不住,倏地立起来问大谊道:“你可将报告的妇人带到厅里来吗?”大谊说已经带来,必翔连说快请快请。大谊跑出去,将金铃从车上叫下来,一直领入总监办公室。厅内人见了,全都很诧异。又正赶上吴必翔因为求子,要说一位姨太太。大家便猜到,这一定是大谊拉皮条纤,陪了本人来,好请总监当面相看。彼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大谊也无暇去理他们,陪着金铃来至办公室。金铃一见必翔,连忙深深鞠躬,必翔朝着她拱手致谢。说:“难得这位女士深明大义,救了中外许多生命。本总监先代表大家,向女士道谢。就请女士将经过情形,先简单地说一说吧。”金铃又重新述说一遍,必翔说:“先屈尊女士,到我宅内暂住。”随喊过一个家人来,吩咐用马车送这位女士先到我宅里,叫太太好好款待。家人陪着金铃去了。这里必翔调兵遣将,前去逮捕畸生。岳大谊仍坐着他那马车,一直到陈宅去。并顺便到自己家里,赏了陈宅的车夫二十块钱,叫他先回去稳住了畸生,就说太太已经上火车走了,然后自己再跟了去。车夫得着钱,当然遵命办理。畸生在家中候的工夫很久,不见车夫回来,心中很是犹豫不定,好容易盼着他回来了。车夫说:“今天火车误了点,我又送太太上车,寻好了座位方才出来,所以格外显晚了。”畸生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人敲门。畸生因为心里有病,听见叫门,连忙亲自迎出来,问是谁。外面说,大哥快开门吧。畸生听出是大谊的声音,忙开了门向里让。大谊道:“我才回家,厅里就打来电话,说总监又要开督察会议,叫我即刻去,并约着你。你就上车,咱们一同走吧。我也不到里面坐了。”畸生说:“我得回屋中换制服啊。”大谊道:“就是便衣很好,你看我也未穿制服。”畸生道:“既然这样,咱们就一同走吧。”大谊让他先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上去,马车夫将车才开了走。这里早有厅里派来一个督察员,两名巡官,十名警察,还会同本区的一名巡官,四个警察,一拥而入,进了陈家的院子,分往各屋搜查。畸生存的炸弹,原先本放在炕洞中,如今是用着了,所以把它取出来,就摆在衣橱内,预备明天随身带着。这些人当然手到擒来,又寻出几件密电密信,一齐都抄了走。然后派两个巡官,带着四名警察,在这里看守着,不准擅动。却说大谊陪着畸生来至督察处,见处中冷清清的,并没有许多人,不像是开会的样子。畸生待要向大谊动问,却见大谊慌张张地一个人出去了。不大工夫,就听上面喊下来,总监请陈老爷谈话。紧跟着四名内勤警察,都挎着盒子炮一齐进来,向畸生道:“总监请您。”畸生一看情形与往常不同,很是诧异。只得随着警察,到总监办公室中。必翔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又拱他上坐。这一来,闹得畸生更摸不着头脑了,说:“职员是伺候总监的人,怎敢当总监这样优礼?”必翔冷笑道:“鄙人肉眼不识英雄,一向屈尊陈先生在本厅服务,实在惶愧得很。原来陈先生是革命大家,失敬失敬。”说罢又让他上坐,畸生一听这话,心里轰的一声,这才了然是自己要做的事,已经完全破露。但是何人报告的呢?除去金铃,并无第二人知道,这当然是她毫无疑义了。怪不得拉车的回来得如此之晚,可见他们全都串通一气。悔只悔不听金戈二的话,早做防备。此时也来不及了,这件事既经破露,自然性命难保,死活早已置之度外,这原算不了什么。只是机会错过,大业成空,实在叫人难乎为情。联想到《左传》郑厉公的两句话: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真是一点不错啊。他只顾胡思乱想,却不答必翔的话。必翔又催道:“陈先生,事到而今,你难道还不露英雄本色吗?”畸生这才明白过来,慨然说道:“总监,你也不必往下问了。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既敢做就敢当,应当判什么罪,请总监即刻执行。不过畸生尚有一事求总监务必代我转达总统,畸生便死在九泉下,也可以安心了。”必翔道:“陈先生,你是为国死义的人,我吴必翔虽然无法救你,然而我确是从心眼里佩服。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向我说,只是我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必要替你做到,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畸生道:“此次谋炸项公,完全是我陈畸生个人的意思。家伯不但不与闻,而且自他回籍之后,我们伯侄始终就未见过一面。这一层,务必请总监转达总统,千万不要牵涉到家伯身上才好。”必翔道:“我一定替你转达,但是我也有一点事求你,不知你可能帮我的忙不能?”畸生笑道:“总监这话太可笑了,我畸生在本厅服务将及二年,承总监事事优待,感恩知己,是士之常情。对总监个人,哪有不帮忙之理?您就说是什么事吧。”必翔道:“陈先生既有这大举动,当然预备了不止一天。但不知同谋的还有几位?继先生而起的,尚有何人?先生既以身殉义,视死如归,其余诸位,当然也都是奇男子大丈夫。古人说当仁不让,先生似不可独享其名,请你把他们说一说,也可使当道知道这件事的来踪去路,将来引以为戒,也未必与国事无补。但不知陈先生可以说否?”畸生哈哈一阵狂笑,说:“总监真可谓善于说辞,其实也未尝不是实话。不过同谋起义,这种事也有广义狭义之分,但不知总监问的是广义还是狭义的?”必翔道:“怎么是广义?怎么又是狭义呢?”畸生道:“合革命全体言之,叫作广义;只就目前一事而言,叫作狭义。”必翔道:“此时说不到广义,只谈狭义吧。”畸生道:“要谈狭义,同谋者只我一人,继起何人我更不知。”必翔知道问不出来,只好作罢。却将他交给岳大谊,说:“你陪陈先生先到优待室暂住。此事要严嘱厅内的人,千万别传出一点声息去。连陈家的人,都要看住了,免得他们在外边乱说。”大谊将畸生陪下去,暂且不提。
  单说吴必翔对于这件事,自己觉着万分棘手。后天便到了阅兵之期,竟出了这大的暗杀事件。而主谋暗杀之人,却是本厅的重要职员。假如这事要向总统回明,虽说目前是破了,究竟平日总算失察。厅内有这样人,自己连一点影儿全不知道,直待事到临期,有人出首报告,方才晓得。这种溺职的处分,当然是要免不了的。要暂时先隐匿不报,这大事件,如何能隐得住。将来倘被总统知道了,自己要变成嫌疑犯,这个罪名更大了。左思右想,把厅内重要职员,全请到密室,大家会议,谁也不敢下断语。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了,如禀明总统,当时总监担了不是,谁负这个责任?要不禀明总统,将来知道了,总监的不是更大,谁负这个责任?官吏性质本来最滑,当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主意还得总监自己决定。必翔一看这神气,也不便再问他们了。赌气喊套车,一个人先回宅去了。才一进家门,他那日本姨太太樱子迎着便问他,说:“你送回家里一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听说你借着求子的名儿,又要纳妾,难道我生的那一个,不是你的儿子吗?”必翔正在没好气,却被樱子迎头数说了一顿,他如何能忍耐得住?便大声说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那个女子,关系很大的案情,我是怕她跑了,所以才送到家来。你怎么竟疑惑到纳妾上去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故意同我捣乱过不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必翔这样一吵,樱子立刻急了,说:“你这老龟!竟敢朝着我瞪眼发疯。我怎么捣乱?又怎么要你的命?咱们得说一个清清楚楚。儿子都替你养这么大了,倒招出你的嫌恶来。你是怕我碍眼,不能再纳三房五妾,我还是不乐意在中国住了,你给我十万块钱,我带着儿子,即刻就回国。省得在你眼前,把我们娘儿两个,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说罢又哭又喊,朝着必翔就要拼命。两口子正闹得不可开交,徐灵光来了。灵光向来到吴宅,出入不避。樱子拿他当耳目,他也借着樱子的力量,托人情,拉官纤,从中揩油。这老头子是装疯卖傻,到处能讨人欢喜,有时必翔同樱子吵架,非他来劝解不开。这一次适逢其会,他来得真凑巧,一见他两人又打到一处,连忙告奋勇加入调人。先把必翔劝到小书房中,又劝樱子不要生气。总监因为后天有要紧差使,他正在为难着急。姨太太无论如何,得容忍这一回。至于纳妾的事我敢做保,决然没有这回事。樱子这才不闹了。他又去见必翔,自以为劝架有功,又想起掘银子的事来。向必翔要求,再行文内右警署,添派四名警察,加夜工刨地求金。必翔心说我哪里顾得这些没要紧的事,便用申斥的口吻,向灵光说道:“你的财迷也忒大了。从前费了许多事,也不曾掘出一根银毛来。你怎么还唠叨?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事?还有工夫管这没要紧的事吗?”灵光嬉皮笑脸地问道:“总监有什么心事,对我老徐说一说,准能替总监分忧卸责。”必翔说:“咱俩是老朋友,这件事我也不必瞒你,不过对你说了你也没有法子替我分忧。”灵光道:“您就说吧。不是我老徐吹牛,什么事咱都有法子,而且还高明,保管叫总监听了如意。”必翔便把方才这个难题,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这一个小小问题,总监就解决不了啦。”必翔道:“你先别吹,快说有什么法子?”灵光道:“事不宜迟,你今晚就得去见总统,当面检举。如果今天不检举,明天总统必然知道,您再说就晚啦。总统还许疑惑您同陈某伙同一气呢。这个不是您担得起吗?”几句话说得必翔瞿然一惊,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这句话实在有一点张不开口,叫我怎么说啊?”灵光笑道:“这件事很好说,待我传授心法。”说罢附在必翔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必翔欢喜得跳起来,说:“果然有理。我也是当局者迷。”忙喊套车,立刻到总统府去。
  项子城一见他的面,便首先动问:“后天阅操你一切警备,可都预备好了吗?”必翔躬身回道:“警备的事,已经布置就绪。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件重大问题,不敢不向总统回明,请示如何办理。”项子城听了一愣,说:“什么重大的事值得向我请示?”必翔道:“当日总统曾交下一个条子,是留学生陈畸生,派在京师警察厅量才委用。这点小事,总统大约还记得吧。”项子城想了想说:“不错,有这么一件事。他是陈兰甫的侄儿,陈兰甫是我们河南大名士,又在我幕中当过秘书。我想他的侄儿家学渊源,一定可以做点事,因此派到警察厅,叫他学习学习。你问他做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尽职地方?你倒无须关系我的面子,如果不尽职只管将他开除,不必姑息。”必翔道:“若论此人,平常日子,还是非常尽职。必翔很器重他。以为总统真有知人之明,因此一年工夫,便从督察员将他提升了督察长。这一次总统阅操,必翔便想到天安门上,在总统身旁保驾的人,当然得选一个心腹可靠的。便想到陈畸生是受过总统知遇之人,并且他伯父兰翁,是总统幕中知名之士。如果派他,一定是千妥万妥,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不过必翔为慎重起见,派定之后,又特特自己戴上假面具,化装成一个相面的,在他家左近调查一番,到底问一问他平常日子,往来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什么可疑之点没有?也是大总统洪福齐天,神差鬼使,陈畸生的妾名叫金铃,她特特将必翔叫到家中相面。必翔说她脸上气色不好,怕有什么凶事。哪知这一诈竟诈出她的实话来,她说她丈夫眼前要做一件非常的大事,问我与她本身,是否有什么危险。必翔一想,此女既肯说出这样话来,与她丈夫的感情当然不佳,或者还许有什么外心。我便对她说,这件事你如果不举发,必有生命危险;要是举发了,不但没有危险,而且还可以因祸得福。她听了必翔的话,很为动容。必翔赶紧回厅,先把陈畸生稳住了,然后派干警到他家中,逮捕他的女人,并搜查他家中有何违禁的书电物品。结果居然搜出了一枚炸弹,并有私通革命党的文电。必翔在密室中,审问金铃。她便和盘托出,原来要乘总统阅兵之日,实行抛掷炸弹,将在座的中外要人一网打尽。必翔录了她的供,又审问陈畸生,并未费话,他就完全招了。必翔仰托总统之福,幸得事前破露。以为这件事实在出乎人情之外,曾再三拷问他,究竟何人指使?余党尚有几人?据他供,他伯父陈兰甫实在不知情,纯出于他个人意思,此外亦并无余党。必翔平日因信赖过深,失于觉察,实在惭愧万分,故赶紧到府里来。一者在总统驾前当面请罪;二者对于陈畸生个人,应当怎样处置,亦得请总统的明示。”在吴必翔委曲婉转地回了这一大套,他认为总统听了,一定要暴躁如雷,大骂陈畸生不是东西。哪知项子城听了,只微微一笑,说:“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完全是受人利用。你能事前揭破,这就好极了。我向来为国求才,是不会疑惑人的。假如我要疑惑他,当初就不派他到厅里去了。这样看起来,我是成全他,反倒害了他了。”
  两人正在谈着,路成章也来了。一见面便对子城说道:“眼前发生了一件大事,特来向总统报告。”项子城笑道:“可是关系刺客的事吗?”成章道:“不但是刺客,而且是……”他说到这个“是”字,便用手指着吴必翔说:“而且是他们贵厅的重要职员。”必翔一听,心说深亏徐灵光点醒了我,立刻来府报告。要不然,走在路成章后边,我这个不是可就大了。继而又一想:路成章这小子也太坏,你既侦探出此案真相,连一声也不知会我,就跑到总统眼前来报告,也太没有同寅的义气了。他既不给我留面子,我便叫他做恶人。想到这里,总统正对路成章说:“你不用说了,此事前后情形,我已经都知道了。”必翔便插嘴道:“此事出于警察厅,必翔同陈畸生总算是僚属,理应回避。可否请总统将此案移交执法处,叫路处长酌量办理。在必翔并不是脱卸责任,实在恐怕外间因误会而起浮言。”项子城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路成章的意思,却很欢迎此案,便向总统面前献殷勤,说成章如审此案,必须究一个水落石出。项子城皱眉道:“算了吧。此事无须深究,也不必向外宣布,免得叫外人听了去引为笑柄。只在黑夜间寻一个隐秘地方,随便处置了就完啦,用不着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路成章碰了这个钉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诺诺连声,便退下去了。吴必翔也随着退下来,也不回家,立刻到厅中将陈畸生提出来,派岳大谊解往执法处,交与路成章,请他自由处理。路成章的主意更妙,他也不正式坐堂开审,只在他的烟室中吩咐卫兵,把陈先生请到屋里来。此时畸生已戴上手铐脚镣,大家把他拥进屋中,路成章从烟榻上站起来,执了畸生的手,说一声久仰。又吩咐卫兵将手铐解下来,让他在烟榻上躺下谈话。畸生道:“处长这是什么意思,鄙人是应该处死刑的。处长要同我表示好感,最好给我一个简捷痛快,不必来这种浮文客套,反倒使我心里不安。”路成章笑道:“陈先生,先不必慌,咱们躺下谈谈。”畸生见他这种举动,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只得抱定了既来之则安之的主意,说:“处长既有话面谈,畸生无妨暂时陪一陪。只是有点太放肆了,叫左右观之不肃。”路成章大笑说:“陈先生你是豪杰,为何说出这样迂板话来?”两人对面躺下,成章装上一口很大的烟泡,双手奉与畸生说:“陈先生请吸这一口。”畸生说:“生平不尝此味,请处长自己用吧。”成章却执意非请他吸了不可,畸生被迫无法,只得接过来。成章还替他看灯,一气吸了半口,决意不吸了。成章哪里肯饶,高低还叫他把一口烟吸净了。畸生觉着忽忽悠悠的,仿佛驾云一般。成章却不对他说什么,只喊当差的,叫厨房开上一桌菜来,我要同陈先生对饮三杯。畸生忙拦阻说:“这可使不得。对灯吸烟,已是僭分。如再同桌吃酒,在畸生是将死的人,固然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处长在官言官,叫外间知道了,岂不与你的声名有碍?”成章摇头,说:“陈先生,你是不知道我生平的脾气,专好同有胆量有骨气的人,在一桌上高谈阔论,饮酒发狂。我自回北京,还不曾遇着这么一个。今天见了你,真是搔着我的痒处,我岂能轻轻放过?来吧!咱们今天是深醉方休。”畸生一看这神气,心说也好,横竖自己的生命,在他手里把着,乐得开怀畅饮,泄一泄胸中的愤气。说:“处长既这样说,畸生情愿奉陪三杯。”成章鼓掌道:“这才是英雄本色呢!”说着茶役将桌调好,好在就是他两人喝,只预备了两个大杯,两副碟箸。先开了一瓶真正地道德国的三星老斧头白兰地酒,紧跟着四样鲜果,四样蜜饯,四样冷荤,也都随着上来。茶役将酒斟好,两人对着放量一喝,喝了有两刻钟,彼此都有些酒意了。成章忽然将玻璃杯向桌上用力一摔,摔了一个粉碎。畸生误会了意,以为他这是掷杯为号,要收拾自己呢。便立起身来,说:“处长何必如此?要绑就绑,俺陈畸生如果眨一眨眼睛,便算不得英雄好汉。”成章大笑道:“你错会意了。我摔杯子,是因为心里苦闷,并不是对于你有什么表示。你只管请坐,咱们还得接着往下喝。”畸生问道:“处长到底因为什么这样苦闷?难道你心里还有不如意的事吗?”成章长叹了一口气,说:“陈先生,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最苦闷的,是可惜你这次大事不能成功。比如真能一弹掷下去,将那些民贼独夫,同帝国主义的走狗,一律叫他们碎尸万段,我路成章就是随着化为灰烬也甘心情愿。偏偏遇着吴必翔这个混账东西,也不知他怎样探听出来,跑到项子城面前擎功受赏,却打消这博浪一锥,叫俺姓路的如何不恨?尤可恨的是他放炮之后,又要假惺惺做好人,硬说同你是僚属,得要避嫌疑,却把这个恶人叫我来做。你想一想,可恨不可恨?”他说完这话,一伸手将畸生面前一大杯酒也取过来,一饮而尽。畸生看他的样子是醉了,听他说的虽是醉话,又有点令人可疑:谁不知他是项子城的私人,怎么竟能说出这样话来?保不住是为诓供,好叫我听了甘心入套。他想到这里,默然无语。成章冷笑道:“陈先生,你一定疑惑我是要从你嘴中讨供,其实你们的事,哪一样也瞒不了我。我只恨你一个人,为什么这样机密大事,却对那些靠不住的人说,使她泄漏出来。由这上看你,还算不得英雄,更对不住你们同党。”畸生被他这样一责备,不觉勾起心病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下去。也同成章学,将杯子用力向桌上一摔,也摔成数块。说:“痛快痛快!难得我将死的人,受处长这一顿责备,我听了心里非常痛快。”成章大笑,说:“可见我是你的知己,可叹你们平民党中,空有许多大人物,到了这时候,连一个肯来看看你,说几句痛快话的全都没有,也太可恨了。他们空戴着议员头衔,终日花天酒地,不办一点正事。遇着舍死忘生卖命的勾当,便推举别人去做,他们坐山观虎斗。如果成了功他们便向党里报告,发纵指示,完全是他们主动的;要是失败了,他们把脖子向颈里一缩,连一口大气也不出了。我说的这种情形,陈先生你想一想,可是一点也不错吧?”畸生本来满肚皮牢骚,被他用话一勾,当然有点遏抑不住了,一阵冷笑,说:“处长还提这些人有什么意思?我陈畸生做事,向来独断独行,面子上虽说受党的委托,其实我要卖底投降,还不是一样能够升官发财。或者比他们当议员的,还许阔上几倍,也说不定。我这种举动,他们或者还认为冤桶呆吧,其实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算了吧,也不必再说了,该当怎样发落,就请处长给我一个痛快吧。”说罢便往外走。路成章用了千方百计,所为的就是从他嘴里诓这几句话。如今话已诓出来,当然没有再敷衍之必要。但是他的心里,却很佩服陈畸生是一条慷慨豪爽的汉子。他不忍得叫兵士将他拉到刑场执行枪毙,他便自己暗暗地取了一支盒枪,随在畸生身后,口中说道:“陈先生,我送送你。”畸生连头不回,只说了“处长请回”四个字。回字甫经脱口,但听砰的一声,枪子由后脑海打入,由天灵盖飞出,畸生连哼也没哼,便倒下死了。卫兵一听枪响,全围拢上来。成章吩咐将本处庶务叫来,当面告诉他:“你从我账上支一百块钱,替这位陈先生预备一份衣衾棺木,可葬在陶然亭旁边,立一块石头标志,上面书‘陈畸生之墓’五个字。”庶务答应下去,兵士将畸生的尸身抬至前边,将血迹擦抹净了,天已经四更多,快到五鼓了。成章住的房子,本是里外间,他同畸生饮酒谈话是在外间,里间早安置好了一个会速写的书记。他们在外间谈的什么话,里间全记了一个清清楚楚。等把事情办完之后,书记将记录又誊了一份真稿交与成章,成章接过去看了一遍,与方才畸生口中所谈的,果然丝毫不爽,他便揣在怀中。
  第二天老早地起来,没等吃早饭,便到总统府中谒见项子城,当面报告处置畸生的经过情形。并将那一纸口供,呈与子城过目。子城看完了,点点头,说:“你这种诓供的法子很妙,在吴必翔未必能做得到,我给你记大功一次。你下去,还得上紧侦查,明天就到了阅兵之期,务必要小心。”成章连声答应,高高兴兴地去了。项子城又将口供看了一遍,狠狠地说道:“我早知这一群东西,在北京城内,决不能安生。不要忙,等我阅兵之后,自有法子对付。”当日他手下这一班谋士,有知道这个消息的,全都劝他不要再去阅兵了。项子城笑道:“没要紧,如果不去,便是失信外人,岂不叫各国公使看我不起。等到阅兵时,只需临时说一套诳话,我便借故先归,连一点形迹也不露,这事就过去了。”果然到了第二天早晨,项子城依然换上陆海军大元帅制服,由公府卫队侍从武官,大家捧架着,一直将他捧到天安门上。所有中外要人也都陆续到齐了。所有座位,全是预先拟好了的,大家各寻各的座位坐下。至于一班简任,连座位也没有,只好垂手侍立一旁。总统特派段吉祥为总指挥官,他一个人怀抱令旗,立在天安门上,高声发令。下面的队官,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队一队地从天安门下经过。全是盔明甲亮,军装整齐。手中的枪械,也是最新式的。步队过去之后,又是炮队、马队、辎重队、工程队,直过了有一个钟点,尚未过完。项子城在上面看着,倒是非常高兴。各国公使也赞不绝口,全说项大总统自北洋练兵以来,成绩冠于中外,如今实地一看,果然名下无虚。尤其是日本的公使小帆,说有这样武力,不但可以对内,而且可以对外。不但可以做大总统,便是做大皇帝,又有什么不可?这样一恭维,把项子城恭维得乐而忘返,也忘记说诳话好逃席了。他人还能支撑得住,唯独吴必翔心里是受过病的,他总怕当场出了什么意外祸患。在天安门上,穿着短装,挎着指挥刀,侍立在项子城身旁,直仿佛锅台上的蚂蚁一般。又不时看一看岳大谊,恐怕他警备上偶然疏懈,再混进什么不妥当的人来,那可就更糟了。因为本厅中出了一个陈畸生,无论如何,不敢于大谊之外再添派人了。甚至连四十名巡警,大谊领出来时候,全都挨着个儿在身上搜检了一番,恐怕他们带着炸弹。必翔这一份小心谨慎,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天安门上,见总统坐着不肯走,心里只是打鼓,又不敢催。只好用全副精神,瞪着眼睛,侧着耳朵注意。忽听砰然一声,几乎将必翔吓倒。要知此声何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追证书两院议员同散伙 设参政一群怪物尽登场
  项子城正在天安门上阅兵,许多中外要人围在他的身旁。正在肃静无哗,忽听得砰然一声,恰是枪响。把个吴必翔吓得啊呀了一声,岳大谊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左右几个重要人物,竟有跳下座位,预备逃命的。幸而项子城还沉得住气,他在正位上坐着,端然不动。几个外国公使,虽然稍露惊慌之色,到底还能一毫不动。只是大家的眼睛,止不住向四外瞧看。段吉祥上来向总统回话,说方才的枪声,是因禁卫军步队中,有一个三等兵。他随着队伍向前走,平日步伐生疏,走起来有点跟不上。他心里一着急,向前抢了两步,不曾立稳,摔倒在地上,肩头扛的枪,也随着落地。竟自摔过了火,因此枪子儿飞出。现在已将他捆起来,交军法处讯办去了。项子城听了,满心不悦,说:“军士步伐生疏,为何叫他出来现眼。可传谕该军统领,记大过一次,营长罚薪三个月,连排长一律褫职。”段吉祥答应下去,紧跟着阮中书起立说道:“天已不早,总统可以回宫,各外宾也该休息休息了。”项子城借着这一句,便起身向各公使拱手道劳,各公使也随着起来,大家陆续全散了。项子城回到新华宫中,休息了一天,第二日早晨,将吴必翔路成章一律叫来。说:“现在这北京城中,还藏着不少的祸首,你们也许知道吧。”这一问把两人问得张皇失色,必翔只是瞪着眼不敢答一句话,路成章胆子比他壮,便起立回道:“末弁自到京以来,无时不严查祸首,虽不敢说搜剔净尽,到底也不至所藏甚多。但不知总统所指的祸首,究系何人?还得求您明白吩示才好。”项子城大笑,说:“我指的这些祸首,你两个当然不大了解。你们要知道,那些高视阔步,趾高气扬,自称人民代表的议员,有多半全是祸首。他们时时刻刻,总想扰乱北京治安,这些人若长久存留着,终归是一个隐患。”路成章笑道:“总统虑得何尝不是?成章在数月前,早已看到了。所以上次陈畸生那一案,成章用千方百计,才套出他几句实话来。总统如有决心,总宜及早下手才好。”子城道:“他们是借着议员头衔,所以敢公开活动。如今要收拾他们,必须先取消他们的议员头衔。要取消他们的议员头衔,必须先解散议院。我已经把手续拟定好了:第一步搜党证;第二步缴证书;第三步才说到解散议院。你们先下去调查,现在两院中,属于平民党的议员,一共有多少人。调查明白了,每一家派两名警察,两名侦探,看住了不许他出京。然后挨着个儿,搜查他们的党证。连党证带文电,一律搜检出来,送到府里,交内史处,详细审查。你们下去,先预备这第一步好了。”吴路两人下来,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参议院议长汪立堂,自选出总统之后,他便紧闭家门。凡有来访他的,他是一概不见,尤其是平民党的议员,无论何人来了,他只叫门役回说有病,不能见客。他却约了两个精于昆曲的笛师,终日在家里教他小姐度曲。他终日把着一本《圣经》,专研究宗教道理。他本是一个基督教徒,他那客厅里,只放着许多关于宗教的书。宗教书外,便是几部曲谱,什么《缀白丧》、《遏云阁》、《元曲选》等等,应有尽有。他把自己的私人函电,一律都寻出来,只拣那有关宗教的留了一部分,其余都付之一炬。汪太太同小姐也不明白他是怎样一种用意,至再地问他,他笑着说:“我们眼前有一步大难,必须借宗教作护身符,然后才能安然度过。要不然,可就怕有生命的危险了。”汪太太母子一听,全吓得变貌变色。问他是什么难关,立堂低言悄语地对他们解释了一番。汪太太发急道:“你这人真糊涂,既然明白一定有这种结果,为什么不早早地逃出北京?却一死儿地等着人家来逮捕呢。”立堂大笑,说:“我的太太,你以为你真精明,早早地逃出去就没有事了,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呢?假如真能逃得出去,不用等到现在,我早已携眷潜逃了。你要知道,那项子城的手段,比秦椒还辣呢!他早已就撒下了天罗地网,你就是长有翅膀,也飞不出北京城去。你没看见凌冰同许仁镜吗?一个吃枪子儿,一个在狱里住了三个月。错非河南张都督的力量,也就把命送掉了,我难道还跟他两个学吗?”汪小姐在一旁笑道:“阿爹说话,前后全都矛盾不符。我时常听您说,每逢到了总统府,怎样留您吃饭,怎样同您客气,这总是同您很有交情了,为什么又会要您的命呢?”立堂益发大笑起来,说:“傻孩子,你怎么竟说出这样呆话来?你以为总统同我要好吗?我实对你说吧,项子城这种人,他无论对于谁,也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今天用着你,便同你好;明天用不着你,便不同你好;后天看你有什么危险之处,不利于他,也许要了你的性命。他前者同我好,因为我是议长,他想做正式大总统,必须经我手选出来,然后才名正言顺。说明白了,他不是同我好,他是同议长好。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这个议长,便成了无用废物。他不但不再同我要好,遇巧了还许看我有什么不妥当地方,小小使一个手段,把我的性命玩掉了也说不定呢!”汪小姐经她父亲一解释,吓得粉面焦黄,说:“既然这样,阿爹还不快快地逃跑,难道在家里等着他来拿吗?”立堂道:“你同你娘可是一个传授,就知道快跑。实对你们说吧,我在家坐着,稳于泰山。要拿起脚来一跑,当时便有生命危险。好在我已经布置好了,你们母女两个,最好一天到晚除去唱曲子,便念《圣经》,也不要到外边去。如果军警来捉我,你们也不要管,只跪在地上,求上帝保佑,千万不可惊慌。”汪太太母女似信不信地答应着。
  又过了两三天,才吃过早饭,忽然有人敲门,而且敲的声音很大。立堂笑道:“巡警捉我来了,你们沉住了气,不要多说话。”正嘱咐着,他的跟役孙升慌张张跑进来,说:“门外有一二十警察,还有几个便衣侦探,一个巡官,带着点名册,要同老爷说话。您可见他们不见呢?”立堂即刻站起来,说:“让至前厅,待我亲身去会他们。”孙升道:“前厅两位笛师陈先生武先生,正在那里,一个吹一个唱,叫他们回避不回避呢?”立堂骂道:“浑蛋,我正在用这两位先生,凭什么回避呢?你传我的话,请他们两位,只管吹唱,不要回避,也不必停止。”孙升跑出去,先安置好了,然后请巡官同那位侦探头目一同进来。这两个人才走到前厅门前,就听见里面笛韵悠扬,一个嗓音苍老的人,正在里面唱《搜山打车》。偏巧这个巡官,也有昆癖,他一听见笛子,便钻进来睁眼一看:吹笛子的是武荣英,唱的是陈荣会。这两个人,全是当年老醇王府昆弋班坐科的学生,如今全有五十开外了。巡官是个旗人,名叫盛全,他老子盛三奎,是一个昆班中的名净,当年也在醇王府坐科,同陈武两人是师兄弟,年纪却比他们大。盛全一进来,连忙向陈武两人请安,说:“两位师叔,在这里消遣呢。我的父亲还时常念叨您呢。”陈荣会笑道:“两年不见,你居然做了官啦。你父亲可好啊?”武荣英道:“我们两个人穷得没饭吃,承汪议长约来,教他小姐几出昆戏,每天管两顿饭,每月还送二十块钱脩金。你父亲比我们有造化,用不着在外面奔波了。”三人正说着,汪立堂从里面出来。巡官同侦探全朝着他行礼,尊一声议长。立堂满面含春,拱他两人上坐。盛全说:“末弁一个小小巡官,怎敢同议长对坐?今天到府上来,是奉了敝上吴总监之命,总监是奉了总统当面交派。叫派人到各位议员先生家里,凡有属于平民党的,请先把党证交出来,汇总呈与总统阅看。并传谕要检查各位先生家里,同党部有什么往来文电,大总统全要过目。总监因为汪议长是一院领袖,又是老平民党,当然得由您身上办起。并会同执法处,这位便是执法处的少尉探长郭宝铭。我两人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只好求议长多多原谅。”立堂听了,丝毫不露惊慌之意,连说:“很好,但愿贵厅查一查,也好明心见性。请随兄弟到里院去吧。”盛郭两人见立堂这样客气,反倒不好意思招呼门外的警兵。只他两人随着立堂,一直到后院卧室。立堂亲自将箱子柜开开,请他两人下手检查。检查出来几封信,全是关于基督教青年会的事,其余有不少书籍,也都是关于宗教的书,另外还有些手抄的曲谱之类。立堂将平民党证书取出来,双手交与盛全,说:“请你带回,面呈吴总监。如果总监有什么信不及之处,得要当面问我,我一天到晚总在家里候着。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就可到厅里去,决不误总监的传唤。”盛全将党证接过来,立堂又取出二百块钱的票子,说:“二位慢着点走,这二百元钱是兄弟一点菲薄的意思,请二位赏脸收下,添置一双鞋,作为咱们相好的一种纪念。如果不收,便是看兄弟不起。”盛全正色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我等奉命而来,办的是公事,如要受议长一文钱,将来这个风声传出去,如何担架得起?”郭宝铭也说:“议长请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决然不敢受贿。”立堂道:“你二位错会意了,这个并不是贿赂。假如要是贿赂,我必须先有求于你们,然后再给你们钱,这叫作贿赂。汪立堂既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政治犯,我不过是一个基督教徒,终日除去念《圣经》,就是办慈善。所以入平民党的缘故,是因为该党中有几位,曾在我们教会学校读书。我劝他们入教,他们便劝我入党,我当时因为传教心热,便同他定了交换条件。其实我这种党员,不过是挂衔而已。他们党的内幕,我简直就不晓得。方才你二位也搜查过了,可曾发现有一函一电,是我同党里往来的吗?至于我这二百块钱,完全是一种交朋友性质。不但说不上贿赂,我也决不能再对旁人去说,仅止你我三人知道而已。你们要一定不肯接受,是看我汪立堂不懂得交朋友,我也不敢十分勉强。不过北京城的朋友,全是最慷慨、最豪爽的。你们这样,又似乎拘谨得太过度了。”汪立堂这样一说,两人心里全有些活动了。但是盛全的胆子小,他从来又没遇着过这种事,仍然有点迟迟疑疑的,不敢说一句肯定的话。郭宝铭是一个侦探老手,他们向来是专讲吃私受贿,今天因为同盛全在一起,所以面子上不得不有此一让。假如是他一个人来,早就接过去了,还用立堂费这许多话吗?他见这件事不得下台,便笑嘻嘻地对盛全说:“盛二哥,方才汪议长的话,真是面面够朋友。比如人家托咱们事,给咱们钱,咱们当然不能接受贿赂。如今人家并不是托情纳贿,不过是交朋友,要同咱们弟兄留这一点人情纪念,咱们要执意不肯要,不但辜负了议长的盛意,而且显着咱们固执不通,空是北京人,根本就不懂得交朋友。将来到外省去,倘然有借重议长的地方,咱们有什么脸去见人家啊?据我想,倒不如暂且收下。俗语说得好:礼尚往来。将来遇着机会,咱们再设法补偿人家,这才合乎交朋友的道理呢。”郭宝铭这样一说,立堂立刻伸出大拇指来,说:“是啊!到底是郭先生眼光既远,看理又透。这一来盛先生可没得说了。”他一壁说着,一壁早将二百块票子递在郭宝铭手中。宝铭接过来,分作两叠,将那一叠递给盛全,说:“二哥带起来,咱们同议长彼此心照,也不必说谢了。”盛全接过来,揣在怀中,他高低还向立堂请了个安,说一声谢谢议长。立堂看他是一个雏儿,要笑又不敢笑,只得也照样还了他一个安,说你太多礼了。郭宝铭却坦坦然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却向立堂说:“议长既问心无愧,何妨将这几封青年会基督教的信,同那几本曲谱,由我两人携去。分请总监处长,再由他二位转呈总统,岂不一了百了?从此再不留丝毫痕迹,也省得你我来回多跑许多路儿。”立堂连说:“好好,到底是郭先生想得周到。”忙将几封信几本圣书、几套曲谱,一总儿都交给他们,这两人方才告辞去了。
  单说盛全回到厅中,将党证同信件,另外有几本书,一总呈与吴必翔。必翔接过去,又详详细细地问了他一回。盛全说:“汪议长在家里,除去念《圣经》之外,就是学习昆曲。他特请了两位笛师,这两人卑弁全认得,确乎不是假托粉饰。”必翔说:“你先下去吧。”盛全退下来。必翔心中打算巡官的话未必靠得住。倘然汪立堂在默地里有什么勾结,被大总统查出来,显见得我是不能做事。倒莫如我先将这种情形回明,听总统是一种什么口气。如果他信以为真,不主张再往下究,我也犯不上做恶人。倘然他有点信不及,或是有什么别的交派,我再想法子,上紧地侦察他。无论如何,不要再落一个马后炮,叫大总统看我太无能为。必翔想好了主意,便拿着党证信件书籍等,到公府去见项子城,当面把情形回明,并呈与总统阅看。项子城只笑了一笑,对必翔说:“我知道了,汪立堂确是一个热心宗教的人,他决不至于革命捣乱。我们只需向那惯于捣乱的人身上注意好了。”必翔一听,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地,不再着慌了。告辞下来,又去调兵遣将对付其他议员。暂且不提。
  单说项子城对于汪立堂,为何这样深信不疑?原来内幕之中,立堂早有一种安置。项子城府中,设有一座专教英文的学校。这学校里,一共是两个外国教员,两个中国教员,全是一男一女,可并非夫妻两口子。外国的男教员,是英国人姓惠,名叫惠得理,是一个传教的牧师。女教员是美国人,姓费名叫费家玉,是大学毕业、尚未出阁的一个姑娘。因为她的父亲,在海关上做税务分司,因此将女儿荐至总统府中充当教员。那两个中国教员,全是留美大学毕业回来的。男教员叫丁盛时,女教员叫王者贵。这四位教员在一个学校里,专教项子城的公子小姐。每人每天,只有一个钟点的功课。中外两个教员合教,一个讲解,一个翻译,合在一处,每天不过两小时而已。外国人更能看风头,他们明白总统的公子小姐,都是非常娇惯的,不能以学校督课的手段督催他们。每天不过多少教一点,其余工夫,只讲一点外国风景,西洋故事,津津有味地说给他们听。翻译再加上许多枝叶,小孩子们当然欢喜高兴。就这样抱定哄孩子主意,横竖哄上一个月,外国教员每人是八百元的薪水,中国教员折半。世界上哪里去寻这费力少,而得钱多的好事啊?有一次,惠得理又同学生谈起闲话来,说:“你们中国学生,最有出息的,无过于现在你们议院中的议长汪立堂。”他这样一说,大家当然要问,是怎样的有出息呢?惠得理笑道:“提起这话来很长了,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所以我知道得格外详细。他原是一个苦孩子出身,他的父亲是个卖豆腐的老头儿,他打七岁,他父亲就死了,可怜他母亲只守着这个儿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就指着十个手指,给人家缝连浆洗,过着穷日子。他家紧靠着教堂,教堂中有一座小学,通共有三四十个小学生,全是七八岁十来岁,最大的十二三。立堂看人家夹着书包,来往上学,他小心眼里羡慕极了。但是他娘哪有闲钱供给他读书,他便立在讲堂外边,偷偷地听讲。日子长了,教员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便把他叫进来,问他都听了什么去。他居然朗朗上口,背诵无遗,仅只不认得字就是了。教员从第二天起,便叫他入学读书,不但不要他的学费,还替他预备书籍纸笔墨砚。他真能苦志用功,从此便入了基督教,从小学直至大学,完全是教会培养出来的。他倒也不忘本,直到如今,总以传教为他毕生不贰的职务。他对于政治啦,党务啦,全都不甚热心。最热心的,就是宗教,他真是中国一个最好的学生。我在大学当教授时,最喜欢他,直到如今他见了我,总是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你们大家生在总统家里,是天赐的福气,但是处世做人,也要同汪立堂学一学才好呢。”惠得理这一席话,深深印入了学生的脑中。他们回至后堂,拿当笑话似的,说给项子城听。原来汪议长是卖豆腐的儿子。项子城听了,也很觉着新奇,便向他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学生原原本本地说了。项子城说:“先生劝你们这是好话,你们从今以后,立志同汪立堂学。你看人家才三十几岁的人,便在议院中充当领袖,要没有一点真本事大家能够选他吗?他的英文英语程度好极了。你们现有这样名师,为什么不努力去学呢?”项子城嘴里说他的儿女,心中却认定了:汪立堂是一个好学生,是一个宗教家,对于政治并没有野心。本来这也是人情,在旁人说千言万语,不如自己的妻子说上一言半句。汪立堂便是利用这个弱点,居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其余各民党议员,哪有这样准备?可怜他们一个个都被警探吓得不轻,连党证带议员证书,完全被他们追了去。
  第二天便下了一道皇皇明令,解散议院。议院是解散了,这一班议员,还不能遽然出京。只好在北京关上家门,连大气也不敢喘。项子城此时就算志得意满,再没有丝毫后患可虑。偏偏有人向他进言,说这一班议员,想要偷偷离开北京,一同到武汉去。因为李天洪虽当选为副总统,却始终不曾到北京来就任,他仍旧在武汉坐镇,领着两三万新军,做他的湖北都督。湖北原是革命发源之地,李天洪又深得军心,在平日,项子城看着便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何况这些议员,又有意投奔他去。倘然武汉有一点变动,或者竟成立一座革命军政府,声讨老项,星星之火,就许燎原。这是关系全局的事,不能不设法消弭。所以进言的人一提及李天洪,项子城听了就有点动心。他想把李天洪调到北京来,另换一个心腹之人去做湖北都督。只是急切间想不出适当之人,后来同段吉祥商议,段吉祥力保段毓芝堪胜此任。段毓芝本是项子城的书童,经他一手提拔起来,曾在武备学堂毕业。项子城在北洋时代他是天字第一号的红候补道,曾放过一次黑龙江巡抚,被御史参倒,从此一蹶数年,不能得志。这次项子城做了大总统,他处心积虑,只想到外省做一回封疆大吏,也好过一过官瘾,只可惜没有这种机会。眼前各省都督,都是握有实力之人,段毓芝平日既未带兵,如何能够总揽一省军事。但是他这个人,却很工于心计,他知道总统心目中,只有湖北都督一席,决不愿李天洪久于其任,自己便在暗中运动段吉祥替他鼓吹。段吉祥对他说:“此事很不容易,一者李天洪未必肯到北京来;二者湖北的带兵官恃功而骄,最难驾驭。你纵然勉强接过去,也怕不能顺手。”段毓芝说:“这两事均无可虑,只要总统肯派我去,我能使李天洪欢喜来京。至于湖北军官,唯有王占魁功劳最大,资格也最老。当日在北洋时候,我很替他出过力,由连长几年工夫便升至旅长,全是我向冯国华极力保荐。如今我到湖北去,他当然格外欢迎。最好先不露声色,俟等李天洪来京之后,先派我暂时代理。这样移花接木,不愁不慢慢转移过来。”吉祥听他说得很有把握,这才答应了向总统推荐。项子城当然十分乐意,只是如何调李天洪来京,却不能不煞费斟酌,后来想了一条公私两面促驾的法子。原来天洪的老家,在海下大沽。他父亲也是武职,在湖北做过参将,因此便在湖北置产落户。后来他父亲死了,灵柩依然运回老籍。从此以后,天洪便不曾到北方来。他的本家族人,在大沽住的,还有几户。项子城婉转周折,托人向他本族关说,由族中同人具名,述说景仰思慕之意,盼他衣锦还乡,为宗族光宠。一方面又由北京官商士民,大家具公呈,请副总统来京就职,以慰人民之望。一方面又由项子城亲笔作信,请他来京,言有许多军国大事,均在渴望领教。三方面的手续,全预备好了,特派段毓芝阮中书二人为欢迎专使,到湖北去欢迎这位李副总统。阮中书的三寸之舌,向来不让苏张,他见了李天洪,申述项大总统仰慕之切。无论如何,必须请副总统来京一行。他深知道天洪的为人谨小慎微,最怕中央疑忌,他索性串通了他的左右,说京中一班议员想到武汉来,拥他独立,与政府为难。如不早早躲开,将来难免受他们包围,最好先到北京暂避一时,俟等风头过了,再回湖北不晚。天洪对于此事也有所闻,他心中计算,目前中华民国总算是统一了,我岂能再为人利用,自毁前功。项子城虽然手段毒辣,但是我到京之后,一言不发,总不至招出他的疑忌来。正所谓身居虎口,稳于泰山,倒比在湖北住着,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再者族人既有公函前来,祖宗庐墓,也必须省视。有这两种关系,他居然允许到京一行。
  北京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叫京汉路特备花车,好迎接这位来京就任的副总统。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湖北都督着段毓芝暂为护理。此令。其实毓芝一到湖北,早就疏通好了,王占魁很给他帮忙。所以湖北各镇陆军,面子上全欢迎毓芝,骨子里却以按月发饷,不折不欠为交换条件。毓芝此时,但求大家肯帮他,什么条件都可以应许。李天洪乐得有一个替人,自己可以早早起身。只派了几个职员,办理交代,他带着家眷,直到北京来了。项子城听见天洪来京,真是说不尽的欢喜,特命庶务处长季云程,将南海瀛台收拾干净,陈设华美,为副总统行辕。又特派段吉祥为正式代表,他的大公子可定为私人代表到车站去欢迎。所有北京各部院局所,文官自简任以上,武官自中校以上,一律穿着礼服,排班接迎。特派公府第一号红色汽车,为副总统乘坐,由大礼官洪启文相陪。其余又备了普通汽车二十余辆,专为家眷分坐,及运送行李之用。一个西车站上,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各界商民,也都要瞻仰副总统风采,沿路之上更是络绎不绝。军警虽为五步一岗,却并不驱逐闲人,因为李天洪这种人物,是决然不会有危险的,不必以伺候项子城的法子来伺候他。只此一端,两人品格之高下,已可见一斑了。李天洪的汽车,一直开进新华宫,项子城在自己会客厅门前,降阶相迎。满面表示诚恳的意思,趋前握手,高叫天洪的号:“唐卿老弟,今天可会着你了。愚兄多日相思,一朝快慰,我们从今以后,可以常常聚首了。”天洪以恭敬的态度回道:“天洪本是一庸愚之人,蒙总统提携、国民宠爱得有今日,实在惭愧得很。以后得常在总统座前,饫闻教诲,不胜荣幸之至。”两人手拉着手到客厅里,畅谈了足有一点钟之久。项子城又请他到自己卧室,就在卧室中,设宴给天洪接风,两人越说越投机。天洪本是笃诚君子,对于项子城的话,全都信以为真,反倒盛称子城是一位救时总统。宴过了,子城特派侍从武官长印长,送副总统到瀛台行辕。天洪来至瀛台,见里面糊裱粉饰,焕然一新。一切陈设铺垫,比总统的卧室客厅,尤为华丽。并且也派有许多职员,如文武承宣官,侍从武官,以及厨夫汽车夫,男女仆人,无不具备。并将各人员夫役的花名册,呈上请副总统检阅,以便随意指挥。李天洪见府中这样优待,心里很觉不安。其实项子城这种手段,完全是学汉刘邦待英布,唐李渊待李密,直然是以金玉锦绣穷奢极欲,好稳住英雄的心,使他不至别有所图。从古以来,奸雄待人,全是如此。
  这时候正在春末夏初,三海的嫩荷叶,已经一卷一卷地浮在水面。项子城吩咐特备花船同副总统游海,并且船上设宴,与副总统共进一觞,并约本府的内史秘书作陪。正副两位总统在画舫上,容与中流,十分高兴。项子城忽向天洪问道:“老弟今年贵庚多少?”天洪回道:“小得很,今年五十一岁。未请教总统今年甲子若干?”子城道:“比老弟虚度五春。”天洪道:“看总统面貌还不像五十六岁的人,足见禀赋康强,得天独厚。”子城叹道:“不中用了,你看两鬓俱已星霜,直然入了衰境。这二年又因为国事蜩螗,终日总在忧煎愁迫之中。看起来,未必能支持几多岁月呢。”天洪道:“总统为国贤劳,当然不得休养。不过忙里偷闲,也要擅自珍摄,为苍生自重才好。”子城道:“愚兄生平毫无嗜好,因此兴趣最少。惟膝下几个小儿女,每逢公事完毕之后,将他们叫至眼前,随意玩耍一回,聊破愁颜,这便是唯一消遣之法。其余的事,简直无一可以助兴。”天洪问道:“总统跟前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子城笑道:“犬子十五人,小女十六个。从第六小儿第七小女说起,最大的还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老弟膝下,可有多少位世兄小姐?”天洪道:“男女各有一双,长子今年十六,长女只十三岁,现在家中请一位老夫子教他们读书。只是他们天资很笨,始终也不见有什么长进。”子城笑道:“咱们住家相离很近,以后将世兄同小姐,送在我家读书,我家请的庄子模先生,乃是天津名士。舍下几个小儿女从他读书,很有进步。据我看,你就将世兄小姐一齐送来,保管这个先生能使他们闻一知二。”项子城说到这里,又吩咐左右,快快到书房中请庄先生携带六少爷同八小姐,到这船上来大家游逛,也好开心。家人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庄师爷同少爷小姐少时就来。
  果然过了不到一刻钟,一只小瓜皮艇,载着庄子模同少爷小姐书童一共四个人,飞一般地赶到大船上来。左右家人,忙过去将他师徒等四人搀扶过来。大家全起立相迎,子城忙给引见,天洪知道庄子模是一位老名士,少年科第。在前清时代,已经做到侍郎,同项子城交厚。但是子城做了总统,他却以遗老自居,不肯出任民国。子城下官书,请他做教读老夫子,每月送一千块钱脩金,三节加倍。子模欣然来京,就了这个馆地,特为他收拾出一所屋子来作为书斋,派四个夫役,四个书童,专伺候这位老夫子每天两遍点心,两遍饭。由夫役呈上食单,老夫子随意点用。这样请教读先生,大概刨除总统府,再也寻不着第二家了。天洪也是海下老籍,因此对庄子模格外谦恭,呼为老乡长。子模连说:“不敢当,副总统要这样称呼,以后学生再也不敢谒见了。”项子城笑道:“我们年岁全差不多,最好是弟兄相称,不必做那无谓的谦虚才好。”又伸手将他那六公子八小姐,一齐领过来指着天洪说:“这是李叔父,行三鞠躬礼。”两个小孩子果然听说,都恭恭敬敬地朝着天洪三鞠躬。天洪连忙还礼,举目细看,见这两个小孩生得玉雪可爱。向子城笑道:“大总统福气不小,看公子小姐都是秀外慧中,不愧荀龙谢凤之选。真真可喜可贺。”子城道:“太过奖了。愚兄尚有不情之请,想邀世兄小姐,也到画舫上来。使他们小弟兄小姊妹,欢欢喜喜地聚会一回,我两人看了也格外助兴,但不知老弟肯允许否?”天洪道:“大总统命令焉敢不遵。只是犬子小女,全都愚陋不堪。叫到这里来,直然是美玉蒹葭,更觉相形惭愧了。”项子城笑道:“老弟这话,恐怕要说反了。晤对之余,只怕惭愧的是在此而不在彼呢。”几句话把大家也招笑了,天洪只得也叫他的随从,快去将大少爷大小姐叫来。
  阮中书早替总统发令,派了一个侍从武官,驾瓜皮艇随着李宅家人前往迎接。少时果然接了来,扶上画舫,由天洪领着给大家引见。这兄妹两个,五官端秀,也不愧璧人之选。项子城拉着李公子的手,问他年龄多大,现读何书,李公子应对如流。子城十分欢喜,又问李小姐。这位小姐侃侃而谈,极其大方,并没有丝毫羞怯之态。子城大笑道:“这一对照,可将我家的比下去了。唐卿老弟所言,果然不假。”阮中书笑道:“今天这一会,可称陈荀竞爽,两家珠玉,确没有优劣可分。”子城又向天洪问道:“不知大世兄已定亲否?”天洪道:“从儿岁时候,便定了同寅王副将之女,与小儿同庚,明年就要迎娶了。”子城点点头,似露一种怅惘之意。阮中书向天洪问道:“想来大小姐也许聘高门了?”天洪道:“小女尚未许有人家。”中书笑道:“晚生想替大小姐做伐,喝副总统一杯喜酒。但不知这样优差,可能轮到晚生头上否?”天洪笑道:“阮先生肯代小女执柯,这正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兄弟哪有不赞成之理?”中书道:“天下姻缘,皆由前定。当年瑞制军在河南时候,本想同大总统结亲。他的二小姐,许给总统的五少爷;总统的四小姐,也想许给他的大少,这不是极好的两门亲事吗?偏偏瑞制军的少爷留学英国,在海外已经自由结婚,大总统于是将四小姐许了他的侄儿。由这上看起来,岂不是姻缘前定吗?”中书说到这里,项子城接口说道:“天下事哪能样样皆如人意。我深喜李大公子英秀天成,原想高攀,做乘龙之选,哪知道已有捷足先登的呢?”阮中书笑道:“总统何必这样拘泥,眼前还有一门极好的姻缘,中书情愿约庄先生一同出来做伐,真是门当户对,天生成一对璧人。料想两位总统一定没有不赞成的。”中书说到这里,又用目向庄子模示意。子模是一位老道学家,然而阅历深沉,决不肯轻举妄动。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早明白他们的用意所在。如今见阮中书以目示意,他便用做文章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的手笔,含笑说道:“在下掌了三次文衡,教了半辈子穷书。所收的门生,无虑数千,当以项可敬为第一。他的天资颖悟,固然不必说了,尤其是沉静好学,手不释卷。在近今贵家子弟中,实在可称绝无仅有。阮兄但知为李副总统的小姐执柯,却不为我这得意学生做伐。据兄弟看,实在有点向隅了。”阮中书笑道:“晚生很愿将两件喜事,合为一家。但不知二位总统的尊意如何,所以不敢遽然提出。今听老前辈所言,项公子实为人中麟凤,料想副总统一面,或者也许表示同情吧。”项子城不等天洪张口,自己先说道:“犬子虽承庄先生嘉奖,但与副总统的千金相比,恐怕鸦凤悬殊,难免为门楣之玷呢。”他三个人此唱彼和,把弦外之音,全贯入李天洪耳中。天洪此时,想不搭腔,其势也有所不能了。只得接着说道:“阮先生这番美意,兄弟实在感激之至。要论大总统的六公子,讲人才,讲品貌,哪一样不是圭璋特达,杰出人群。得婿如此,尚有何憾?不过兄弟看,小女愚蠢,恐怕般配不上,因此很是踌躇。再者内人对此女格外钟爱,兄弟纵然乐意,似乎也不便单独做主,俟我回家同内人商议一番,必有以报命。”天洪本是一个直爽人,他这一套话,自以为立言得体,不亢不卑。哪知在阮中书一干人听了,直然是彀其毂中,同允婚也所差无几。他当时便拍着巴掌,哈哈大笑,故意向庄子模说道:“老前辈你看如何,副总统的眼力,当然高人一等,不用我们张口,人家早已就看中意了。至于虑到小姐般配不上,这正是与大总统鸦凤之谈针锋相对,彼此当然有这一种相互的客气,我们原不必认真。唯有副总统夫人这一关,当然也得有人正式去请求,晚生愿遣内子,专诚到副总统府当面洽商,但不知老前辈的尊夫人,可以屈驾同往否?”庄子模心里说:这小子真坏。他不但拴住了我,还要拴住了我的太太。李天洪想不允婚,其势也有所不能。倒莫如今天痛痛快快地应许,岂不免去许多折磨?他想到这里,便连声答应:“荆人一定随同行前往,纵然没有这一门亲事,副总统夫人才来北京,内眷也应当过去问安。”天洪连说不敢当,项子城却插言说:“提起问安来,我今天已经吩派内人,叫她明日带着子女,到副总统府去问候,最好叫小儿也随同前往,请副总统夫人当面相看。便是后天你们二位的太太前去说亲,也好张口说话,不致有粉饰夸大之嫌。”阮中书笑道:“能这样更好极了。”天洪一听,这简直是连环布阵,八面埋伏。天洪可以摆脱得开,自己女儿也在船上,简直有点不好意思,便用阻拦口气说:“大总统夫人,同二位先生的太太,全都不敢劳驾。要说相看,兄弟已经相看过了。我既中意,内人当然无异词,何敢劳总统夫人枉驾光临。俟家事摒挡就绪,内人便要亲往请安叩谒。阮兄只管放心,这事全在小弟身上好了。”众人听了俱都大笑,说:“到底是副总统豪爽真诚,不失大元帅本色。”紧跟着天洪的公子小姐,向众人告别,说出门时候未曾向母亲说知,恐怕她老人家不放心,必须先走一步。众人也明白他兄妹的意思,不便坚留。天洪又嘱咐回到家中,不要对你娘说什么。二人答应着,仍由侍从武官驾小艇将公子小姐送回。天洪因为关系女儿终身大事,在项六少身上格外注意。见这个小学生,确是没有一点浮躁之气,足证庄子模所言,尚有几成可靠。大家饮宴过了,各自分手。
  第二天午后,大总统余夫人果然带着六少爷八小姐,到副总统府望看,携着很厚的一份礼物。副总统的刘夫人忙出来迎接。两位夫人虽是名门小姐出身,却因为年岁的关系,全是旧派。所讲的还是三从四德、《女儿经》、《列女传》之类,因此越说越投机,彼此恨相见之晚。六少爷同八小姐在他嫡母眼前,却是循规蹈矩,侍立在一旁,连座位也不敢坐。刘夫人见了,心里很是满意。对余夫人说:“你家的公子小姐,没有一点贵胄习气,这真难得。看起来,咱们两家的家教相差无多。以后他们在一处读书,我也可放心了。我最怕的,就是染上现在那种洋习,好好的孩子,同他爹娘也讲起自由平等来,这还成一个什么世界?我家那几个孩子在我眼前,连新名词都不准他们说。这虽然过于小心,到底为防微杜渐,也不得不如此呢。”余夫人笑道:“您这主张很对。我家里宁可请旧派的老夫子,教他们念四书五经,也决然不送到洋学堂去,就是怕他们受了传习病。如今的世家子弟,动不动就送到外国去留学,任什么也不曾学会,只学了一身的洋习。回到家来,看家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入他眼的。从前娶的媳妇,一回国就不要了,得自己满世界去挑,美其名曰自由结婚。要叫我们看,简直是不要面皮。”几句话招得刘夫人大笑起来。少时李公子李小姐下学,到后堂来,余夫人亲热得了不得。两个公子,两个小姐,每人给了四块金洋钱,全是一两重的,上面还铸有万寿无疆字样。这种金钱,还是当年慈禧太后做万寿,项子城在北洋时代,特特定铸了进供的。他防备临时缺少,多铸了二百块,交给余夫人放在箱子底上,始终不曾用着,今天却想到了,特带来十六块,分送给李宅的公子小姐。刘夫人执意不肯收,说:“这见面礼太重了,小孩子家承当不起。”余夫人说:“这算不得见面礼,不过是一种玩物罢了。当年总统留下几块,就是为送给小孩玩的。您要一定不收,不但看不起我,直然看不起总统了。”刘夫人这才收下,叫他兄妹四人谢过。自己却寻了两件玉器,一个玉琢的麒麟,一个雕成的凤凰,送给六少爷同八小姐,余夫人不客气地收了。她母子三人走后,刘夫人反倒先向天洪夸赞项六少是一个好学生,在世家子弟中不可多得,不知他定了亲事没有。如果未定,咱家大丫头许给他,倒是一门很好的婚姻。天洪听了,心说这可真是姻缘前定,我还生怕她这一关不易通过,却没想到,反倒先出自她的口中。看起来真是天作之合,我倒不必再瞒她了。随将昨日在船上的经过,对刘夫人说了一遍。刘夫人大喜,说:“这是一件好事,我宁愿将女儿许给这旧式子弟,也决不嫁给洋学生。”天洪点头称是。第二天,庄子模同阮中书的太太一同来了,并没有费话,三言五语,这一门亲事就算完全成功,她们高高兴兴地回总统府复命。项子城的目的,总算是达到,择定吉期,便纳彩下聘。两方总统府,全都张灯结彩,忙坏了在京的文武大员,两面道喜。跑到了这一面,还得去那一面。最得意的无过于庄子模与阮中书,男家的庚帖,是子模缮写;女家的庚帖,是中书挥毫。两人全穿着礼服,坐上汽车,往返奔驰,执行大宾的责任。男家谢大宾,是每人金钱十元,定织进供最高江绸两匹;女家谢大宾,是每人礼服一套,礼帽一顶,礼靴一双,全都是上好的材料。
  这一桩喜事办过之后,项子城心中安稳了许多。他最怕的,就是孙中山与李天洪。因为这两人是革命头脑,其势力足以号召一切。孙是鸿飞冥冥,使弋人无法罗致。且喜李已入彀,此后便可减去很大阻力。彼此既做了亲家,当然有一种特别关系,无论如何总得帮自己的忙。如今参众两院,已经取消,民意机关,表面上是一个也没有了,必须设法再制造出一个来,暂为替代。以后遇着事,也好有所借重。但是这种民意机关,必须由人民选举,然后才可以名副其实。民意选的,到底能否听自己指挥,这又是毫无把握的事。还是由我自己选派的好,不过这种机关取一种什么名义呢?似乎得不即不离,又有民意,又有官意,官民合作的性质,才觉适当。思索了多半天,想不出一个恰好的名称来。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满清时代,原有一处咨政院,何不仍循这个名称。咨政院的院长,是纶贝子。他对本院的设置及一切权限,当然胸有成竹。我何不把溥伦叫来,先向他问一问,然后再照方炮制,自然用力少而成功多。项子城想到这里,便将侍从武官张其盛叫来,派他拿着自己的名片,到伦贝子府第,请贝子爷即刻到新华宫,有要事面商。张其盛骑上快马,一直来到伦贝子府下了马,径奔门房,高声喊道:“大总统派人来见你家贝子,有话面谈。”门房的值日门役,听说是总统府派来的,先吓一愣,赶忙跑进内宅,向溥伦回话说现有大总统派来差官,要见爷有话面谈,爷在哪里会见他啊?溥伦一听,也觉吃惊:项子城此时正在志得意满,看我们这一班贵胄土芥不如,怎么又想起寻我来,别要敲竹杠吧。他猜到这里,便有些胆怯,不敢出见。继而一想,他纵然敲竹杠,也敲不到我头上。因为我在贵胄中,是一个有名的穷光蛋,既未做过军机,又未掌过部务,仅仅做了几天咨政院院长。谁不知咨政院是一个粉饰太平、虚有其表的机关。每月一千块钱公费,还没有地方去领,哪里去寻发财的路子呢?项子城他也做过京官,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决不能敲到我的头上。或者还许有一点好处,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吩咐门役,让到客厅相会。溥伦随着也出来了,一见张其盛,忙抱拳带笑,说:“这位老爷上姓,不知大总统差阁下来有何事面谕?”其盛掏出名片来,说:“总统请贝子爷,即刻到府里去,有要事面商。下官略候一候,请贝子爷一同走吧。”溥伦虽系贵胄,在官场中,却是一个很有阅历的人。他见项子城拿名片来邀请,知道并无恶意,随吩咐套车。张其盛给他打顶马,一直向总统府来,路上许多人见了,都很觉诧异:这个许久没人理的穷贝子,今天竟这样威风起来。别是项总统让位,宣统又要登基吧。一班穷旗人,大家传嚷起来,都觉着格外高兴。
  却说伦贝子来到总统府,先到文传宣处,等候上去回话。不大工夫,便高声说请。伦贝子随着文传宣官,来到总统休息室。这个休息室,是总统办公事疲倦了,便在这屋里静坐几分钟以资休养,从不曾在这里会过客。今天在这室里接见伦贝子,真是从来未有的异数。伦贝子恭恭敬敬地向上鞠躬,项子城一壁还礼,一壁握了他的手笑道:“四爷许久不见,一向在府中纳福?”伦贝子很惶恐的,说:“大总统怎么这样称呼?怕不折尽了溥纶的草料。”项子城大笑,说:“咱们一殿称臣,是多年的老同寅,你怎么闹起客气来了?快请坐下,难得今日闲暇,咱们正好倾谈肺腑呢。”溥伦坐下,随侍官献上茶来,又替他燃着烟卷。项子城笑道:“我自从披上了这一件刺猬皮,旧日同寅尤其是天潢贵胄,都不愿同我亲近了。这真真是误会。兄弟担任总统一席,完全是为皇室渡这一步难关。将来我的苦心孤诣,总有完全大白之一日。四爷你要不信,请看我目前所行的政策,哪一样不是踵武前朝。参众两院,我毅然将他们解散了,所为就是将来免得捣乱。但是两院解散之后,外边的浮言四起,都说中华民国,却没有民意机关,这还成什么民国?兄弟是迫于无法,只好另创立一种机关,暂时代替民意。曾记得前几年,北京曾成立一座咨政院,是四爷为一院之长。如今莫如萧规曹随,再照样建设这么一座机关。只是一切规划,兄弟这里并无成案,我想借重四爷,仍参照当日的规模,替我擘划一切。但不知四爷可能帮忙否?”溥伦本是一个热衷做官的人,并不懂得什么叫骨气。如今听项子城要成立咨政院,请他来商量,不用说,这院长一席,当然要指派到他头上了,立刻喜形于色,说:“大总统这种替代民意的方法,实在又简便,又光明,溥伦极端赞成。一切设备,当年咨政院的成案,我家里全有副本。大总统尽可不必操心,只要指定地点,溥伦便可着手筹备。”项子城大喜,说:“这样一切全求四爷多分神吧。当年咨政院地点,仿佛记得就是现在象坊街那个参议院。如今最好仍就参议院的地方,成立咨政院。那里面全是新修饰的,最为合用。四爷可以先去调查一番,如有什么应当改修之处,可以斟酌办理。”伦贝子道:“眼前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修改,不过成立咨政院,也得有一班办事人员及夫役等等。家具等项,似乎也应酌量增添。当这青黄不接之时,参议院无人负责,里面的家具,当然不能齐全。这些事都得要提前赶办的。”项子城的心里何等透彻,听溥伦这样说,明白他是索款。立刻提起笔来,写了一个条子,着财政部拨给咨政院开办费二万元,以后经常费仍按月向该部咨领。此令。随手交给伦贝子,说:“你先拿这笔款去开办吧。”伦贝子接过来,说:“筹办情形如何,溥伦当另具清折,向大总统呈报。”他说完了才要走,阮中书进来,见是溥伦,忙行旗礼请安。说:“贝子爷,今天这样闲暇。”项子城一见他,说:“你来得正好,也可以少参末议吧。”随将要立咨政院的经过,对他说了一遍。阮中书道:“大总统何必沿袭咨政院的旧名称呢?据中书想,最好改为参政院,较比咨字,格外来得响亮,而且权限也似乎比咨政院宽广。隐然是允许人民参政的意思,将来院中议员,也可直名之曰参政,岂不比用咨政院的旧名强得多吗?”项子城鼓掌赞成,伦贝子也附和说好。又将总统手谕呈上,请他改过来,然后告辞下来。
  他先到参政院调查一切,一进门便遇着两个夫役,正抬着一张最新式的写字台,向院外走来,迎头却遇着了伦贝子,大声喝道:“你私抬本院家具向何处去?还不快快放下!”两个夫役抬头看,不认得这个人。内中一个不知死活,没好气回答,说:“你管不着,我们想抬到哪里,便抬到哪里。”伦贝子一听,真气极了,向看门的守卫警察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是木雕泥塑,眼看着夫役向外偷东西,你们并不拦阻。莫非是串通一气吗?”两个警察全是旗人,他们却不认得伦贝子,还认着伦贝子是多管闲事呢。也拿出一种不耐烦的神气来,说:“这是庶务科长的命令,叫他们往外抬。你又不是本院的职员,管这闲事做什么?”伦贝子一声冷笑,说:“我还是管定了,今天有我在这里,这张桌子,无论如何也抬不出大门去。你们的差事,大概是当得不耐烦了。”警察也是两个才出手的浑人,听不出话音来,反倒竖眼说:“你少说闲话,别等买贵的。”伦贝子身旁的家人,实在看不过了,挺身过来,向两个警察说道:“你们是大米饭撑糊涂了吧,这眼前站的是大总统新委派的参政院院长伦贝子爷,特来本院调查家具,当然不能容他们私抬东西。你两个不说公事话,反倒一死儿地袒护他们,这倒是什么意思呢?”家人这一席话,把两个警察两个夫役全都吓傻了。本来旗人最怕亲贵,何况又加上本院院长一道荣衔,立刻吓得也不知行什么礼才好了,又是举手,又是立正,又是请安,把伦贝子招得要笑又不好笑。那两个夫役,来了一个羊羔吃奶,双膝跪下,说:“小人该死,早知是贝子爷驾到,我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向外私抬东西,就求贝子爷开恩,饶了小人不究吧。”伦贝子道:“我也不怪罪你们,我只问你们这东西,是谁叫你们抬出来的?”夫役回道:“这是庶务科长夏老爷叫小人抬到他家去的。”伦贝子又问:“你们一共抬过多少次?他本人是在院中,还是在家里?”夫役回道:“自从参议院解散之后,差不多天天总要搬运一点东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夏老爷天天早晨到院里来,临走时候留下话,叫我们搬什么东西,我们照样给他搬去。贝子爷要问详细情形,可以传了他来,当面讯问,小人也说不清。”伦贝子问:“现在庶务科中尚有何人?”夫役回说:“科中只有一个三等书记,名叫王奇珍的,管着一堆烂账,始终尚不曾离院。”伦贝子点点头,遂吩咐两个警察监视着,将桌子抬回原处。这两个夫役,也交警察暂为看管,自己只带着一个家人,直进庶务科中,寻书记王奇珍谈话。
  只见屋中冷清清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乱哄哄摆了一桌子账簿。其余乱糟糟,还有不少零碎东西,也都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他一见伦贝子走进,连忙站起来让座。这王奇珍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个很见过世面的人,他睁眼一看,就知道伦贝子不是一个等闲人物,忙让座敬茶敬烟,又问贵姓。伦贝子也不瞒他,把自己的来历,完全对他说完了。王奇珍又重新行礼,说:“原来是贝子爷驾到,您来得正好,要再晚来几天,这一座参议院就被人搬空了。”伦贝子故为诧异,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王奇珍同科长夏仲舒两人意见很深。王奇珍在前任科长时代,原是一个头等书记,后来夏仲舒接事,便把他降归三等。这是头一样仇隙。夏科长采买家具器物,全是自己经手,凡科员书记等,休想沾着一个钱的光。这是第二样仇隙。参议院解散后,警察厅不愿代负保管责任,传出话来,叫两院庶务科长暂时看管。夏仲舒乘这机会,便实行其趁火打劫主意。所有院中的夫役,同本科的科员一律解散,只留了一个三等书记,代管账目,便是这位王奇珍先生。又留了两个夫役张升李顺,便是方才抬桌子的两个人。他把院中的家具,拣好的全搬到自己家中,却叫王奇珍在这里死守。一天两顿饭,全得自己掏腰包买着吃。他也曾三番五次要离职出院,夏仲舒却捺着不叫他走,说:“早晚等有人来接,你交代清了,然后再走不迟。”奇珍心里很明白,他将来是想嫁祸东吴。等交代时候,他来一个不照面,家具器物短了,得由我负完全责任,其用心可谓卑鄙阴险,达于极点。这便是第三种仇隙。有这三种仇隙,他为什么不走呢?就因为院中还欠着他两个月薪水,合起来也是一百多块,他希望早晚能发,所以在这里守着不动。恰恰遇上了伦贝子,他便将夏仲舒的行为,完全举发了。伦贝子听了大怒,立刻要派警察去传他。王奇珍说:“一传他就躲起来不见面了,莫如由我打电话,说警察厅人送来两个月欠薪,请他快来分配。他一听见有钱,马上就跑来,那时贝子爷将他扣住了,叫他办交代。我这里有家具账,你就按账收东西,短一件也叫他赔补,不愁他不全数吐出来。”伦贝子说:“很好,就是这样。你快去打电话。”王奇珍这个戏法变得真灵,果然两刻钟工夫,夏仲舒就赶到了。一见面先问洋钱在哪里,王奇珍笑着向伦贝子一指,说:“洋钱是这位先生带来的,请科长向他要好了。”夏仲舒果然朝着伦贝子拱一拱手,说:“阁下是总监派来发欠薪的吗?”伦贝子摇头说:“不不,我是总统派来的。”仲舒说:“总统派来的更好了,本院职员欠薪,一共是两万五千七百六十元。请先生全数交给我好了。”伦贝子将脸一沉,说:“本院长奉总统的命令,是来接收参议院地址同家具,并不管欠薪不欠薪。你既是庶务科长,赶紧办理交代。我是照账查收,如缺少一草一木,你得负完全责任。”夏仲舒吓了一跳,忙问他贵姓。王奇珍说:“这是伦贝子爷,大总统现派的参政院院长。”夏仲舒慌得手足无措,又埋怨奇珍,为什么不早早对我说明。奇珍只是笑,也不理他。伦贝子打电话,唤来两个旗员,全是当年咨政院中的科长。又亲笔写了一个条子,委王奇珍为三等科员,会同两旗员,点收家具,清理交代。如交代不清,可将夏仲舒交警察厅押追,限两日内办齐,不得贻误要公。手谕写好,他带着家人回府。
  这里可吓杀了夏仲舒,乐杀了王奇珍。从前夏仲舒自恃为本科科长,把三等书记看成茶房夫役,随便呼过来,喝过去,王奇珍自然得忍气吞声。如今这三等书记,竟一跃而为科员,且是新任加委,向他办理交代的科员。夏仲舒一想,这是昭关,真有点不好过。只得另拿出一副面孔来,向王奇珍递和气,说:“王兄,咱们是老同事,得求你格外关照。”王奇珍故做出一种为难的面孔来说:“科长你在前几日不肯听我的良言相劝,叫张升李顺随便搬运东西,偏偏碰到贝子爷的眼中,把他们当场抓住,两人都招认。并且把科长从头一天直到现在搬往府上的东西,全对贝子爷说了。贝子爷十分恼怒,来到科中,便把家具账从我手中要去。又传谕叫科长先将搬走的东西,一件也不许缺少,照数搬回来,然后再治以监守自盗之罪。我因为跟科长同事一场,不能不将这消息报告给你,你好早做准备。要不然官司由你打,我何必多管闲事呢?”这一席话,把这位夏科长吓得真魂出壳,连连给王奇珍请安作揖,求他设法遮盖。奇珍说:“这事我如何做得主?现有新派的两位,一位是科长,一位是头等科员。你不设法将这两人疏通好了,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凭我一个三等科员,有什么能力啊?”夏仲舒实在无法,只可托王奇珍向新来的两位疏通。旗人性质,向来是得理不让人,口风很硬,非照公事办不可。后来费了许多话,算是夏仲舒将原物运回,一件不少,另外再拿出五百块钱来。一切交代清楚之后,下任给以印收,作为完结,从前的事,一概不提。如贝子爷问时,由这两位担保。可怜夏仲舒,东西一件也不曾享受,反倒赔上了五百块钱。新来的两位,在暗中每人分了二百。王奇珍居中说和,也得了一百块钱酬劳。在奇珍总算天外飞来的幸运,气也出了,科员也升了,洋钱也得了,可见官场如戏场,升沉只在顷刻,谁又能料得到呢?
  却说伦贝子将参议院接过之后,仿照咨政院的章程,拟好了一种组织办法,缮具清折,呈与项大总统阅看。项子城很为嘉奖,又吩咐内史秘书两处开具人名单,以便选派参政。并当面嘱咐,所有参政人选,并不限于官僚。所有京外的富商大贾、教育家、著作家、新闻记者、宗教师,甚至帮会的头目、绿林的豪侠,凡在社会上有一部分势力的,都要网罗其中。至于官僚方面,要多开前清遗老。东西洋留学生,也择其有名的采录一二。这个风声传出来,凡热心做官的,谁不想弄个参政头衔。本来这个名义有多么冠冕堂皇,而且是大总统简任,每月还有五百块钱薪水,又不一定限制要做过官的。这样天外飞来的好机会,谁肯错过?北京有两位大腹贾自从听见这个信,便大施其运动手腕。这两位一位姓马名沛霖;一位姓孔名昭苏。那马沛霖是本京人,乃是穷汉出身,后来居然发了二三百万大财,开着两座金珠店,还开着一处饭庄子,北京中都呼之为马二爷。马二爷幼年时,在琉璃厂南纸店学徒,那时候还在前清光绪中年,北京城的地面,统归提督衙门管理。提督衙门之下,有五城的街道厅。街道厅的长官,便是巡城御史。这种巡城御史,官虽不大,权力却不小。比如巡视南城御史,所有前门外的商家住户,通通归他辖管。他坐着一辆破车,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商店要是敞着门,店内人一听某都老爷来了,立刻都得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俟等他的破车走过之后,然后才敢坐下。假如你一时疏忽了,仍然坐着不动,被他一眼望见,他当时把车停住了,一声令下,跟随他的差役,立刻进店去把你抓出来。不问青红皂白,按在地上,先打一顿屁股板子。打完了才问你,因何不敬官长,以后这样,仍须加重地打。在马沛霖学徒时,巡视南城的御史姓孔,外号叫孔大疯子。他生性专好打人,走到街上,看见谁家门口不洁净,拉出来打。见了他不起立,拉出来打。甚至说话的声音高一点,被他听见了,也要拉出来打。马沛霖曾挨过他三次打。那时候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徒弟,心里却很有志向。他说孔疯子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凭什么他坐在车里,我趴在地上,他说一声打,我的屁股就得肿三天?有朝一日,我也得坐在车里,吆喝着打人,才算出了这口鸟气。因此他做官的心,比谁都热。后来发了财,首先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本可以分省去候补,他却舍不得扔下他的买卖,又改捐京官。京官虽然能捐,但是要捐街道厅却无此例。并且满清末叶,北京试办警察,街道厅这种官儿也根本取消了。今生今世,要想捐一个可以坐在车里打人的官,是绝对做不到,因此他常引以为憾。可是他的官迷,仍然非常之大。在前清时代,每一出门,总是官靴官帽,三品亮蓝的顶珠,坐大鞍车,连赶车的同跟从,全戴红樱帽,真是官气十足。及至改了民国,这一套官衣是穿不出去了。便有人劝他做几套洋服,穿在身上最时髦。他倒是真做了,只是穿在身上,有点不大得劲,连拉屎撒尿,都有点犯起别扭来了。有一次在宴会席上,一泡尿全装在裤子里。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穿洋服了。
  这一次大总统要设参政院,还派参政,还要从商界中取才,这个消息传至马沛霖耳中,他以为是做官的机会到了,立刻召集他的谋士,商议运动之法。他原是商会会长,会长之下,还有一个坐办,此人姓胡名伯孙,乃是一个破落秀才,平日调词架讼无所不为。因为在马沛霖家里教过书,大施其拍马手段,很博得东家欢心。因此东家当选商会会长,他也随着得充商会坐办,在商会中作福作威。凡大小商家,只要有一点事求到他的面前,最低限度,也得厚厚送上一份水礼,再不然,就得送上一包洋钱。错非这样,他不但不给你办,反在暗中给你破坏。因此商界送了他一个绰号,管他叫大洋狗。言其他吃得肥肥的,专能哄主人欢喜,除去主人之外,没有一个不咬。这次马沛霖想要运动参政,特特将他叫至家中,商议进行之策。胡伯孙说:“晚生倒有两条法子,可以同时并进。一条是叫北京九城商界,大家向总统府上一公呈,力保东翁,堪胜参政之职,这走的是明路子。还有一条暗路,是总统府管家谢大爷,常在东翁开的那个饭庄子上请客。东翁同他,也有一面之识,最好他再请客时候,完全由东翁候账,分文不取,他面子上一定不肯。那时东翁出面,同他客气拉拢,总算留下这一点好感。然后一面托谭鑫培,向谢大爷关说;一面托刘喜奎向大公子面谈。两方的情面,都在本府要人身上,料想没有不成的。这是一条暗路子,关系更为重要。请东翁裁酌,两计是否可行?”马沛霖极表赞成,说:“两计全好,但是刘喜奎我素日同她没有拉拢,她如何肯帮忙呢?”胡伯孙说:“这个无妨,喜奎的师傅,同晚生是换帖兄弟。我去寻他,他一定不能推脱不管。”马沛霖说:“这样很好,你就赶紧去办,千万不要走在后边,要等人名发下来,那时再想加入,可就不容易了。”胡伯孙说:“东翁自请万安,决然不能使人捷足先登。”他出门便去寻刘喜奎师傅。
  原来这时候刘喜奎在北京城中,成了伶界天字第一号的红角色,连谭老板,都得退避三舍。其实喜奎演戏,并不是怎样超群绝伦,唱作有什么佳妙之处。只因她长得容颜美丽,真称得起修短适中,秾纤合度。两只媚眼,流盼生辉,尤有惑阳城迷下蔡的魔力。又兼她演的全是花旦戏,尤其容易招徕,使一班登徒子,涎垂三尺。她的师傅,也并非什么出名露色的名伶,只是乡班中一个唱花旦的,外号叫小香怜,曾在人和班中,唱红了几年,天生一条铁嗓,真能听出二三里远近。凡是秦腔的花旦戏,他没有不会唱的。胡伯孙同他是近同乡,因此拉拢到一处,伯孙情愿同他换帖,小香怜自己倒很知道身份,始而不敢,说:“胡先生是斯文秀士,上等社会的人物,我们一个唱戏的伶人,怎敢同你呼兄唤弟?”伯孙大笑,说:“如今是中华民国,五族平等,并没有什么贵贱尊卑,唱戏的同做官的,全在一条水平线上。你要这样见外,我连同乡也不认你了。”本来两人是各有所求,小香怜带着徒弟,初到北京,能红不能红,全要看捧的主儿多少。最要紧是商界,因为商界在社会中,最占势力,而且人数也最多,如果商界赞成,自然戏园中可以卖出很多的座位。他知道伯孙在商会当坐办,从前家乡演戏时,也曾会过面,因此借着同乡的名义,先带徒弟,坐着马车,来拜访胡伯孙。胡伯孙在北京,就知道天津伶界中,有一个刘喜奎,是数一数二的红角色。第八镇统曹虎臣,曾在她身上花过很多的钱,却始终不得为入幕之宾,这个女伶的身份,也就够瞧的了。胡伯孙本是一个势利鬼,他总想同有钱有势的阔人物交结,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听见刘喜奎登门来拜,心说这是结交阔人的好机会到了,我必须竭力欢迎。立刻将喜奎师徒,让进客厅。伯孙亲自出来周旋,敬烟敬茶呼小香怜为大哥,说:“难得大哥同刘女士枉驾光临,小弟实在不敢当。”小香怜连说:“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在下同小徒不过是卖艺之人,以伺候大人老爷为本分,怎敢当胡老爷这样抬爱?我们今天来,是在天津时候,就访得胡老爷在北京商会总揽全权,在下与胡老爷忝为同乡,当然必能替我们吹嘘拉拢。因此才带领小徒,专诚来拜访。就求胡老爷看在同乡面上,替我们多多为力,我们师徒,就感激不尽了。”伯孙笑道:“这个小弟理应效劳,用不着大哥托付。以刘女士的艺术,到北京来,一定誉满九城,为剧界开一新纪元。就连谭老板,也得甘拜下风。至于九城商界,也不是小弟说一句大话,叫他们包多少厢,就得包多少厢;叫他们定多少座,就得定多少座。贵师徒请安坐饭店,就等着挑帘红吧。”世界上人哪有不喜奉承的,何况一个身操贱业的女子,喜奎格外高兴。同胡伯孙谈了足有两刻钟,临走时候,伯孙亲自送出大门,当日晚半天,也坐着马车,到六国饭店去回拜。从此同小香怜拉拢得很近,两人居然成了换帖弟兄。刘喜奎始而搭三庆园演唱,后来又挪到广和楼,这时候谭鑫培在天乐演唱,可不是每日登场,大约一个星期内只演两天。星期六同星期,天乐园的门前,总贴着斗大金字,谭鑫培准演某某佳剧。相离不远,便是肉市广和楼,广和楼前,也贴着斗大金字,全国第一坤伶刘喜奎,准演某某佳剧。有时候天乐园这边上的座儿,尚不抵广和楼十分六七。广和楼的座儿,总是向外漾,有多少包厢,头一天便被人包了个净尽。这种魔力,固然因为刘喜奎是女性,北京城又初有坤伶,当然如磁石吸针,不知不觉地,就全被她吸了去。但是故意捧场的人,也特别加多,这些捧场的,当然商界占一大部分。然而专指着商界,也不能如此之盛。胡伯孙一个人的力量,也没有这样神奇。出力最大,而收效最宏的,乃是当今的少总统项大公子。在前半部书中,曾经表过他,那时他做工商部司官,曾被旗人将他窘得无路可走,多亏庄中堂之山,费了很大气力,才给他转过一点面子。如今他老子做了总统,他在新华宫中养尊处优,俨然就是三国时的五官中郎将。他生平最恨旗人,这一次刘喜奎到北京来,有人对大公子说:喜奎当初本是旗人家的女子,从八岁上,被她父母写给天津一个姓刘的做养女,因此才改姓为刘。却没料到,她后来越出息越俊俏,从十一岁学戏,居然一唱就红了。今年才十八岁,已经名满全国,没有不知道刘娘是一位绝代佳人的。从前只在天津唱,烟台、上海也去过两回,捧场的也很不少。这一次,因为北京园子慕名迎聘,每月出三千块钱包银。喜奎这时候正被统制曹虎臣终日缠绕,她面子上不敢得罪,心里却很不痛快。常言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喜奎见曹统制,生得既黑且胖,是一个粗鲁武人,芳心中如何能接受这种蠢材。只好想一个法子,脱离他的羁绊。恰赶上北京专人来约,便借这机会到京来了。也是她正走幸运,一到北京,又大红特红。尤其是项大公子,因为听说她是旗女,刻不容缓,到戏园来赏识。也是五百年前结下的风流冤债,大公子一看见她,便神魂飞越。对左右说:“我生平所见的美女子为数很多,却始终没有像刘娘这样绝色。我们二爷从女伶中选了一个赵玉清,便认为天姿国色,要比起刘娘来,真有仙凡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了。”左右的清客,见大公子这样赞美,也都附和着,说:“大爷的赏识,果然不虚,照刘喜奎这样人物,在全国中也寻不出几个来。大爷既看她好,回头我们陪着大爷,到她家里去喝一回茶,她一定特别欢迎。”项可定听左右说,能陪他到喜奎家中,真是说不尽的高兴。等最后喜奎的戏演完了,天已掌灯时分,可定同着手下一班人,到惠丰堂吃过晚饭,便一同坐汽车,到喜奎家里来。喜奎初到北京,本住六国饭店,后来因饭店挑费太大,房子也不宽绰,便在前门外韩家潭,租了一所很大的四合房,有她师傅同养家的娘,还有厨子拉车的,男女仆人,一共也有十几口人。除去演戏之外,倒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并不操那法外的副业。虽有一班登徒子,存着不可测的野心,想要同她拉拢,但是人家的门,老是关得紧紧的,拒而不纳。因此大家才晓得喜奎是一个有身份有操守的女伶,并非淫滥下贱、等于妓女的优人所可同日而语,也就从此歇了心,不做非分之想了。
  这一天晚上,项大公子的车驾居然光临,清客中有一个姓单,叫单成焕的,最能先意承志,体贴大公子的意思,大家都管他叫善承欢。他叫开喜奎的门,恰是小香怜出来答话,他一看来的主儿,坐着汽车,两只诸葛电灯,照着车门上边,有公府两个字。小香怜心中明白,这是从总统府来的,怎敢怠慢,恭恭敬敬问这位老爷贵姓。单成焕说:“你先不必问我,听我对你说,这车中坐的是府里大爷,白天在广和楼听戏,看见你们老板作工很好,特来拜访拜访,彼此谈一谈,并无他意,就请你头前引路好了。”小香怜说:“原来是府里大爷,我家老板向来除演戏外不会生人,今天大爷光临,自当别论,快请里面坐吧。”项可定见人家已表示欢迎,这才下车,两个清客在身后相随,小香怜在头里引路。此时刘喜奎才吃过晚饭,跟包的早报信给她说:“总统府的大少爷前来拜访。”喜奎心说:这可不敢说不见。立刻吩咐让至客厅,她本人只穿着家常衣服,云狐腿皮袍,真青素缎的面子,白袜青缎皂鞋,脸上未施脂粉,却是天生白皙,只在嘴唇上染了一点红,格外有一种天然之美,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她秀靥含春,向大公子望去,见这位大公子,也就在三十挂零年纪,身量不高,五官却非常英伟,而且有一种儒雅气象,决非曹虎臣那种粗野可比。她连忙过来深深鞠躬,笑着说道:“我们这种蓬门小户,怎敢劳大爷贵驾光临。您要高兴,哪时叫我,我哪时便去伺候。大爷不同别位,我们在这里卖艺,求您照应还求不到呢!您今天肯到我们家来,这真是天喜贵人驾着彩云下降,怪不得早晨喜鹊直叫了半天呢。”喜奎这一套话说完了,乐得诸位清客不住手地鼓掌,说:“女博士清谈娓娓,真使人乐而忘倦。”大公子也笑了,说:“果然名下无虚,怪不得在戏台上,你的说白,那样清楚利落呢。”喜奎因爱慕大公子,特特让到自己绣阁中,真是神仙之府,别有洞天。彼此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一直谈到四更天,方才命驾回府。从此以后,不时往来。有时候大公子特派汽车,把喜奎接到府中,时候太晚了,便留在府中住宿。两人热度,渐渐高涨起来。在大公子的意思,本想纳她为妾,只因总统这一关不容易通过。在项二少纳赵玉清为妾时候,被老头子知道了,大发脾气,说:“纳妾倒没有什么,但何必一定要女戏子呢?她们这种人,走惯了江湖,焉能安安生生在家里过日子。与其将来闹得丑声四播,依然下堂求去,何如当日就不要她们。”项二少因为舍不得同赵玉清分离,在老头子面前,又实在无法交代。只得带了赵玉清偷偷离开北京,跑到杭州去,实行学范大夫游湖,半年不敢回京。后来多亏冯国华段吉祥一班武人,竭力替他疏通,老头子这才允许不究。请想正当这时候,大公子如何敢纳喜奎为妾?究竟喜奎的意思,也不一定想要嫁他,她虽是一个女伶,却胸怀大志,自己曾立个誓,不给人做妾。要想娶她为妻,得合乎她要求的条件。什么条件呢?头一样是年岁不能比她大过十岁;第二样是体格坚强,相貌英伟;第三样是出身,文的得在欧美留过学,曾取得博士学位,武的要在陆海军大学毕过业,曾得过外国少尉职衔;第四样还得说资格,文官在简任以上,武官在少将以上。具有这四种资格,她方才肯嫁人。对项大公子,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亲热,其实芳心并不认为白头偕老之人。她所以结识项大公子,一者是在北京,有这样一位有势力的保险人,无论再有怎样的色鬼坏蛋,也不敢轻于尝试;再者是想敲大公子几个钱,好再添置最新式的戏衣行头。因为她在上海时,定织了几十件平金绣花戏衣,一共是八千七百五十元,她仅仅留了一千块钱定钱,已经半年多了。湘绣庄屡次来电,问她是专人送来,还是派人去取。喜奎对于这事,很是为难,无论取送总得给人家现钱。她此时手中,却又没有这一笔巨款。因为在戏园赚的钱,都被她领家娘提去,置了房产了。想托人借一笔,得出很大的利钱。她想朝项大公子张口,又有点不好意思。再说要这样敲他,隐然是图几千块钱,把自己这身子,完全卖给人家了,凭个人的身份,也犯不上这样贱。这事我必须另想一个法子,从旁面敲钱,决不从他手中直取。她打好了主意,暗暗地对她师傅小香怜说:“如此这般,我能向大公子去说,包揽一切。”小香怜受了她的嘱托,以后恰恰赶上胡伯孙替马沛霖运动参政,寻到小香怜头上,小香怜应许同喜奎商议。第二天对伯孙说:“老板因为一件事,心里正不高兴,恐怕她未必肯说。”伯孙忙问是什么事,小香怜说:“在上海定了一批行头,还欠人家八千块钱。因为手中不便,到如今未能提取,所以她特别不高兴,我也没敢对她说。”胡伯孙一听,心里早明白了,说:“这事不要紧,您只管对老板说,如果这件事能够做到,八千块钱,我可以对马二爷说,请他先给垫一步,算不了什么。”小香怜一听洋钱有了着落,立刻眉开眼笑,说:“好好,您就对马二爷说吧,只要他肯拿出八千块钱来,参政院参政,一定有马二爷一席地位,决然跑不脱的。”伯孙满应满许,两人分手,各自去进行一切。刘喜奎说:“师傅,您不要过于实心,那姓胡的是一个大骗子手,假如洋钱不能到手,我们先把参政给他运动好了,他将来不认这笔账,我们向何方去索讨?那可真应了一句俗语,是扛着篙子去赶船啦。必须八千块钱先有了着落,今天早晨发表参政,午后便能将钱取到手中,这样才可以替他办。要不然,只好请他别寻门路,我们不犯上管他这宗闲事。”小香怜笑道:“这个不用你嘱咐,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第二天一早,胡伯孙就来寻他,说:“我已经向马二爷说好,情愿借给老板八千块钱。只要参政发表了,马上就可以开支票照拨,请大哥对老板说,事不宜迟,请她即刻去办才好呢。”小香怜微微一笑说:“我的胡老爷,您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我们老板向来不爱多管闲事,去年在天津一个姓方的,本来有连长资格,托她向曹统制说,要运动营长。并且点着名儿,要运动辎重营营长,情愿出五千块钱运动费。老板不乐意管,后来添到七千元,方才答应了。姓方的亲自将钱送过来,说了许多客气话,且一再地说,只求老板赏脸收下,早发表晚发表全没有什么关系。老板听他说话很讲面子,当时一高兴,便寻了曹统制去。点着名儿,请他委方某为辎重营长。果然没出三天,公事就下来了。您想一想,人家不过运动一个营长,在品级上说,不过是一个委任官,连荐任都够不上,尚且肯出七千块钱运动费。您替马二爷运动参政,参政是一个简任官,比营长大着两级呢,仅仅才说了八千块钱,实际比营长只多着一千,便买得一个简任官到手,这真是再便宜没有的事了。您还口口声声提出一个借字来摆在前面,仿佛是怕老板坑了马二爷似的。既然说是借,就应当立刻拿出来。叶落归秋,还得要等参政发表了,才能说到借钱一步。假如参政不发表,当然就是不借了。照这样托人运动,真是八面不吃亏,只怕可着世界,也没有人肯效这种劳。依我劝胡二爷,您再另请高明吧。我们师徒,实在没有这大能力。”小香怜原是唱戏的出身,他那嘴怎样奸巧,撒开了一刻薄,闹得胡伯孙满面绯红,一再地作揖请安。说:“大哥千万不要误会,不要说八千块钱,就是八万八十万,凭老板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信不及的。不过马二爷说话,欠一点斟酌,小弟心直口快,未曾加以思忖,就这样学说出来,实在太鲁莽,对不起人,求大哥多多地原谅吧。”小香怜听他认错赔不是,便又拉回来说:“咱两人既是磕头弟兄,我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不过咱们既给人家办事,总愿意成,不愿意散。要照方才你说的那一套,我回去对老板一说,当时就僵了。不但参政办不成,遇巧了她在大公子面前,说两句不相干的话,纵然再有别人说好话,也不能发生效力了。您请想,咱这不是耽误人家的事吗?”小香怜这样反面一拍,益发将胡伯孙拍得头昏脑晕,反倒向小香怜请教,这局事究竟得怎样立言,才能得老板的欢喜。小香怜想了想说:“这样吧,马二爷自己不是开的有金珠店吗?最好由金珠店开一个八千块钱的存单,这存单却存在第三者的手中,当面言明:将来参政发表,有马二爷的大名,这笔钱归我取;没有马二爷的大名,钱在他的金珠店里,我当然一个也拿不去。这样办,是省得马二爷不放心,你也好交代。我在老板面前,还不能这样说,就说你将八千块钱送来,是我不肯收,叫你存在金珠店里。等什么时候发表,什么时候去取,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老板总不好意思说什么,这件事就算敷衍过去了。这完全是为两面设想,一面省得提心吊胆,恐怕把钱花在空地上;一面理直气壮,不办事不要你的钱。在我们两人,一手托两家,既不偏袒这边,又不亏负那面。你想我这法子,总算面面俱圆了吧。”胡伯孙连声说:“好,我这就向马二爷说明,咱们今天就将款项拨兑清楚,也省得一再耽延着夜长梦多。”他立刻又去寻马沛霖,将存款的意思婉转说明,马沛霖始而还有点犹豫不定,恐怕这笔钱被人敲去,将来参政不能到手,岂不是掷黄金于虚牝。胡伯孙说:“二爷自请万安,参政不发表,洋钱仍在咱们店中,他一毛也取不了去。”马沛霖这才放心答应了,当时打一个电话,给他开的那个天庆金珠店老板林子馨,告以如此这般。林老板听是东家吩咐,只有高声应诺,不敢怠慢。洋钱条子,一切开好。胡伯孙陪着小香怜,三面对明,拨条存在林子馨手中,什么时候发表参政,什么时候便将款项拨清。果然洋钱的效力大,刘喜奎刻不容缓,去寻项大公子,也不藏头露尾,索性公开言明:没有八千块钱,不能取出戏衣,当时便要丢人擦脸。如今幸有这机会,求大爷只需说一句话,便可以玉成。项大公子慨然应许,说:“这算不了一件事,容我传知秘书内史两厅,叫他们开名单时,将马沛霖三字加入就是了。”喜奎再三申谢方才辞去。过了没有三天,果然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最令人注意的便是马沛霖、孔昭苏两人,当时传遍了九城。说一个是饭庄子的老板,一个是绸缎店的东家,可见大总统真是注重民生,对于衣食两字,不肯放过。只可惜还缺少一位建筑大家,要不然这民生三大要素,便可以完全无憾了。参政发表之后,又特任李天洪为参政院院长,溥伦为副院长。限一个月内,所有参政一律到京,以便正式开会,好商议军国大事。这一批参政,一共有百人开外,内中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人物全有,真能代表我国各界奇异不同的色彩,一个个欢喜踊跃,预备来京开会。内中唯独有一位先生,不但不来,反倒回电大骂了一顿。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姑苏拥泉石遗老鸣高 欧陆起风云公孙受窘
  项子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属满清遗老。遗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满清的宗室贵胄,如滔贝勒朗贝勒之类;有前朝的封疆大员,如陈纯宣、田伯龙之类;有当年同朝为官的尚书侍郎,如丁铎声、庄子模之类;更有一种,是他当年做北洋大臣时,手下的几个红候补道,也都网罗在里边,一同发表了。这其中有一位,虽然当日也是项子城的属员,但是后来却又放到外省去,做过提学使、布政使,还护理过总督。这位先生姓毛名庆田,字实秋,他原是江西人氏,从幼年时,就注重理学。不止八股的手笔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一言一动,无不以文正公为法。他从二十三岁便举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岁才会了进士,在户部任差多年。那时大学士王文韶正管理户部事务,对于毛庆田特别赏识。那时候恰赶上甲午中日之战,王中堂特派毛庆田督办后方兵饷。他老先生经手七百多万现款,涓滴归公,自己连一丝一毫也不肯沾染。这项差事办完之后,他不但不曾剩着一个钱,反倒赔了一千多两。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将他补了户部实缺郎中。后来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隶候补。那时候项子城还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庆田的为人,特特委他为赈抚局总办。毛先生对于赈务,真是竭尽心力,实惠及民。项子城很是嘉奖,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务兵备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后来又由通永道调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过了半年,项子城见他办得井井有条,正赶上直隶藩司出缺,便奏请以毛庆田署理直隶布政使。后来直隶布政使放了一个旗员,项子城又奏请以毛庆田署理按察使。其实以庆田的资望同才干,很能胜任藩司,便是项子城也有以他实授之心。无奈有一节,这位毛先生,不肯花钱运动,他确实也没有钱。那时候朝里的军机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阉宦,每逢外省放督抚藩臬,他们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须成千累万地在他们手里花钱,然后才有外放的希望。毛庆田是一个清官,他既不想搂钱,又何必花钱去运动官。因此直隶的藩臬两司,他虽然都署理到了,落叶归根,还是轮不到他的头上。后来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闲起来了。因为他是做过藩臬两司的人,小一点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点的差使,哪能那样现成。一气闲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庆田着补授江苏提学使。钦此。这一道旨意,真仿佛是天外飞来的。按清末的提学使,其职权同旧日的学院是一般无二,不过地位却没有从前的学台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旧日的学台是客官性质,由朝廷简放,三年一任,任满仍回京官原职,所以同本省督抚,全是平行。如今改为提学司,是变成了地方官,同藩臬两司立于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抚为上司。其实所办的事,同旧日学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对于府厅州县的权力,比从前的学台还大一点。因为旧日学台是客官,州县也以客官之礼事之。如今的学台是地方官,州县得以侍奉藩臬的礼来侍奉他,他对于府厅州县可以下考语详参,因此权力也就大起来了。不过从前的学台管考试,如今的学台管学校,这是彼此不同之点。到底毛庆田坐在家里,怎么会放了江苏提学使呢?听说各省提学使的缺,以江苏为最优,一者因为学款充足,二者因为江苏的富绅最多。他们对于旧日的学台,总要联络欢迎,或是拜老师,或是求作文字,求写对联,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如今虽然换了名称,他们尊重学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对于学台的学问文章,更特别注意。毛庆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当然为江苏人士所欢迎了。究竟他这个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来此时中央正在简派各省提学使,把翰林院中老资格的状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东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学,全是殿撰。后来议到江苏,依着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状元,大学士孙家鼐却不赞成,说江苏士气浮嚣,必须放一个理学名儒,才足以崇气节而挽颓风。状元不过是一种美观的陈列品,实际上有何用处。大家听老中堂发了这一套议论,便向他请教究竟放谁去好。孙中堂想了想,说:“江苏提学,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个人,此人是老科分的进士,现在做着外官,不妨将他调至江苏,充任提学使。他一定能整顿学风,为国家造体用兼备之才。”众人问他是谁,他便提出毛庆田来,说:“此人虽系部属出身,他的学问文章,却高出一班词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洁,守正不阿,更足为人伦师表。”大家听孙中堂提出这样一个人来,虽不十分满意,但是确知道决非由运动而来,乐得给孙中堂一个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争,因此当时便决定了,随着这一批提学使共同发表。
  毛庆田得着这个消息,赶紧到北京请训。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报告:这一次特简,完全是出于孙中堂的力量。庆田叹息说:“孙中堂原是我会试的座师,老先生居然还记挂着这个学生。”亲自到孙中堂宅里致谢。师生见面,很谈了多时。孙中堂对庆田说:“如今的官儿不好做,像你这样规规矩矩的,不肯运动,哪能有出头之日。其实要论你的人品学问,文章才识,哪一样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随波逐流,一言一动,都要合乎圣贤之道,反闹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里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采纳我的忠言,使你总司一省教育,但愿你以身作则,一洗江南士子嚣竞之风,也不负老夫的期望。”庆田道:“门生赋性愚拙,虽然做了多年官,于宦途的阅历,是一点也没有。这一次若不亏老师提挈,只怕终身也没有出头之日。门生此次到江苏,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苏士子群趋正轨,庶不负老师栽培之盛意。”师生又谈了一刻,方才辞去。第二天召见,照例问了几句下来,毛庆田便到江苏赴任去了。他在江苏提学使任上,直做了两年,既不升也不调。老先生对于宦途,本不十分热心,尤其是那些后起的官儿,因为善于运动,竟应了汲黯的话:如积薪然,后来者居上。他在直隶做藩司时候,朱宝田正做清苑县知县。一个小小县官,对于藩司是间接的属员,连直接都够不上。后来朱宝田升了保定府知府,这算是直接的属员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没有半年,居然简放了通永河务兵备道。这一来,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礼,由属僚变成了同寅。后来朱宝田又被简为江苏按察使,过了半年,毛庆田放了江苏提学使,两人又同城为官,品级也是一样。在朱宝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对待上司的礼对待毛庆田。毛庆田至再谦逊。算是不论同寅,只论会进士的科名远近。毛庆田的进士,比朱宝田早着两科,于是朱宝田只称庆田为老前辈。庆田自以本人是海内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没有半年,江苏藩台出缺,以资望论,本应当毛庆田署理。到底庆田的运动力是一点也没有,朱宝田却是一位运动大家,又赶上这时候的两江总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个专讲运动的人,自然对于朱宝田针芥相投。于是奏请以宝田兼署江苏布政使,这一来是青出于蓝,又高居毛庆田之上了。庆田自知运动力远不如人,倒也泰然处之,不以为意。哪知又过了不多日子,一鸣惊人,朱宝田居然实授了某省巡抚,由两司一变而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当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贺。除去江苏巡抚之外,一律得要递手本,称大帅。毛庆田当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发牢骚:“三年前的一个小小知县,居然做了方面大员,这是什么用人道理。凭我的资望,要去向朱宝田递手本,称他一声大帅,真活活把人羞死了。”他的幕府刘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气味相投。这一次见东家大发牢骚,不肯向朱宝田递手本,他倒是至再劝解说:“老先生何必负这气呢?常言说得好:官场如戏场。东家纵然向他递手本,于自己的人格,也并不减损毫末,并且可以试探试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绝不敢接受东家的手本。他当真接受了,不过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东家同这种人,又何犯上斤斤计较呢?”庆田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联名手本,到藩署去贺喜。朱宝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着庆田的手本,到轿子前回话,说:“敝上说:大人这样谦恭,万不敢当,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会,先请换帖。”庆田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客气,换了寅愚弟的帖。宝田这才延请在花厅会见。毛老先生一见他的面,便要叩头致贺。宝田用双手将他拖住,说:“老前辈要一定这样,简直是不以人待我了。”庆田这才作罢,两人分宾主坐下。宝田没等庆田开口,便迎头说道:“晚生求老前辈千万不要称我大帅,如果这样称呼,便是骂我。老前辈要看得重晚生,请论年谊,务必抛去官场那种无谓的周旋。”庆田笑道:“这是国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宝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时势,还有什么功令可讲?晚生这也不过是一时幸运,要论我的学问才气,哪一样敢同老前辈开比例?”庆田连连摇头,说:“国家任官唯贤,老年兄确有方面之才,并非幸致。似小弟老朽无能,连眼前地位都不能胜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两人谈了一阵,庆田方才别去,宝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学回至本署,刘明侯问他怎样,老先生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遍。明侯点头说:“这还罢了,朱宝田总算不失读书人面目。”过了几天,朱宝田自去履新。这里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学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见升转。这位老先生,在江苏任上,很积蓄了几个钱,多半是本省绅学两界送的贽敬。他家中过日子,又非常俭朴,他的太太帮着两个少奶奶,早起得到厨房做饭炒菜。吃过早饭,得浆洗衣服,收拾屋子。吃过晚饭,在灯下还得做针线。毛老先生穿鞋,永远不到街上去买,是她婆媳三人轮流给做。他时常对太太少奶奶演说:当年曾文正公,出将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总督部堂。他那欧阳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还得做饭做菜做针线,浆洗衣服,何况我这一个小小官儿?家中妇女,岂可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养成一种懒惰的习惯呢?况古人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劳逸两字,便是人兽关头。你们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劳。将来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现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听见,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时代的落伍者,简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国语》上敬姜的话并没有说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们,大概没有不注重性学的(淫字当然得要避讳),这都是闲出来的缘故。其实终日坐汽车兜风,看电影听戏,吃大菜跳舞,从午后(早晨起不来)忙到天晓,何尝有一刻清闲。然而这种劳,与古人所说的劳,却不可同日而语。古人所说的劳,乃是牛马服苦之劳;如今这种劳,才合乎人生享乐之劳。果然一辈子能这样劳下去,纵然劳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开窍的愚人,要说到现在世界上,不要说省主席教育厅决然无分,只怕连一个初小教员的资格还够不上呢。
  闲言少叙。却说毛庆田做了三年提学使,提学使本是一种清闲的官儿,每逢无事之时,便领着他那十几岁幼儿,在苏州城里关外,饱餐湖山秀色。他说苏州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天造的桃园仙境。人生若终老于此,死后埋骨于虎丘山下,亦算得毫无遗憾了。老先生拿出钱来,在南门内买了一所宅子,虽然房间无多,倒也宽敞幽雅。又在城外买了一顷几十亩稻田,预备将来却任之后,便在苏州落户,作一个盛世遗民,也不再做进取之想。哪知置产之后,为日无多,竟放了甘肃布政使。这一次简任的突兀,同上回的提学使也差不甚多。因为事前京中,并没有一点消息,怎么无端地又会升官呢?说起内幕的原因,也同上次性质相似。上一次是孙中堂的推荐,这一回是陆中堂的进言。不过上一次仅仅是朝臣的会议,这一回却是正式向君主荐贤。那时候光绪皇帝,虽然受制于太后,自己不能行使君权,但是他那图强望治的心,依然非常迫切。他每逢召见群臣,总是责备他们不能荐贤。这时候陆润庠正在南书房行走,同光绪皇帝天天见面,君臣谈起闲话来。光绪说:“太后近来很责备朕躬懒惰,不肯留意政治。朕当时回奏:‘为政之道,首重用人。在朝群臣,谁也不肯荐贤,子臣也不断责备他们,他们依然还是缄口不言,却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后说:‘他们不肯荐贤的缘故,也许怕你无权任用。虽然荐了,也等于不荐,所以才缄口不言。其实我这大年纪,也不愿意至纤至悉,全都过问。最好以后京官自尚侍以上,外官自督抚以上,再同我商量,其余小一点的官儿,你看着可用,自管随意简放,我决不过问。’朕当时答应下来,以为圣母这一番美意不可辜负。因此同卿商议,你意中如有贤才,朕自当破格录用。”陆中堂听了非常欢喜,以为这是太后将要归政的表示,说:“皇上望治甚殷,所以太后才有这种吩咐。臣平日留意人才,见有江苏提学使毛庆田,品端学粹,操守谨严,颇有古大臣之风。皇上要用人,必须用这悃愊无华的人,才足以风厉末俗。”光绪闻奏,很是欢喜,说:“卿家既信得及毛某,朕必加以擢用。”这时候恰赶上江宁布政使出缺,光绪即刻召见军机,说:“江宁布政使的缺,可令毛庆田补授。”老恩王奕劻连忙回奏,说:“江宁布政使出缺之后,两江总督瑞方已经密折保荐继长继任,经太后批准,交臣等拟旨,尚未发表。如今皇上又令改任毛庆田,与太后的意思岂不冲突?还请皇上加以圣裁。”光绪很踌躇地说:“毛某在江苏提学使任上,三年不迁,朝廷用人也似乎太不公允,所以朕才想到用他为江宁布政使。要照你这样一说,是毛庆田永无升迁之望了。”恩王尚未回奏,大学士拉同先奏道:“依奴才之见,倒有一条变通办法,但不知皇上能俞允否?”光绪忙问他:“是怎样变通办法?”拉同奏道:“继长原是甘肃布政使,如今由甘肃调至江宁,总算由简调繁,由边城调至腹地。他的原缺甘肃布政使,尚无适当继任之人,可否求皇上即以毛庆田补授甘肃布政使。如此调换一下,于太后的意思,丝毫也不违背。不知皇上以为何如?”光绪听了大喜,连说:“好好,就是这样。你们下去拟旨吧。”众军机退下来,恩王很不满意拉同,嗔着他多说话,将甘肃布政使给了毛庆田。毛庆田自从做官以来,不曾在老恩王手中花过一个钱,他心里当然不甚愉快。并且甘肃布政这个缺,拿出钱向老恩王运动的已有三人之多,他正在待价而沽,却没料到竟被拉同一言打散,心中尤其郁郁不乐,叫着拉同的号,说:“琴堂,你何必多这事呢?今上的话,还能一定认真吗?”拉同微微一笑,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吧。前天老佛爷对今上曾有交派,说外官自司道以下,准其今上酌量简放。假如我要不圆这个场,今上心里一定不痛快,挡不住见了老佛爷,也许微露端倪,说军机王大臣,对于用人的事故意作难,不肯奉诏。那时老佛爷为敷衍今上面子,也许要传旨申斥我们,岂不是自讨无趣么?”恩王一听这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说:“照这样,太后许是要归政吧。果然这样,我们大家恐怕全要讨不出公道来。”这时候项子城也在军机大臣之列,他朝着恩王笑道:“老师王不必忧心,决然没有意外之事。在太后说这话,不过是掩饰耳目,叫外间知道她听政是出于不得已,很希望皇上病体早早痊愈,自己可以脱卸这种责任。其实再过多少年,也说不到归政二字。假如真有诚心归政,早就实现了,还能等到现在吗?”项子城这一席话,老恩王听了,方才将心放下。又讨论到毛庆田的为人。项子城说:“庆田实在不愧是一位廉吏,昔年我在北洋时候,曾叫他署过两次直隶布政使,倒是很能措置裕如。此番皇上以他调升甘肃布政,总算用人得当,我们当臣子的,只有赞成,哪能反对呢?”项子城替毛庆田说了这一套好话,军机大臣中,当然可以压住口面,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廷寄到了江苏,毛庆田一面专折谢恩,一面预备到甘肃接任。因为旨意上说:该员着驰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所以庆田无须来京,他开外便到甘肃去了。甘肃本是西北的边省,地广人稀,前朝建都,有时候在陕西,有时候在洛阳,也有时候在开封。因形势的关联,甘肃便成了西凉重镇。尤其在西晋五胡乱华时代,甘肃地方很出了不少草泽英雄。一个甘肃省中,便建立好几个国,如前凉张轨、后凉吕光、前凉秃发鸟姤、北凉沮渠蒙逊、西凉李暠。所谓五凉者,全在甘肃地方。后来李暠的元孙李渊,还统一全国,做了大唐开国天子。甘肃形势的重要,于此可见一斑。迨至元明,定鼎幽燕,满清继之,甘肃距离都城较远,它在形势上的地位价值,可就远不如前了。到底这一省的人民,还是非常难治,因为汉回杂居,民风强悍。尤其是宁夏一府,回民占一多半,当年马化龙董福祥曾一度反清,经左宗棠费了很大气力,才将西夏荡平。董福祥虽然归化了满清,后来给满清闯的祸也不在小处。庚子年要不是他的军队,戕害了德国公使克林德,何至召八国联军攻陷都城,驱走帝后。甘肃民风犷悍,不易统治,于此又可窥见一斑了。
  毛庆田到了甘肃,对于察吏安民,确是非常注意。他到任的第二天,藩库书吏贺春阳上来回话,说:“请大人排设香案,先祭祀库中神鸽。”庆田听了十分诧异,忙问神鸽是什么东西。贺春阳回道:“这一段神鸽历史,可是很久远了,下吏也是得自传闻。据从前的库吏世世相传,都说自前明万历某年,藩库中忽然飞来一百多只鸽子,它们就在藩库房中盘窝孵卵,再也不向他处去了。当时大家也都不甚留意,过了没有几天,藩库中忽然着起火来,并且火势很凶,多少官人运水扑救,只是救不下去,藩台大人急得要向火中跳去。正在这万分危险之时,忽然库中的鸽子,成群结队地飞在半空,它们鼓翼而下,专向火旺处煽去。它们的翅膀,向何处一煽,何处的火便立时消灭。不大工夫那烈焰飞腾的火,完全被鸽子煽息了。因此全署的人,全都称它为神鸽,藩台大人亲自焚香致谢。后来又有一次,藩库中来了一个大盗,从库中盗了二十个大元宝,整整的一千两,背在身后,仍然跃出藩库,想要逃走。不料神鸽出来将他两眼啄瞎,他想走也走不了啦。第二天早晨,被守库的兵丁将他擒住,讯明了正法。因此神鸽的名誉,益发更大了。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特特派来,看守藩库的。所以历任藩台大人接印之后,必要亲身拈香,向神鸽致祭,也是求保平安之意。现当大人荣任之始,下吏不敢隐瞒,特来回明,请大人的示下。”庆田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讲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神话,也可以说是鬼话。我堂堂司道大员,要是向一群鸽子叩头致祭,真成了大笑话了。你趁早将这一条迷信俗例根本删除。不但我在任时候不许再提这话,便是后任来了,也不得援以为例。”贺春阳碰了这个钉子,不敢再说什么,他在默地里却对人说:“这位毛老先生过于任性了,他不肯致祭神鸽,将来恐怕这官儿,就要坏在藩司任上。从前的藩台,也有不肯致祭的,后来全不曾得着好结果。神鸽的灵异,万不可轻视啊!”大家听了他这话,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哪知毛庆田在藩司任上,做了一年多,安安稳稳,并没有一点风波。
  这一年冬天,光绪皇帝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摄政王载沣操了全国行政大权。他的政策,第一就是防家贼。家贼是什么人呢?便是我们全国的汉族。他眼光中看汉人一律靠不住,汉人多半是革命党,唯有旗人是他们的同种,又是他清室永久不变的家奴,当然对于他效忠不二。因此朝内的尚书侍郎,各省的总督巡抚,多一半要换他们旗人去做。他以为必须这样,然后国家大权,才可以把得牢牢的,不至落于异族之手。这时候陕甘总督恰是一个汉人,载沣便示意叫人家辞职。辞职之后,便赶紧下旨:以长赓补授陕甘总督。钦此。这长赓乃是一个满洲旗人,从笔帖式外放知县,不到十年工夫,便升到甘凉兵备道。从兵备道任上,又调为科布多办事大臣。在科布多住了不到两年,又特升为陕甘总督,他的官运太好了。其实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连字都认不得许多。载沣为什么这样赏识他呢?就因为他这个人,顽固到了极点。他不但反对新学,反对时务,甚至连外国人他都反对。他说外国全是夷狄化外之人,唯独中华是天朝大邦。满洲人更是天朝中一种特别高尚的民族,其余汉蒙回藏,乃是上天生来,特为伺候满洲人的奴隶。汉人近来盛倡革命,这就叫作小犯上,奴欺主,按国法论,应当以大逆不道治罪。他在科布多任上,凡汉人犯了罪,到他面前,十有八九被其处死,因此又有屠户的名称。载沣认准了这个人一定可靠,他必能制服汉人,决不使革命党有得手的机会。因此越级高升,竟把他补了陕甘总督。长赓因为在科布多尚有许多经手未完事件,在短期内,不能到甘肃去接任。所以载沣又降了一道旨意:陕甘总督长赓未到任以前,着毛庆田暂为护理。钦此。按前清体制,必须同级的官,然后才能署理,或是代理。不同级的官,大可以署小,小却不能署大。比如司道是同等的官,所以道员可以署理两司。府司是同等的官,同知可以代理知府。比如在一种紧急情形之下,道员出了缺,以府同兼代,这就叫作护理。督抚出了缺,以司道兼代,这也叫作护理。因为督抚是钦命的身份,两司是地方官,彼此的品级虽然相差无多,然而地位的高下,却不可同日而语。
  毛庆田以藩司护理总督,他的官运总算是很好了。哪知不护理总督还好,这一护理总督反倒因此丢了官。塞翁得马,安知非祸。看起来人的升沉得失,真是没有一定。毛庆田自兼护陕甘总督,他很是认真做事,并不存五日京兆之心。这时候北京政府,面子上倒是极力振作,其实骨子里益发腐败不堪。户部早改成了度支部,度支部的尚书是载择。载择同载沣是亲叔伯弟兄,在载沣想:财政是国家的命脉,无论何事,非钱不行。这个财政权,如果交给汉人,将来难免事事掣肘。况且自己在集灵囿,正在大起府第,土木工科,动需数百万之多,全得由度支部照拨。假如要是汉人掌管部务,虽说不敢勒掯不发,到底这个风声,必至传到外边,于自己的面子,却很不好看,因此才特特选到了载择头上。因为载择在当年,曾出洋考察过政治,便把载择看成了一位专门人才。其实经济学这一门,在外洋留学多年还摸不着头脑,仅仅走马观花地游历一遍有什么心得,就配做度支部尚书,管理全国的财政,这不是开玩笑吗?好在他是一位天潢贵胄,自然与凡人不同。正所谓神圣万能,何况是区区财政?这位择公爷,生长在贵族之中,自幼儿斗鸡走狗,无所不通。所交游的多半是流氓市侩,虽然说不到整理财政,到底敲竹杠的手段,倒是应有尽有。他自得长度支部,便联想到各省督抚,多是腰缠百万,我必须从他们身上设法,然后才可以大大地揩一笔油水。于是特上奏章,请由本部派财政监理官,到各省去监督财政。其实果能认真办理,剔除积弊,涓滴归公,这未尝不是善政。怎奈载择是别有用心,他不过选派自己私人,到各省去给他做鹰犬,何尝是替国家监督财政。这些清理官到了各省,俨然以太上督抚自居,在那一班滑头的老督抚,一看这类神气,赶紧托过人去同他说了私话。公爷方面,孝敬多少,监理官方面,馈赠多少,按省分的大小,定价值的高低。比如监理官定出价目,公爷是五十万,自己是十万。你再慢慢磋商,公爷能减到三十万,监理官自然可以减到六万。只要将款子过付清了,以后你这一省的财政,无论向中央怎样报销,度支部也决不议驳。至于这位监理官,更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每月将干薪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甘肃的财政监理官,派的是牛玉霏。这牛玉霏因他生得身体肥胖,大家送了一个绰号,就管他叫胖牛。他父亲本是一个褒衣旗人,名叫恒利,手中很有钱。姘了一个寡妇姓牛,名叫春妞。已经守寡两年多了,因为结识了恒利,有人供她吃喝穿戴,便不往前走一步了。面子上是为夫守节,其实骨子里是同人姘靠。姘了一年多,居然生了这个儿子。因为生他这一天,恰赶上大雪纷纷,因此便取名玉霏。春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就撒出谣言去,说身怀有孕。果然孕了两年多,居然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来。亲戚朋友都说牛家有德,天赐贵子,所以怀了二十八个月的身孕,方才生下来,将来一定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恒利对于牛家的孩子,倒是非常关切,雇奶母哺养到了七八岁时,便送入八旗官学读书,后来居然得中宛平县的秀才。恒利又给拿出钱来,捐了户部主事。牛玉霏当差谨慎,又有恒利在后面托情,几年工夫,便补了实缺。又过了几年,提升了甘新司员外郎。恰恰赶上载择做度支部尚书,恒利因载择府里的管家大人春明是换帖弟兄,至三至再地托付拜弟照应牛玉霏。果然不到半年,又升了甘新司主稿郎中。因为派财政监理官,大家全知道这是发财的差使,谁不争先恐后运动择公爷,好派到自己头上。玉霏寻了恒利去,至再央求,说:“侄儿做了这些年的官,手中并不曾剩了一个钱。我们母子两个老花您的钱,自己问心也不忍,求您替我运动运动,弄一个监理官干干。剩个三万五万的,我们母子经济独立,您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恒利笑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监理官是替公爷搂钱的耙子,你自问有这一套本事吗?如果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这瓷器。到时候你不能给公爷弄钱,只怕连你那郎中的缺,都要搞丢了,这是闹着玩的吗?”玉霏笑道:“您自请万安,我不但能替公爷弄钱,而且弄的钱比旁人还要格外加多呢!错非有这个把握,敢托您运动吗?”恒利被说活了心,便去寻春明说项。春明说:“这事不大好办,因为公爷把这监理官看成招财童子,非十拿九稳,准能有本事替他弄钱的,他决然不肯派。并且未派以前,还得先交一笔保证金。保证金分大中小三等:大省二十万,中省十万,小省五万。有了这一笔保证金,将来弄了钱来,原数发还;如弄不了钱来,可就完全没收。公爷用这法子,是防备着自己决然不至落空。如三江闽浙两湖广东,全是大省,直鲁豫晋是中省,其余是小省。你替玉霏运动这种差使,可曾将保证金备齐了吗?”恒利一听,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还要保证金呢!这多的银子,我上哪里去凑啊?”他为这事特到牛家向玉霏说知,没地方去筹备保证金,趁早不必做此梦想。玉霏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母亲春妞对恒利说:“凭你的身份,拿十万八万算不了一回事。只因玉霏不是你太太生的,你就不肯拿钱。假如玉霏要投到你太太怀里,不要说十万八万,再多一点,你拿着也不心疼啊!怨我们母子命苦,什么也不用说了。”她说到这里,三行鼻涕两行泪,竟自痛哭起来。闹得恒利也没有法儿了,只得好言相劝,说:“你不要哭,我拿钱还不成吗?明天我就照拨五万,咱们由小省中挑一个好缺,又稳当又剩钱,事情也好办。要真把你放到三江去,你还是办不动呢。”果然第二天,恒利拿着五万块钱支票去见春明,春明把钱接过去,说:“你候信吧,不出三天,准有好音。”果然第二天晚上,部里公事便下来,特派牛玉霏为甘肃省财政监理官。因为他是甘新司的实缺郎中,所以外边看着,倒不觉怎样诧异。玉霏接到公事,亲自到公府,面见载择谢委。载择先交派了几句公事话,然后对玉霏说:“你这次到甘肃去,事事要格外留心。甘肃总督同布政司,全是有名的暗缺。表面上是边僻瘠省,其实骨子里边,比哪一省全肥。土地膏沃,出产甚多,只皮件药材两项,每年就不下数千万。你到了甘肃,尽可以放开量地向他索价。况且眼前甘肃的总督藩司,由毛庆田一身兼任。他多拿出几个钱,也不吃亏。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去吧。”
  牛玉霏受了载择之命,心中更有所恃而不恐。他来至甘肃便作福作威地胡乱挑剔。今天要查库,明天又要查账,空费了很大气力,也不曾查出一点私弊来。后来索性出新花样,叫藩署三日一小报,一月一大报。毛庆田始而倒是极力敷衍,后来见他无理取闹,出于规矩之外,索性不理他了。他也曾三番五次地以监理官名义行文督催,全被庆田顶回去,说本省政府,只能向北高度支部呈报,不能向监理官个人呈报。监理官只能随时监视,并无代管财政之权。牛玉霏本想借此为难庆田,好叫他托出人来向自己疏通。哪知结果这位毛老先生,根本就不买这一笔账。不但不疏通,反倒同他硬顶。他自己又不好张口,向庆田直接要钱。想托出居间的人来,又没有适当之人。因为这一省的官员,自司道以下,无论是谁,也不敢向庆田说这种事。因为他平日清正,从不曾受过一个钱的贿赂,正气凛然,使人望而生畏,谁肯去碰这种钉子?倘然他翻了脸,连自己的前程都保不住了。玉霏在甘肃住了半年多,始终得不着一点机会,不但一个钱不曾得着,甚至连要钱的话,始终都不能提出。他自己一想:这事恐怕要糟,公爷那方面,既始终见不着钱,倘或他一发脾气将我撤换,不但自己得不着一个钱,连老子恒利垫的那五万元,也根本丢掉了。将来回至北京,再想回郎中的任都怕不易。看起来,直然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同老毛砸一下吧。于是给载择拍去两封电报:一封是明电,一封是密电。密电上说:毛庆田顽固性成,他自恃毫无私弊,一个钱也不肯花。并且本省之中,也无一人敢同他说私话,看起来此人不去,甘肃省决难得到一个钱。公爷如大度包荒,只可随他去做,并非是奴才不尽职。要不然只可连根将他铲掉,别无他法云云。那一封明电,却完全说的是官话:甘肃财政紊乱,极难清理。毛庆田又一手把持,不肯公开。职司三番五次,催他咨报,他竟置之不理。似此藐视功令,欺侮部员,殊难容忍,请堂宪早定方针,俾职司有所遵循云云。载择接到这两封电报,不觉勃然大怒:毛庆田什么东西,竟敢不买我的账!我若不将他连根铲掉,他也不知道本爵的厉害。第二天便上了一个折子,奏参毛庆田营私舞弊,把持财政,对于监理官竟视同无物。若不严加惩处,各省必相率效尤。财政前途,何堪设想?以堂堂一部尚书,参一省布政使,当然没有不准之理。紧跟着旨意便下来:甘肃布政使毛庆田着即行革职。钦此。电旨到了甘肃,毛先生见了,不但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说:“我想挂冠归隐,只苦没有机会。这一来,可以遂我初衷了。”他即日办理交代,携着家眷,仍回苏州去了。从此闭门课子,种竹栽花,倒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归隐不到两年,清室便倒塌了。他老先生口不谈时事,隐然做了前清遗老。却没想到民国二年,参政院成立,项子城居然又想到他身上,特任为参政院参政。在老项的意思,是先试探试探他肯否出山。如果肯出山,将来直隶巡按使一职,一定是给他的。又叫秘书厅本着自己口气,给他去了一封电报,大意言总统系念执事,极欲一谈。参政简放,不过初步,将来尚有特别借重之处,务请移驾来京云云。这一封电拍至苏州县署,叫他亲身送至毛宅,当面呈交。县知事哪敢怠慢,亲自到毛宅求见。毛老先生向例是不见官僚的,早由看门的传话挡驾。县知事和颜悦色地对门房说:“请你上去向大人回,就说总统府现有电报必须面交,请大人赐以一面,本知事除呈电报之外,并无他言。”门役听说总统府有电,料想他家主人,又快出仕为官,自己也可以跟着风光风光,便一直跑上去回话。庆田皱眉道:“我与总统府不通往来,早已断绝关系,他有什么电报给我呢?”随吩咐他的大少爷毛邦彦出去接见县官。邦彦见了,便说:“家严卧病,不能亲身接待,县长有何电报,请交在我手,也是一样。”知县将电报取出来,交与邦彦,说:“请您面禀大人,务必早早给公府去一回电,本县的责任就算交代清了。”邦彦答应一声,知县这才告辞回衙。邦彦将电报呈与他父亲阅看。庆田看完了,随手向地上一摔,说:“什么东西!你个人想做乱臣贼子,难道我毛庆田也得随着你当乱臣贼子吗?不要理他!”邦彦见他父亲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刻,方才慢慢说道:“父亲不就参政,似乎也应当回他一封电报。因为县官至再托付,要没有回电,他是要担处分的。”庆田皱眉道:“哪里有这些啰唆!待我亲自给他拟回电。”提起笔来,便写了一个电报,交给邦彦,说:“你即刻就去发,也不必给县官看。”邦彦接过来,看了一遍,心说:这哪里是回电,简直是骂人。有心不去发吧,父命焉敢违背;有心真去发吧,倘若把项大总统招恼了,将来岂不有危险。他想不出两全的办法来,只可在默地里,将电报上过于刺目的话,去了几句,然后才到电报局拍发了。
  却说项子城,自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之后,所得的回电,十有八九都是感恩图报一类的话。内中只有五封电报是不肯就的,内中有三封,是因为身份太大,当日同项子城比肩,这时候焉能出来伺候项子城,所以坚决辞谢,好保全他那遗老的身份。下余的两封,不但推辞不就,而且还含着一种讥讽,隐然说项子城是谋夺清室江山。这两封电,一封是毛庆田拍来的,一封是李镜芬拍来的。庆田的电报,大意是说息影苏门,久不与闻时事。宫保乘时得位,做救世的英豪,庆田眷怀故君,做避世的遗逸,不同道不相与谋,愿宫保毋忘百世之后,尚有青史在也云云。子城看了这封电报,心里很不痛快,说:“毛庆田真是地地道道的腐儒,这样人也就无怪当年丢官了,只好请他老死牖下吧。”再看李镜芬的电,更可笑了。上面说镜芬宁愿蹈东海而死,不愿与闻国家事也。电后又发了许多牢骚,说先文贞公如有取天下之心,只需一挥手之力耳。鄙人仰承先志,宁愿做世外畸人,采首阳之薇蕨,不复履中华境土。足下好自为之,莫令后人笑汝拙也云云。子城看罢这封电报,可真有点气坏了,说:“你不就便不就吧,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倒看看你,怎样蹈东海;我倒看看你,何时到首阳山去采薇蕨。你要办不到这两句话,不但对不起我,连你家文贞公也对不起了。”原来这李镜芬是中兴功臣李鸿文的孙子,李鸿文出将入相,在满清末叶是一个最有实力的汉官。镜芬是他的长孙,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尤其不喜做官。他是钦赐举人,又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却不肯当差。只在北京津沪各地随便遨游,做了一个不衫不履的王孙公子。项子城因为同他是世交,当日两人同嫖共赌,又是在一处玩乐的朋友,因此想起他来,特简为参政院参政。哪知结果不但不来,反倒恶狠狠地将子城教训了一顿。老项因为自己曾受过他先人的好处,要不然,早就翻脸动手段收拾他了。当时发了几句牢骚,这个风声,便有人传至镜芬耳中,说:“你也太张狂了,不就也罢,何必骂人呢?如今把老项骂翻了,提防着他早晚要收拾你。”镜芬一听,真有点害怕了。自己一想:我得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天津上海全不好,别看有租界,老项的势力一样能达到。我必须于此两方之外,另寻安身之地。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青岛,自从租给德国之后,德人以全力经营,早变成北方第一良港。听说那里依山靠海,风景绝佳,而且气候温和。一年到头,无大冷,亦无大热,真不愧是一座世外桃源。我何不搬到青岛去住,看老项又能把我怎样?他主意打好,便偷偷地先从德华银行汇去了五十万现款,托一位姓吴的朋友替他买房,点名要在海边上,多花几个钱,也肯认头。
  他这朋友叫吴玉孙,在前清时做过侍郎、军机大臣,鼎革之后,便卜居青岛,做他的遗老。此次李镜芬托他买房,他便写信去,叫镜芬先到青岛来,房子现成。但必须自己看好,如果中意,再讲价钱,朋友似乎不便做主。镜芬接到这信,即日便到青岛来,先住在吴玉孙家里。玉孙因他初来此地,便亲自做向导,领着他在马路上闲游。镜芬不觉啧啧称羡,说:“玉孙兄住在这里,真乃桃源仙境,别有洞天。小弟要早知道,恐怕十年前就搬来了。”玉孙笑道:“你现在搬了来也不算晚,你看这里比天津上海何如?”镜芬道:“天津太俗,上海太嚣,全不如这里幽雅清静。”玉孙道:“咱们到济南馆子去喝酒。这转角处,有一座明湖春,他那里汤菜最好,真是别有滋味。你不信去尝一尝,保管齿颊留芬。”两人信步游行,来至明湖春。柜上都认得玉孙,大喊着吴大人来了,快请到楼上坐。两人缓步上楼,迎头遇着一个堂倌,不觉失声叫道:“李大人,你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人有四五年没伺候你老了。”镜芬大笑道:“今天巧极,真可称他乡遇故知了。”原来这个跑堂的,在北京致美斋多年。因为他姓孔,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圣孙。因为他伺候饭座格外周到,凡北京一班老京官,没有不认得他的,尤其李镜芬同他最熟。他今天见了镜芬,表示十二分欢迎,特意把他两人让至一间有后窗户的雅座,隔着楼窗,正看海水。只见白茫茫一片,有四五条火轮船点缀其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同天上浮云,似衔接而不衔接,似融合而不融合,荡荡漾漾的,煞是好看。再看海面上的沙鸟,往来飞翔,全有一种悠闲自得之意。镜芬看了,笑着向堂倌说:“圣孙真有你的,你怎么就会寻着这样一块好地方呢?我要早知道,也来做堂倌。”小孔笑道:“大人别说笑话了,我们是苦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伺候人。照大人同吴大人的身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愁没人伺候。”镜芬道:“既然这样,你在北京致美斋,许多大人老爷,都说你伺候得好,你在北京待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小孔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大人,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一句话把吴李两人全招得哈哈大笑,说:“你听,跑堂的也有苦衷,无怪大清国变成了中华民国了。你倒把苦衷说一说,我们也明白明白。”小孔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人的苦衷,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完的。请二位大老爷先慢慢地喝酒,小人一壁伺候着,一壁说。您就拿小人的苦衷,权当一种下酒的果品吧。”吴玉孙连说:“好好,你这法子真妙!咱们就是这样办。您想喝什么酒,吃什么菜,趁早儿告诉他,好叫他去预备。”镜芬道:“我在北京时,听山东人说,有一种即墨黄酒,是黄米做的,很好喝,咱们何妨尝一尝呢?”小孔笑道:“巧极了,昨天从即墨城里,运来四大坛好黄米酒,是埋在地下经过三年的,倒出来挂盅子,喝到嘴里沉甸甸的,又香又甜,真真有福不在忙,两位大人的口福不浅。还有本地风光的几样菜,胶州湾出的小海参,只一寸多长,滋味却非常深厚。比那外国来的东洋参,强得太多了。还有潍县出的霸鱼子,用芝麻油煎出来,比什么都香。至于蚝子蜊子蛏干,也全是山东的出品,做上来您尝一尝,保管是别有滋味。”吴李两人点头,说:“这样你就换着样儿,都做上一点来,我们尝尝吧。”
  小孔有了全权,便自去调动各种菜品。少时酒菜一齐上来,满桌子全是海味,然而利不外溢,全是山东海内的土产。镜芬连声夸好。一抬头看见小孔在一旁站着,便问道:“你怎么不声诉苦衷啊?难道还等大老爷拍惊堂木吗?”小孔道:“小的不敢。自从没有了大清国,小的在北京住着,仿佛没有了灵魂。我实在有点伤心了,所以才跑到外江来。”小孔这几句话,针锋相对,直刺入吴李两人的内心,不由得他们不感动。镜芬却故作狡狯问道:“你这话我真不明白。如今是中华民国了,北京的市面,比从前还加几倍繁华。又有项大总统做着变相的皇帝,哪一样儿不如满清?却值得你这般伤心。你这岂不是说梦话吗?”小孔听了镜芬的话,抬头向他脸上望一望,然后慢慢答道:“我的李大人,你老怎么也说这样话呢?你老既这样责备我们,为什么不在北京,扶保项大总统做皇帝,偏偏要跑到这海边上,中国势力不到的地方,却有什么好处呢?小的说话太鲁莽,大人可不要见怪。”小孔的话尚未说完,吴玉孙拍着巴掌大笑,连说:“痛快痛快!我得浮一大白。”说罢端起一杯黄米酒来,一饮而尽。李镜芬也笑了,说:“不要看不起茶博士,他居然也有故宫禾黍之思。较比那世受国恩的衣冠禽兽,实在强得太多了。我如今倒要问你:中华民国,怎么不如满清;中华民国的官儿,怎么不如满清的官儿好,你也能说出一点道理来吗?”小孔笑道:“小人哪里懂得什么叫道理,我不过看中华民国,太以的不成体统。想当年大清国招贤取士,还要凭三篇文章一首诗。谁的才学好,手笔高,平地一声雷,立刻就有官给你做;你要是没有才学,没有手笔,作不好文章,写不好字,纵然黄金过北斗,爸爸做宰相,丈人做总督,也轮不着你去做官。因此前清的官儿,无论如何,总保有一种斯文面目。下三滥,总上不了台盘。如今可好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起来的,洋买办居然能做总长,流氓地痞居然能做都督,甚至连大茶壶毛儿匠,遇巧了都能做师长旅长,再不然便是某局的局长、某所的所长。尤其是北京这块地方,这类的官儿最占多数。我在致美斋中,一天到晚,伺候饭座儿,这种人不定得要遇着多少。其实我们这一行,无论谁来吃饭,都得伺候,原问不着人品高低。但是伺候与伺候不同,从前在大清年间,伺候王八兔子贼,有伺候王八兔子贼的规矩;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有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的规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如今可好了,中华民国,一律平等。从前的王八兔子贼,一变而为老爷大人、文人学士。果然真变得好,变得像,我们便糊里糊涂,照以前伺候老爷大人、文人学士一样地伺候他,也未为不可。怎奈这些人,变得了皮毛,却变不了骨头,依然拿出王八兔子贼的面目来。可是吹五喝六那种气焰,比真正的老爷大人、文人学士,还加十倍地难伺候。我一看这神气,心说算了吧,宁可回家挨饿,也不犯着受这一份肮脏气,因此卷被出京。却没想到,老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朋友,在青岛要开明湖春,约我来帮忙,我便跑到这里来,已经一年多了。以上便是小人的苦衷,两位大人替我想一想,我们跑堂的虽然下贱,也犯不上给奴才当奴才啊!”李镜芬点点头,说:“难得你总算有志气,我这次到青岛来,同你所抱的苦衷,也可以说大同小异,以后咱们倒可以引为知己了。”小孔笑道:“李大人高抬,小人哪里配呢?我看你二位的酒,已经喝得不大离了。吃什么点心,用什么饭,请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吧。”吴玉孙说:“我们吃上很有限,你只来两小碗米饭,一大碗汆鲍鱼汤,我们随便吃两口好了。”小孔下去。不大工夫,汤饭一齐上来。两人用汤吃饭,随便吃了一点。吴玉孙叫算账,一共吃了四元二毛五分。他给了五块钱票子,下余作为小费。小孔谢了,两人下楼。吴玉孙想回家,李镜芬游兴未阑,说:“你请随便,我自己还得遛一遛。咱们在家里见好了。”玉孙说:“你一个人认得家啊?”镜芬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总得人领着,才认得家。至不济雇一辆胶皮车,还拉不到家门口吗?”玉孙只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自己便回家去了。
  镜芬一个人,踽踽独行,拐弯抹角,走了有半里路。忽然觉着腹急,想要小解,睁开眼四下张望,只是寻不出一个厕所来。他生平又有一样毛病,是气虚下注,提不住大小便。实在急了,只可在一家商店的墙根下,扯开中衣,便溲溺起来。还算好,等他小解完了,上来一个中国巡捕,一抓他的辫子,说:“你是什么人?在马路上就敢便溺。走吧!随我到局子去。”镜芬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人家这是租界地,比天津上海的租界地,还要严厉十分,我怎么能跑到这里来便溺呢?真叫巡捕扯了去,面子上有多难看。但是看巡捕,这种凶恶的神气,不去又恐怕不成。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在北京的把戏来。随手往怀里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李镜芬,翰林院编修,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又印着有安徽庐州字样。这种片子,要放在北京,是能发生很大效力的。如今来到青岛,可就有点不适用了。巡捕接过片子来,只微微一笑,说:“咱们中国人,在这里没有势力可谈。不要说前清老官僚的片子,便是当今项大总统的片子,也是一张废纸。”镜芬听到这里,连忙问道:“到底谁的片子,才能有效呢?”巡捕又笑了一笑,说:“你问谁的片子有效吗,实对你说,只要是德国人的片子,不怕是一个当医生的、当工匠的,我们也可以不往局子带。因为不带德国人,决担不着不是;要不带中国人,我们的不是可就大啦。其实咱们都是中国人,我还愿意作恶吗?可是饭碗子要紧,如果放了你,我的饭碗子就得打一个粉碎。对不起,只好请你随我走一趟吧。好在你也是体面人,再承认一个初犯,多少不过罚几个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迟延着不走,等遇上德国稽查,叫他踹两脚,再打耳光子,那才犯不着呢。”此时四外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镜芬听巡捕说的话很有道理,已然犯了警章,就犯不上再买贵的。只得说一声好,我随你走吧。巡捕把他送到局子,向值日的警官说明,又把镜芬的片子给他看,这便是无形托请,暗中关照。到底是山东人,有国家思想,富于同胞感情。要放在津沪,可就不多见了。巡官是一个德国人,他认得中国字,一看片子,就知道是一个中国官僚。叫上来只问了两句,判罚五块钱,取保开释。巡捕问他可有保,镜芬连说有有,他一想,这种事不犯着惊动吴玉孙,便写了明湖春饭庄孔圣孙作保。巡捕同他去对保,小孔连声答应愿保愿保,自己亲自签名画押。这一场是非,算是完全了结。小孔又叫了一辆马车,将李大人送至吴宅,镜芬心中很感激他。到了吴宅,玉孙一见面,便问他因何去了这大工夫。镜芬叹气道:“不要说了,我当时随你回家,何至出乖露丑,丢这样人?”玉孙忙问他是怎样一回事情,镜芬把方才被罚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玉孙也鼓掌大笑说:“你这是才尝着滋味,要在这里住久了,似乎这一类的事情多得很呢。你还认着是在北京,掏出一张片子来,就能唬住巡警,这里可做不到啊。”镜芬说:“怎么做不到?吃亏我们不是德国人,假如我们是德国人,也一样能发生效力。”玉孙道:“别的事可以做到,唯有这件事,却是做不到。我们明明是中国人,怎能变作德国人呢?”镜芬大笑说:“你洗净眼看着吧,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变成德国人。一样在马路上便溺,掏出片子来,甩手一走,也出一出今天的恶气。”玉孙道:“依我劝你,还是做中国人吧。为撒一泡溺,先得捐一个德国人头衔,那犯得上吗?”两人说说笑笑。
  第二天,玉孙带着他去看房子。紧靠海边上,一所大楼房,通上到下三层,连平房一共七十多间。另外还附着一座小花园,里面桃杏梅柳,棕树塔松,一概俱全。据说这房子是山东一个贩牛商人盖的,他连买地皮带盖房子,一共花了十二万五千多块钱。现在又不愿住了,想要出售,索价十四万。镜芬看了,很是中意,只是嫌价钱太贵。后来往返磋商,算是两不亏本,照原盖的价值,付给十二万五千元,作为定局。由德华银行将款拨清,又在工部局更名注册,一切手续俱都办清。镜芬将家眷接来,大贺新房,将本地隐居的几位遗老,还有几位银行公司的老板,更有提督府工部局几个华籍职员,也一齐约了来,用示联络之意。席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大家非常快意。在座有一位姓曲的,他是提督府华文书记,名曲江潮,是登州府文登县的人,曾留学德国,大学工科毕业,德文华文,全都很好,而且谈风甚健。在酒席筵前,他一个人说的话,特别加多。座中各买卖家老板,也都够着同他接谈,明明表示是他在提督府中,有一部势力。李镜芬也一眼看中了他,因此劝酒布菜,格外殷勤。当日庆贺过了,第二天镜芬又亲自坐着马车,到提督府拜会曲江潮,两人谈得很是投机。第二天,曲江潮特在凝海楼番菜馆请李镜芬吃饭,在座的还有两个德国人:一个是提督衙门书记官马格尔,一个是德华银行洋经理梅约翰。这两人全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非常流利。马格尔自言,在十几岁时,曾随他父亲马德,谒见过老中堂。彼此谈起来,全是世交,李大人在此地住着,自请万安,一切事全有小弟关照。镜芬又结识了这样一个洋朋友,胆子立刻壮起许多来。
  过了两天,特特备了一份厚礼,送给马格尔,两人彼此便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彼此闲谈,镜芬说:“我虽是中国人,但是看中国的事,样样不入眼,所以才跑到此地来,眼不见心不耐。我此时恨不得脱离中华国籍,心里才觉着安慰。但是脱离之后,入哪一国的籍,心中尚未决定。请马先生替我筹划一番。”马格尔哈哈大笑,说:“李大人,你在中国,是名门华胄,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想脱国籍呢?这件事,我老马很不赞成。”镜芬道:“你怎么这样不开通,现在文明世界,一个人跨三五个国籍,全是有的。古人说:‘狡兔三窟,可以免死。’我如今只多营一个窟,你还嫌多吗?”马格尔道:“不是旁的,凭你的身份世家,我总以为有点不相宜。”镜芬道:“实对你说吧。我家跨籍的事,并不自我本人始。我那家伯,便跨着英国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怎么见得我就不能跨籍呢?”马格尔道:“既然这样,你最好是入德国籍,因为你住在德国权力支配的地方。入了德国籍,便可多得一层保障,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呢?”这一席话,恰说到镜芬的心坎上。他立刻高兴极了,忙请教马格尔,是怎样的手续,得缴纳多少银钱。马格尔道:“咱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要托我办,还能叫你花许多钱吗?不过有一个难题,我得预先向你声明,免得将来后悔时,你又要埋怨我。”镜芬道:“什么难题?我倒要请教你。”马格尔道:“我们德国的国籍法,比世界各国都格外严厉。比如你要入德国籍,在青岛注册之后,还得呈报柏林内政部正式核准。核准之后,发给你入籍执照,从此以后便正式承认你是德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德国法律保护,这是你应享的权利。然而同时也要发生一种应尽的义务,比如德国在平时加什么捐,增什么税,入籍的人,当然是照样担负,这究竟还不算什么重要问题。最可怕的,是到了宣战之时,凡德国人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你既入了籍,这一种义务,自然也不能减免。到了那时,凭你的身份,怎能去扛枪筒子,打前敌,这岂不是一个最大的难题吗?”镜芬笑道:“你这真是杞人忧天,太以的过虑了。如今世界和平,各国讲信修睦,哪有打仗之理?我们只商量入籍好了,你不必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瞎操这种心了。”马格尔笑道:“你递一张请求书,文字要德华合璧,就交到我手里,我向提督去说,决无不准之理。准了之后,你就把入籍费呈缴上来,耐心等候,大约有三个月工夫,柏林的回文就到了,那时候你便正式是一位德国人了。不过有一节,凡入籍的人,提督必要当面接谈,要能说德国话,彼此问答如流的才算合格。你是一句德国话也不会说,将来可怎样会提督呢?”镜芬一听见这个难题,立刻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忙向马格尔再三央求替他设法。马格尔想了想说:“讲不得,只好花钱运动了。只要把提督这一关运动好了,临时全好通融。”镜芬道:“但求诸事顺手,花几个钱不算什么。”两人商议好了,马格尔问他何时递请求书,镜芬说:“这又是一个难题。华文我自己可以预备,唯有德文,我是一个字不通,可怎样办理呢?”马格尔大笑,说:“这一点小事,你就想不出法子来啦。现放着曲江潮,无论什么德华合璧文字,他全能办理,你何不委托他呢?”一句话提醒了镜芬,鼓掌笑道:“我真成糊涂虫啦。现放着德文大家,却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
  他当时便去寻曲江潮,求他代作请求书,把自己要入德籍的话,完全对曲江潮说了。曲江潮皱着眉头说:“我的李大人,你又不想到德国去经商,为什么一定入他的国籍呢?何况李大人在中国,又不是没有势力的人,还怕有人欺负,必须寻一张护身符吗?”镜芬笑道:“今天真不顺当,为这入籍的事,方才碰了马格尔一个钉子,这时候又碰到你的钉子。难道必须经商,才准入籍吗?”曲江潮道:“我们是大中华民国一分子,犯不上借他德意志的字号。比如我是一个穷光蛋,要愿意入德国籍,早就可以入啦,到底我总觉着不值。何况你李大人,这大的身份,这高的资格,为什么去做副号的外国人?果然有便宜可得,也还罢了。究竟也没有什么便宜,徒然多一层管束,反倒不得自由,那又是何苦呢?”按说曲江潮这一席话,实在是忠告之言。镜芬要稍为明白一点,也应当取消前议了。怎奈他执迷不悟,也是活该有日后的倒霉。不但不听曲江潮的话,反倒说他太不开通。曲江潮见他如此,便也随风转舵,说:“本来李大人想长久住在青岛,入德国籍自然也有种种便利,但不知一切手续,你可都办好了吗?”镜芬道:“我来访你,正为的是这个。求你替我预备一份德华合璧的请求书,我好交马格尔呈递。”曲江潮说:“请求书不难预备,但是这一座提督府中,上自书记处,下至提督的卫队营,都得花到了钱,然后才可免去许多阻力。要不然,一有人从中破坏,这事就不好办了。”镜芬道:“你替我估计估计,大约得花多少钱。一切都求你偏劳,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了。”曲江潮假作踌躇,停了一会,方才答道:“这事要都点缀点缀,最少限度,也得要五千块大洋钱,提督同马格尔两人,还不在内。”镜芬毫不犹豫地签了五千元支票,交给曲江潮,说:“诸事求老弟多分神吧。”曲江潮也不客气,把支票接过来揣在怀中,说:“后天请求书便能缮清,我送到府上去,请你签字盖章,然后再交马格尔呈递。”镜芬拱手称谢,回至家中,心里觉着十分高兴:这事一成功,将来再到大街上便溺,也没人敢管我了。又过了两天,曲江潮把请求书送来,请他签字盖章。镜芬只将华文看了一遍,觉着立言倒还得体,遂签了字,将章盖上,仍交曲江潮带回去,转交马格尔,呈至提督面前。提督名叫黑华,是德国的陆军中将,奉德皇威廉之命,派来中国,充任青岛提督。他本是一员勇将,对于地方民政,并不十分熟悉,一切都交马格尔办理。马格尔在中国多年,对于各界情形无不熟悉。他深知李镜芬这种腐败官僚,唯知托庇外人宇下,好保全他的身家财产,并无所谓国家思想。这种人敲他几个钱,并不为过,借着这入籍的题目,敲了镜芬两万块钱。其实黑提督哪里注意到这些事情,所有当面接谈种种手续,也都委马格尔替他办理。马格尔便对镜芬说他怎样为力,怎样说了许多好话,提督这才允许不亲自接谈。派我替他代见,既然是我代见,这事就好办了。我回去对提督说,你的德语如何娴熟,德文如何精通,自然可以完全批准,再不能发生阻力的。镜芬又封了五千元支票,专送给马格尔作为谢意。连前带后,一共整整花了三万元,算是捐了一个德国人头衔。其实马格尔同曲江潮立意之始,对李镜芬确抱着一副朋友热诚,劝他不必入籍,真是肺腑之谈。怎奈他听不入耳,人家当然要改变方针,饶敲了他的洋钱,还哄他欢喜,落一个好朋友。可见天下事,要拿真心待人,不但自己得不着便宜,就是对方,也决然不能满意。你唯有把真的藏起来,只需用假面目对付他,不但受之者高兴,连施之者还有利可图,这是多么合算的一件事。因环境的演变,遂使人心日趋险诈,不这样便不能在社会活动。古道已亡,怎能不使人慨叹呢?
  闲言少叙。却说李镜芬自入了德国籍,志得意满,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头等国家,又极力拉拢了不少的德国朋友。谁都知道他是一位有钱的大富翁,乐得同他亲近,只有便宜可得,决没有亏可吃。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镜芬的劫运忽然来到头上了。因为这一年正是欧战发轫之年,塞尔维亚的人,刺杀了奥斯马加的皇太子,彼此交涉,越闹越僵,结果只有出于宣战之一途。此时德国同奥国的邦交最厚,德皇威廉二世抱着独霸全欧的野心,时时刻刻想打倒了英法,只苦于没有题目。这一次奥塞的事突然发生,德皇威廉同奥皇飞迭南联为一致,向塞国进攻。塞国便联合法兰西出而抵抗,这战事便扩大起来。英国向持稳健态度,对于国际纠纷,轻易不肯取武力途径。怎奈德国意在挑战,使英国虽欲中立,而其势有所不能,后来便也同法国取一致步调,应付德奥。德奥这方面是同盟,英法那方面是协约,两方面旗鼓相当,战事便延长起来,无法解决。这时候我们中国,当然是持中立态度,不敢有所偏倚。可是东邻的日本虎视眈眈,却认为是天外飞来的大好机会。日英本是同盟国家,有攻守互助的义务,他一眼便看上了青岛。面子上是说,德国在远东方面,有这一座海军根据地,于协约前途危险很大。日英既为同盟,我们当然得要铲除德国这块根据地,虽因此用兵在所不惜。其实骨子里,是要夺取青岛这块肥沃土地、天然良港。在协约方面,当然是赞成他这种举动。至于我们中国,因为哪一方面也惹不起,只好装聋装哑,听其自然。日本对于青岛,倒是采取先礼后兵的态度,正式照会青岛德国提督黑华,大意是说:贵国现在欧洲有战事,青岛方面,不应长久把持。英日既为同盟,日本为接管青岛最适当之国家,请贵提督即将青岛地方移交日本。俟将来欧战结束再当奉还云云。黑华接了这个照会,咬牙切齿,大骂:“日本小鬼,乘人之危。青岛经我德国经营多年,难道就双手奉送给你不成?但是不允其请,必须武力解决。要讲武力,我们德国的兵备,原不弱于日本。但是远水救不了近渴,他以全国之力来攻,我只以青岛一隅之力相抗,如何能长久支持?但是双手奉送,固然可以保全兵士的生命,然而以堂堂雄飞世界的德意志不战而降,岂不辱没了国家的体面?无论如何是不能这样做的。”黑华为难了多时,后来想到:我何不与我家皇帝去电,倒看他意思何如。他叫我怎样做,我便怎样做,将来也可以不担不是。想到这里,便向柏林拍去一电,报告日本的无理要求。第二天回电到了,大意很简单的,说了这么几句:路程太远,接济甚难,将来终须退让。惟目前须使日本大大出一笔代价而已。这是德皇威廉亲自拍来的。黑华一看,心中有了主见。立刻修缮炮台,检点器械,预备正式作战。但是统起一个青岛来,德国正式军队,尚不足三千人。连侨民算上,统共才有五千多人。如此单薄仅止可以坚守,要真冲锋打仗,如何能来得及呢?黑华想到他们国里,原行的是征兵制度,人人都能扛枪。如今到了这紧急之时,我何不下命令,把本地侨民一律征调了来。虽说为数无多,到底叫他们做一点防御工作,总还可以胜任。想到这里便叫马格尔上来,当面吩咐叫他即刻预备征兵令,限明日一天的工夫,所有本埠侨民,一律传齐,一个也不准遗漏。马格尔答应下来,即刻起稿叫曲江潮查点侨民户口册子,按照册上的人名俱都开下来,明天好派人挨户传知。曲江潮开到李镜芬这一名,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问马格尔道:“李镜芬这一名,也一律开列上吗?”马格尔正颜厉色地回道:“怎么不开?李镜芬既然入籍,便是德国人民一分子,这是他应尽的义务,难道还能临时规避吗?并且你还得告诉他,明日传知,后日报到,大后日点名,发给军装枪械。他可务必前来,如果不来,是要按军法从事的。咱们既同他是朋友,当然得要特别关照。”曲江潮点点头,也不敢再说什么。
  把人名单预备齐了,天已到了二更。他匆匆出离提督府,便一直奔到李镜芬家里。镜芬见他这时来,知道是必有什么紧急事,一见面便问:“曲兄,因何黑夜来访?莫非有什么紧要事吗?”曲江潮取出手帕来,拭额角上的汗,说:“李大人,你不要在这里做舒心梦了,你快想法子,搪这眼前的难关吧。”李镜芬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还认着是日本进兵,青岛要作战场,曲江潮得到什么消息前来告他。他便毫不在意地说:“风声如果太紧,我可以到上海去躲避几天,俟将来平静了我再回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曲江潮冷笑一声,说:“你还想到上海去吗?你现在是寸步难行。要想离开青岛,即刻便有杀身之祸。”李镜芬一听,可真吓坏了,忙问曲江潮是什么缘故。曲江潮原原本本把征兵这一幕都对他说了。镜芬立刻软瘫在椅子上,半晌挣不出一句话来。呆了片刻,他倏地立起来,朝着曲江潮,双膝跪落,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说:“曲兄,你可要救我一条命啊!我哪里扛得动枪,上得了前线?这不是要我一死,不要我一活吗?你只当积阴功,替我想一条活路儿吧。”曲江潮忙把他拉起来,说:“我的李大人,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呢?好好中华民国的人不当,一定要当德国人。德国人倒是当上了,德国人的罪孽你可也就受上了。假如你不入德国籍,到了这吃紧之时,来去可以自由,不要说上海,无论到何处去,他们也不能阻拦。如今既入德国籍,他们对于侨民检查很严,你是一步也走不开了。不但一步走不开,你还得服从他的征兵令,赶紧去报到,听候点名。如果不去,或是晚去了,轻者一顿军棍,重者就许吃卫生丸。你请想,这是闹着玩的吗?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想法子,唯有这件事,关系他德国的功令,我简直真没有法子可想。黑夜跑来,给你送信,这就是特别关照,恐怕你误了事,担当不起。除此之外,我是一毫力也不能为了。”李镜芬干瞪着眼,一句话也没得说,后来倒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说:“照我这样人,受这样蹂躏,也不算委屈。好好中华民国的人,偏要抛弃了,攀高攀大,蔑视宗邦,爱国心太薄弱。就凭这一样,我眼前所受的,也就不为过了。”镜芬说到这里,两眼的热泪直流下来。曲江潮一见这情形,倒是很动感情,说:“这样吧,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自己去运动,横竖得多破出几个钱去,或者许能想出法子来也说不定。明天接到知会以后,你赶紧去寻马格尔,同他商量,求他助你一臂之力。他在提督面前说一不二,只要他肯为力,这事就好办了。”曲江潮说完,匆匆告辞而去。这里李镜芬是越想越难过:好好中华民国的自由大国民还不足意,必须来上一个德意志头衔。这可好了,头顶铜盔,身披军服,肩膀上扛着新式快枪,去给德国尽这种当兵的义务。不信我们中国无论同哪一国开仗,也决然轮不着我李镜芬去当兵,这是花三万块钱捐的。可见是我祖上银钱来头不正,如果来头正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神差鬼使,叫我这样花吧。他是越想越没路儿,大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神气。
  一夜工夫也不曾合眼,直到次日清晨才一朦胧,忽见几个德国兵闯进他的宅院,大声喝道:“你既是德国人,为何临阵退缩,玷污我们德人的军誉?快把他绑上,拉出去枪毙了吧。”镜芬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啊呀,紧跟着放声大哭,倒把他夫人吓了一跳,忙推他一把说:“快醒醒,你做什么梦呢?”镜芬睁开眼看,才知道是梦,不觉又惭愧又惶恐。连忙坐起来,穿好了衣裳,向夫人一声长叹,说:“你我夫妻眼看就要受罪了。”他夫人周氏,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情。镜芬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周氏哼了一声,说:“当日脱国籍,入德籍,我是怎样地阻拦你。你不但不听反而骂我妇人家没有见识,如今你的见识到哪里去了?不爱国的人,当然得要得这样结果。”镜芬又被夫人数说了一顿,他越想越气,说:“照你这种妇人,在我们中国真要算不贤良的魁首。丈夫遇了这样逆事,你不但无一语相慰,反而落井下石,大称其愿。你自己想想,也太难了吧。”周氏冷笑一声,说:“我在中国妇女中,诚然是不贤良,但是你非中国人,我就不能以中国人待你。”镜芬一听更恼了,说:“你既不以中国人待我,你又何必跟着我呢?”周氏说:“好好,我今天就回天津去,不要玷辱了你这德意志大国民。”原来她娘家也是世家,她父亲在前清时做过巡抚,家中广有金钱,所以她的态度格外强硬。两口子相持不下,后来多亏小姐少奶奶两面劝慰,这架才算不吵了。才吃过早饭,便有德国兵敲门来送通知,镜芬只得亲自会他。所好内中有一个兵会说中国话,他又很知道镜芬的底细,便对他说:“李大人你既入我们国的籍,这事说不得只好走一趟吧。明天午后,你务必到提督府去,先检验体格,第二步才说到当兵呢。”镜芬很感谢他的关照,取出十二枚德国金镑来,每人赠了六枚,请他们喝酒,两个兵领谢而去。他是一刻也没敢耽搁,便去寻马格尔,哭着喊着地求他替想法子。马格尔始而坚执不允,说:“这是关系国家的事,我怎好以私害公,只好听天由命吧。”怎当镜芬一再哀求,说:“我今年快五十岁了,又兼平时多病,哪里有气力去当兵?不用说旁的,便是那二十多斤重的后膛枪,我也扛不动啊!”马格尔被他磨得实在无法,便替他想了一个主意,说:“明天午后报过名,由医生先验体格,最好是先买通了验体格的医生,临时由他签字证明你的身体不合格,这样轻轻的一点不着痕迹,便可逃开眼前的难关。不过提督黑华,他是一个精明人,对于你这入籍的国民,当然要特别注意。一看这行径,一定要疑心是你花钱买通,在这紧要关头,你务要施行第二条法子,然后才能一劳永逸,免除灾难。”镜芬忙问第二条法子是什么,马格尔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必能发生效力。镜芬连连点头说:“这样是再稳当不过了,但不知买通医生须用多少钱?”马格尔很为难地说:“他们官医,一共是八个人呢。连医长算上,共是九个,明天哪一个承验你,这时还说不定。此事看起来,不但是纳贿,而且还得公开纳贿。全买到了,一个也不能撂下,据我看,最低限度也得先拿出一万元来,医长两千元,医官每人一千。将来谁承验你,再另外送他两千。这也就是我,可以向他们张口疏通;要另换一个人,不要说一两千,便是一两万,他们决然不敢受。”镜芬忙签了一万元支票交给马格尔。
  第二天午后老早就来了,这一次来,却不同从前了。从前来到这里访马格尔,或是访曲江潮,总是把他让到客厅中,十分优待。这一回来却由德国兵将他引入一个大场子里,听候点名,场子里先来了几十人,全是德国侨商。内中也有同镜芬认得的,便过来周旋,说:“李大人这大年纪何必还来听点,你何妨递一张病呈,暂时先搪过这一关呢?”镜芬道:“这是国家大事,我既然入籍,当然不得规避。”少时听点的人越来越多,有多半不认得镜芬的,全看他是怪物。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国老头子跑来做什么,这样一阵风吹倒的人物,也来充德意志大国民,真真是一个大笑话。又候了一刻,提督黑华全副戎装升了公座。有二十几名卫队,在左右拥护着。马格尔坐在旁边,曲江潮又坐在马格尔旁边。那一旁八个医官,一个医长,站在长案旁,案上陈列着验体格的器具。黑华点名,曲江潮高声叫唤。叫上一个来,先验体格后验目力。医生认为合格的,便发给一张服役的执照;认为不合格的,却须请示提督,看他不中用,然后发给一张免役的执照。这个人就算是幸而免,可以不当兵了。好在是按照年龄大小,定名次的先后,通共才验了五个人,便轮到李镜芬头上了。这五个之中,倒有三个不合格的,经提督复核了一番,只有两个得领免役执照。那一个提督说他年龄虽大,体格尚强,仍照旧叫他服役。第六个验到李镜芬,镜芬此时战战兢兢,直然同上断头台差不多了。一个医生解开他的衣服,用听音器先听一听他的肺部,又叫他咳嗽了一声,不觉皱着眉摇头,说:“你这人当初患过肺病,身体孱弱极了。”又验了一回目力,更不及格,便把他送至提督面前,请示可否发给免役执照。黑华只用眼盯住他,也不表示可否。镜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害怕,又是害羞。马格尔向他以目示意,他这才想起昨天传授的主意来,向马格尔说:“我有下情上禀提督,请秘书长代为翻译。”马格尔立起身来,向黑华说:“此人原是入籍,不甚精通国语,他有下情上禀,提督可否准其申述?”黑提督点头允许,马格尔向镜芬说:“提督准你自由申述,你只管说吧。”镜芬道:“当此青岛危迫之时,鄙人既系德民一分子,理应服役效劳。只苦于我的身体衰弱,又兼多病,实在不能担任军役,深觉抱愧之至。鄙人情愿报效现洋十万元,稍助军饷之需,也算尽了一分子的义务,务必请提督照准。”马格尔将他的话翻给黑华,黑华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朝着镜芬说了几句,镜芬是一个字也听不懂。马格尔又将德语翻成华语,对镜芬说:“提督听你说捐助十万军饷,心中很是欢悦。说你真不愧是一位爱国志士,特准免服兵役,仍回家中纳福去吧。”马格尔翻到这一句,不自禁地也笑了。李镜芬此时,虽将害怕心去掉了,但是天良发现,惭愧心也随之油然而生:一个很体面的中国大官绅,却拿出十万元来,给德国助饷。结果变成一个爱国的志士,这不是活骂人吗?自己是越想越难过,再加上黑华马格尔冷讥热嘲,直比胯下之辱尤为难堪。他低着头退下来,曲江潮在一旁看这神气,彼此都是中国人,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便向马格尔求情,不必再叫镜芬等候了,放他先走一步吧。马格尔念平日的交情,也不好过为已甚,便派了一名德国兵,暗暗将镜芬送出提督府。好在他的家人,他的马车,全在门外候着呢,一见他的面立刻都迎上来。镜芬上了马车,一直拉回家中。他一进门,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自己屋中。向床上一躺,索性抱着头,翻来覆去地哭了一个天昏地暗。家人也不敢劝,直待他哭声止了,方才打上水来,请他净面漱口。他因为悲愤中烧,连晚饭也不曾吃,便蒙头睡了。第二天增寒壮热,竟自害起病来,昏昏沉沉的胡话连篇,什么我不是德国人,我也不是中华民国的人,我还是大清国的人。又是什么我扛不动枪,我上不得前敌,我有十万块钱,我回家纳福。马格尔特特到他家,催索那十万兵饷,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他在提督面前许了这大的量,所以才取得免除军役的执照。这兵饷急于星火,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他虽然害病,也得要如数缴纳。”周夫人被迫无法,只得签了十万元支票,由德华银行拨取,这才将马格尔打发走了。镜芬的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连请了几个西医,也不见一点起色。
  后来有人荐举,说崂山道士桐冷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妙,除非将他请来,或者能够立起疴。但是这个道人,轻易不肯下山,他更有一种怪脾气,给人治病必须穷苦没饭吃的人,他才肯诚心施治。越是有钱的,或是做官的,寻到他头上,他连睬也不睬。因此李镜芬的身份,想要请他治病,倒是一个难题了。后来倒是镜芬的儿子李国英想出一条法子来,他穿了做工的苦力衣服,随着向导,步行上山,见了桐冷的面,便伏地大哭。他自己说在青岛火柴工厂做工,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爹相依为命,不料病得很沉重,堪堪就要死了。多亏李公馆慈善,赏给我们一间屋子,在那里养病。人家还拿出钱来,请先生诊治。怎奈药不对症,愈治愈重。后来有人提到,崂山顶上有一位神仙,能够起死回生。但是他老人家,轻易不肯下山给人治病。小子是发于一片诚心,特来拜请老神仙,俯念我父子这样穷苦,移驾下山,给我父亲看一看吧。桐冷居然被他说动了,应许即刻下山。三人仍旧步行,赶回李宅。此时他家人将镜芬移在楼下一间小屋中,盖上一床破布被,桐冷进来替他诊脉说:“这人是急痛伤心,他在未病以前,一定有什么大不痛快的事,所以才会病到这种样子。你们必须对我实说,我才能开方医治。再说我看病人脸上的神气,决非下等社会服苦之人,你们不必瞒我,瞒我我就不管治了。”李国英到此时,只得据实陈述,又说:“我并不是有意欺蒙,实在因为道长轻易不肯下山,不得不以穷苦感动。如说我是富有之家,您当然更不来了。”桐冷哈哈大笑说:“难得你世家公子,居然有这样孝心,我倒不能不尽心医治了。他这病是有一口顽痰堵住心窍,必须先把痰吐出来,自然神志清醒,以后就容易调理了。”他随笔开了一纸方案,取了药来,服下之后,果然吐了一口浓痰。痰作青绿色,吐过之后,居然两眼睁开,不似以前那样昏沉了。调理了两天,居然复原。他本来是一种急痰症,痰一下来,病自然好了。但是身病虽去,心病尚存,仍然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他家尚未放道士回山。镜芬听说自己的病,是道士给治好的,便亲自到前厅,向桐冷致谢。桐冷详询他受病之因,不觉点头叹气说:“你这是受了多财的累了,照我们出家人随遇而安,也用不着入哪一国籍,自然也遇不着这些烦恼。饿了采山果而食,渴了汲清泉而饮,困了幕天席地以白云为被褥,是何等逍遥自在。像你李大人,做梦也梦不着这种境界。”这一席话说得李镜芬万念俱灰,立刻跪在地上,要拜桐冷为师,随他一同到崂山修行,再也不回家了。老道桐冷只是摇头,说:“你是富贵场中人,如何能受得了那样苦楚?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以为当道士是一件舒服事吗?我那三清宫中,养着二三百个道士,他们各有所司,有到地里去耕种的,有到园子管果木的,有做泥水活的,有当木器匠的,还有开炉打铁制造农具的,他们每日都担着很大辛苦。你李大人要到山里去,可以做什么工?卖什么气力?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劝你,还是在家里纳福的好。”镜芬至再央求说:“道长有所不知,我因为受了这一次特大的刺激,觉着青岛这地方,实在不可长久居住。无论如何请道长携带携带。”桐冷道:“你想离开青岛,我倒有一绝妙法子。”若问方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 鹬蚌争雄渔人伸巨掌 鳌鱼吞饵帝制始萌芽
  李镜芬一定要随桐冷出家,桐冷执意不肯带他去,后来实在被他磨急了,说:“我替你想一条法子吧,你在这青岛住着十分危险,眼看德日两国就要开火了,德国兵力虽然雄厚,对于青岛却有点鞭长莫及。日本离青岛很近,他若派兵来,可以朝发夕至。将来的结果,一定是日人战胜。这一块土地,终须落于日人之手。他将来占了青岛,对于青岛德侨的房屋财产,一定全部没收,那时候你李大人也决然讨不出公道。若不趁此时早想法子,恐怕临时挽回不易。”几句话提醒了李镜芬,忙请教:“道长,可有什么法子,能够防患未然。”桐冷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镜芬鼓掌道:“果然是妙计。”当日便请了吴玉孙来,对他商议,将这所房子作为卖在玉孙名下。写了一张杜绝字给吴玉孙。他在德华银行还存着十几万现款,要一气提,是决然提不出来。只好同老板商议,情愿送给他两万作为酬劳,这才全数提出。第一步是镜芬也改装道士,随着桐冷坐一辆车,先到崂山暂住。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家眷也运出青岛境外,一同来至崂山。崂山有旱路,可通即墨县境。他此时又不敢公然乘坐火车,恐怕被德国人查出来,落一个私自逃走,便有性命之忧。只可偷偷地坐船先到烟台,在烟台也未敢停留,又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两天,便来至北京。他不敢贸然去见项子城,恐怕记挂前嫌,彼此面子上全不好看,只得先去寻他本家哥哥李镜喜。镜喜一见他面,便大发牢骚,说:“你不就参政,总算有志气,但是因为什么又入了德国籍呢?我们无论如何是中华大邦的人,却甘心奉夷狄为主,你难道就不惭愧吗?我看你此次来,这种狼狈样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你不妨对我实说,凭咱们的世家阀阅,不能丢这种人。”镜芬只可把已往的情形对镜喜说了。镜喜道:“他们这明明是做成了圈套,专为骗你的银子,你为什么要上这个当呢?幸而是逃出来,如果不逃出,将来再叫日本小鬼敲一杠子,那更冤枉了。你此番来北京想做什么打算呢?”镜芬说:“我入德国籍,并不是本名。如今倒得拿我的本名,实行加入参政,也好洗一洗以往的羞面。但是我写信骂项子城,如今再去俯就他,也有点难乎为情,还得求二哥替我先疏通一番,然后再去见他,也免得彼此怪僵的。”镜喜哈哈大笑,说:“你这过于多虑了,凭咱们家的门第,要肯俯就他,这是赏他脸。他欢迎还来不及,难道还敢拒绝吗?你不信可随我一同到公府,倒看他对你是一种什么样儿?”镜芬执意不肯,说:“还是二哥先见一见他的好,我在家里候信吧。”两人分手。当天晚上,镜喜到公府求见。项子城听说是他来了,亲自迎出屋门外,一见面便招呼二哥,拉了镜喜的手,表示十二分亲密。镜喜到屋中,先谈了几句闲话,然后说:“舍弟镜芬新从青岛来,想到公府给总统请安。他自己又怪惭愧的,当初因一时闹气,写信太不检点,开罪了大总统,实在觉得太对不住。”项子城大笑,说:“令弟也做了多年官,怎么还不脱书生气?凭我们两家的交情,不要说写信,便是当着面骂我几句,也是很平常的事,还值得记在心上吗?我此时正急于要知道青岛的情形,他来得正妙,求二哥为我速驾,就请他明日务必前来。如果不来,那我可真要恼了。”镜喜答应下来,顺道到镜芬家里,把项子城的意思对他说了。
  第二天午后,镜芬坐着马车到公府求见。名片拿上去,传宣官即刻出来,请李大人到总统办公室会见。不让到会客室,偏要让到办公室,意思间是拿当自己人看待,决没有丝毫客气。子城并在屋门外相候,趋前握手,说:“老弟为何姗姗来迟,真叫愚兄望眼欲穿了。”镜芬道:“疏狂之罪总统不加责罚,已经万幸,何敢再劳总统盼想。”子城让他坐下,说:“贤弟哪里不好住,为何单要住青岛?那种险地,当日德交涉决裂,我就很惦念你。难得你居然脱离虎口,这真是可喜可贺。”镜芬说:“此次日德交战,也实在出人意料之外。好在镜芬早有预备,一听见消息不好,即刻携眷北上,仰托总统洪福,居然安抵北京。以后在总统帡幪之下,倒可以常常领教了。”子城笑道:“老弟你还得帮愚兄的忙。目前青岛形势危急,国际风云四起,我有许多事得要向你请教。你还是到参政院屈就一席,于公于私均有裨益。”镜芬本是为就参政来的,如今经项子城这样劝驾,面子总算十足。便毫不客气地说:“总统既然有命,镜芬明日便去报到出席。”项子城道:“这样好极了。你从青岛来的时候,德日两方对于战事,想来全有充分预备。老弟亲目所睹,当然知道得详细。我们中国虽然保持中立,但是青岛那一块地方,究是我们中华国土。我们虽不能对军事有所致力,但是外交方面,我们总要早下手才好。老弟你看那两国形势,究竟最后胜利属于某方,我们也好事先有一个准备。”镜芬道:“总统是最圣明的。假如德国的实力,真能保守那一块土地,镜芬就不必到北京来了。这还不是最好的一个比喻吗?”项子城点头微笑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一语破的。我此后也有了外交方针了。”镜芬见他很忙,不肯久坐,辞别项子城,出了公府,特到象坊街参政院报到。这个参政院是一位议长,两位副议长。议长是李天洪,副议长是溥伦同王大和。王大和也出于李家门下,同镜芬是兄弟,见他来报到,觉得十分诧异。立刻将镜芬让到副院长休息室中,大和亲自迎出来,一见面就大笑说:“你为何这时才来?愚兄哪一天不盼望你,大概要没有炮响,还催不了你来呢。”镜芬到屋中对大和说:“一言难尽。”把自己的事约略谈了一番。大和说:“你老弟太固执了。咱们无论如何说是中华民国的人。项子城虽然不好,究竟是民选的一国元首,并非历史上谋国篡位者可比。你何必因为他一个人,连中华国民的资格都自己取消了,这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劝你,从此在北京忍着吧,不要胡颠乱跑了。”镜芬果然听大和的话,在北京一住,再也不敢到外省去了。
  却说项子城他在满清时,曾任外务部尚书。他所抱的外交政策,向来是远交近攻,以夷制夷。他平日同德国最为接近,他最佩服德皇威廉二世,称为世界上第一伟人,意思间很想以德皇为法。因此他在北洋练兵时候,一切编制操法,无不取法德国。北洋六镇的将官,也多半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各镇的练教官,德国人也占去一部分。他最反对的,却是日本,因为他当年在高丽,同日人结下了不解之仇。他如今做了总统,这种芥蒂,依然不能消化。此番日德在青岛作战,他满心是希望德国胜利,将日本打得一败涂地方才趁愿。他虽不敢明目张胆帮助德国,然而在暗中,便想助德人一臂之力。他这种精神,虽不曾明白向人表示,然而在日本一方面,却早已了然于心。这时候,日本的内阁总理正是大隈重信,大隈在本年已经八十四岁了,真是一个狠心辣手的老外交家,他何尝把项子城放在眼里。此番日德交战,他料定项子城对于德国,一定有暗中帮忙的企图。便预先定好了锦囊妙计,授之于驻华日使小帆,叫他依计而行,不但可打破项子城助德的企图,而且还能使项子城转而助日。小帆受命之后,一步一步地做去,他先运动好了项子城左右几个亲信的谋士。有时候子城问到青岛战事将来结果何如,他们就是替日本铺张扬厉,说德国决不能长久支持。始而项子城还有点信不及,后来经李镜芬现身说法的一个解释,项子城的意思才有点活动了。小帆知道这个机会,便亲身来见子城,先说了许多奉承话,把这位项总统拍得十分满意,然后才慢慢说到青岛的事。小帆说:“青岛的事,敝国完全是给总统帮忙。按照情理说,德国既同英法开战,在远东方面,就不能再把持中立国的军港,他本应当把青岛土地完全交还贵国,那才合乎道理。要不然,贵国中立,是决然无法保持的。然就目前的形势而论,贵总统既然宣布中立,决不肯同德国开衅,久而久之,必然引起英法的责言,贵总统那时左右作难,必至无法应付。因此敝国才仗义执言,愿助一臂之力。好在我们同英国是同盟,别的国也无可借口。将来青岛收过来,敝国并无丝毫野心,仍然双手奉还贵国。大总统认清此点,对于敝国的军事行动,自然要表十二分同情。并且敝国的大隈首相同总统是多年老友,他抱定十二分热诚,将来无论遇着什么问题,一定帮总统的忙,要帮到底。”他这样撒开一灌米汤,把项子城灌得晕头晕脑,反倒把日本看成了最亲切的好友,一来二去,将助德的心,竟转移过来,变成了助日。
  德国在青岛方面,所存的军火本来不多,预料开战之后,最多不过能支持两个月。黑华便给天津德国领事去电报,叫他赶紧预备四车军火,却打洋行的旗号假冒土产,由津浦路运至济南,转车运往青岛。天津德领已经完全预备好了,假借大礼洋行的字号,说运的全是牛羊毛。这个消息,早被日本的侦探刺探明白了,以急电报给日使小帆,叫他快想法子制止。小帆即刻去见项子城,说:“德人私运军火,却借贵国的铁路运行,这明明是破坏中立。请大总统赶紧给济南都督去电报,叫他快截住,完全扣留。这是关系国际的大问题,总统千万不可大意。”项子城答应了,立刻叫机要处拍电到济南。此时济南都督是金云鲲,乃是项子城的心腹大将。他接到这个电报,不动声色,特派了两营步队,暗中把住了津浦车站。等津浦的车开到了,两个营长,一个叫王得胜,一个叫孙得功,两人一同跳上火车,见一连四辆车,全载的是德国出口的货物。孙得功问是什么人运的,立刻过来两个德国人,一个是大礼洋行跑外的,名叫巴里金,一个是津浦路跟车的,名叫柏可纳。原来那时因为津浦路曾借洋款,济南以北,归德国监视,济南以南,归英国监视。所以德人能利用这条路,私运军火,并派本路服务的人,暗中随车保护。只要能运到济南,再转车到胶东,自然就没有阻挡了。哪知济南方面,人家已经有了预备。他们一开进站来,见站上有不少的中国兵,便断定十分八九是泄露了机关。他们却沉住气,一声也不响,将火车停住。才要指挥接货的人往车上向下运,王孙两个营长早跳上来,问车上运的货是什么东西。巴里金会说中国话,说:“这里面都是牛羊毛,我们从天津办了来的,预备运往青岛工厂。”王得胜说:“我们不管是什么毛,必须打开验看,方能放行。”巴里金说:“岂有此理,你两位是军界中人,怎能干涉我们通商运货的事呢?”王得胜笑道:“皆因我们是军人,所以才来干涉;假如不是军人,倒可以不必干涉了。”巴里金拿出强硬态度来说:“我们行里的货,在半路上,无论何人也不能开看。不要说你是一个小小营长,便是你们的都督来了,也做不到!”孙得功说:“你既是文明国的商人,就应当懂得国际法,尤其是战时的国际法。你们在青岛,同日军开战,我国严守中立,对于你们两方,无论是谁,也决不偏袒帮助。你运这许多东西,用的是我们中国车,走的是我们中国路,我们怎能不检验,就放你过去?比如日本也照样运了四车来,要把他轻轻放过去,你们贵国一定要提出抗议吧。”一席话将巴里金问得无言可答。柏可纳又过来搭话,说:“这四车土货,已经由我们车上检验过了,确确是牛羊毛,并无违禁之物,请你二位婉言回复都督,可以免验吧。”孙得功连连摇头,说:“这是军令,丝毫也不能通融。”他一壁说着,一壁招呼兵丁,将包拆开,当面验看。急得巴柏两人,恨不掏出手枪来同孙王对命。孙王派了八名兵士,将他两人监视住了,然后拆开一包,见里面子弹占其多数,子弹外却用牛羊毛裹住。一包如此,其余各包,当然可想而知。这一气便没收了四车军火。
  德国失了这一批接济,军事上受的打击很不轻。假如这四车军火,一律转至青岛,日本虽然胜利,也得多费两个月时间,多出几千人命代价。总算是他们走红运,得了项子城这大的助力。当时连英法各国,都异口同声赞美项大总统处置得当。项子城在国际上,得了这意外的名誉,心中很感念小帆,是对他诚心要好。哪知日本人是得寸进尺,他见项子城既肯为他们利用,截取了德国四车军火,便认定中国已经由中立而变为帮助日军。他们的海陆两军,在青岛正面施行总攻击,打了一两月,不能攻入分毫,反倒牺牲了两三千军人。这实在因为德人防御工程,最为坚固,他们的炮台,是费了三年之力方才造成的,直然是铜墙铁壁。日本海军虽用大炮轰了多日,不能损其毫末。他们带兵官一看这神气,知道从正面攻,再攻三年也是无效的。他们一眼便看定了我国的龙口,如果派兵从龙口登岸,自侧面蹈瑕刺隙,必能事半功倍,青岛不难唾手而得。但是龙口乃中立地带,要明明假道,中国决不能允许。他们便来了个自由行动,特用战舰载着大批陆军,突然开至龙口,贸贸然一拥而上,先占了我国的地方,作为他们的军事根据地。项子城得着这种消息,当然大不满意,立刻叫外交部向日使小帆提出抗议,赶紧制止日军,不得在龙口自由行动。一面又电知驻日公使,向日政府抗议,不得故意破坏我国的中立。日政府对于这种抗议,直然置之不理。小帆公使,亲去见我国的外交总长路呈祥。他说得更好:“贵国大总统,暗中同我国有默契,情愿帮助我们夺取青岛,当然予我国以军事上种种便利。龙口进兵的事,正是仰承贵大总统的意旨,好早早驱逐德军,使贵国恢复故土。贵总长抗议,当然是表面上应有的文章,我们尽可以置之不理。就在这延宕期间,青岛军事,当然也可以结束了。请贵总长少安毋躁吧。”路呈祥听了他这套词儿,真有点哭不得笑不得,只好含糊其辞,说:“贵公使的话,究竟是一面之词,本总长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只可同我们总统再商议一番。不过这种军事行动,在邻国领土内,太以的自由了,不但破坏中立,直然是妨害我国主权。本总长责任所在,当然不能坐视不问。为两国邦交计,我劝贵公使还是电达贵政府,总要遵守万国公法,稍稍收敛收敛才好。”小帆哈哈大笑说:“本公使哪有权力干涉我国的军事。贵总长这番意思,我得有机会,必为转达好了。”他说罢便告辞而去,路呈祥越想越有气:这哪是两国交涉,简直是滑头无赖。他赌气去见项子城,将小帆种种无理的话学说了一番。项子城摇头说:“岂有此理,他竟自由行动,侵犯我们的主权,还要说是本大总统愿意这样,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我们不能听这一套,还得再提严重抗议。”路呈祥答应下来。第二次抗议尚未提出,山东都督金云鲲又拍来十万火急电报,说日军不止在龙口登岸,而且还占了不少民房,又抓本地人民,做种种军事工作,因此闹得黄县人民纷纷逃避。请示总统,对于他们这种行动,是否可以强力制止。项子城见了这电报,心中虽然痛恨,但是统观全局,又不敢公然允许金云鲲用强力制止。因为强力制止,便是宣战的头一步。假如我国军队,也一样开至龙口,强制日军不许在这里进兵,他们一定不肯接受,必至同我国军队闹起冲突来,彼此立时开火。这一来,无形中反给德国解了围。我们中国,倒成了日本攻击的对象了。张冠李戴,是顶不合算的一件事。我岂可因为一时沉不住气,上了他的大当。想到这里,便吩咐秘书厅,即刻与济南去电,严嘱金云鲲,务必约束自己军队,不得与日军开衅。只需令黄县知事,妥为应付好了。这个电报拍去,未过一个星期,日军已经完全占领青岛。因为龙口的兵,由旁面推进,德军无法再守。日方司令官又给黑华下书,劝他退让,说将军以孤军困守青岛,至三个月之久,这种忠诚勇敢,已经显名于世界。目前我国军队,已由龙口登岸,两面夹攻。将军虽有贲育之勇,也无法应付,最好善自为谋,早行退让。本军对于贵军,决不妄伤一人,将军仍可全师回国,不亦美乎?黑华接到这封信,自己一想:再抵抗吧,已经力尽筋疲。再说日军两面夹攻,人家的子弹又充足,自己已经弹尽援绝,又何必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呢?况且当日德皇曾有电旨,电旨上也不是叫他死守,不过叫日人出一种代价而已。这三个月的战事,日军已经死了三四千人,消耗了好几船的军火,所出的代价,也实在不算少了。就此罢手,我们仍然可以全师回国,这岂不是最好的下场吗?黑华想到这里,便复了日军司令一封信,提出几个条件:第一不得以俘虏看待;第二须准德国军人自由回国;第三所有德国侨商,愿留青岛者,须一律保护,不得歧视;第四所有德人财产,除属于公家者,须一律让渡日本外,其私人财产,日军不得没收;第五青岛海关并不属于德人,乃是中华民国的机关,日军入青岛后,不得占领或把持,以保国际信义。这五样条件,日军对于第一第二完全允许,对于第三第四第五,允许斟酌办理,也没说允许,也没说不允许,大体总算是妥协了,日军这才完全开入青岛。过了没有几天,黑华带领他的军队乘船回国。日军得过青岛之后,第一注重的是德人建筑的炮台同船坞,炮台被日本海军已经打得七零八落,船坞也被他们自己摧毁了。只有山上的提督楼巍然存在,并不曾损着分毫。日政府也照样派了一个提督来,发号施令,俨然变成了他们的征服地。什么公私财产,凡带一点德国色彩的,一律被他们没收。甚至从前给德人服务的中国人,也被日人挨着个儿地搜检了一番。至不济也得花几个钱,在他们手里运动运动,才得罢休,要不然休想有好日子过。尤其是日军此次在青岛作战,凡阵亡将士,政府特特把他们的家眷,都迁到青岛来,将没收德人的房子,一律全给他们居住。不但不收他们的房租,而且还给予他们一种特别权利。什么特别权利呢?凡阵亡将士的家里,一律准他们私运军火,及鸦片吗啡种种毒物。这种种买卖,本不为国际允许,他们这种人,却可以公开贩运。因此日人得过青岛之后,那几年胶东土匪格外众多,完全是由他们亲手制造的。土匪所恃的唯一利器,便是枪械子弹。然而在本国官力所及、法律所管的地方,谁也没有那大胆子,敢公然卖给土匪枪弹。自从日人占据青岛,可就成了一种公开的交易。他们想买多少枪支,多少子弹,只要来到青岛,也不必有人介绍,自己按图索骥,便能寻得这个供给军火的大公司。因为这一班阵亡将士的家眷,他们家屋门前,全有一种特别标志,可以使人一望而知,知道他们是贩卖军火的去处。什么标志呢?一个很大的炮弹,足有二尺多高,立在门前,那便是贩卖军火的幌子,美其名曰旌功美表,就如同我国立贞节牌坊、挂贤孝匾是一种性质,其实骨子里却是招徕生意的标记。他们全发了财了,胶东各县人民可就遭了孽了,这就是日人在青岛的德政,总算替我们中国造了不少土匪。我们中国人,当然得要永感不忘。

当前:第31/3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