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30/32页


  世翼得着种种机会,自以为这次来约立堂,准可以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说:“我是一个做艺的下等人,怎配给汪小姐为师?这太言重了,我实在担不起。”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满清时许多王公贝勒都拜在你门下,你也不曾拒绝过谁,何争这一位汪小姐呢?”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满清的王公大人,我们是伺候惯了,没什么说的。至于民国这些老爷们,我不曾伺候过,怎敢轻言收徒弟呢?”世翼道:“我跟童院长都是民国的官儿,咱们不也是好朋友吗?你何必那样固执呢?”叫天道:“您与童院长是风雅中人,又当别论。汪议长乃是民党健将,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们反对,我怎敢同人家表示亲近呢?”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辞了,你答应了这件事,直接是帮秘书长的忙,间接是帮大总统的忙,前途关系很大,你就应承好了。”瑞子吟在一旁也极力撺掇,说:“这不过是偶然凑趣,还讲什么师父徒弟?你只管答应下来,将来是我吹笛子,我说戏,你在旁边指拨一两句就成了,难道还用你掰着手儿教吗?”大家全赞成这话,叫天也无的可驳了。但是他最后又提出了一种条件,请世翼认可。他说:“这寺中长老清澄,因为要刷新罗汉殿,将这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残缺之处,一律找补着修饰齐了,就这一种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贝勒说好了,款子尚未拨过,清室已倒,滔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里直到而今还存着一块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区区小钱,您在和尚的缘簿上随便写一笔,我这一生心愿,就算从此终了啦。这原是功德无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赞成。”世翼大笑,说:“你早就该说,何必等到今天呢?”
  第二天一早,世翼传下话去,叫和尚特备上好素席一桌,并发出请柬去。头一位主客是汪议长,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长,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谭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长的笛师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长老清澄。世翼预先开好了十万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开了五千,是预备给和尚的。清澄听说梁大人请客,吩咐预备素席,立刻传下话去,叫专做素菜的厨夫苏三特别加工加料,移荤做素。什么燕窝、鱼翅、清蒸鲤鱼、口袋鸭子,各种各样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来,同荤的一般无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样吊出来的高汤,直比鸡鸭肉的三合汤更觉清鲜适口。老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辕来张罗一切,在芭蕉树下陈列好了桌椅家具,等到夕阳西下,明月初上,清风徐来,在这里浅斟低酌,自然有一种特别不同的滋味。少时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将他拉到密室中,两人秘密地谈了有一刻钟,汪立堂带着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见世翼的面,便首先问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办好了吗?”世翼笑道:“我今天请客,就是为给你们介绍,人家谭老板已经应允,倾囊倒箧,将昆曲的奥妙完全说与小姐,你就净等着受教好了。”汪小姐听了,欢喜得舞蹈手足,连连称谢。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语调说道:“你这孩子太疯了!见了梁伯伯,不说一句正经话,却拿这些没要紧的事同人家纠缠,也不怕笑话吗?”汪太太见立堂申斥她的女儿,心里很不自在,便也发话道:“昆曲也是一种艺术,并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你带孩子到西山来,不是为消遣吗?难道总得按着她的头念英文学算术,那才算正经吗?”其泰听他两口子的语气是要抬杠,赶忙想法子岔开,从西屋中将叫天子吟全叫出来,替给引见,说:“这就是谭老板,这位瑞先生是给他吹笛子的,也是昆曲学大家。”一面又对谭瑞说:“这位汪小姐是醉心艺术的,很仰慕你们二位,以后大家不要客气,尽可以彼此研究,教学相长。”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称呼一声小姐,又向其泰说:“人家汪小姐研究昆曲是求学问,怎能同我们做艺的人相提并论?我们这种昆曲不过是蒙人吃饭罢了。”汪小姐道:“谭老板,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老谭啊呀了一声,说:“小姐这样说,怕不折了我谭鑫培的草料?我们做艺的人,很想求小姐指点,又怕小姐不屑于赐教,您如今这样客气,我们更当不起了。”他们在这里谦恭着,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气了,这是随便研究学问,也不必分什么师徒。最好从明天起,叫谭老板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贵寓去,实地传习一小时。准能这样,有一个月的工夫,小姐的昆曲学,自然进步了。”汪小姐鼓掌赞成,叫天还一再谦逊,后来还是立堂出来,向叫天客气了两句,才没得说了。
  大家入席饮酒,因为天气热,庙里特备的站人老号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镇透了,大家喝着,自然格外可口。立堂问世翼:“你才从北京来,可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这一句,真是问到鼓点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要说吧,说了反令人不痛快。”立堂很诧异地说:“什么事难过?那样你更得说了。难道许你难过,就不许我们难过了吗?”世翼道:“社会团的田见龙,平素同你们贵党最为接近,你总知道这个人吧?”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未同他见过面。听朋友说,倒是一个青年有为之士,不过性情激烈一点罢了。你提他作什么,莫非由他身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了。”世翼道:“哪有变故,叫执法处给枪毙了!”立堂一听,不觉大吃一惊。但是他面子上,仍故示镇定,说:“小小的年纪,实在可惜。但是他也必有自取之道,不能专归罪于执法处吧。”世翼道:“传说他携带炸弹潜来北京,要谋杀当道要人。其实这些话也未必靠得住,大概他的来意,是以破坏大选为最终目的。哪知这一件事,便是投当道所忌,又遇上那好事喜功的路成章,当然就没有活路儿了。”这几句话,深深刺入立堂耳中,他脸上的颜色都有点变了。其泰却故意插言,说:“破坏大选,也没有这大的罪啊?”世翼摇摇头,说:“你们哪能知道内幕情形呢。在项公本人,未必有什么恋战野心,但是他手下那一班武人,哪一个不想着攀龙鳞、附凤翼,好扩大北洋系的威风。怎能眼睁睁地将总统地位让与别人呢?我们并不是袒护项公,以为正式总统非他不可,我们是为大局起见,免得将来地方人民遭了连带涂炭。莫若以此席属之项公,自然可使全国武人心平气和,不至再起什么争端。如其不然,将来一有变局,京津地方便不免有一场纷乱,连我们大家也是躲不开的。”世翼这种说话,虽然含有几分恫吓意味,到底也是实情。因为眼前的局面,无论何人也看到了,正式总统如果不选项子城,一定要大大地起一场纷乱,各省武人决不能善罢甘休。就是东西洋各国,他们为保持和平,利用东亚这一片广大商场,好发展自己事业,也决不愿中国再起内乱。因此对于项子城的正式总统,无形中早有默契,别人纵有想争的,量一量己身势力,再看一看国际形势,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难而退了。不过人类的权利思想,领袖欲望,是不能根本停息的,自己明知道不能当选,但是也决不乐意叫自己反对的人,公然当选。一定还得用种种方法,使种种手段,向对方实施其破坏主意,这就是彼时大选以前酝酿中的一种局势。怎奈项子城的爪牙多,手段辣,他早布好了天罗地网,将这一班反对的人一齐拘入网内,失其自由,你纵然想反对想破坏,其势已有所不能。除去俯首帖耳乖乖地选他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汪立堂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还看不出这种形势来吗?他跑到西山来,原是一种待价而沽的意思,并不是根本反对。今天见世翼请客,在酒席筵前,又说了这一套话,他心中更彻底了解了。面子上极力敷衍世翼,说:“不但二哥这样想,连小弟也是这样想。依着小弟的意思,我们本党议员应当无条件地一致投选项公,偏偏内中还有几位坚持异议。我同他们很抬了几次杠,索性跑到西山来,暂时躲避躲避,也省得再同他们怄气。”世翼听他这样说,便乘势劝驾,说:“你老弟深明大体,我是很知道的。连项公提起来,也很佩服你的眼光远大,与其他民党不同。不过天下事总是人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如今参众两院三四百民党议员,因为没有领袖,简直成了一盘散沙。若非有一位资格深名望大的在前面做领导,将来投票时候,一定要闹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那时候倘然出一点意外,不但与大局有妨,就连贵党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这领导的责任,非老弟亲身走一趟不可。虽说天气暑热,谁叫为国家大局呢?你还能辞得了这一场辛苦吗?”立堂听他明揭出来,自己左右作难。说即刻回京吧,未免太丢身份,被人家空言一吓,就受不住了;不即刻回京吧,又怕留这一重痕迹,老项的手段太辣,说不定将来就许报复报复。他只得想一个旁的托词,说:“小弟并没有丝毫成见,要论我的资望,在本党中,原指挥不动他们这些人,不过二哥既说到这里,当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弟此番携眷到西山来,倒不是专为自己避暑,实在因为你那小侄女,她在春间,发生了一点肺病的苗头。医生说,必须到西山空气好的地方住上两个月,这病自然会好的。如今来了才半个月,怎好就回去呢?等早晚我同她母女商量商量,如果小女赞成回京,我们即日便可以走。至于天气凉热,有什么关系呢?”世翼听他将这责任推到女儿身上,心说你这可要上当了,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叫你在这里安居不得。大家开怀畅饮,直吃到月亮上来,方才将残肴撤下去。清澄又沏了十多碗碧螺春,每人一碗,在芭蕉树下品茗。其泰挽着立堂的手,在月亮门外的树底下席地而谈,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里汪小姐一定烦瑞子吟擫笛,她要歌一支昆曲,好请教谭老板好坏如何,大家全都赞成。瑞子吟取出笛子来,任先生也乐意帮腔,两个人双笛齐鸣,汪小姐引吭高歌,唱了一段《游园》,谭老板鼓掌大声叫好。唱完了,一定向谭瑞任三人请教。三人各发挥了一套议论,汪小姐听着,真是闻所未闻,说不尽的欢喜。少时立堂同其泰也拉着手儿回来,立堂脸上很表现一种欢喜愉快的神色。
  大家又谈了有一点钟,立堂带着太太小姐首先走了。世翼其泰等送他到大门外,清澄在门外合掌当胸,给汪议长站班,直待他走远了方才进来。其泰向世翼微然一笑,只说了一句“钱能通神”,两人四目相视,彼此会意。世翼回来,斜坐在竹椅上,向和尚清澄笑道:“老方丈,你是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你可算出来,今天庙里有什么喜事吗?”清澄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昨晚在禅堂上打坐,忽见本寺五百尊罗汉,身上全都大放光明,倒把贫僧吓了一跳。忙向本寺伽蓝打听,据他对我说,是天上文曲星君要与罗汉结一种善缘,在他们丈六金身上,加一层特别光彩,这岂不是非常喜事吗?”一席话招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尤其是谭老板笑得格外起劲,向老和尚说道:“文曲星君就在眼前,你快过来谢谢吧。”清澄笑容可掬地朝着世翼深深鞠躬问讯,说:“文曲星君,从那一天光临敝寺,小僧就看清了,要等到今天才认得,一世清修岂不用在空地上了。”世翼哈哈大笑,说:“真有你的,果然不愧是一位高僧,我那五千块钱,总算没花在空地上。”说罢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来,说:“这是交通银行五千元的支票,你拿了去,将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彩一律见新,如果此数不符,差多差少,可到北京我的宅里照着数儿补领。”和尚恭恭敬敬地将支票接过来,嘴里还不住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小僧十年的心愿,不料顷刻之间就功行圆满。总算是一点诚心,感动了天上星君,同我佛结此光明之缘。也不枉小僧黑夜白日苦祷了十年,五百尊罗汉爷爷,从此丈六金身又可以出现于大千世界了。”他谢了世翼,又挨着个儿谢在座这一些人。叫天说:“你要赶紧动工,等秋天开光时候,我们还来瞻仰呢。”清澄连声答应,说:“开光以前,我们寺中一定遍发请帖,凡本寺的施主檀越,一位也不能落下,全都请到了,也好表彰梁大人这一番功德。”世翼道:“这一点小事,还值得表彰嘛!你干你的正事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清澄如奉到赦旨一般,赶紧合掌行礼,慢慢退下。其泰说:“立堂已应许竭力疏通,但是他附带着要求一种条件,是总统当选之后,千万不要解散国会,更要求当道不要仇视平民党的议员。这两条我都完全应许了,你将来见他时候,再切实地找补几句,这件事就算妥当了。如今是要进行第二步,快快地催他进京。他自一到了北京,为四周的空气包围,不愁他不给尽力。其实他们本党的议员,也正在寻他商量主意,他也正好顺水推舟,做这现成的人情。有田见龙那个榜样在前边,我想他们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反对大选。不过他是此中一个领袖,无论如何面子上不能不敷衍他,也省他暗地作梗,从中破坏。”世翼点头称是,又秘密同谭瑞两人商议,怎样促立堂回京,一切步骤全安排好了。
  第二天下午,谭瑞两人一同到汪议长行辕。小姐听说他们来了,当然是特别欢迎,特备的西瓜汽水果藕莲蓬、上好的奶油点心、西洋饼干,真正吕宋香烟、大炮台烟卷,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客座里安着风扇,开十足的马力。谭瑞进来,真有点受宠若惊,齐说:“小姐何必这样客气?我们是来向小姐讨教,小姐这样优待我们,更叫我们心里不安了。”汪小姐说:“你们两位先生太言重了,我认为这是天赐之缘,所以才遇着你们二位昆曲大家,此后我的学业当然日有进步了。你们要这样客气,彼此免不了都要拘束,我还怎好意思再向你们请教呢?”正说着,汪太太也出来说:“谭老板,你不必拘束。我们是以艺术家待你,你要还守那从前的规矩,便不是我们的意思了。”谭瑞两人听她们说话这样慨爽,大有旗宅门的风味。心说到底是南方人进化进得快,到北京不多日子,居然就学得这样落落大方,确是十分难得。他两人倒是选精撷粹,特将那昆曲说白唱作的秘奥,很发挥了不少。她们母女两个也很能心领神会。说了有两个钟点,又谈了几句闲话,方才回本寓去了。
  第二天仍然按时而来,一连来了三天。这一天将艺术谈完了,叫天忽然正色地向汪太太、小姐说道:“我们两人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特特向太太小姐辞行。将来太太小姐回北京后,我们再到府上请安。”小姐正在学得高兴,忽然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不痛快。突然问道:“谭老板,你们一定回北京是什么意思呢?”老谭笑道:“我的小姐,您要知道,我们一个做艺的人是没有丝毫自由的。目前随梁大人到西山来,不过是忙里偷闲,借人家的金钱势力,享几天清福。其实这一歇,北京城大宅门的堂会,已经耽误了十几处。如果日子长了,再不回北京去,这些位饭主东,岂不都得罪了?将来北京这块地方,还能有我立足之地吗?再过一两天,总统府就有堂会,别人不应酬还能敷衍得过,唯有总统府,向来是庶务处下令传人,如果抗传不到,警察把你抓了去,轻则罚金,重则罚苦力。小姐请想,我们这大年纪,能够受得了吗?说不得只好赶回去,先敷衍过这一场差使,免得招出麻烦来又得托人情疏通,费许多周折呢!”汪小姐皱眉道:“照你这样说,我才学了三天,岂不是前功尽弃吗?”老谭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气来,踌躇了好一刻,方才答道:“我倒想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但是强人就我,恐怕不是小姐的意思吧。”汪小姐道:“你只要有主意,能够叫我继续再听讲一个月,无论怎样都可以做得到。”老谭道:“最好是小姐也能提前回京,您的宅里同舍下又相离很近,我们两人情愿每日下午仍到您宅里,这样岂不可以两全?谁的事也不至耽误吗?”汪小姐鼓掌赞成,说:“好极了!就是这样办吧,明天我们大家一路回京,你看怎样?”谭瑞笑道:“小姐这样热心艺术,勤学好问,真真难得。明天汪大人果肯回京,我们大家一路走,是再不好过了。”汪太太在旁边也一力坦承,说:“明天准走。谭瑞两人回寓,对世翼说知。”当天晚上,他三家又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了明天再住一天,后天的清晨,三家一同起身。他们头一天都给北京个人宅里去电话,叫开汽车来接,此时谭老板也不主张骑驴了。若问这是什么缘故,请阅者仔细去领会,自然能够彻底了解。碧云寺的和尚清澄,他也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怎么会未卜先知,就算出梁世翼到寺里来?掐着时候,带领合寺僧众来接这位文曲星君?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此中线索,完全在老谭一个人身上。说白了,不过就为的是五千银元。他们三家回到北京,梁世翼先到总统府销差,当面告知项子城,说:“汪立堂已经被接回北京,并应许极力向两院议员分头疏通,无论如何不能投到别人的票。虽不敢保全场一致,最低限度也能有三分之二。必能叫总统安然当选。”项子城听他报告,心中欢喜极了,很慰劳了世翼一番。世翼又低声对子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会意,说:“我必使他们早有防备,决不至受该党暗算。”世翼告辞下去。
  这里项子城传话,将路成章吴必翔两人叫来。两人见了总统,侍立在一旁,静听吩咐。子城对他们说:“再有两个月,便到了大选之期了,你们两人可知道应负什么责任吗?”这几句话,问得路吴两人瞠目不知所对。还是吴必翔文人出身,心眼儿比较灵敏一点,口中也来得快点,忙躬身回道:“大选关系国家安危,中外人士全异口同声,以为正式一席,非大总统莫属。必翔官卑职小,原够不上参与大选,但是维持两院治安,整肃议场秩序,严防宵小,不得破坏,这全是必翔分内的责任。谨当仰承总统意旨,早早地布置一切,庶免临时陨越,有忝职守。”他这样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套,自以为总统必当嘉许。哪知子城听了,一声也不哼,又用眼去瞧路成章。路成章急得满头是汗,突然向总统回道:“成章是一个武人,就知报效总统。将来大选时,他们这些议员谁要不投总统的票,我路成章当时便同他誓不两立!”他说这话时,倒是很有一种义形于色的神气。项子城也笑了,说:“你不愧是一个武人,倒很有一点忠义之气,不过你所说的全是梦话,他们写票时候,想投某人,还能叫人看见吗?再说他们这些人,到了大选之时,是否肯出席投票,谁也不敢断定。你就是想监视他们,又从何处监视起呢?按照法律规定,大选之时,得有两院议员四分之三以上出席,三分之二以上票数方能当选。在这两个月以内,他们如果存了破坏之心,不必说投谁不投谁,只不辞而别地偷偷走出北京一部分议员,将来的大选就不好办了。”路吴两人听总统这样说,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一齐回道:“总统自请万安,从今日起,如果放走一个议员,请总统唯我两人是问。”子城点点头,说:“我也不派你们别的责任,你们就看住了这八百多议员,无论是谁,在大选未竣事之前,不准他们走开北京一步。却又不可用强迫态度得罪他们,只需软磨善劝,将他们圈住,一步也走不得,这便是你两人一件大功。其余旁的事,你们一概不必多管。”路吴两人领命下去,子城又打电话,招呼天津警察厅长杨德林速来公府报到,有要事面谕。究竟谕的是什么事?我们暂且搁置不提。
  却说汪立堂自回北京,在默地里招集几个同党议员,平素言行激烈,好出风头,而且有一部分势力的,在他家中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他先宣布:“如今距大选为期已迫,我们大家当然得取一致行动,将来究竟是投谁的票,预先也得筹划好了。免得临时参差不齐,反使党外的人有可借口。你们想我这话可是吗?”他的话尚未说完,座中早激恼了一个人,此人是山东议员,姓许名仁镜,乃是山东平民党支部部长,也是一位革命的急先锋。在议院中三番五次,总同项子城过不去,要依着他,早就提弹劾案了,多亏本党几个老成持重的议员把他阻拦下,但是他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今天听汪立堂这样说,他的气可就大了,立刻哈哈地一阵狂笑,说:“立堂,你且住口。你说我们大选投票应取一致态度,这还用你说吗?至于究竟投谁的票,我们既是平民党议员,当然要投平民党首领,除去孙先生之外,还能再投第二个人吗?”他这一发言,内中也有两个鼓掌赞成的,可是十有八九,全都低头不作一语,尤其是汪立堂,更不肯再有表示。停了足有十分钟,还是一位四川议员姓李的叹了一口气,说:“许兄的话何尝不正当?本来我们党员推举党魁,这是人情大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眼前的形势,能不能允许我们走这一条道路,还是一个问题呢。”许仁镜道:“投票是我们的自由权,谁敢不允许呢?”李议员尚未答言,湖北的张议员早抢着说道:“许先生,你怎么说这呆话呢?项子城把我们的自由早就剥夺净了。将来大选时,我们如果不举他,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我们何犯上因为一张票,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张议员这一席话,几乎全场一致赞成。汪立堂也插言了,叫着张议员的号,说:“壮谋,你的话真可称一语破的,我是从心眼儿里佩服你的。我今天约大家谈话,也是见及于此,并且有一种事报告。目前项子城为争大选,已经下了最后决心,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唯有总统一席誓死不让。凡有蓄意破坏大选的,他便以敌人相待,日前田见龙被执法处枪毙,其原因即在于此。此事瞒得了他人,却瞒不了文熊渭兄。大家不信,请问他就知道了。”原来文熊渭是跨党,他是社会团团员,也是平民党党员。今天立堂请大家来,特特把他请了来,其用意就是为证明田见龙之死,是死于反对大选。熊渭正憋着一肚皮牢骚,也很想借此发泄,他便将见龙死事情形,原原本本对大家述说了一遍。这些议员听了,谁不惊心?唯有许仁镜,还有一个河南姓凌的议员名叫凌冰的,他两人独得北方刚劲之气,不屈不挠,无论说什么,就是不认可投项子城的票,其余无形中全软化了。
  大家散席之后,许仁镜约着凌冰一同到醉琼林吃晚饭。他两人喝了几杯酒,益发触动满腹牢骚。许仁镜便大骂当道不是东西,你纵有千方百计,我们是一定之规,将来一定不投你的票,倒看你有什么法子制伏我们?难道还真有杀头的罪过吗?凌冰比较仁镜,略为沉着一点,他低声说:“大哥说话要压一点音,防备属垣有耳。”仁镜道:“谁怕这个?难道还不许我们张嘴吗?”二人吃过饭,从馆子出来,就觉着身后有两个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凌冰觉着这件事有点不妥,他回到寓中,一夜也不曾合眼。自己盘算我又没有家在这里,为什么担这险?将来还得昧着良心投项子城的票。莫若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倒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制伏我?想到这里,便将要紧的东西放在手提包中,其余不要紧的铺盖行李全都抛弃不要了。自己有包月车子,他也不坐,只雇了一辆破胶皮车,直奔东车站去。
  到了票房前,才要下车,忽听有人招呼。他回头看,原来正是许仁镜。凌冰心说,这可真成了英雄之见大略相同,我两人竟会走到一条路上。两人略谈了几句,凌冰说:“你要打票,我替你一齐打好吧,不是到天津去吗?”仁镜点点头,凌冰一个人走进票房,取出十块钱一张钞票来,向售票员说道:“天津二等两张。”售票员看看他,微笑摇头,却不肯接他的票子。凌冰诧异极了,说:“你这里是票房不是?你是卖票的不是?”售票员笑道:“先生问的全是,这里是票房,在下就是卖票的。”凌冰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卖给我呢?莫非还没到时候吗?”售票员道:“时候到不到倒没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请问您是否两院议员?”凌冰很有气地问道:“两院议员与买票有什么关系呢?莫非两院议员可以不买票白坐车吗?”售票员哑然笑道:“那敢情倒好了,我们也可以省去一番手续。实对您说吧,我们站长奉局长训令,局长又奉交通部训令,在大选未正式举行以前,所有现在京城的两院议员一位也不许离京。我们这站台上同票房内全有侦探驻守,在一旁监视着,不拘哪位议员老爷,只要一进站,他们就知照票房,指点某某人是两院议员,不许卖给他票。方才您同门外的那一位,他们已经知照过了。您是人民代表,再圣明不过的,请想我们一个小小职员,上有局长命令,旁有侦探监督,有多大胆子敢通融卖给您一张票?这事只好请您原谅吧。”一席话说得凌冰哭不得,笑不得,又是气,又是恨,向售票员说道:“既然这样,请你把侦探请出来,我同他交涉吧。”售票员尚未答言,只见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细高的身材,穿一身白布西服,一手拿着草帽,向凌冰深深鞠躬,满脸堆着笑容,说:“凌先生,请您后屋坐,在下有一言奉告。”凌冰一看他这神气,心里的气可就大了,冷笑一声,说:“足下就是上峰派来的侦探吗?”那人连说:“岂敢,在下叫马瑞,在警察厅当一份小差使,也够不上侦探资格。只因奉着上令,专在这站台上,守候诸位议员老爷有几句话奉告。”凌冰很不耐烦地说:“我没工夫同你废话,我只问你,凭着什么理由,援引哪条法律,可以拘束我的行动自由?”马瑞一点也不着急,仍是和颜悦色地答道:“滨先生,您是人民代表,什么事您不明白?我们一个小小职员,天大胆子也不敢拘束您的行动自由,只因警察厅吴总监当面有交派:以后两院议员,如有买票出京的,务必婉言劝回。他也不曾对我们申述什么理由,援引什么法律,可叫我怎样答复先生的质问?先生如能体念我们当小差使的苦楚,就请您避万分委屈,暂回尊寓。好在大选为期已近,不过仅仅一两个月工夫,等到竣事之后,您想哪时出京,便可以哪时出京,何必忙在这一时呢?”马瑞说话的态度,虽然极其和平,但是话外余音,直然是矫情无赖。凌冰在民党多年,性气极暴,他焉能忍受得了,不待马瑞说完,便大声喝道:“放屁!出京与大选有什么关系?就是今天大选,我要出京,也尽可以自由,何况还离着两个月呢?你要阻拦我也成,必须吴必翔亲自出来,同我答话,不然就得卖给我票,没有旁的话可说。”凌冰说到这里,许仁镜也跑进来了,大声喝道:“没有闲工夫同他们废话。”一直过去,拉住售票员,说:“快快拿票来!车已经开到了,要误了我上车的钟点,你得赔偿损失。不然咱们是法庭相见。”售票员道:“你二位是议员,是人民代表,张口讲法律,合口讲法律,法律上各有各的职权,各有各的地位。你二位凭什么资格,可以闯入我们的票房?有什么权力,可以强制我们非卖给你票不可?假如我以车站售票员资格,不经议院许可,不佩戴出席旁听证,便一直闯进你们的贵议院,你们可以容许我吗?你们议员是代表人民发言的,但是我们要闯到议席,硬逼着叫你们发言,你们也能够认可吗?天下事全是一理,请你二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似乎可以不必在我们这票房发脾气了。”售票员发了这一大套议论,仓促间竟把许凌两人给问住了,略一停顿,马瑞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许仁镜又瞪着眼问售票员道:“必须怎样你才能卖给我们票呢?”售票员道:“此事很好解决,我的顶头上司,就是本站站长,你二位只要问好了他,由他关照一句话,我即刻以车票奉上。”凌冰道:“站长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售票员笑道:“事不凑巧,站长因为有病,已经三天没到站上来了。你二位除非是家里去寻他,他住家在西四牌楼太平街,您一打听就知道了。”凌冰明白他这是托词,故意延宕,便向许仁镜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悻悻地走出票房。凌冰叹了一口气,说:“咱们先回去吧,再想主意,大概这样走是走不脱的。”许仁镜虽憋着一肚子闷气,但是在站台上也无可发泄。
  两人赌气跑回去,在凌冰寓所里,彼此又商议了多时。依着凌冰的意思,过几天等形势缓和缓和,再做脱身之计。偏偏这位许先生犯起半吊子脾气来,非即日出京不可。凌冰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附在仁镜耳边,告以如此这般。仁镜鼓掌赞道:“妙计妙计!咱两人就是这样定规,白天还是分开的好,省得那一群疯狗注意。好在大通车得夜间九点才能开呢,咱们八点准在站台上见。等通车到了,偷偷地摸上三等,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了,管他有票没票。有什么饥荒,在车上再打去,横竖不过罚几个钱,怕他怎地?”凌冰点头称是。二人一东一西,在前门外闲遛了一回,又钻进小饭馆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在太阳将落时候,不约而同地一齐来到站台上。看门的向他要票,他们说是送朋友,也不曾十分阻拦,便放他们进站了。两人很是欣幸,以为这一进了站台,便可以毫无阻挡,又不敢公然在人群里站着,恐怕露了马脚,探头探脑,仿佛做贼似的,只拣背静去处躲避。好容易盼着车到了,车上的人如潮水一般向下涌。本来这边车是从关外开来的,人客非常之多,直等着车上的人全下净了,两人这才要上三等车。两条腿才跨进车门,只见四个青年壮汉也随着上来,一声也不言语,两个人架着一个,怎样上得车去,又怎样拉下车来。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是有了架票的了,辇毂之下,不能够啊?再说不架头二等车上的人,为什么惠顾到三等呢?一定有缘故。仁镜沉不住气,便大声喊起来。他以为这一喊,路警必得过来,这四个强徒便不难就获。路警果然来了,不但路警,还有许多好事的客人,也都随着拢围上来。仁镜高声说:“这四个是强盗,他们是预备要行抢的。”哪知这四人丝毫也不畏惧,侃侃地说道:“诸位乡亲,诸位同胞,你们要听清了,我等四人是大中华民国的公民一分子,也可以说是大中华民国主人翁的一分子。他们这两位,上车要走的,一位是参议院议员,一位是众议院议员,当初全是我们全国同胞投票选出来的。我们选他等当议员,每月还给他数百元薪俸,这就好比是大家的雇佣,雇他等出来,替我们人民说话办事。假如当说的话,他们不说,当办的事,他们不办,却偏要忙里偷闲,到外埠去荒唐玩耍,请问诸位同胞,我们是否应当干涉他的行动?”众人听了,都一齐应道:“该当干涉!该当干涉!”尤其是路警更格外喊得起劲,四人又继续说道:“目前伏假已过,正在开会期间,请问诸位,他们当议员的是应该出席议事,还是应该到天津去玩?”众人又齐声应道:“该去议事,凭什么拿着民脂民膏,到天津去玩呢?”四人见得了大家同情,便益发轩眉吐气地说道:“诸位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不止在议事期间,而且还有一个特大问题,急待他们议员解决。假如他们要全都甩手一走,这个大问题,便停止不能前进。这个问题一停止,便即刻把我们中华民国,陷入无政府状态,使我们四万万同胞,全都失其保障,这是再危险不过的一件事。我们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能够眼睁睁地放他们一走吗?”四人说到这里,便有好多嘴的,问他是什么大问题。四人很郑重地答道:“眼前快要选举正式总统了,这个正式总统,关系国家强弱、民众安危,乃是中华民国开宗明义的一个大关键。他们要稍有人心的,就应当体贴人民意中欲选之人,大家联为一致,早早宣布出来。静候到了临时,完成这一幕手续,以慰四万万同胞望治之心,这才不辜负大家选他们的本意。如今这两个议员心怀叵测,不前不后,单单在大选前一个月私自逃席,他们明明是想拆中华民国的台,明明是要陷全国同胞于危难之境,我等四人为义愤所激,这才出头阻拦。他们要稍有良心,就应当在我们大家面前谢罪,赶紧地回寓。从此洗心涤虑,专候到时投票选出正式总统,也算稍有一点悔悟之诚,我们也不便过为已甚。倘然他们执迷不悟,非走不可,我们大家以主人翁资格,说不得便要执行惩罚。就是官府也不能袒护议员,反加主人翁以如何罪状。请诸位评一评,我们的理由可充足,办法可正当吗?”
  本来这时候,北京人民对于两院议员感情是非常恶劣。在大家眼光中,看这一班人直然是特殊阶级的高等流氓。这其间一面是由于项子城部下种种宣传,一面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些人初来北京,陷入这种繁华热闹骄奢淫逸的旋涡,有几个不是目迷五色?本来这些人,大约可分为三等。有一等是旧官僚,如今虽改造为议员,究竟他是开过眼、享过福的,倒还可以保持那官僚本色,并不显得怎样张狂。说真了,这也是历史的关系。在君主时代,北京这块地方,是显不出官来的。无论你在外省是多大的官,甚至督抚将军,只要进了北京城,立刻得偃旗息鼓,同平民一样。最大的限度,不过出门坐上一辆大鞍车,带上一个长班,其余任什么派头也没有了。尤其不敢花天酒地,在各班子下处胡闹。因为一座都察院中,几十位御史,全是睁大了眼睛,专等寻他们破绽的。你今天如果有越轨行为,明天就许有人递折子参你,所以他们不敢不特别谨慎。目前虽改民国,他们的本身虽也由官僚改为议员,到底旧日的风规,多少还要保存一点,不敢任性妄为。这是属于官僚一面的。更有一部分,是属于各地阔财主一面的。他们家里,多半是种着几百顷良田,做着几十桩大生意,银行里存着多少万现款,专凭这种财主资格,再加以金钱运动,居然当为国会议员。这种议员,虽说是来自田间,根本上却不明白什么叫稼穑艰难,民生疾苦,简直就是一种土头土脑变相的公子哥儿。他们从前,本不曾到过北京,如今贸然借着当议员的机会,奉天承运,来至都城。自己有买卖的,便住在自己商铺之中;没有买卖的,便住在大旅馆内。在未动身以前,早从原籍成千累万地汇现款到北京。他们自报到出席之后,不过借议员头衔作一种门面幌子,其实终日寻一班同乡——久在北京做事而又长于应酬的,请他们做向导。各就性之所近,寻觅乐境。比如好女色的,便驰骋于八埠之间,问柳寻花,彻夜不倦;好赌博的,便钻进各大俱乐部,不是竹战,便是番牌。再不然便是摇摊押宝,一掷千金,毫无吝惜;更有好听戏的,捧像姑的,捧坤伶的,五花八门,极意声色。这是属于财主议员一方面的。第三类是民党议员,这种议员多半是在满清时代奔走革命,曾经各省通缉,流亡海外,不敢回国的。在革命方面,或冒险实行,或口头鼓吹,总算有一点成绩。辛亥革命成功,党内为酬庸起见,当然变着方法,好叫他们当选议员。这些位先生,自经当选之后,来至北京,当然志气发舒,不可一世。本来也难怪,从前是私人,不敢进都城一步,如今一变而为民意代表,神圣不可侵犯的议员,抚今思昔,怎能不踌躇满志?再说从前当亡命时,饥寒困苦全都受过,如今当了议员,每月有几百元的进益,有时候还能得意外津贴,腰里既花花绿绿,富有金钱,眼前又纷纷扰扰,饱尝声色。俗语说得好: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些位先生,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入娱乐一途。仿佛当前的快意,正为补偿以往的艰辛,及时行乐,乃议员分内应享的权利。什么打茶围,吃花酒、叉麻将、斗扑克、坐汽车、吸鸦片,一点一点地俱都学全,反倒把议员分内应尽的责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内中比较好一点的,也不过在议席上,各放几声空炮,原说不到国利民福,这是属于民党议员一方面的。自有这两派议员在北京活动,八埠居然成了不夜之城,平添了多少家南北小班,全是彻夜笙歌,专向这八百罗汉身上,做散花天女。请想北京商民的心理上,对于他们怎能再有好感?
  偏偏许凌两位大议员,不先不后,一定要在这时候私自出京,他们以为既在夜间,侦探的耳目当然有所不及,况且不去打票,只偷偷地跳上三等车,等车一开,便成了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他们的打算,也要算周到极了,哪知暗地里人家的布置比他们还周密十倍呢。凭空竟会跑出四个青年来,从车上把他们拉至车下,又说了这许多冠冕堂皇、义愤填膺的话,居然激动了四面围观之人。阅者以为这真是公民一分子吗?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呢!原来这四个人,全是由天津调来,经杨德林训练好了的冒牌公民,专为对付八百议员而设。人的总数,一共在两千上下,就预备是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并且这些人多少全会一点武术,如果说翻了,这一帮溺于酒色的文弱议员,只有白擎着挨揍。揍完了,还没有地方去诉委屈。你道这些人是怎么一个来由呢?原来当赵秉衡督直时代,已经就立好了这种根基,他授意杨德林组织了一座健身社,专招募二三十岁体格健壮的青年,投到这个社中学习武术,特特请了两位名师,一位姓韩,一位姓张,全是赫赫有名的大武术家,软硬工夫,俱臻绝顶。德林是拿自己的帖,仿照从前旧书房请老夫子的仪式,将韩张两位先生请来,供馔下榻,每月每人送一百元束脩。这两位先生确是按部就班地教这两千人,果然两三个月工夫便大有进步。在彼时发起,不过秉衡授意,叫德林这样办,究竟宗旨何在?他也并未明白宣布,直到他死后,还是一个哑谜。德林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因彼时秉衡提倡此事时,是明言奉总统面谕叫办的,德林当然奉命唯谨。后来项子城同秉衡闹意见,以为秉衡对于大选不肯帮忙,其实是冤枉极了。及至项子城将德林叫来,嘱咐他办理此事,德林当时很诧异:赵都督已经吩咐过了,怎么总统又吩咐二回呢?后来他恍然大悟,明白这是赵督体贴总统的意思,假传圣旨,叫这样办的,尚未向总统声明,自己更犯不上揭破了。只有总统怎样吩咐,我便怎样答应好了,他是多一句话也没肯说。回到天津,只有嘱托韩张两位教师加紧训练,又训谕一班学员好好用功,其余任什么也不曾说。究竟总统叫预备这一班人,有何用处?他既不敢请示,总统也未明言,这件事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直过了三四个月,快到大选之时,项子城这才把德林叫至北京。德林下车之后,即刻至公府报到。子城把他叫上去,德林请过安侍立在一旁,子城满面春风,让他坐下谈话,这是向来未有的礼数。因为德林本系侦探出身,子城在北洋时,他的身份也不过同督署的卫队武巡捕差不许多。每逢见宫保时,只有垂手侍立,连头也不敢抬。如今虽然做了天津巡警道(按:彼时职衔尚是巡警道,并无厅处名义),但是一到项子城面前,还不敢失了旧日的体制,所以垂手侍立,静听吩咐。如今子城竟破格让他坐下谈话,他哪里禁受得起,忙躬身回道:“卑弁是伺候总统的人,怎敢同总统对面坐下?这是有关体制的事,总统虽有命令,卑弁实不敢遵。”子城笑道:“你太拘谨了,如今中华民国,何必还拘那些无谓的官礼?况且你伺候多年,是有功之人,我也不能以待兵弁的礼待你,你只管坐下,咱们是私人谈话,非举行什么正式典礼,何必这样小心呢?”德林认定了,无论说什么,他也不肯坐下。子城见他这样拘执,也不便再加勉强,只得随他去吧。其实在子城认定了必须这样,才算是恭谨,才够得上是天字第一号的私人。从前的达官阔佬,不要说从前,甚至现在,你不要看他表面待人是何等的谦恭和气,仿佛丝毫官礼也不拘,其实是一面的,只准他对你做这种假面目,你却不要信以为真,便实地拿出平等面目,放肆起来。他当时也不说什么,转过脸来,便从旁的地方寻你的破绽,同你过不去,那你便是自寻苦恼。久在官场的全得知道这种秘诀,才不至到处荆棘。照我们这种野鹤闲云、自由惯了的人,只有一辈子不进官场,自然也就遇不着这种苦恼了。项子城见德林无论如何不肯坐下谈话,只得正式对他说道:“前几个月我叫你训练的那一部分人,早晚就用着他们了。”德林应一声是,却不敢问是怎样一个用法,还是子城先问他:“你可明白我当初的意思吗?”德林躬身回道:“卑弁是一个粗人,就知道报效总统,至于总统的神机妙用,卑弁如何能仰测高深?”一席话把子城也说笑了,说:“这个你当然不晓得,我实对你说吧,那两千人是专为对付两院议员的。却不是叫他们武力对付,乃是叫他们文明对付,而以武力作一种后盾,你可明白我这意思吗?”德林回道:“卑弁虽不十分明白,多少也有一点领悟。”子城道:“将来这两千人很有用处,只看你平日的训练如何了?”德林一想,要讲平日训练,仅仅就是武术,他方才却说不许武力对付,这可训练什么呢?德林在这一犹豫间,子城早就看明白了,笑道:“你不要为难,听我传授你锦囊妙计。”德林忙把身子向前又蹭了两步,子城低声对他如此这般说了一套,德林这才恍然大悟,立刻欢喜得又现出他那粗野面目来。大声赞道:“真好嘛!到底是大总统的妙计气死诸葛亮,这样办,不怕这群小子们不乖乖地听我们指挥。”子城见他得意忘形,自己也笑了,说:“你还得沉住一点气,先不要这样张狂,这种事也得暂时守秘密,不要叫外间知道。尤其你到天津以后,先要寻几个口才好的,预先将种种词句全都编好了,秘密地印他两三千本小册子,每人给他们一本,叫他们全背熟了,等到用的时候,张口就来。预先再派几个人,教以种种态度,再实地试验一回。务必叫这些人都够上假公民的资格,将来实地做去,决不稍露生硬之弊。”
  德林一一答应下来,紧跟着回转天津。他想这件事既须严守秘密,还不能交给外人去办,必须寻一位自己的近人,而其人又长于口才,做事敏捷、精干,然后才能胜任愉快。不过这样全才,仓促间向哪里去寻呢?他正在为难,忽见值日的看门警察上来回话,说:“祝少爷要见大人有要事面谈,您可见他吗?”德林皱眉道:“什么正事,不过是磨我要差事罢了,你叫他进来吧。”原来这个祝少爷并非外人,乃是德林的表侄,他姑母的嫡亲孙子。此人姓祝名平字子琴(按:此人在六十六回中已经表过,本回详载其历史系追述性质),当初原是阔少出身,少年时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将家业花了一个精光。老亲也都死了,未过门的妻室,人家也不给了。自己一想,没有妻子也好,免得受带累,一个人无拘无束,有多么舒服。又这样游荡了二年,直落得上无片瓦,下无锥立,连日食两餐都顾不上了。始而到各亲戚家去转食,后来亲戚家也都闭门不纳,他实在没有路儿了,便想到出家当和尚,对付着尚不至于饿死。他昔日的住宅,旁边就是一座大庙,名叫法光寺。法光寺的老方丈同他父亲很有交情,他父亲在日,向寺里施舍的银钱也很不在少数。老方丈慧因最喜欢祝平,当年也曾跳过墙认过师傅,如今自己没有路儿了,只得去寻慧因。一见面就伏地大哭,慧因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平日也很知道他荒唐,典房子卖地,种种经过,也都瞒不了慧因。如今见他寻上门来,还认着他是要借钱呢,一把将他拉起,说:“祝少爷,你要没吃饭,我这里现成。要说到借钱,我们这庙是十方善地,只能向里助钱,不能向外拿钱。对不起,我只好先向你声明了。”祝平抹着眼泪答道:“老师傅,您不要错会了意,弟子今天来,并不是向您借钱,乃是向您要求一件事,您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您如果不答应我,当时就死在您面前,也决然不能出这庙了。”老和尚大吃一惊,忙追问他是什么事。祝平便将要当和尚的意思,对慧因说知。慧因皱眉道:“我的少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和尚谈何容易?头一样你先受不了这种苦。我这庙乃是长处大庙,凡在里面当和尚的,都得受戒。受戒这一关,在你就吃不起,三天三夜跪在地上不能起来,头上还得顶着艾火团,嘴里还得念着真经,错一点规矩,还得受戒方的敲打,你能受得了吗?纵然这一关你能勉强渡过,当了和尚之后,得要终身吃斋。除去念经,便是做苦活。你一个阔少出身,怎能吃得起这种苦呢?”祝平道:“弟子苦海茫茫,回头是岸,但求师傅肯收留我,无论什么样苦全能吃得。”慧因见他是出于至诚,便留他在庙里住几天看。果然祝平起早睡晚,真能随着众和尚操作,慧因这才定期给他落发,从此以后,他便在法光寺当了和尚。慧因看他循规蹈矩,很是不错,过了二年,便升他为知客僧。这知客僧的地位,在寺中最为重要,凡官绅仕宦到寺中烧香还愿的,全归知客僧欢迎招待。知客僧口齿伶俐,能将施主说喜欢了,便有大宗的布施源源而来。祝平虽没有旁的本事,要讲谈话应酬,真能随机应变,面面俱圆。自从他做了知客僧,寺中额外的收入,比每年增加了许多。老方丈慧因,因此刮目相待,很是看重他,后来居然派他帮管财政。这一来不是成全他,却是把他害了,他手中有了钱,慢慢地可就旧疾重发。始而小试其端,继而竟大嫖大赌,简直变成一位花和尚。后来被慧因得知,重重地笞责了他一番,他赌气便蓄发还俗,不再做和尚了。
  他还俗的缘故,一半因为老和尚罚他,一半也因为他的表叔杨德林升了直隶巡警道,自己觉着有了这样靠山,不犯着再当和尚。还俗之后,便常常磨他表叔要一份差使。德林知道他是一个荒唐鬼,如果委他差使,难保他不再惹祸。只面子上答应着,实际却高高悬起来,不买他这一笔账。祝平时常来求见,有时候见他,也有时候不见。见了面,祝平便磨他表叔非委差不可,德林一再延宕,他却不肯罢休。这一天又跑到巡警道衙门,立刻要见道台。德林听说他来了,心里一动:大总统当面委的这种差事,我正愁没有相当人才,可以负起这训练的责任来,祝平虽是一个荒唐鬼,然而他的心思灵敏、口才便捷,并且也粗通文理,要办理这件事,确乎是不可多得之才,我何不就把这事委给他去做呢?想到这里,叫值日警察将祝平叫上来。祝平见了他表叔,苦眉苦脸地说:“你老人家到北京去了三四天,我天天跑苦腿,见不着,今天好容易见着了,您无论什么事赏我一个。吃饭要紧,难道您还眼巴巴地看着我饿死吗?”德林说:“你这孩子真糊涂,咱们骨肉至亲,但凡想得出主意来,我能袖手不管吗?这一座巡警道衙门,三科一处,全有固定员额,不是老资格有成绩的,便是有专门学问的,我怎能推下一个去拿你补缺?要叫你去当书记,你又不会写楷书字,难道还能派你去当警察吗?他也干不了啊!”祝平道:“怎么干不了呢?您要派我当警察,我马上就去站岗。”德林道:“眼前倒是有一种事,只是此事比当警察还要辛苦,还格外负的责任大,但不知你能干不能干?”祝平道:“什么事?您只管说吧,我没有不能干的。”德林随将训练健身社社员假充公民助成大选,应当如何筹备的情形,全对祝平说了。祝平欢喜得跳起来,说:“表叔,这事您放心吧,我敢具甘结,有一个月工夫,准保将这两千人训练成能文能武,有软有硬,能说善道的变相公民,您就擎着在大总统驾前讨好儿吧。”德林道:“你也不可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最要紧是能成事不至偾事,将来才能于大选有益。假如他们一出门就闯祸,这个不是,你可就担不起啦。”祝平道:“这是自然,还用您嘱咐吗?”德林立刻下了一个条子,派祝平为健身社社长,旧社长杜某调为勤务督察长,即日到差,不得延误。委令补发。祝平凭空得了这一项美差,真是说不尽的欢喜快活,当日便走马上任,到健身社接差。各社员知道换了一位新社长,大家都来参谒,连韩张两位教习也来谒见。祝平敷衍了几句,说:“目前武术一门,暂时停止,要训练一种特别的功课,请大家按甲乙丙丁,分作十班,轮流听讲。”他从本地特邀了二十名久在市面上惯出风头,专能说外场话,成本成套、滔滔不绝的说客,分任这十班的教习。又特请两位破落秀才,专搜集新名词,什么权利义务、自由平等,民国以人民为主体、议员代表人民、是人民的雇佣,人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翁、是议员的上司,把这种种名词串成一套,印成单行本,终日训练这些人,所教的不过流口辙而已。本来天津人十个之中,总有九个能说会道,谈起话来,都讲一套一套的,仿佛说评书背载儿(按:评书行话,凡说成套的衣服相貌,动辄数百数十言,联为一气,谓之说载儿)。不怕没理的事,也要矫出三分理来,何况此次叫他们假充公民,监督大选,这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事。用不着三教五教,只略略地加以传授,早已心领神会。一个个仿佛抱着满腹经纶,跃跃欲试,仅仅一个月工夫,就完全毕业了。祝平特特来见杨德林,报告训练已经成功,请厅长实地试验。德林见他训练得这样神速,心中很是诧异,说:“不能这样快啊!你不要草草了事,这不是闹着玩的。将来到了北京,总统一高兴,就许当面试验一番。倘然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这个不是我可担不起啊!”祝平道:“表叔不放心,您不妨试验一回。如果不合程度,小侄情甘受罚。”德林说:“好好!咱们就这样办。明天我带着署里几个科长科员到健身社去,就扮作议员,那里就作为临时的选举场,我们假装投票,就叫他们扮成公民模样,权做临时的主人翁,倒看他们怎样监督?能否发生效力?你就赶紧回去预备一切好了。”祝平毫不畏缩地答应下来,回到健身社中,特特选了几十个口才好、胆量大的,将明日道台率领职员亲自试验的话,对他们说了一遍。这几十个之中,也有踊跃争先,急于一试的;也有畏首畏尾,不敢见官的。祝平又重新斟酌挑选了一番,一共挑了四十个人,全是有口才有胆力而又能随机应变、能刚能柔,在天津卫说,是近于袍带混混一路的人物。
  第二天德林果然带着十几个职员,一同到健身社来。先叫两千人站好了队,自己恳恳切切地训一回话,说:“我们此次给项大总统帮忙,并不是为个人,乃是为国家大局起见。目前我们中国的形势,唯有项公当选总统,可以挽此危局。除去项公一人之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物。最可恨是这两院议员,他们是人民选举出来的,原应当代表民意,何况每月还拿数百元的民膏民脂,哪知他们到了北京以后,终日花天酒地、胡闹一气。对于职分内应当替人民说的话,他们也不说;应当替人民办的事,他们也不办。这还不算十分可恨,最可恨是眼前离大选之期,仅仅剩了两个月,他们要稍有一点良心,就应当体贴民意,早早将项公宣布出来,以慰全国人民之望。哪知他们讳莫如深,不但不指定应选之人,反倒鬼鬼祟祟、暗中勾结,想要胡乱举人,使大选结果变得乱七八糟,好塌中华民国的台。更有一部分用消极手段的,他们既不举项,也不举他人,老早地逃出北京,等到大选时候,来一个临时的缺席。这种手段又阴又毒,较比故意捣乱尤为可恨。本道特派祝社长训练你们诸位,就是专为大选问题。这其间最重要的工作,可以分作两步:第一步是事前的防范;第二步是临时的督促。什么叫事前的防范呢?比如这些议员,有想秘密出北京的,你们只需跟在他们后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们登车要走你等只管放大了胆子,伸手将他抓下来。他如果翻脸骂人,你们也要沉住了气,只给他一个和平对待。自己先承认我们是公民一分子,并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求你们诸大议员给我们选出一位恰合时势的总统,使中华民国从此永久太平,我们人民可以安居乐业,这样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如今大选期近,你们当议员的正应当澄心静虑,稳坐北京,预备临时投票。为什么单在这时候,要离开北京呢?无论如何,得请你回去,不要辜负了我们人民望治之心。你们只管侃侃而谈,劝他们回寓,这时候自有本地面的警察出来帮忙。别看他们是议员,最后胜利仍然要属之你们。这是事前防范的工作。至于临时督促,随机应变,原没有一定方式。大意总得圈住他们,在票面上不能书写旁人,只能书写项子城三字,便是大功告成。不过这种工作,较比事前防范可又难得多了。按道理说,投票选举,原是人家的自由权,无论何人是不能干预的,如今你们硬插一杠,立逼着人家非写某人不可,他们岂能安然接受?这时候刚柔缓急,就在能否善于运用,决非口头上同纸篇上那几句死功课所能拘束得了。”德林演说到这里,略为停顿,然后又对大家说:“本道今天来,一半是同诸君谈话,一半是要当面试验诸君的成绩如何。比如今天就是大选,这健身社操场就好比是议场,本道同来的各职员就好比是议员,你们诸位就好比是公民一分子,今天在这议场上,咱们就实地试验一番,由此类推,将来到了大选之期,能否胜任,也就可以预先知道了。”德林说到这里,便吩咐祝平选定几十个人,好演这一出文明新戏。
  本来是预先指定了的,自然毫不费事,几十个人全换上袍子、马褂,神气满足的,确乎有一个公民态度。操场上立刻陈列了几十张桌子,笔纸墨盒也都全份备妥。德林带着二十几个职员,每人提着一个手提包,大摇大摆地走上议场。德林权做了临时议长,在主席上立定,一二十个职员也都各入席次。德林高声说道:“今天正式选举总统,用无记名投票。诸君各书意中欲选之人,投之票匦,当时便揭晓唱名。秘书长可速速将票散与大家。”此时祝平却做了临时的秘书长,他手中拿着几十张白纸,分散给大家,就作为正式选举票。这二十几个人,每人领了一张,想要回到自己座位上从容书写,哪知一转眼间,已经被公民包围上了,一个人身旁立着两个人,一左一右。这本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的事情,在老于做官的一班职员,谁也不肯说什么,只有听其自然,倒看这些位假公民玩什么把戏。偏偏内中有一位职员,是河南人,姓龙名叫子封,这人非常粗野,而又有一点神经病,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总好山嚷怪叫地乱喊,因此大家送了他一个绰号,管他叫龙疯子。这一回试验选举,无意中又把他的疯病招上来了,他看见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夹起来,他心中便觉着老大不快,继而一想,这是假充议员,他便真拿出议员的气派来,大声向左右问道:“你们是干吗的,怎么跑到议场上来捣乱?”这一问可问到钉子上了,他们正在发愁没有题目可以发泄这满腹的经纶才识。龙疯子张口一问,可就有了他们的题目了,内中一个首先答道:“你问我吗?我是中华民国的主人翁、公民一分子,也就是当日选你们当议员的投票人。我们当日选举议员,同你们今日选举总统是一样的道理、一样的宗旨,全是为扶持这个才降生的中华民国。你等当了议员,乃是代表我们人民行使职权,今天选举总统,直接虽是你们议员投票,间接仍是我们人民做主。我们认为这次选举,关系国家安危、民生休戚,意义非常重大。所以必须亲身到议场上,实地监督,先得问一问你们意中想举的是什么人?你们意中的人,同我们人民意中的人,是否一致?如其不一致,我们便有纠正余地,这是关系我们切己的事。你凭什么说是捣乱呢?”一席话把龙子封说得直眉瞪眼,竟想不出适当的言词来,可以折服身旁这个人。他本是一个粗鲁汉子,被人家抢白了几句,有点压不住火,便大声喝道:“胡说!投票是我的自由权,我想举哪一个,便举哪一个,你们问得着吗?”这几句话才出口,把这边的一位也招翻了,嘻的一声冷笑,说:“听你这几句话,就不配当议员,你还配选举总统吗?你自己以为投票有自由权,不许旁人干预,但是那自由两个字,也看朝着谁说。朝着我们主人翁,还能讲自由吗?别人固然不能干预你,我们当主人翁的,难道也不能干预你吗?比如我们做主人的,支使出一个仆役去,叫他拿着请帖,去请张三,他转脸不请张三,偏要请李四,难道也能说这是我的自由,不许你干预吗?何况你这种声音颜色,拒人千里之外,对待平等的人尚且不可,何况对待主人翁呢?我看你简直有点要奴欺主了。”这个人又训斥了他一番,闹得龙子封真把嘴封住了,气得呼呼直喘,只是答不上一句话来,把左右那一班议员,招得掩口而笑,都瞪大了眼睛,看这一幕喜剧,也顾不得写票了。主席上的杨德林点头咂嘴,意思是很赞成这两个说话的人。祝平在一旁也扬眉吐气,仿佛在表示他教授得法。后来龙子封身旁这两个人,见僵住了没有台阶儿,只得寻一个下台地步,问龙子封道:“你到底想投谁?得预先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是不放心的。”龙子封也想开了,不再怄气,便直截了当对他们说道:“我投项子城!这是光明正大、不瞒人的。”两个人脸上立刻现为一种和霁之色,拱手说道:“罢了,你这位先生不愧是议员,不愧是人民代表,我们先谢谢你。”两人说罢,德林在主席上鼓掌喝彩,并传谕这一幕就此停止,不必再向下演了。一面对祝平大加赞赏:“你训练的这一支主人兵,实在得用,将来在议场上,不愧是促成大选的健将。就听方才这二君的说辞,便可见一斑了。”自己又拿出二十元钱来,赏子封身旁这两个。吩咐祝平:“赶紧收拾收拾,三两日内我便带你们全部进京,请项大总统当面试验。”
  果然当日晚间,公府便有电话来,询问这一支人是否训练成功。目前因为议员纷纷出京,防不胜防,叫德林务必提前将这一支人差至北京。吴必翔会同京兆尹王者香,早给预备好了这些人的寓处,分散在北京九城内外各大庙中,每人每天发两块钱的伙食零费,净这一帮人,每天开销便在五千元上下。德林带着祝平去谒见总统,项子城很奖励了一番,当面赏给祝平上校职衔,叫他带着这两千主人兵,从本日起实行在北京服务。祝平叩谢了总统,出公府来,真是说不尽的满怀得意。他一个人带着一百多个最得力的社员,住在龙泉寺庙中,每日早晨六点钟便起床,分派这些人,有守在议员住宅左近、寸步不离的;有分布在东西车站,专候议员来到站台上,便实行挡驾的;更有散布在花街柳巷、园馆居楼,专伺察议员的行动,以便早早下手,防他们逃跑的。真好似天罗地网,把八百金身罗汉罩在当中,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偏偏当这时候,竟有不知好歹的许、凌两位议员,他们在票房中碰了钉子,仍然不死心,又商量着乘当日夜车,也不用打票便一直登车,寻个背静地方,将头一蒙,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可以混到天津。这真是再机密再巧妙不过的法子,料想一定可以如愿,决不至发生二次的阻力了,哪知结果却遇着了这四个冤家对头,仍然是寸步难行。
  到底这四个人为何来得这样巧呢?还是早晨,他们在票房捣乱时候,这四个主人兵就一眼看定了。当他们出离票房之后,内中有两个紧紧在后面跟定,那两个却钻进票房中寻马瑞探听一切。马瑞正发愁,这两个人如果出京,自己明知故纵,便担了很大不是。无奈这些议员,全是很难缠的,要专用警察侦探面目来对付他们,结果必难免于决裂。等到决裂时候,当然要闹到吴总监面前,到了吴总监那里,无论如何,当侦探的也得落一身不是。他不说议员难对付,却归罪侦探不善对付,给总监招了麻烦。因此马瑞虽用好言语把许凌两人搪走,他仍然不放心,生怕这两个人去而复返,一死地非买票上车不可,到那时候,可就费了周章了。正在为难,忽见进来两个人,掏出名片来,是天津健身社社员,兼第三队的正副队长,一个叫陆福通,一个叫车福上。马瑞对于健身社的职务,他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今遇见这个难题,正在发愁寻不着替身,忽见这两个人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忙将两人让到后边,恳切地告知他们:“这两个议员,一个叫凌冰,一个叫许仁镜,平日激烈得很,专反对项大总统。如今到了大选,他们又要偷偷出京,这两人一走不要紧,必有许多议员随在后边,将来大选可就怕不够人数了。我们当侦探的,虽然出头阻拦,却不敢十分勉强,因为那些议员,全都非常骄傲,他们眼里,看侦探就不是人,管我们叫狗,张口便骂,举手便打,我们又不敢同他翻脸,这事真是难办极了。你二位如能出头,用公民资格挡住他们的去路,他绝不敢以对待侦探的面目,对待你们二位。只把他们挡回去,这便是第一件大功。以后议员中有再想出京的,以他两人为鉴,也就不敢轻于一试了。”马瑞是连激励带煽动,将陆车两人,说得跃跃欲试,向马瑞道:“侦探长只管放心,这事交我们去办,已经有两位同人,随在他们的身后了。只是回头的时候,侦探长还得派几个人在暗中助力。”马瑞道:“这是自然,不劳二位嘱咐,我回头派一二十人,也随在你们几位后边。你们是公民,他们便以公民帮助公民,丝毫不露形迹,保管叫他们乖乖地回寓,你二位就擎着这第一功吧。”陆车两人别了马瑞,在车站上张望,也看不见那两个同伴的影子,不知他们跟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人有意也要自己去寻,又怕他们回来,彼此两歧,走了岔路;要在这里候着,又不准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后来算是决定了:一人去寻,一人坐守。两个人都乐意去寻,谁也不乐意在此呆等,后来还是车福上说:“我是车子,你便是大陆,当然是我动你不动。”陆福通无法,只得看他去了,自己在这里等候着,连晚饭也没地方去吃,只可在票房外,买了两套烧饼麻花、四个茶鸭蛋,权且当了一顿饭。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方才看车福上匆匆地回来,一见福通,便低声说道:“咱们快到站台上去,少时他两个准陪着议员一同来。”二人一同走上站台,车福上对他说:“活该咱们露脸,我追到大李纱帽胡同东海居,无意中遇着了他两个,他们也在这里吃饭。”并对我说:“那个姓凌的议员就在隔壁,他们商量好了,坐夜车到天津,连票都不打。”我嘱咐他两个在后面跟定了,不要失神,特来给大哥报信,这事应当怎样处理?陆福通笑道:“这是他们自投罗网,还有什么难处理的?”附在福上耳边,告诉他这般如此,福上会意。远远站在站台的旁边,瞪大了眼睛,专等待那两个议员同两个伙伴。不大工夫,陆陆续续,乘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又候了一刻,两个客人把头上的毡帽向前戴着,鼻子脸几乎都看不出来了,手里既没有车票,又没有站台票,却一死儿地非进站不可,检票员拦他拦不住。车福上在旁边向检票员使眼色,检票员同福上熟识,知道他是健身社社长,认着这两人必是他们同伙,便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在当时凌、许两人还认定是他们个人的幸运,哪知暗地里是有人托情,专预备放他们进去,好唱这一出三挡的好戏呢!可怜这两位大议员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地跑来,专等着车到了便一齐上去,可以安然到津。哪知早有四位谋定后动,走在他们头里了,在他们踱进站台,寻觅僻静地方、遮人眼目的时候,四个健身社社员已经会在一处了。及至大通车开到,凌、许两人因为怕人看破,当乘客纷纷下车之际,不肯贸然抢上。那四位却早已从那一边上来了,等到人散得差不多,凌、许两人跨上车来,两足才入车门,就被这四个假公民一把抓住,两个架一个,一直把他们架下车来。所有前后左右围观的人,也并不是旅客,乃是马瑞派的侦探,假充公民,给这四个人助声势。要不然乘车出外的人,全是有公事在身,谁有工夫来管这一笔闲账呢?偏偏又赶上陆福通、车福上这两个人,全是健身社的健将,真有随陆之口、苏张之舌,当着大家痛快淋漓地一演说,围听的全都鼓掌称快。把这两位大议员,硬给木在站台上了,后来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大通车也开走了,还是铁路警察,有一个叫张胖子的是外场人,两片嘴也真能说,他过来打圆场,说:“两位议员先生,请回寓吧。车已经开了,难道还能追得上吗?无论有什么事,也只好等明天再说。你这四位先生,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人家两位议员,总算接受了你们的善言,眼看车开了,并没说什么,难道你四位还于心不足吗?”四人见大功已经造成,便笑着向警察拱一拱手,说:“有劳警士先生,送他二位回寓吧。但是有一样,如果明天他二位还想走,那可是你的责任。你要把他放走了,我们可是朝你要人。”张胖子笑道:“好好!我情愿担负这个责任。”四人这才扭头去了,张胖子又向两位议员道:“你二位可听见了?这个千斤担子,在我身上担着呢!要依我良言奉劝,早晚不足一个月,便是大选。你二位何妨耐一点性儿,等将来投过票之后,再自自由由地出京去玩,有多么好!何必自讨没趣,闹得不下台呢?”凌冰倒还沉得住气,只咳了一声,说:“我们当初就不应当到北京来,既然来了,当然就得受这种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许仁镜跺脚大骂:“项子城不是东西!你想做总统,就做总统好了,何必变这种戏法儿,强奸民意!掐着我们大家的脖子。非此不可,还放出许多条疯狗来到处咬人,这却是何苦来呢?慢说是做总统,这时候你就是想做皇帝,谁又敢出头拦你?好汉子做事敢做敢当,照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是女子小人的行为,我许仁镜自有三分气在,就要反对你!”他是越说越有气,索性在站台上大骂起来。张胖子看着不是事,生怕骂出祸来,连自己也担不起,赶忙替他两人雇了两辆胶皮车,一直拉进站台,稀里糊涂地将他二人送走。这一出压场的大轴子,才算是唱完了。
  两人出了车站,许仁镜要进城回家,凌冰住在前门外一家会馆里,劝仁镜随他一同到会馆住。两人在会馆里越说越有气,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方才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两点还不曾醒来。两人正在睡得香甜之际,馆役进来用力将两人推醒,说:“外面有警察厅派来一个姓马的,坐着汽车,特来拜会许凌两位老爷。”凌冰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心说这事不好,多半是因为昨天仁镜,在车站上大骂,揭破项子城的阴谋,因此惹出祸事来了。仁镜却毫不经意地说:“什么东西!也来拜会我,叫他进来!”馆役答应一声,才待转身出来,那个姓马的已经走进来了。凌冰只得迎出来,一看这人,正是昨天在票房中挡驾的那一位,心中又是气又是怕,只得硬着头皮,同他招呼。马瑞是满面春风,抱拳拱手,说:“两位先生,午梦方酣,在下有扰您的清睡,实在罪过之极。”凌冰尚未答言,许仁镜早抢着说道:“用不着客气,你倒是为什么来的吧?”马瑞真是老差事,沉得住气,仍然笑着答道:“在下当一个小差事,要不奉上司命令,如何敢冒昧谒见议员?敝上吴总监说是有重要事,同两位面商,这里有他的名柬,请两位先生就坐汽车,随在下到厅里去吧。”马瑞身后还跟定两个挎盒子炮的警察,凌冰明白:这明着是邀请,暗着却是逮捕。如果说不去,必至买出贵的来。只得挺身应道:“好好!我们这就随你一同前往。”许仁镜见凌冰应许了,自己也不能再说什么,两人叫馆役拧上一把热手巾来,擦擦脸,便随马瑞出门,同上汽车。风驰电掣而去,若问二人此去,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花柳鸦雀麻醉大英雄 鹊卵鸟巢显示好身手
  许凌两位议员在会馆中午梦方酣,却被警察厅派汽车接了去。凌冰心中明白,总是凶多吉少。但是事到而今,也只好认命。唯有许仁镜坐在车中,还不住口地乱骂,凌冰劝他:“不必发这种无谓的牢骚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是何苦呢?”仁镜不但不肯接受,反说凌冰:“胆小怕事!你畏惧项子城,俺姓许的不畏惧项子城,倒看他敢把我怎样?”凌冰没好气地说道:“把你怎样?还不是枪毙吗?连我的结果,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仁镜道:“他一天不枪毙我,我就得骂一天!横竖活不了,乐得快乐快乐嘴。像你不哼不哈,他准就可怜不枪毙你吗?”两人在汽车上乱吵,车已经进了警厅大门,直拉到优待室前。马瑞跳下车来,向许凌二人道:“到了,请里面坐吧!”二人下车,随马瑞进了优待室。
  凌冰举目看屋里还坐着一个人,不但跟他同乡,而且还是同志。此人姓贾名杰,字英超,也是河南人,自幼留学东洋,加入铁血团同盟会,生平最反对的就是项子城。民国成立之后,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却不肯就职,反倒让给了一个候补的王守敬。他自己却在北京组织了一个《民声报》,终日鼓吹反项。项子城把他恨极了,始而托人疏通,应许给他一个次长,他完全拒绝了。后来又应许给他三万块钱,叫他到欧美去留学,离开北京,他也摇头不允。这一来,可把项子城气坏了,于是暗中调兵遣将,设好了陷阱,专预备收拾他。这时候恰赶上河南白朗闹得很凶,他部下足有七八万人,终日杀人越货,绑票勒赎,有时候竟屠洗村庄,攻陷城池,甚至县官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项子城也曾三番两次派人去招安,怎奈白朗同王天宠誓不两立,他知道天宠已经投降了项子城,并且把手下的人,也都改编为拱卫军。白朗野性难驯,他既去了王天宠这一个劲敌,觉得河南一省之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制服他。至于那些官军在他眼中看着,简直是乌合之众,不值一击,因此他的胆子益发大起来,在河南河北各州县,直然是横行无忌。项子城正在高拱称尊。志得意满之时,他的家乡中却出了这样大盗,面子上总觉着不大好看。但是要认真派兵去剿,北洋几师劲旅正在防南,河南虽有不少的兵,全非节制之师,万万不能与白朗对垒。他因为此事,很是为难,后来想起一条以毒攻毒的法子来,便授意路成章去对王天宠说:“目前河南人民遭白朗的涂炭,老弟也是河南人,似乎不应当袖手不管。大总统说,你如果肯到河南讨伐白朗,将给你全省清乡督办的名义,准你招募两万乡兵,扫平白朗。将来肃清之后,即以河南督军一职作为酬劳。你可以告奋勇走一趟吧。”在路成章以为,天宠必然乐从。哪知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算了吧!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做官了,当年投降项公,原应许给我一个师长,后来将部下弟兄全让给项公了,师长也不曾落在我的头上,空空担了一个虚名,什么叫高等军事参议,我也不懂。每月给我一千二百块钱,我有意不要吧,是总统的面子;收下吧,这个钱花着也太无味了。如今又叫我去平白朗,白朗根深蒂固,岂是容易平灭的?假如放在当年,有我部下这一班人,全都听我指挥,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对付着还能同他打上几仗。如今我的旧部也都改编了,叫我拿什么去跟他对垒,此事只好请都督婉言回复总统,恕我敬谢不敏好了。”路成章碰了他这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第二天一五一十地告知项子城。子城微微一笑,说:“他不去就不去吧,本来人怕闲,越闲越懒。他在北京住着,有多么舒服,岂肯再回河南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呢?”路成章敷衍了几句,便也退下。
  项子城心里盘算,听王天宠的话,他对我很有一种不满之意,今后再想利用他,恐怕不容易。但是这种人并非等闲之辈,就凭他那一身艺业,便能力敌万人,他既不为我所用,安知不为他人所用。倘然将来他要帮着他人,反过脸来对付我,这还真是一种心腹之患。看起来不可不先事预防,不过用什么手段才适当呢?比如仍用以前的辣腕,将他置之死地,未免太显露了。拱卫军中,他的旧部很多,岂不使这些人离心解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必须别开生面,使他甘心投入陷阱而不自知,也不必一定要他的性命,只需使他沉溺于一种嗜好中,以后不能振拨自雄,这个人自然就变成废物了。想到这里,便传下话去,叫他的侍从武官,一个叫张其盛,一个叫万呈祥的,二人一同上来,项子城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慢慢地去做,不必性急,务必要达到目的,两人诺诺连声,一同下来。张其盛是山东人,久在东三省军界做事,是一个著名的荒唐鬼,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后来在东三省闯了祸,有人要谋杀他的性命,他便逃至北京,托项三少的人情,向总统推荐,被任为侍从武官。他自得了这宗差事,仿佛满清时代皇帝的御前侍卫,在北京娼寮戏馆中,可以任意横行。每逢下班时候,他同着一班嫖友,在八大埠吃酒打牌,挥金如土,因此各小班中,没有不知张二爷的。那个万呈祥是安徽人,同张其盛也是一流,他却比张多一种嗜好,鸦片烟瘾非常之大,他的烟是随时总吃,永远不醉,每天有三两烟膏也光,有五两烟膏也净。并且他是专吃朋友的,不吃自己的,每天吃过早饭,便出去打烟围,不定撞到谁家,躺下就吃,并且有多少吃多少,非等到烟盒子空洞洞的,决不罢手。他不但自己以鸦片为生命,并且对于朋友,总是劝人吸大烟,他说鸦片烟可以助长精神,变化气质,人要有了这种嗜好,可以快活一辈子,无忧无虑,直然就是天上的大罗金仙。比如你要有什么逆心不快的事,只把烟灯点上,灯对着脸,脸对着灯,从灯头上催动那福寿仙膏,发出一股清香气味,钻入鼻孔,立刻入于脑海,达于四肢,贯注于筋骸百体,使周身血液活泼流通,飘飘然如出世登仙。这时候虽前有冰山,可以不冷;后有火山,可以不热。甚至死了老婆,不想续弦;死了儿子,不想过继;死了爹娘兄弟,连眼泪都可以不掉一颗。这真应了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无论遇到什么事全可以不动心,人生在世必须这样,才是真快乐。凡反对鸦片的人,全是不得个中真昧的愚人,假如要叫他尝着滋味,只怕可着世界,无论什么快乐之境,也不愿与鸦片对换呢。他每逢见了不吸烟的朋友,必要发这种怪论,有涵养的,只是不理他。好说话的就反唇相讥,说:“你是一个武人,并且现充侍从武官,是要上马杀贼,举枪拼命,才够资格。若终日卧在烟榻上,举着鸦片烟枪,倘然大敌当前,莫非烟枪也可以上阵吗?”万呈祥正颜厉色地说:“烟枪怎么不能上阵呢?你这人说的全是外行话,你要根本明白,临敌上阵,所恃的全是一股勇气。比如要有这勇气,便是一根柴禾棍儿也可以御敌;要没有这股勇气,就是摆上机关枪、辘轳炮,也一样无济于事。抽大烟的人,只要把瘾过足了,当时一蹬腿,一伸胳臂,真有拔山扛鼎之力。就借着这一股勇气,杀上前去,以此克敌,何敌不克?当年满清的绿营,哪一个不吸大烟?腰里别着烟枪,肩上扛着洋枪,一样能冲锋陷阵。有一年英法联军从天津进攻北京,半路上遇着了一支绿营的兵,彼此对阵,洋兵开枪向前打,眼看着枪弹打在营兵的身上,却仍然直立不倒。这一来把洋兵全吓坏了,说他们身上,一定有宝贝,吓得那些洋兵,全纷纷后退。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几百绿营兵,枪弹打在身上多半不倒的缘故。原来因为洋兵未来以前,他们都在野地上躺着抽大烟,伙夫埋锅造饭,烙了许多张大饼,叫他们吃饭。他们因为瘾未过足,都不肯吃,及至瘾过足了,伙夫每人给他们拿过几张饼来,才要张嘴去吃,报马回来说洋兵已经来至切近。他们顾不得吃了,于是将烙饼揣在怀内,一个人揣了四五张,肚腹胸膛,左右两肋,差不多都围满了。及至两军对阵,洋兵的枪子儿飞过来,只要打在烙饼上,一见软面,立刻卧住不动,连一点油皮儿也不伤,内中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因此将洋兵吓退。你请想,如果他们不吃大烟,烙饼俱都入肚,又怎能恃为防身之宝?可见鸦片烟真是大有利于行军。我们武人,又安可不尽量地去吸呢?”他云天雾地地说了这一套,气得朋友远远躲开他。他反倒洋洋得意,说:“我这鸦片烟鬼,居然能舌战群儒。以后不止可以带兵做将军,遇着机会出使外国,做一位全权公使,也许可以胜任愉快呢!”
  他同张其盛自受了项子城的密令,两人可就有了财源了,一齐去寻项三少,诉说总统委办之事,非钱不行。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只能赔上工夫,赔上殷勤,要讲花钱作阔,引人入胜,那王天宠谁不知是多年的大杆子头儿?他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腿还粗。我们舍命陪君子,也得陪得起啊!项三少明白他们的来意,是想借此要钱,自己也乐得借此机会,同他们分润几个,便完全答应起来:“这事好办,不过有言在先,咱们可是四六分账。如果领出一千来,你们只能拿六百,那四百是我的。”张万两人早想开了:只要能领得出来,不要说四六,便是对折,也伤不着我们什么,我们多要几回自然就有了。他们连声答应:“谨遵三少之命。”头一次开条子,领五千元,以三千元供给章台走马,以两千元供给短笛横吹。有三少在账房说一句,当然即刻发领。两人分了三千块钱,彼此商量,要怎样入手呢?万呈祥说:“我同王天宠曾见过几次,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也算是朋友,这事必须由我发起,才不显得突兀。”张其盛问他入手初步得以什么为题,呈祥说:“我已算计好了,天宠本是一位武术家,听说他的剑法很高,的的确确是武当剑。我家里有一口宝剑,剑柄上雕着曹彬两个字,据说确是北宋大将军曹彬的故物。剑背上有鱼鳞,在日光下一照,闪闪作青蓝之色,两刃并不锋利,但是一寸厚的铁板,可以应手剁开。这确是一口宝剑,有见过的,说这口剑便是古时的青龙剑,所以背上有鳞。我们只需以此为由,便可将他招来,慢慢地设法。”呈祥说到这里,便附在其盛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其盛连声赞道:“好计好计!”
  过了两天,呈祥在家里预备了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特下了八份帖子,所约的除去侍从武官,便是军事参议,张其盛、王天宠均在被邀之列。他那帖子上叙得明白:近日无意中购得古剑一柄,确系宝物,特请台驾光临,以资鉴定。并备薄酌,以共欣赏。下署万呈祥拜订。这一纸请帖,果然有很大效力,王天宠居然应时而来。他一见着呈祥,便哈哈大笑,说:“什么便宜货?全被万兄搜罗来了,小弟今天也开一开眼界。”呈祥也笑道:“王兄是法眼,什么样宝剑你没见过,小弟把你约来,就为的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不要忙,先介绍介绍诸位朋友。”座中有张其盛、李松林、王乃武,全是侍从武官;孙焕谋、周志扬、马光斗,全是军事参议。孙周马等,王天宠俱都认识,只有张其盛等三人还是初见。天宠挨着个儿周旋了一番,张其盛特别同他套近,问长问短,天宠当然也回问他从前做什么事。其盛大笑,说:“小弟是一条直肠汉子,不瞒王大哥说,我在东三省当过八年胡匪,后来又改入军界,做了两任营官。因为关外混腻了,特特跑到北京,蒙大总统派为侍从武官,实在侥幸已极。王大哥你可不要笑话小弟粗鲁,你就担待小弟的出身不高吧。”其盛这一套话,是故意逗弄天宠,天宠反倒认其盛是一个明心见性、表里如一的好人。自己也拍着巴掌,哈哈大笑道:“张大哥,咱们真是一家人了。你是胡匪,我是杆子头儿,谁也不用担待谁。你只要看得起我,以后彼此多亲近。因为咱们这种人,是没人敢亲近的,只好梅香拜把子什么人找什么人吧。”一席话招得在座的人俱都鼓掌大笑说:“到底是王张两公,不愧英雄本色,我们大家要想学你二位还学不到呢!怎么说不敢亲近呢?”万呈祥吩咐摆酒,要在酒席筵前赏鉴那一口宝剑。王天宠更是迫不能待,说:“主人,你何必这样做作?快把剑拿出来我看,岂不闻古人的诗上说:看剑引杯长。不看见宝剑,哪能饮得下酒去呢?”呈祥忙从内室中取出剑来,双手捧着,递与天宠。天宠也双手接过来,见那绿鲨皮的鞘子,已经残旧不堪。剑柄在鞘外露着,却是金吞口、金挽手。天宠接过剑来,先不向外抽,却仔细端详剑柄上是否有字。当他发现了曹彬二字之后,很惊异地说:“这还是南唐的故物呢!当日曹彬伐江南,一草一木皆无所取,只取了两口宝剑:一口叫作青龙剑,一口叫作青鱼剑。他把姓名刻在剑柄上,永作纪念。这口剑不知是青鱼还是青龙?”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好眼力!真不愧是剑学名家。”天宠说完了,却仍把剑双手托着,交还呈祥。呈祥诧异道:“王大哥,为什么不抽出来赏鉴赏鉴?莫非隔着剑鞘,就看见宝剑的全神了吗?”天宠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们是被邀的客,你是主人,客在主人面前,岂能拔剑?拔剑便是不敬,这不敬的罪过,担得起吗?”天宠这一说,大家不觉肃然起敬,说:“到底是王将军,真不愧为儒将!我们这些粗鲁人,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呢?”呈祥忙接过来,自己抽出,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后向天宠笑道:“请您看吧!还能推说不恭吗?”天宠过来,轻轻将剑执在手中,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不假。又踱至院中,在太阳底下,对日光仔细审视了一番,说:“这剑确是曹彬故物,不过剑上的鳞是鱼鳞,不是龙鳞,只能呼为青鱼剑,不能呼为青龙剑,不知青龙剑落在何人之手?然而只就这一口而论,已经价值千金了。”呈祥道:“只要是真的就好,管它青龙青鱼呢。但不知王将军说它是鱼鳞不是龙鳞,这鱼鳞龙鳞究竟有什么分别呢?”天宠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鱼鳞是圆的,龙鳞兼带方形,凡水族中龙蛇之类,均以方为贵。如方头之蛇,必系龙种,河工上如发现了方头蛇,官吏人民均奉为大王,便是这种道理。”
  天宠说破了,在座之人无不叹服。忽见李松林跳起说道:“王将军博古通今,打破了小弟十载的疑团。”他这样一说,天宠蓦地过来,拉了他的手问道:“李将军,这样说,那青龙宝剑一定是在你的手中了。”李松林让天宠坐下,说:“王将军且不要忙,听小弟仔细对大家说。小弟原是神弹子李五的后人,我家世代保镖,到了小弟这一辈,交通便利,火器盛行,保镖这一途,简直就算无形取消了。小弟空学了一身武术,却没地方去挣饭吃,后来无法,只可到各州县去卖艺。那一年到山西去,从灵寿县经过,缺了盘缠,只得在闹市上拉开一个场子,打了两趟拳,又舞了一回剑,向大家乞讨几个钱。也是那时小弟少年无知,口出大言,说我这剑法,是得武当真传,走遍北五省,未遇过敌手。这两句话不要紧,可就招出祸事来了。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腰也弯了,脚力也迟钝了,他跑进场子来,便向我问道:‘你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跑到我们这地方来,居然敢发此狂言!一定是精通剑术了,老汉特来领教领教。’我当时看他老成这种样子,还认着他是找棺材本儿来了,便嘻嘻地笑道:‘老大爷,您这大年纪,在家里叫孙子孙女给您捶捶腿、绺绺胡子,搀着您在道边上遛遛食儿有多么好,跑来把式场子做什么?’老头儿一声冷笑,说:‘无知的小孩子,你以为我是找棺材本儿来吗?实对你说,老汉是特特来教训教训你!一个才出世的黄口小儿,就敢出此狂言,你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来来来!你既自夸精通剑术,老汉站在当中,你就用剑或砍或刺,一随尊便。我手无寸铁,如果叫你那剑沾在我的身上,我情愿拜你为师。’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来岁,真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又兼这老头儿当着大家这样奚落斥责,直比亲爹教训亲儿子、业师教训学生,还要加几分严厉。请想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如何能够忍受?我当时便对他说:‘老大爷,这可是您寻了我来,并非我后生小子,敢欺凌老前辈。在场的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如果大家敢担保,我收招不住手时,伤着老大爷,千万不要加罪于我,那我才敢领教。要不然我情愿叫老大爷打我几拳,踢我几脚,我也绝不敢擅自还手。’我说完了这一席话,在场的人,有多一半出来担保,说:‘不要紧,你只管放大胆,同老头儿比试比试。如果走手误伤了他,有我们大家做公证人,决然不能加罪于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招儿吧。’我听大家这样说,心里有了底,便向老者抱拳拱手,说:‘老大爷,您既然肯赐教,似乎也不能空着手儿,我这里除去宝剑之外,还有几样兵器,您喜欢用什么,可以随便挑选一样。要不然,凭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刃,却去打一个徒手的老头儿,面子上也太难看了。’我自以为这样说话,总算立言得体,哪知老者听了,又是一阵狂笑,说:‘跟你这小孩子交手,哪里用得着兵刃?不必卖弄废话,赶紧递招儿吧。’我拾起剑来,心中很犯犹豫:要真上招儿,一剑将他刺伤,虽说有人担保,也怕免不了一场是非。继而又一想,这老头儿也许是一位练家子,要不然本地的人,谁敢多事保他?看起来必是有根。我想到这里,双手捧剑,向老者说了一个请字,赶跟着一撤步,剑在右手,用了一个顺水推舟式,直奔老者的胸口刺来。哪知剑推过去,人随剑落,老者一矮身,从剑锋下过来,我知道不好,想要把剑撤回,如何能来得及?但觉手腕一发麻,这口双锋宝剑,竟到了老者的掌握中了。我此时真急了,一抬腿,想把老者踢倒地上。哪知脚一抬起,被人家一托脚跟,站立不稳,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老者抢上一步,用他那破鞋踏住我的胸膛,一手倒持宝剑,剑尖朝下,对准了我的咽喉。我彼时以为他是真要扎呢,闭目合睛,只有等死。哪知老头儿哈哈大笑,挪开脚,说:‘起来吧,看你还狂不狂?’此时场里场外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我睁开眼见老者立在一旁,剑也撂在一边了,自己羞羞惭惭地,立起身来向老者双膝跪下,说:‘弟子愚昧无知,口出狂言,幸蒙老祖师这样教训我,这正是成全我的终身,弟子在这里叩谢了。’老者笑道:‘壮士请起,难得你知道认过,这真不失英雄本色,也不枉老汉费了一番心机。’我当时仍不肯站起来,又再再恳求,情愿拜在他的门下。只因我的年岁与老者太相悬殊,我情愿呼他为师祖,但求他把我收下。老者始而不肯,后来经在场的人帮着说情,有认得老人的,说:‘你老人家膝前又无子孙,何不把他收下?就作为你老的孙儿,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老者说活了心,便同我商议:‘你能否认我为义祖父,作为我的义孙,将来我们老两口子死了,你抓一捧土,将我们葬埋?我情愿将生平的绝艺,一律传授给你。’我当时大拜四拜,立刻呼老者为爷爷,孙儿情愿侍奉祖父母终身。老者欢喜极了,又约在场两位上年纪的老人作为保证,吩咐我带着行李兵刃随他回家。原来他家就住在灵寿城南一个小小村庄,叫作曹林庄。这一个庄中,有十分之八的住户全都姓曹,据说全是曹彬的后代。老者名叫曹秉义,他自幼习武,在前清时代,曾中过武进士,做过山西都司。他的夫人贾氏,从未生过子女,朋友劝他纳妾,他执意不肯,后来告老还家,只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老两口儿全都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非常康健。他的本族中,只有远房,没有近支。这些远房中的子弟,没有一个他看入眼的,所以活了七十多岁,还不曾过继儿孙,如今无意中却收我做义孙,也要算一种意外的缘法。我随他回家之后,便住在他家里,跟着他朝夕学艺,并帮他料理家务。最令人可感的,是我那位义祖母,老太太慈善祥和,待我如同亲孙儿一般。我在他家住了二年,同村的曹姓全都嫉恨我,说我异姓乱宗。我有一次在本村的庙上,对大家演说,我来到这里,目的就为向义祖父学艺,并无图产之心。他姓他的曹,我姓我的李,说不到什么异姓乱宗。我既跟人家学艺,当然得给人家服劳。有一日我义祖父母归天,我眼看他们合了葬,即刻便离开此村。除我原来之行李兵器外,决不携带一草一木,所有我义祖父的产业房田,一律归你们族中秉公处分,我李松林决不过问,这样难道你们还不放心吗?经这一次解释之后,大家的嫉妒心果然云消雾散。又过了一年,我的剑术算是完全毕业了,恰赶八月中秋,老翁对月饮酒,非常高兴。他从箱子底上,取出一口宝剑来,在明月之下,自己舞了一番。舞过之后,又将剑交给我,叫我也照样舞了一回,然后才郑重对我说:‘这一口宝剑,乃是祖传之物,本不应与外姓之人,但是我本族中,俱是些市佺村农,并无一人可以承受此剑。因此我在外边访了十几年,好容易才遇着你,我生平精于相人之术,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将来有一番事业,因此先用小小手段,迎头折回你的锐气,然后收你为义孙,领到自己家中,又实地体验三年,知道你虽系青年,却老成可托。所以将一生绝技,尽量传授给你,今天乘中秋月圆之日,特特取出这剑来,赠送给你,你要好好宝藏,并谨记我的话:剑存人存,剑亡人亡。你在中年,一定有一番大事业,但当有权之时,千万不要任性胡为,这宝剑便是你的生命。’我谨遵老人的话,当时磕头拜受了。这位老人家,真真是活神仙,他赠剑之后,未出三个月,便安然永逝了。夫人贾氏只迟半个月,也追随着一同走了。我是眼看着把两位老人家合葬在一处,就在坟地上雇了一辆车,将我的行李兵器一律拉着走了。家里善后的事,请他曹姓族人自己去办,我是一概不问不闻。这就是我得青龙剑前前后后一段极有趣味的历史。今天因为看见青鱼剑,不觉增加了我无限感慨,所以才想起当初这一段历史来,我从来不肯对人说的,因为王将军所谈真不愧是宝剑的知音,我也不忍再闷而不宣了。”
  松林一气说完这一段剑史,在座的人,全都鼓掌赞美,说:“李将军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的。”张其盛跳起来说道:“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今天两口宝剑全都有了主人了,这一台席上,顿觉增了无限光辉,只可惜缺少红粉佳人,总觉着枯干一点。我老张发起,咱们大家不偏不向,每人叫一个条子,团团围住,足喝一气,才不辜负这两口宝剑。要不然,杀人不眨眼的青龙青鱼,净叫它喝寡酒,倘然它不耐烦,闹起脾气来,那可怎样对付啊?”一席话招得大家呵呵大笑。万呈祥首先说:“张大哥言之有理,来来来!孙焕谋大哥写得最好,请他代笔写条子。我还是老相好,三喜班的金福。张大哥的熟人太多,他叫一个是不过瘾的,最好叫半打。老孙你就擎着笔听命令吧。”张其盛扯开嗓子,仿佛跑堂的报菜名儿,他又是山东人,很挂点跑堂的味儿,只听他喊道:“武林春小宝、怡红院爱玉、散花楼凌仙、咏霓馆小秋,就这四个吧,很不算少了。”呈祥说:“不成!你是一个北方人,却专门招呼这些南蛮子,连话全听不懂,这有什么意思呢?你再叫两个北方的人儿,也凑凑热闹。”其盛道:“你就是南方人,怎么倒不欢迎南方人呢?”呈祥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南方人吗?你要知道:我们安徽省,并不能算南方,淮河流域自古以来就属于北方。自三国以至东西两晋,全是以安徽为南北分界。安徽在北方,是河南的屏障,所以张辽名震逍遥津,江北的地方,完全不属吴国,你怎么说我是南方人呢?”张其盛大笑道:“谁来同你讲历史?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只要长得模样儿好,比什么都好。”万呈祥道:“岂有此理!你说的倒是朋友,还是妓女呢?”其盛道:“自然是妓女,朋友还能跟妓女比吗?”呈祥道:“不要废话!你倒是想起意中人来没有?”其盛道:“不要紧,再添两个:一个是翠芳班金桂、一个是三喜班小青,这可凑足半打,不要再麻烦我了。”在座的人每位叫了一个,只有王天宠说,向来没招呼过人,不知叫谁得好。其盛挺身出来,说:“王将军,要寻觅爱人,得我老张替你介绍。新近春云班中,来了一个叫湘君的,是河南洛阳人,生得天姿国色,真如出水芙蓉,而且举止大方,言谈爽朗,非王将军不称认识此人。我老张见了多少次,心痒难挠,继而一想,我这脸子实在不配,因此敬留完璧,以待高贤。王将军的艳福,真是不小。”天宠道:“既然这样,还是张兄认识她,小弟作为借条子吧。”其盛道:“不要让!你这时候让了,就要转脸后悔。”大家都笑了,说:“王将军纵然好色,也不至这样猴急啊!”呈祥催孙焕谋快写,特派出两个家人去,拿着条子,到八埠各小班去传人。小班中一看是公府武官老爷叫人,谁敢迟慢一刻?好在万公馆就住在粉房玻璃街,距八埠并不甚远,转眼间,仿佛花蝴蝶前后飞舞,一个跟着一个地来至万宅。头一个到的是散花楼凌仙,她乃是南京人,两只脚缠得非常之小,走起路来,大有洛上宓妃凌波微步之概。紧跟着三喜班小青也到了,虽是北方人,却生得修短适中,秾纤合度。不大工夫,一共到了十三个,就是其盛代天宠叫的湘君,始终还不曾到。其盛发急道:“真是名角,总得唱压场戏,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天宠道:“小弟对此道,向来没有什么兴致,不来倒是很好。”其盛道:“她一定有什么缘故,湘君平日,并没有抗头的恶习。”
  大家正议论着,湘君来到了,只见她穿一件青素缎夹旗袍,梳一条油光的辫子,脚底下登着两只白缎子绣蓝花的皂鞋,脸上未施脂粉,是天然的清水脸,却非常白皙,五官秀媚,自然含情,确具有一种天然美。比那矫揉造作、厚施脂粉,实在强得太多。只可惜玉容消瘦,带有三分病形。她来到了,先叫了一声张老爷,哪位是王老爷,求您带领引见吧。其盛将她拉到天宠座前,笑着说道:“这位王将军,因为跟你是同乡,又仰慕你的大名,因此我老张做媒,才给你们拉这一根皮条纤,你就多亲近吧。”一面又对天宠说:“你看看,凭这样的人才,总算对得起你吧。”大家都跟着凑趣,说:“果然非王将军,不能消受这样绝代佳人。”湘君又再三告罪,说:“本应当早来,只因连日犯了胃气病,不能起床,听说张老爷替朋友叫,又不敢不来。只得赶紧吃了两粒助气的药,匆匆梳了一条辫子,马上加鞭,就跑来了。”其盛道:“你有胃气病,为什么不早说呢?万老爷宅里,有的是好大烟,回头你吃上两口,比服药可灵得多呢!”湘君连说:“谢谢,我自从得了这个病,劝我吃烟的人很多,我因为怕上了瘾,所以始终连一口也没敢用。”其盛道:“上瘾谈何容易,我哪一天不吃十多口,直吃了六七年了,还没看见瘾的影子呢。”呈祥过来,说:“客到齐了,姑娘也来够数了,咱们正式喝酒吧。”一声令下,家人摆桌温酒忙作一团。呈祥一定让天宠坐了首席,大家依次相陪。
  这些妓女,有会唱的,便唱起来,唱过一个曲儿,便告辞而去。到了湘君面前,她要唱一段河南大鼓,此时天宠颇起了一种怜香惜玉之心,他首先说:“湘君既系扶病而来,可以免了吧。”其盛大笑,说:“你们看看人家王将军,真是护花使者,一见面就这样多情,将来交长了,不定还有多大劲呢!”呈祥笑道:“你不要起哄!人家王将军这种举动,确是尊重人道,她们姊妹也一样是人,既带着病来应酬条子,如果再叫她唱,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天宠大笑,说:“这才是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呢!”此时叫来的妓女已先后走净,只剩了湘君一个人,她的意思也想走,却被张其盛留住,说:“你的胃气病吃几口大烟准好,万老爷这里有新从香港来的大土公膏,你吃两口再走,我这确是一番好意。”湘君道:“谢谢张老爷!改天再扰吧。来的时候,我娘就嘱咐早回去,现在已经掌灯了,再一吃烟,不定要晚到什么时候了。”其盛笑着对天宠说:“这可用着你安驾了。”天宠果然对湘君说:“你不要害怕,晚回去一刻半刻的,算不了什么。难得张万两位老爷这份厚意,你怎好拒却呢?”湘君见天宠这样留她,果然迟疑不走了。其盛笑道:“到底是王将军一言九鼎,快点烟灯,看我来伺候王太太吃烟。”天宠说:“张大哥,你不要这样开玩笑,叫湘君心里岂不骂你?”其盛尚未答言,湘君早抢着说道:“只怕我们没有这大造化,要果然有这造化,感激张老爷还来不及,为什么骂人家呢?”其盛鼓掌大笑,说:“这是弦外之音,王将军,你就赶紧建筑金屋吧。”天宠一笑,呈祥将烟灯点着,其盛真给装好了一口,让湘君吃。湘君说:“罪过罪过,诸位老爷都未上口,我怎敢占先呢?”大家全说:“这有什么?你是有病,理应先吃这一口,不必让了。”湘君果然吸了一口,第二口让天宠吃,天宠道:“我向来不吃这个,当年在河南当杆子头时候,保险的烟土每年都不下几千包,我不止一口不吃,连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一概不准他们吃。后来同白朗闹意见,还是因为吃烟呢。他的烟瘾很大,却瞒着我不叫知道,那如何能瞒得住呢?我始而婉言劝他,他不肯听,后来索性揭明了,彼此的意见越闹越深,结果才闹得归于决裂。假如我如今要吃上大烟,也对不起白朗啊。”呈祥大笑道:“你以为嘴一沾枪,就有了大烟瘾吗?那真是笑话了。实对你说,这种东西是很不容易上瘾的,按准了时候,按准了口数,天天地吃,月月地吃,过三年都不准能上真瘾。何况是逢场作戏,偶然吸上一口半口呢?你不信请天天到舍下来,吃上三个月,如果有了瘾,我万呈祥情愿输你一辈子大烟吃,并且给你当一辈子烟奴,你不信就试试看。”天宠大笑,说:“我也不贪图这便宜,你也不必供我一辈子大烟。”其盛接过烟枪来,说:“让我吃吧。”他一气将三分重的一口大烟吸了个精光,自己又装了一口略小的对天宠笑道:“王将军,你所以不肯吸大烟的缘故是怕上瘾,有损你的英雄体质。请你看一看,我老张的体质比你何如,我是没有一天不吸的。假如要是吸烟就与体质有伤,那早就当皮包骨了,还能这样筋粗肉厚,像一个赳赳武夫吗?”他这一套话,却把天宠说活了心,觉得其盛所言不为无理,自己偶然吸一两口,也不见得就与体质有伤。他心里一活动,其盛早就看出来了,立刻将烟枪递上,说:“我替你看斗,你就闭着眼吸吧。”天宠果然不再推辞,一口气将烟吸光。他是生平未尝此味的人,如今忽然尝着了,但觉香喷喷的,不呛不辣,较比什么大炮台、吕宋烟,又别有一种不同的滋味。吸过了,向其盛拱手致谢,他要想坐起来,其盛却将他一手按住说:“先躺一刻,不要忙,俟等烟力散一散再起来不迟。”天宠果然躺着不动,但觉得四肢百体、周身血脉,全都酥酥然,有一股舒畅之气在里面运行。他心里想:怨不得世人多愿吸大烟,原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正在想着,其盛又装了一口,比方才略小一点,说:“吸烟不吸单,请把这一口再饶上吧。”天宠本是一个再豪爽不过的人,他既觉得这大烟滋味很好,便不肯再事虚让,接过来又一气吸光。这两口烟到了肚中,格外觉得精神焕发。此时人客差不多全走净了,只剩下张其盛、李松林、王天宠,还有天宠新认识的湘君。她因为连吸了两三口大烟,觉得有点头晕,不敢到外边,恐怕见风醉倒,因此同天宠对面躺着。天宠便搭讪着同她谈话,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因何流落在烟花队中?你家里可还有父母兄弟?”湘君被问,眼圈一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王老爷,按说咱们是初次见面,原不能过什么深谈,不过彼此是同乡,多少说有一点乡情,我看王老爷,又是一位豪气冲天的好男子,因此我才剖肝沥胆地对你说一说。我是河南府城里的人,原本姓贺,我父亲是一位黉门秀才,母亲司氏,膝前只生我姊弟两人,家中开着一座书店,兼卖南纸笔墨,字号是秀文堂。因为我父亲名文美,字子秀,所以才起了这个字号。每年的生意虽不甚好,但是对付着可以糊口度日。我十六岁上,便在女子中学毕业,原想着再入大学,我父亲说供给不起,况且女孩子多念书,也没有用处,因此便在家中帮着母亲操作。我那弟弟名叫贺炳新,比我小两岁,他也考入洛阳中学肄业。那一年伏假,因为学校中带着学生到鸡公山旅行,可就出了意外的祸事了。”天宠忙问什么祸事,湘君含着两泡眼泪说道:“我那弟弟炳新才十五岁,身体又弱,走起路来哪能赶得上人家,因此在鸡公山游山时候,便失落在后面了。校长到山上一查点人数,就缺他一个,当时急了,赶紧向回路搜寻,哪里寻一点影儿。回到客栈中,又差人四下寻觅,始终也未能发现。他们空在信阳滞留了一星期,也未能将学生找回。结果还是我父亲在书店中接到一封信,信上说你那儿子已被我们绑了票了,快预备三千块钱,到某地方去赎,只限七天限,过了七天,便撕票,再想赎也不成了。信后并注明,他们是白朗部下。我父亲见了这信,如何不急,反倒先寻了校长去朝他要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出来调停,算是学校与我家中各认一半。在学校无论怎样穷,一千五百块钱尚不至拿不出来。唯有我们家中,可就真为难了,一个小书铺,把货物全算上也不值一千块钱,何况书铺一倒出去,家中孩子大人立刻就得挨饿,只得把住房出卖。这所房子,本值一千多块,因为急卖,仅仅就卖到七百,还下差着八百块钱没有着落呢。借贷无门,可想什么法子?这时候我们街坊有一个叫郭四的,他给出主意,说目前有北京某某贵官想要纳一房姨太太,要果然人材好,一千八百的彩礼他都肯拿,何不把你家大姑娘说给人做姨太太?既可救了目前之急,又可攀一门好亲戚,姑娘也有了享福的地方,这真是三全其美,为什么不这样办呢?我父始而不肯,说我家世代书香,女儿不能给人做妾。后来倒是我出来说,弟弟可以接续贺门后代,比我这做女儿的关系大得多,您莫若想开了,就这样办,好救我弟弟出来。虽说给人做妾,将来还有见面之时,父亲何必这样拘泥,眼睁睁地害了我弟弟性命呢?是我哭着喊着,将父母说活了心,由郭四往来穿说,人钱两交,那面付八百块钱,即刻派人将我接走,有家人仆妇将我护送到北京。我父亲此时救儿子心急,也顾不得许多,只要把钱付过来,怎样都能迁就。钱倒是如数给了,一刻也不等,便将我用车拉走。接我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据她自己说,姓金,是北京某阔人宅里的女仆,宅里都称呼她为金妈妈,特特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接姨太太,另外还有两名马弁,随着保镖。据金妈妈说,主人如何慈善,家中如何阔绰,因为年将半百,尚无子嗣,所以想娶一位如夫人,嫌北京的姑娘太好浮华,不如外省人规矩,曾当面托过郭四爷。因此郭四爷才出头管这事,也为的是一双两好,你们老夫妻只管放心,将来决受不着一点委屈。她是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我母亲虽然难过,也不能不放我走。自从那一天辞别了双亲以后,家中消息如何,简直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及至到了北京,才知道是完全受骗,哪里有给人做妾的事,原来那个金妈妈,乃是北京一位著名的大养家儿(按:北京土语,凡买女子学唱为妓者,呼之为养家儿,又名领家儿)。她每年总要到各省去采买良家女子,偏偏这一次来至洛阳,就住在郭四家里,她早就看上了我,情愿出一千块钱买,始而郭四说不成,人家是书香体面根柢,岂能出卖女儿?也是活该我命中注定,偏偏出了我弟弟这一场祸事,郭四便乘隙而入,居然达到目的。金妈妈出了一千元身价,郭四使了二百。我来到北京,金妈妈便另换了一副面孔,对我说,你要好好帮我挣钱,我便拿你当亲女儿看待;你如果不听,轻者饿起你来,重者便打你一个皮开肉绽,你要仔细好了。可怜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女子,经她这一吓,哪里还有抵抗余地,只得含羞忍辱,操这皮肉生涯。她因为我是中学毕过业的,便标出牌子去,什么中州才女,洛下名媛,胡吹一气。因此慕虚名而来的,终日车马盈门,生意总算十分旺盛。不足一年的工夫,我就替她挣了足有七八千元,她仍然不甚满意,说我太老实,不会敲客人的竹杠,不过面子上待我还算不错。只是昼夜防闲,不许我有一点自由,那金妈妈纡尊降贵,给我做一名贴身女仆。面子上我是她的主人,当着客人面,把姑娘敬得天神一般,小心伺候,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等客人走了,一转脸的工夫,她便拿出假母的威风来,从头发根直数到脚底板。我那胃气病,生生是她气出来的。今天她因为交运,听了瞎子的话,在屋里闷着不出来,怕见生人。要不然,早就跟着我一同来了。但是她本人虽不能来,却派了班子里一名女仆,一个跑厅的,四只眼监视着随我同来。张老爷有话,不许女仆跟进屋中,把他两个留在门房,所以我才敢对王将军说这一套。假如她们要在眼前,我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啊!”天宠听她从头至尾述说这一段历史,心中很动了无限感慨,说:“你舍身救弟,心眼儿总算好极了,将来结果一定也坏不了。不过你在这里坐的工夫太大了,就这样去回,保不定你那假母又要胡乱疑心。”一句话提醒了湘君,立刻柳眉紧蹙,发起愁来。其盛笑道:“这事好办,待我老张给你出一个主意吧。你不是有胃气病吗?就说在这里因为喝了两杯酒,忽然犯病,躺在床上起不来。王老爷劝你吃了两口烟,方才好一点,直躺到现在,才勉强挣扎起来,由王老爷坐马车陪你回去,我们大家也随了去,这样你的面子上十分圆满。不止可解除她的疑心,还可叫她十分高兴。你们想,我这法子总算面面俱圆吧。”大家鼓掌赞成,说这法子果然真好。湘君道:“好固然好。但怕王老爷未必肯这样做吧。”天宠道:“这有什么,只要你不受委屈,我陪你走一趟,是没要紧的事。”张万两人见天宠肯送湘君回春云班,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天宠自己本有一部马车,万呈祥又吩咐家人从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来,天宠湘君坐一辆,张、万,李三人坐一辆,风驰电掣地来到春云班。
  此时鸨母金氏早已盼得眼穿,她曾三番两次派毛伙到万宅去打探,知道湘君尚在万宅,并未他去,心中略为放下。但是候之许久,仍不见来,她可真有点急了。说:“叫条子也不能把人留下啊!待我自己看看去。”她才要叫车子到万公馆,忽听外面人喊马嘶,跑厅的高声喊道:“张大人,万大人,还有诸位大人,送湘君姑娘回来了。”这一声喊下去,真给春云班壮了很大威风。金氏立刻也眉飞色舞地迎出来,一见了其盛,先招呼二爷,其盛喊道:“你们姑娘犯了病啦,多亏我劝她吃了两口大烟,好容易缓过来。人家王将军还不放心,又亲自送她回班,你得怎样地谢我们呀?”金氏未曾开言,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总是我们姑娘命好,才遇着诸位大人,全是佛心善人,又管治病,又管护送回家。我这苦老婆子就托姑娘的福吃一口饭,一听说姑娘有病,比我自己有病还难过十倍呢。快请诸位大人、老爷、将军到屋里坐吧!我真得磕响头谢谢诸位。”她一壁说着,一壁赶上来,亲手搀扶了湘君,又用手轻轻按她肚子,低低问道:“姑娘,这时胃还疼不疼?可把我吓着了。”看她那种嘘寒问暖的神气,便是亲生母女也没有那样关切。湘君说:“娘快去沏茶去吧,我不用人搀着。”金氏连声答应是是,别提有多驯顺了,亲打帘子,把大家让进来,一迭连声叫跑厅的沏一壶五百一包的香片小叶,快拿大炮台香烟。湘君住的屋子是两明一暗,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四围墙壁,满糊的是米色花标,用电灯一照,格外显得光明耀眼。客厅中摆着一架很大的书橱,书橱中陈列着新旧各种书籍;墙上并无名人字画,只挂着很大的世界地图同中国地图;靠墙角边,还放着一座很大的风琴;紧挨着风琴是写字台,这一座写字台,虽系新式模型,却用的是红花梨木,所以格外显得好看。大家坐定,天宠笑道:“这真够上女学生派头了。”张其盛也跟着凑趣,说:“若非王将军,哪能消受这样才女。”万呈祥紧跟着提倡打牌,说:“这样漂亮屋子,我们不在这里叉四圈,也太对不起女学生的绣房了。”
  班子中人一听见客人要打牌,直比囚犯听见大赦还格外欢喜。呈祥这一说,金氏立刻笑逐颜开,喊跑厅的快给众位大人收拾牌桌。原来当中的长条桌子,把两面卸开搬走,立刻就变成一张小小的牌桌。四面放上软椅,把桌上下照的莲花瓣电灯也拧开了,格外照得明亮。又请示众位大人,是用大牌还是用小牌。其盛道:“谁耐烦使小牌,那是女人的玩意儿。我们这粗手粗脚的,牌越大使着越应手。”跑厅立刻寻出一副象牙大牌,崭新的,尚未使过几回,连筹码庄子一律全是象牙的。排好了座位,王天宠是东,张其盛是南,李松林是西,万呈祥是北,四家都坐好了,紧跟着打庄,又是天宠的首庄。大家都笑起来,说:“到底主人资格是不能让人的。”天宠道:“咱们的牌底是怎样算法呢?”大家都说客随主便,你乐意怎样算,就怎样算。天宠道:“在座没有外人,咱们就打五十块么二的小牌吧,四十和底,五百和封门,也就可以对付了。”大家都赞成,心里却好笑:到底是山大王的口气,这样还算是小牌,他要打大牌,遇巧连门都不封了。头一把,天宠是四喜牌,没和出来,张其盛却和了一个两翻。因为和底太大,两翻便二百六十多和,这一把牌,他便赢了五十多块。紧跟着又是他本人做庄,又连和了三把,一百七八十块已经进了他的腰中。四圈牌打下来,天宠不输不赢,其盛赢了四百多块,头儿打了有一百多块,万呈祥输了一百多,下余全是李松林输的,他身上只带着三百块钱,完全输出去,还欠了其盛一百多块。松林的意思,是想再续四圈捞一捞本儿,只因腰中没有现钱,又不好开口。天宠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掏出票夹子来,点了五百块钱票儿,五十一张的六张,二十五一张的八张,伸手递与松林,说:“李大哥,先拿这个做本,赢了钱再还我。你要嫌票子太整,可以叫他班子里破一破。”松林也不客气,伸手便接过来。老鸨金氏在一旁冷眼旁看,见天宠票夹子里花花绿绿,满满当当,全是整数的票子,最少二十五一张,其余全是一百五十的。心说这位王将军,真真是大财神爷,看他这一个票夹子里,就许有上万的洋钱,湘君结识了这样一位阔客,真是我的发财机会到了。想到这里,便抖起二十分精神来,高声招呼跑厅的快给李大人破票子,满要十块五块的,大人们使着便利顺手。那些跑厅的全在门外站班伺候,见这位王将军手笔如此之大,谁不争先恐后地巴结伺候。金氏一声令下,跑进一个十八九岁俊俏小厮,垂手侍立在松林身旁。松林递给他二百块钱,说这是二百,全破十块五块的,赶紧拿来。小厮应了一声,将票子接过去,不大工夫便送上来,松林点过不差,便二次打坐,又续起来。恰恰松林换的地位,便是方才其盛坐的地位,大家都笑道:“这一来,李将军该翻梢了。”果然这四圈就是他同天宠两家赢,本钱未动,又赢了一百多块。天宠赢了七八十块,又抽了一百多块钱头儿,天宠把赢的钱也扔在头儿里,说:“赏给你们大家花吧。”金氏同那些跑厅的全都请安道谢。这一场牌局,连抽头带加赏,便是三百多块,在班子里总算是走幸运。李松林输了一百多,万呈祥输了二百多,张其盛赢了几十块钱。散局之时,已经快两点了,金氏早吩咐厨房预备消夜的点心,是八个凉碟、四个炒菜,最后上一个很大的一品锅,预备的是各样蒸食馒首。她知道王将军是河南人,河南人每饭非馒首不饱,所以特特预备各样蒸食。天宠果然吃着对味,尤其是所炒的菜,全是河南风味,大家吃了,俱都赞不绝口。天宠一定拉着湘君同吃,湘君始而不肯,金氏在一旁极力撺掇,说:“姑娘,你看人家王将军这样爱惜你,拿你不当外人看待,你何必这样拘泥呢?陪着诸位大人吃上两口,那有什么呢?”湘君听假母允许她吃,她这才坐在天宠身旁,先给大家布过菜,然后自己陪着吃了一点。吃过之后,天已有三点多了,天宠看一看表,说:“不好,天快亮啦,咱们走吧。”湘君有点恋恋不舍,大有留客之意,鸨母金氏也在一旁敲打,说:“王将军要不嫌我们这屋子太脏,何妨休息一夜呢?”天宠皱眉道:“我对你们姑娘,并非无情,只可惜眼前这几天我还不能宿在这里,将来或者也许有住宿的一日,现在还说不到呢。”大家听他这样说,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也不好追问,只有其盛天生鲁莽,口不择言,他便问天宠究竟因为什么,不肯在此住宿。天宠咳了一声道:“一言难尽。”也不肯再往下说,其盛也不好再问了,吩咐一声套车,大家纷纷散去。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叮咛,明天务必来。又托付张、万、李三位:“明天王将军不来,就全在你们三位身上了。”其盛是横打鼻梁,说:“明天王将军不来,唯我老张是问。”金氏笑道:“张大人,救人要救到底,您已经治好了我们姑娘的胃气病,可不要叫我们姑娘再害相思病啊。”一句话招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湘君直送他们到大门外,眼看着天宠上了马车,她方才回来。这在班子里,实在是创例,因为无论多要好的客,也没有送到大门外。湘君确是看中了天宠,虽系武夫却温文尔雅,诚实不欺,自己终身,如能得这样一个丈夫,也可以折一折这几年的罪孽了。所谓美人慧眼识英雄,正是此类。然而在天宠这一面,也未尝无意于湘君,方才他说有难言之隐,不能住在这里,原来里面也含着一段情史。在前半部书中说过,天宠在上海假充道台,骗了某观察的小姐做妻,他夫妻二人回到河南故里,彼此琴瑟调和,感情甚笃。这位夫人帮着他规划了许多章程,使他那山寨事业,根基巩固。夫妻相处了整整八年,只生了一双儿女:头胎是一个女儿,今天已经七岁了,乳名叫作良玉;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正是天宠被招安那一时生的,取名文玉。不料生下他来,他母亲产后受风,又吃错了药,竟至一病不起,在天宠来京的前半月,已经故去了。临终之时,再再嘱咐天宠,务必早早续娶,以便照应她那一双儿女。天宠平日对于他这夫人很是钟情,如今鸳鸯折翼,连理伤枝,他怎能不痛?便对他夫人立誓终身不娶,将来如有相当者,宁可纳一妾照应儿女,也决不正式续弦。夫人听了,只点点头,便气绝身亡。他家中又没有亲人,只有他夫人娘家的姑表哥嫂曾投到这里来,在天宠部下管理文牍。天宠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他表舅舅母,另外雇了一个乳娘,一个保姆,照应他这两个孩子。将他夫人葬埋了,自己睹物思人,心中好生难过,便借这招安的机会,一同迁至北京,在顺治门外丞相胡同,租了很大一所房子。好在他有的是钱,家中厨夫、车夫、跟役、门役、洗衣的女仆、做活计的女仆,又另外添雇了十几个。他那表舅爷,姓安号叫安子常,倒是一个很有血性的忠厚人,因此天宠把家事完全交付与他。舅太太吉氏,也倒实心实意地,照应她那外甥男女。只可惜这位舅太太是一双近视眼,因此对于照应孩子,便有许多不甚得力之处,天宠时常引此为忧,想要物色一位姨太太,也好有一个帮手。只是心里又再三犹豫:头一样是得知道她的性情脾气,将来不致使孩子受着委屈;第二样得知道她是良家出身,品行靠得住,将来不至给自己揸脸丢人;第三样才说到品貌何如。似乎这样人才,要向妓院去求,恐怕绝对没有;要买一个小家碧玉,又怕她没见过世面,将来接到家中,也帮不了自己的忙。因此为难了许多日子,始终不曾向人表示过,因为这话要一出口,凭自己的身份、家当,必至有许多人登门效劳,愿做媒介,反倒吵得脑子发昏,所以他宁可严守秘密,也决不轻易出口。
  也是活该姻缘前定,天宠在万宅贺剑,无意中遇着了湘君,二人本系同乡,言语自不隔膜。后来因为吃烟闲谈,又得知湘君堕落风尘的经过,于不知不觉间,竟动了一点怜惜爱慕之心,所以才肯亲自送她回班,又叉了八圈麻将。后来湘君有留客之意,天宠却因为他的夫人逝世未过百日,自己觉着于心不忍,所以婉言谢绝了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觉得湘君的为人实在不坏,虽然堕落风尘,却未失去良家女子的面目。并且听她说卖身救弟,可见是笃于手足之情,天性未为不厚,将来如能把她接到家来,照应子女,一定可以尽心尽力。但是面子上,同她还是初交,怎好张口叫她从良。一者碰了她本人的钉子,我个人颜面上,过于难看;二者她本人纵然乐意,看她假母那种财迷的样子,我如果先向她张口,她一定要拿我当一块肥肉,只这一笔身价,就许三万五万,信口胡说。在我富有金钱,固不必在这上计较,到底也不犯上做冤桶。看起来,这事只有从长计议,暂时倒不能心急了。
  第二天午后,张、万两人亲自到王公馆访天宠。天宠正想到春云班去,苦于无伴,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一见张、万来访,他心中着实高兴,一见面,其盛便哈哈大笑道:“王将军,你的艳福真不小!我老张昨晚回到家中,替你欢喜了半夜不曾合眼。”天宠大笑说:“张二哥,你替我欢喜的是哪一门子呢?”万呈祥抢着答道:“王大哥,你可不知道,他专好替人家算隔壁账。将来你如果住在湘君屋中,他能在窗户底下趴一夜,遇巧了你们做梦,他还许睁着眼呢!”其盛赶过来要打呈祥,说:“你满嘴还要喷些什么?”呈祥赶紧请安讨饶,说:“张二哥,你千万可别打我!提防打出斗粘儿来,脏了你的衣裳。”呈祥这样一说,天宠道:“真是我也忘啦,万兄有瘾,我怎么不让你吸烟呢。”吩咐家人快把小客厅床底下那一份烟具拿到这屋来,再到账房跟舅老爷支一大盒烟膏,快去快来!不大工夫家人将烟膏、烟具一齐拿来,安放好了,燃着烟灯。天宠请他两人躺下自开自吃,说:“恕我手笨,不能替你们烧烟。”两人也不客气,呈祥先抄起签子来,蘸了一点,在灯上一烤,便喝彩道:“好烟好烟,这多半是香港大土吧。”天宠笑道:“万兄空是老瘾士,却不知这烟的来历。实对你两位说,这是完全国货,产自山东莒州。前年该省老瓢把子(按:瓢把子即杆子头也)孙百万有事到河南去,在我寨里住了一个多月,临行之时,送给我二百两莒州烟土。我当时至再不收,说自己既不吸烟,何必空放着它,还是请大哥留着自用吧。他说存得很多,你留着应酬朋友,也是好的。因为这种土与众不同,直可充作冒牌的大土公膏。”呈祥连吸了两口,说:“果然真好,可惜你守着这样好东西,自己却不用,怕是口福太薄。要放在我老万身上,早就吃得精光精光了。”他一壁说着,又装好了一口,一定叫天宠尝尝,说:“你尝这滋味,比昨天我家里那烟又高出十倍了。”天宠情不可却,躺下吸了一口,果然觉得这烟的香味比昨天的深长,而且口力也格外来得沉重。他吸完了,自己也烧了一口,转敬张其盛吃完,便跳起来,说:“咱们一同到春云班去吧,这时湘君许盼得眼穿了。”呈祥此时正抓住便宜好大烟,恨不将他明天的瘾,今天都一气过足了,哪里还肯动一动,说:“你不要瞎闹了,人家班子里,这时还不能起床呢。咱们跑了去,堵热被窝儿,多么没意思。”其盛道:“岂有此理!这时都四点多了,纵然起得晚,也不至落太阳才起来啊。”天宠道:“已然四点多,我们何不等吃过晚饭再去,也可以多坐一会儿,白天有什么意思呢?”呈祥道:“着啊,你听人家主人,都能沉住气,不像你那样着急,你闹的是哪一门子毛包呢?”其盛没得说了,候至六点钟,天宠提倡到骡马市大街瑞记黔菜馆去吃饭,吃完了饭,到春云班去过瘾。呈祥赞成,把吃剩下的半盒子烟膏揣在怀里,说:“咱们自己有烟,不犯着吃他班子的。”天宠吩咐套车马,三人同乘马车,到瑞记吃过饭,一直来春云班。
  看门的见是王将军到了,这一声喊下去,真能惊动了四邻。老鸨金氏三步并一步地迎出来,一直往湘君屋里让,说:“我们姑娘今天胃气病又重了,不能亲自迎接诸位大人,请诸位格外原谅吧。”三人走进来,果见湘君在床上蒙被躺着,见大家走进,仰起头来,说了一声有罪,请诸位老爷恕我吧。天宠在灯光下,见她玉容消瘦,确显露十分病态,很动了一种怜惜之意。忙过去执了她的手,问道:“你昨天还是好好的,为何一夜工夫,竟病成这种样子?”湘君两眼有些湿润了,说:“我这病原是时犯时愈,没想到今天竟会加重了。”万呈祥极力撺掇她吸大烟,湘君至再不肯,说:“昨天吸了两口,当时虽觉着好一点,哪知转眼工夫,竟自加重。看起来大烟是吸不得了。”天宠也说:“吸烟不过一时止痛,究非根本治疗之法。我们河南有一位大夫,专能治胃气病,不过这个人并不出马行医。他现在公府中当着一份秘书,错非我,谁也约不来他。”呈祥道:“你说的可是陶一鹗吗?”天宠道:“正是。”呈祥摇头咋舌,说:“我的王将军,你如何能请他来?这位先生脾气非常乖僻,要论医道,诚然是再高明不过了,但是他从来不给人治病。比如公府中的茶房差役,谁要有了病,他倒赶着给治,有时候还自己掏出几块钱来,给他们作药资。说来也真怪,一剂药下去准好,并不用吃第二剂。要是有钱有势的谁想请他,你便摆上几块金元宝,也休想他抬一抬眼皮。这样怪物,要请他到班子来给姑娘治病,如何做得到呢?”天宠笑道:“别人当然是请不来,唯有我王天宠,哪时请他,就得哪时到。他不伺候项大总统,也得伺候我王将军。你们要不信,明天这时候,仍在这里晤面。如果没有陶一鹗,我情愿罚酒席一桌,请你们大家白吃。”张、万两人说好好,就是这样。因为湘君在病间,大家也不便久坐,随便谈了几句,便各自散了。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嘱托:“明天务必将先生请来,我的肚腹中,仿佛有什么虫子乱撞乱跳。每逢撞跳到剧烈时候,我就眩晕过去,看起来这病如没有高明人,是不得好了。”天宠再三安慰:“你不要害怕,明天我一定请先生来,保管药到病除。”金氏也再三央求,说:“将军是我们姑娘的救星,您明天要不来,她的小命儿可就不能保了。”一壁说着,又用手帕子直擦眼泪,表示关切之意。天宠点点头,出门上马车去了。第二天张、万两人,果然在下午三点钟同到春云班,来访王将军。进门一问,王将军尚未到来。呈祥笑向其盛道:“何如?我早知道他约不来,他偏要同我们打赌。这一来,他只好认输吧。”其盛道:“这天气还早,我们也不能武断人家准约不来,再少候一刻,自然就知道了。”金氏说湘君折腾了一宵半日,此时好容易睡着了,请两位大人先到我屋中坐吧。张、万走进老板的屋子,见大烟灯点得十分明亮,呈祥早已欢喜得笑逐颜开,说:“我早知道老板屋里有这样好宝贝,何必在姑娘屋里坐呢?”金氏笑道:“只要万大人肯赏脸,我天天把烟灯点得亮亮的,欢迎您来过瘾。”呈祥一歪身躺下,掏出昨天在王宅拿的烟盒子,打算实行过瘾。不料正当这时候,看门的大喊王将军来了,其盛一把将他揪起,说咱们看看去,到底陶一鹗来了没来。呈祥摇头,只隔着窗帘向外观看。见王天宠陪着一位六十多岁须发糁白的老先生,手中拄着文明杖,拱肩驼背,走路有点不大得力,天宠在一旁扶持着,一同进了湘君的屋子。其盛又反过嘴来,问呈祥,你看如何?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怪人家吹,我们真得甘拜下风。”
  不提他两人在这里捣鬼,却说天宠陪着陶一鹗进了湘君的屋子,金氏赶忙过来应酬。天宠说:“陶大人吃水烟,不吃烟卷。”金氏连忙捧出赤金水烟袋,请陶大人吸烟。此时湘君仍在酣睡,因为她疼了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实在乏了。天宠向一鹗道:“因为这一点小事,惊动老乡长,晚生心里实在深抱不安。只因这个人与我们同乡,多少有一点桑梓之情,而且她是火坑难女,理应加以援救,晚生知道老乡长平素不入花街,这一次实在出于无法,还得求您格外原谅。”陶一鹗也不答他的话,呼啦呼啦地吸了两筒水烟,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吩咐金氏道:“你把她叫起来!我好诊脉。”金氏赶紧过去,轻轻地呼唤:“湘君姑娘醒一醒,王大人还同着一位看病的大人都来到啦。你醒醒,人家好替你诊脉啊。”湘君“哎呦”了一声,睁开两只病眼,见是她假母立在身旁,便有气无力地问道:“王将军可曾来吗?”金氏道:“王将军不但自己来了,还同了一位陶大人来。你勉强挣扎坐起,人家好给你诊脉啊。”陶一鹗摇头道:“这倒无须。只要醒了,能伸出手来,就可以诊脉。”说罢便走过来,坐在炕沿上。金氏忙取一个小花枕来,放在前边,又把湘君的手,替她拉出来,放在枕上。一鹗闭目合睛,用三个手指仔细诊脉。右手诊罢,又诊左手,直诊了有二十分钟,方才立起身来,向天宠皱眉道:“这是冤孽病啊!”一句话把天宠同金氏都吓了一个不轻,天宠忙问道:“怎么是冤孽病?难道病里还有冤孽吗?”一鹗坐下,慢条斯理地答道:“她这胃病不是一天了,她的肠胃中,现在涵育着一种生物。这种生物其名曰赤火蛇,乃是河水中一种才出壳的小水蛇,其细如线,身长不过数分,因为饮冷水时,随着到了肠中。这种小蛇,遇冰不僵,见火不化,所以能在肠胃中生育。幸而这两条蛇俱是雌性,并无雄性,要不然,它在肠中还能孳生繁殖,病人更受不得了。”一鹗说了这一大篇,把金氏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跪在地上,向一鹗大磕其头,说:“我的陶大人,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千万想个法儿,把我们姑娘的病治好吧。她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可怜我这苦老婆子,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啦。”她一壁说着,三行鼻涕两行泪,真叫人看着可怜。天宠在一旁也一再恳求,说:“这样冤孽病,错非老乡长,再无第二人能治。无论如何,您也得想法子。”一鹗只是皱眉不语,停了有一刻钟,摇着头叹气,对天宠说道:“治病容易求药难,我纵然开了方子,你也没有地方去打药啊。”天宠笑道:“这个请您放心,无论多贵的药,不惜它是千两一换的野参,千金一架的鹿茸,晚生也肯拿出钱来去买。”一鹗冷笑道:“你以为是贵而难得吗?这药并不贵,连十个铜子也不值,可是仓促之间,拿千金也没地方去寻。”天宠纳闷道:“是什么物件呢?”一鹗道:“一钱红矾、两枚鹊卵,只用两味药,便可以收功,其余任什么也用不着。”金氏“啊呀”了一声,说:“红矾能吃得吗?”一句话招恼了一鹗,站起来便往外走,说:“你既知道吃不得,何必请我看呢?”天宠忙拦住,作揖道歉,说:“她是一个糊涂妇人,老乡长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又转回头来申斥金氏:“你不要胡说!陶大人用药,连总统都吃,怎么你们这样人倒吃不得?”金氏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什么,却跑到自己屋里向张、万两人诉委屈:“倘然我们姑娘吃出一个好歹来,岂不活活地坑死了我?”张其盛笑道:“没要紧,如果吃死了,我叫王将军赔你五千块钱,你还不放心吗?”金氏道:“但愿吃好了,我也不希图那五千块钱。”万呈祥道:“你放心吧,死了都没亏可吃。不要说红矾,果然是陶大人开的方子,绿矾也一样吃,决然吃不出祸来。”金氏心里有底,这才又到湘君屋中,只见天宠向她问道:“你们这左近可有乌鸦巢吗?”金氏仰头想了想,说:“真巧极啦,我们这春云班旁边,原先是一处饭馆子,叫作槐荫楼。因为饭馆子后边有一株老槐树,高与楼齐,它的枝叶完全罩在楼窗上,每逢夏令,不用搭天棚,屋中自然凉爽。后来饭馆关闭了,因为欠债太多,下不下匾来,到如今,房子还闲着。那老槐树上,搭了不少的乌鸦巢,每逢早晨,喜鹊同老鸦叽叽呱呱地在树枝上打架,大概它是为争巢。但不知王将军问这个可有什么用处?”天宠不理她,却向一鹗笑道:“只要有巢就好办了,您开条子,打发人去买红矾。鹊卵的事,完全交给我啦。不怕在树梢上,我也一样能取下来。”一鹗笑道:“从前听说你飞行无迹,究竟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今天可要大开眼界了。”说罢从怀中取出图章来,写了一个条子,按上图章,叫他自己跟班的王福,拿这条子,到总统府官药房,把药取来,速去速回,不许迟延,王福领命去了。天宠吩咐金氏,将隔壁槐荫楼的大门叫开,看我到那里去取鹊卵。金氏一见这情形,也着实觉得新奇,立刻出来,派毛伙去叫门。又知会张、万两人,说王将军要到隔壁老槐树上掏取鹊卵,你们二位快去看热闹吧。呈祥向其盛笑道:“这个人真中迷了,为他的爱人治病,不惜拿出生平绝技来显示身手,我们真不可不看看去。这一手儿,大概除去他,再没有第二个呢。”两人连蹦带蹿地跑过来,大声喊道:“王将军!陶大人!你们倒走到头里啦。”天宠抢出来笑道:“好朋友,你们在一边藏着,净等看热闹吗?”陶一鹗只向他们点点头,却不过话。金氏回说:“街坊的大门已经开开,请诸位大人出去看看吧。”众人鱼贯而行,进了槐荫楼大门,直到后院。
  此时已到了深秋时候,草色渐黄,落叶满阶。院中很净的一片土地,紧挨着楼窗,果然有一株老槐树,高过楼檐。树的半腰中,盘着一个鹊巢而并不甚大,挨近树梢却有一个很大的巢,只是在楼的那一面,并不靠近楼窗。其盛拍手道:“这当中的巢,并不难摘,我也可以上得去。只是那树梢上的,恐怕谁也想不出法子来。如用长竿将它打下,又怕摔破了鹊卵,那还有什么用处呢?”天宠说:“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子。”他把大衣脱下来,只穿着细呢的小夹袄裤,寻了一条松紧带,将腰缠住。先向树上望一望,然后走到树底下,向上一纵身,正攀住树枝,一骗腿,便骑在杈杷上。离当中那个鹊巢还有很远,他挺腰拱背,顺着树干爬过去,其轻便自然,向前一弓一弓的,犹如长蛇,大家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声彩。他爬到巢边,向里窥视,失口道:“孽障,你在这里做什么?是来寻死吧。”说罢从巢里掏出一宗活物来,向下喝道:“你们躲开,提防被它咬着。”众人吓得俱往后退,只听“啪”的一声,从树上扔下一条花花绿绿的蛇来,已经被他甩脱了节。又用力一摔,将蛇头都摔碎了,它却仍然蠕蠕欲动。把下面看的人,当真吓得不轻。天宠道:“张二哥你幸亏没上来,如果上来,不是被它咬了,就得吓得摔下去。”他一壁说着,仍然向树梢上爬,这一来,大家全替他担心:很细的树枝,如何能禁得住一个人?他却毫不在意,也真怪,他从树枝上爬过去,并不见得添加了多大分量,眼看又爬到那一个鹊巢边。他向里端详了很大工夫,说:“怪啊!怎么看不见呢?”只得伸进手去,把鹊巢中的茅草,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掏至最下层,他面上忽然发了笑容,说:“鸦鹊的心计比人还灵呢,它是怕蛇来吞卵,特特用草盖上,哪知道人比蛇还毒呢。”他从巢中取出卵来,放在怀中,然后头朝下一弓一弓地,又爬至树枝上。骑住了休息片刻,才三纵身飘然落地,并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全向他拱手致贺,说大功已成,请回去休息吧。众人围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捧回春云班。天宠吩咐取一盆冷水来,又叫买一块上好的药胰子,先着实地消了一回毒,然后将两枚鹊卵取出来,放在一个盖碗里,托着给大家看,说:“不多不少,只有这两枚,我可真是筋疲力尽了。”其盛问他:“你在树上陡然见蛇,怎么不害怕呢?”天宠笑道:“蛇见了我,就如同老鼠见猫一般,这内中有一段历史,等闲了我对你细说一番。此时没有工夫,咱们治病要紧,怎么取红矾的人,还不见回来呢?”正说着,王福已经走进来,陶一鹗将药接过去,打开看了看。然后取出两枚鹊卵来,先向日光照一照,随后凿开两个小孔,将药用玻璃管顺下去,搅了一搅,在卵后又用针各扎一孔,这才叫湘君口对卵孔,用力吸取,立刻下咽。众人见了,都为之担心。若问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城门吊炮东站备专车 两院藏兵议员变俘虏
  用红矾鹊卵治病,真是从来未有的奇方,然而对症则灵,有时候竟能收起死回生之效。湘君吸下这两枚鹊卵去,陶一鹗对大家说:“少时药力发作,她一定要肚痛,并且痛得很凶,大家却不必害怕,待痛过去,一定要作泻,两条生物全从大便泄出来。善后调理戒一个月生冷油腻,三日以后,只喝米汤,用素食调养,在百日以内,万不可吃面条子。一过百日,便全无禁忌了。”一鹗说一句,金氏答应一声。他的话尚未说完,湘君在床上,用西子捧心而颦的架势说道:“我肚子疼得很厉害,啊呀可了不得啦。”大家都劝她忍着,只是忍不住,后来索性疼得满床上乱滚,口口声声只说肚内有虫子打架,一鹗道:“它打不了多时,自然就死掉了,你忍着一点吧。”又过了片刻,湘君向金氏道:“娘,我要大解,请老爷们外面坐吧。”大家一同出来,金氏取过恭桶,亲自伺候湘君大解过了,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后亲自提恭桶来,在光亮处一看,里面果然有两条红似火鲜如朱的蛇虫,已经是死了。她这才佩服陶大人真是神医,特到她自己屋中,向一鹗叩头致谢,并述其所见,众人都为之惊服。一鹗又向天宠道:“这可用着贵药了,三日以内,要吃银花野参,一面消毒,一面培她的元气。三日以后,取极好的花旗洋参,将它切成饮片,便放在粥锅里去煮,每日喝上三四遍参粥。喝过两个星期,就不用喝了,有一个月,便可复原,同好人一样,永不复发。”他交代完了,便立起身来走。天宠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坚留,只喊套车送陶大人回宅。等把一鹗送走,他吩咐长班拿了一百块钱,到同仁堂买野参洋参。再看湘君,已经瘫摊在床上,喘不过气来,便安慰了几句仍回金氏屋中。呈祥又一力劝他吸烟,只得吸了两口。从本日为始,每天午后,三个人必然同来看视湘君的病。有时候凑上手,便在这里叉几圈麻将;凑不上手,便在金氏屋中,吸烟闲谈。整整一个月,天宠的烟瘾已经差不多了。湘君的病,也好得复旧如初。从认识那一天起,这一个月中,天宠花了足有两千多块。两人的感情,当然与日俱深。天宠把自己的果直意思,向张、万两人说知,愿代湘君脱籍,纳之簉室。其盛满口应承,说一定能替你做到。他是单刀直入,向金氏提议:不多不少给你五千块钱,这是当日治病时候,说好了的价钱。你如果不答应,恐怕一个也得不着。金氏始而表示不愿,说:“我有这一株摇钱树,每年的进益,就不止五千元,如今连根割掉只有此数,请张大人想一想,我苦老婆子下半世的生活朝谁说啊。”其盛冷笑道:“你不要脂油糊心啦,你还想把持良家子女吃一辈子吗?实对你说,这五千块钱就如同恩赏,你如果不乐意,将来叫你人财两空,遇巧还许把你打一个解地还家,想在北京混都做不到啦。”几句话把金氏说住,她又放出软磨的手段来,磕头礼拜,求其盛给她说好话,再多添几千,后来算是八千块钱定议。天宠特特备了一辆花车,将湘君接到家中,又备了几席酒,有几位近朋友一律请来贺了一番。
  张、万两人吃过这回席,便到总统府谒见项子城复命:怎样费了两个月工夫,天宠的大烟瘾已吃上了。又在花界中接出一个人来,正在烟色并行,决不至再有所图,请总统放心好了。项子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两人下来,子城心中还有点信不及,自己打算:我必须再试验一回,才能知道他的宗旨何在。这时候距大选仅剩了一个星期了,一切方法手续俱都布置妥帖,只是对北京民众方面,如何促着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愿我当选,这也是一幕重要戏剧,必须有一个名角扮演,才足以示威,压住大家口面才好。这份差使,我就派在天宠头上吧。想到这里,立刻传谕派公府侍从文官,率领四名府役,拿着八样金饰、四匹绸缎、一双如意、两大匣化妆品送与王将军,给他贺纳星之喜。天宠真是欢喜不尽,得着了这一份意外赏赐。在他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是出自大总统所赐,叫湘君看着,才一进门就有这样光荣,妇人的虚荣心最盛,当然觉着格外光彩。他自己也不能不到府中当面申谢。项子城听说天宠来了,即刻传见。一见面,天宠便叩头致谢,子城亲手将他搀起来,笑着说:“你今天有纳星之喜,我听见了很是高兴,几样粗旧东西,权作为给新宠催妆吧。”天宠道:“末弁因为丧妻,家中小孩子无人照料,不得已接来一个侧室,怎敢劳大总统宠赐多珍,卑弁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子城让他坐下谈话,他一定不肯。子城笑道:“老弟是侠义,我不以武弁待你,你何必这样拘泥?”天宠却不似杨德林,见总统恳切相让,他便依实坐了。始而谈几句闲话,后来慢慢说到大选上,子城叹气说:“这一群糊涂议员故意捣乱,实在使人灰心。”天宠道:“总统何必灰心,眼前民意全都归向总统,总统想怎样办,就怎样办,何必顾虑那些议员呢?”子城道:“民意固然归向,但是表面上,也得叫他们有的可以借口,然后才能督促那一班议员,不至临时乱投选票。”天宠道:“总统虑得很是,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人民借口呢?”子城道:“方法倒不是绝对没有,不过谁能破脸去做?这个人选却很难呢。”天宠本是武人,性情直爽,哪里懂得对方的机械陷阱,率尔说:“怎见得没人去做?只要不是笔尖上的事,天宠全可以直任不辞。”他说完了这几句,心里又觉着失言,但是再想拉回来,可就有点不容易了。何况项子城净等的是他这一句,听他已然说出来了,不觉满面堆欢,抱拳拱手,说:“难得老弟这样忠勇,大选的事,不难成功了。”随将座位向前凑近一步,低声对天宠说了几句,又加以解释,说:“这样办,不过是给人民一个借口的机会,好叫他们督促议员正式投票,并不是真要这样办,并且也决然不至到这一步。老弟只管放胆去做,将来大功告成,我必要重重酬报。”天宠道:“总统吩咐,末弁义不容辞,也不敢希望酬报。不过总要有一种名义,然后才可调动军队。要不然,一个参议空衔,谁肯听末弁的指挥呢?”子城笑道:“那是自然,并且我给你的这种名义,所有北京九城的警察军队一律都可以节制调遣,你难道还怕不好办吗?”天宠道:“也无须如此,只要三二百人,暂时叫末弁节制,再有几辆炮车,虚张声势,也足足够用得了。这本不是行军上阵,只算威吓人民,难道还用着什么坚甲利兵吗?”子城说:“你所论很是,明天我就下公事,你在家听信好了。”天宠辞了总统,回家候令。
  第二天午后,果然由文传宣处送来一件公事。天宠抽出来一看,是委他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并拨拱卫军一营归他训练,稽查兵又准由他自择一块地方,组织稽查处。每月饷糈公费,准由该处作正开销,该处长月薪八百元,公费六百元,着即到差任事。此令。天宠接了这一道委任令,心中觉着着实为难:这个老家伙,又利用到我头上了。明明是挨骂招怨的事,却叫我去做。北京城一二百万人民,都在九城以内居住,无是无非的,在城头架起炮来,叫人民看着,我倒成了一个什么人?有炮不去对外却把炮口对准同胞,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因为一时高兴,竟在他面前告了奋勇。总怨我器量太小,受了人家这一点私恩小惠,就不知如何是好,脱口而出,竟给自己招出这一场苦恼来,如今可怨谁呢?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唉声叹气,湘君在一旁看着诧异,心说我昨天进门,他今天就这样不高兴,看起来未必是真有爱情。想到这里,不觉秀目中落下泪来。天宠一见,也是诧异,忙问道:“你为什么哭啊?”湘君说:“我见将军唉声叹气,必是嫌妾丑陋愚拙,不堪侍奉巾栉。因此自叹命薄,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还望将军原情宽恕。”天宠听了,不觉大笑,说:“你们妇人家心眼儿太多了,我方才唉声叹气,忧的是国事,并非有什么不快于你,你何必多这心呢?”湘君忙问什么国事,天宠便说:“今日总统下令,委我为京师军警总稽查,叫我去威吓民众,你请想,这是什么好事?将来成了功,是他做总统;成不了功,却是我们挨骂招怨,叫人民背地里,说某人某人是项家的走狗。凭我一个侠义出身,名满全国,结果却给人当走狗,这事有多么委屈啊!再说京城这个地方,本来人心就不定,我再领着头儿捣乱,人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这事不怨旁的,总怨我太沉不住气,昨天受了他一点赏赐,又被他用话一领,我便自投罗网,告起奋勇来。今天再后悔,也无可奈何了,我是越想越懊恼,所以唉声叹气,没想到却招出你的误会,这真是冬瓜拉到茄子架上——太可笑了。”湘君目光一转,向天宠笑道:“将军要是仅仅为这一点小事,妾倒有一主意,不知可能采纳否?”天宠道:“好好,你果然说得有理,岂止采纳,我当时就可以实行。你快说吧。”湘君道:“天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将军城头吊炮,虽说是奉总统面谕,然而并没有正式公文,将来事情办好了,固然没得说,倘然激出一点事变来,总统不认这一笔账,到那时,将军岂不是有口难分诉?这是第一步得想办法。第二步大选之后,如果项子城落选,那时北京秩序一定要紊乱,将军手下这一营军人如何处置呢?我们真能开炮向城里打吗?那时拱卫军、禁卫军必然全部哗变,我们这一营人,要随在里面抢劫,固然说不下去,然而袖手旁观,其势又有所不能。我以为到了那时,最好把这一营人改作总统的亲军卫队,随着他的专车开往河南。到了河南,将军有这一营的兵士同全部军械子弹,凭你在河南的声望,登高一呼,便可啸聚两三万人。有这一营拱卫军作基本军队,一面再招降北京的拱卫军,双方并进,取得一种相当实力。然后决定或是拥护项公,或是自立为王,无论如何,总可以制人而不受制于人。这是第二步的办法。如今先说第一步办法,将军可面见拱卫军总帅,请他来一封移文给总稽查处,就说大选以前,有许多党人潜来北京,想要乘机扰乱,破坏选举,请总稽查消弭隐患,先事预防,务取一种示威举动,以资震慑。然后将军再按照总统的话去办,自然就可以压住大家的口面了。”
  天宠听她洋洋洒洒发了这一大篇议论,而且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不觉跳起来,拍着巴掌笑道:“你真不愧是一位女谋士,我自从丧了前妻,料想中国再没有她那样的奇妇人,如今听你定谋划策,俨然是我那前妻复活重生。我王天宠真是生来的幸福,接连得这样贤内助。看起来,人生全是前定,不能勉强了。”湘君道:“你先不必这样高兴,赶紧地办正事要紧。”天宠忙换了制服,先到公府谢委,并说明求下公事的意思。总统点头道:“回来由本府下一公事,也不必知会拱卫军了。如果一营人不敷分布,你可向张世裕多要一营,这是壮声威的事,气派大一点不妨。”天宠又乘势向总统建议说:“固然民意所为,议员也不能选举他人,自绝于民,到底在总统也不能不做退步打算。比如大选结果,倘然竟出人意料,不知总统有何准备?如有驱遣之处,末弁情愿效劳。”项子城哈哈大笑道:“老弟可称善为我谋。我的意思,将来如果落选,这北京地方,多一天我也不住。在大选的前三天,我在东站便备好了专车,将煤水俱都上足。但听结果一宣布,我不在当选之列,即刻率领家眷,回我的彰德洹上村,从此终老山林,不问世事。所有北京全部治安,谁当选总统,谁便来负责任,我是丝毫不能管。”天宠听项子城这样说,他心中又觉得很佩服湘君的智慧果然不小,便正色对子城说:“总统既打算倏然远引,末弁是伺候总统的近人,还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意思呢?将来总统如果归山,末弁情愿随驾还乡,一者不离开总统,稍报从前知遇之恩;二者到了河南,总统如有驱遣之处,可以随时呼唤,天宠必竭力拥护总统到底。”天宠这一席话,真把项子城说信了。他是非常欢喜,说:“难得老弟这样热心,真不失侠义本色。这样你就下去会同本府庶务季云程,早早地将车备妥,省得临时仓促之间,没有这许多辆,那时岂不要大费周章?”天宠答应一声,便去寻季云程,说是奉总统面谕,同你接洽车辆的事。云程说:“我已知会好了西站预备五列专车,每一列是十八辆,一共是九十辆车。不知王将军有多少军队?再增加多少辆车才可敷用?”天宠说:“我的部下一共是两营,大约有一千二百人,似乎也得有一列车才可敷用。”云程皱眉道:“这事很难办了,方才说的五列车,我费了三天工夫,说了有几千句话,方才同京汉、京奉、津浦三局局长交涉妥协。据他们说这五列车,差不多把三路整齐一点的车全搜罗净了。他们为营业起见,至不济每天总要开三次车,如今全被总统调了来。在临时三天以内,连两次也开不成了,这三日营业上的损失,三路合起来,怕不有一百几十万。如今再叫他们增加一列,他们如何肯答应呢?”天宠笑道:“这事我能办,请云翁带着我去见他们,就说总统当面派我为车卫长,将来启程时候,完全由我带兵护驾。我部下有许多人,当然要早早将车给他们备好,我自有法子同他们交涉要车。”
  本来季云程正在发愁,他深知道项子城的脾气,凡是不好的事,总不愿自己出名,必须有人迎合他的心思,将事情替他办好。不但挨骂招怨,还得当面受他的申斥,但申斥自管申斥,你可沉住了气,不出三天五日,不是升你的官,便是给你一份优差,至不济也津贴你几个钱,决不叫你白费力,空受申斥。此次要专车预备离京,在项子城口中,并不肯正式发表,尤其不能行文路局,说出这样不顾大局的话来。可是季云程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面同路局去交涉,偏偏这些局长不甚明了项子城的脾气,他们总愿意有总统的公事,将来卖些力气将专车备好,无论用得着用不着,总可在总统驾前擎一笔功。如今只有公府庶务处长的口头吩咐,固然他们也不敢驳回,但是总觉着未奉明文,气力卖在空地上。所以推三阻四,费了许多唇舌,才要得五列车。在季云程又不好将这意思对他们说明,其实他的理想中,恨不得把所有三路的车,一辆也不剩,完全调到西站,由前门西一直排到西便门。好叫北京人民知道总统要回河南,不管北京的治安,并且把全部军队也一律调走。将来北京这个地方,便要实行扮演《空城计》,如此大大地威吓一下,岂不使大选可以促成?他的打算未尝不好,只是实际上又有点不易做到。正在为难发愁,来了这位莽将军向他要车,他心中早已有了成算,故意推到三路的局长身上,好叫天宠同他们对面交涉,天宠果然揽到自己身上。在天宠也是有他个人的打算,不趁这个机会将车交涉好了,将来倘然有一个意外,我这两营基本军队向何方安置呢?只要有了车,不管北京糟成什么样儿,我马上就可以到河南,最低限度,总可恢复我那杆子头儿的本来面目。他想到这里,便催季云程一同前往。
  云程心里是有根的,他知道唯有京汉路局长孙葆华最难说话,他便将天宠一直带至西站京汉路局办公处。卫警认得云程,知道这是总统管事的头目,怎敢怠慢,立刻上去回话。孙葆华吩咐一声请,自己出来接见。一见云程,倒不怎样,只有随着云程进来的这个人,却不免叫他吃惊:头戴簪缨军帽,身穿中将制服,腰间还挎着军刀。孙葆华不认得天宠,心说这位不是都督,也是师长。他跑来见我,可有什么事呢?云程忙给引见,说:“这位是公府高等军事参议,现任北京军警总稽查王天宠王将军,这位是京汉路局长孙葆华孙局长,你二位大概还是初次见吧。”天宠忙趋前同葆华握手,葆华一面周旋,心中却有些打鼓:这是有名的大杆子头儿,他跑来见我,莫非是要绑我的票吗?赶紧让至客厅,敬烟敬茶,非常殷勤,说:“王将军在北京保持治安,这真是地方人民的幸福。”天宠道:“小弟本不能担此重任,好在总统的意思,并非叫我稽查奸宄,不过叫我做一个临时护卫。有这总稽查头衔,凡北京军警,我全可以任便指挥。目前大选只有两三天了,总统特派我为车卫长,预备将来不能当选即刻出京,我在车上保护总统的军队,一共有两千来人,除去总统自用的五列车之外,最低限度,还得再预备两列车,好分载这两千来名军士。因此小弟特来晋谒台端,恳求格外帮忙,无论如何,在明日务必备齐,不误大选那一天开用才好。”孙葆华一听,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说这可真是难题,当这仓促之间,不要说两列车,便是一列车也没地方去搜寻啊。何况本路的车已完全调来,加入五列之数,下余只剩了几十辆残破不齐的车,还要敷衍营业,这却如何是好呢?但是这位王将军,看来头又有点不易开发,只好先用油滑手段宕一宕。便和颜悦色地回道:“王将军所命,本局长自当敬谨遵从,不过这事据我看,十分之九总是用它不着,以项大总统的德望威灵,两院不选他,更有何人可选?在总统本人,固不能不有此一虑,其实他老人家想回河南,事实上也做不到啊。备车的事,只能认为姑存一格。以将军之明,难道还见不及此吗?”说罢又哈哈大笑。天宠却正颜厉色地回道:“小弟此次来是向贵局长要车,并不是同贵局长议论大选。你有车没车,片言可决,何须发这许多议论呢?”几句话把孙葆华顶住,半晌答不上来。还是季云程代为解围,说这事总有办法,王将军也不可过于性急。孙葆华面上含着一种苦笑,向天宠道:“王将军,咱们说一句私话,谁不是总统提拔的人?对于总统的事,当然惟力是视,绝不敢稍存一种推诿之心,不过天下事,就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以兄弟说吧,假如自己的力量能够调得车来,不要说两列,便是二十列二百列也点到不回。只因事实上实在有种种困难:一者京汉路并没有许多富余车;二者在汉口存的车,又不能说话就开到。将军的事便是总统的事,我决然尽力去办,不过两列能否凑齐,可实在无此把握。比如我眼前答应了,临时做不到,那便是有意扯谎,更不对了。”天宠听人家说这话,确是开诚布公,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也借着台阶儿下,说:“贵局长的话,我也很信得及。如能努力调集,不怕两列做不到,稍差一点,也可以将就。”孙葆华听他口气松了,便又说了许多感激奉承的话,好容易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天宠心中有了底,知道临时准有出路,不至留在北京。便坦坦然然又向拱卫军要了一营人,前后一共是两营,一营炮兵,一营步队,又拉来十二辆野战炮车。他以又军警总稽查名义出了许多布告,大意说现值大选之期,北京治安关系重要,风闻有乱党秘密来京,预备乘机扰乱,本总稽查身负重责,自不能不事先预防,除在城垣安设炮位外,并随时严密检查,以保安宁,而消隐患云云。出过告示以后,他便命兵士将炮车拉上城头,始而尚没有一定位置,直到大选这一天的早晨,城头的炮算是有了一定方向了。从顺治门城楼向西,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辆炮车,尤其是对准象坊桥一带。众议院大门同参议院大门,全有很大的炮车,不偏不倚,正对成一条直线,吓得象坊桥的住户纷纷搬家,内中有一家开私烟馆的,乃是旗人,一共三口:儿子叫恩多,现充众议院守卫巡长;妈妈德氏,是旗人中一位女光棍;媳妇塔氏生得模样很好。德氏家里住着三间房子,特意收拾出一间来做烟馆。所交的照顾主儿,多半是参、众两院的职员,间有一二破落派的议员也夹在其中,前去过瘾。这位女老板倚着儿子是巡长,仿佛有了保险票,大肆招揽,生意非常兴隆。每天参、众两院的老爷们来过瘾,总是早饭后或晚饭后。今天恰恰赶上大选,照例的规矩,议员同职员全是许入不许出的,非待大选揭晓之后,不准自由出入。因此一班有瘾的职员,在头一天便定下,明日早晨七八点钟便来过瘾,过足了瘾好回院中,帮着办理大选的手续。内中唯有议事科担的责任最重,手续也最繁,参议院的议事科长王文源,外号叫王大混子,他的烟瘾是非常之大,每日风雨无阻,必到德氏家里吸烟。众议院的议事科中,有一位头等科员武宪章,因为他生得身量矮小,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管他叫武二哥哥。言他是行者二郎武松的哥哥,专就他的身量而论,总算名实相符。这位先生也是一位瘾者,每日同王大混子总是对灯吸烟。由他两人身上,又介绍了两位议员:一位是关外人,姓金叫金人铭,生得身体魁梧,比寻常人总高着一尺有半。每逢到烟馆来,必须低着头方能走入,进了屋子,差不多他的头顶便紧挨着顶棚。他的绰号叫曹交,言其准够九尺四寸以上;那个议员是陕西人,姓江,身量又太矮,大家便管他叫江豆子,这全是德氏的好照顾主儿。
  大选这一天早晨,才交八点,武二哥哥先来了,一进门便躺在床上向德氏道:“老板快挑两块钱的,我得一气吸光。要不然,这一天的活儿,可实在了不下来。”德氏赶紧把烟挑好了,点上灯,武二哥哥便实行工作起来。一口烟不曾吸完,王大混子推门进来说:“好啊!天这般早,武大郎就显魂来了。快吸快吸!好把枪让给我。”武二哥哥说:“我才吸一口,你要等这枪,可早得很呢。莫如将就点使那一支吧。”原来德氏烟馆中只有两支枪,一支是象牙的,资格最老。不但吸到口中沉着有力,而且有三钱烟的瘾,用这支枪只吸二钱便足可以抵住了。这支枪非是老顾主、阔顾主,轻易摸不着使。在平常日子,有的是工夫,可以轮流串换。如王、武、金、江这四个人,全可以使得着。怎奈今天是一刻千金的日子,当然捷足先登,谁跑到头里,谁便得了便宜。王大混子眼巴巴地落了后,看人家使象牙枪,他却摸不着使,两眼几乎冒出火来。恨不一拳将武二哥哥捶死,他好做那象牙枪的承袭人。偏偏遇着武二哥哥是一个带粘性的匪类,他能沉得住气,一声儿不言语,只是目不旁视地眼对着灯,灯对着枪,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喘。王大混子恨极了,说:“你再不起来,我把你提出门去,扔在大道上,看你还赖不赖。”武二哥哥央告道:“王科长,王大哥,王仁兄,请你稍候一刻,我再吸一口便让给你,还不成吗?”王大混子听说再吸一口,有盼望了,便直着两眼等候。谁知一口吸完了,他仍然不起来,说:“您已经候了这多时了,我再来一口,一定奉让,说谎的是乌龟。”大混子听他起誓发愿,料定不假,哪知吸完了,依然还是不起。说:“你再候一刻,我当一辈子乌龟,还有什么不便宜的?”大浑子骂道:“你本来是乌龟,还拿这个起誓冤人,真真可恨极了,我今天非把乌龟的黄子砸出来不可。”他揎拳挽袖,正要对付武二哥哥,忽然闯进一条大汉,一言不发,把武二哥哥从床上提起来,仿佛提一条小叭狗似的掷出门外。一歪身躺在床上,把住那一支象牙枪,向德氏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给我平一两来,再点上一盏灯,替我烧几个泡儿。”王大混子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外号曹交的金人铭。这一来不但象牙枪到不了自己的手,连那一盏烟灯也被人家占上,自己再想降格以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怎能不起火着急,一腔愤怒,完全倾注在武二哥哥身上,冷不防上去便打了武二哥哥两个嘴巴,说:“我今天就是打你这只奸坏的乌龟。”武二哥哥挨了嘴巴,当然也不答应,说:“你凭什么无故打人!你既瘾得难过,为什么不早来?来晚了还要发横,使霸道,世界上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啊?”王大混子不服,仍要挺身来打,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一个警察穿着一身制服,由外面匆匆地跑进来,形色很是仓皇。把王、武两人吓了一怔,也顾不得打架了,仔细观看,原来正是这烟馆的少老板恩多。他一进门,便向德氏说道:“阿妈不好啦,咱们收拾收拾,快点走吧。”德氏还认着是有抄烟馆来的,说:“怎么你当了这好几年的差,他们还好意思来抄吗?”恩多发急道:“不是抄烟馆,是城头吊起炮来啦,正对着这一条象坊桥街,咱家的门口正对着炮口,难道还等着填炮眼吗?我姥姥家住在后门外,咱们到那里躲避一时。”德氏听了呸的一口,啐了恩多满脸唾沫,说:“真浑蛋,糊涂虫!难为你还当了七八年差使,连这一点哑谜全猜不透。这是大总统使的一种手法,预备着炮打金刚,火烧罗汉,好吓唬着,叫他们服服帖帖地投票选举项宫保做大总统。离我们人民八丈远呢,你害的是哪一门子怕?”德氏真是久经大敌的女光棍,她几句话提醒了恩多。恩多立刻不害怕了,脸上也现出笑容来,说:“到底是阿妈的眼光远,见识大,可怜我活了快三十岁,连这一点诀窍也看不开。”
  他母子在屋里说着话,床上躺着吸烟的同地下站着两个候补的听了这些话,全有点动心。这就应了戏台上的话: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金人铭举着象牙枪吓得直打哆嗦,烟也吸不好了。偏偏江豆子又赶了来,也要忙着吸烟,叫金人铭将枪让给他。人铭没好气,说:“你死到头上,还要过瘾呢!”江豆子吓了一跳,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无故咒人?”金人铭道:“你别做梦啦,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城头吊的是什么东西吗?”江豆子说:“我瘾得要命,哪里还顾得向城上看?我那拉车的小奎,一气便把我拉到这里,我进门就吸烟,当然看不见城上有什么东西。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金人铭把吊炮的情形对他说了,江豆子胆量更小,不觉叫了一声妈,说:“这样倘然选不出他来,我们岂不都变成炮屎啦吗?”人铭说:“这事谁有把握?只好碰大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应该遭劫,还能逃得开吗?”江豆子连连摇头,说:“人没有自趋死路的,我不管你,我决不能向炮口里钻。”他说完这话,便朝着德氏深深一揖,说:“老大娘,老伯母,您只当积德修好,容我在您家里躲避一天,我情愿送您十块钱买点心吃。”德氏眼皮一翻,心说这是肥猪拱门,我得多敲他几个。想到这里,便正颜厉色地说:“这个我可不敢,选举是国家大典,我把投票人关在家里,这事叫大总统知道了,脑袋砍下去,腔子还得扛枷呢。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江豆子急了,从十元直添到四十元,德氏方才勉强应允。金人铭倒是有点胆气,说:“我过足了瘾,便去出席投票,不犯着花冤钱。”江豆子却随着德氏,跑到人家的卧室去藏躲,自以为万无一失了。
  哪知过了没有十分钟,外面叫门之声如擂鼓一般。德氏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我们是参众两院的茶房,特来寻科长科员有紧急公事。德氏将门开了,忽地闯进七、八个人来,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说话多半是天津口音,一进门便直奔烟房。德氏道:“你们倒是干什么的,怎么硬往人家住房屋里跑啊?”内中有一个说道:“你开私馆,这便是营业不正,怎么还敢拘留议员?误了大选投票,你担得起吗?”说着直闯进屋中,见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正在地上来回打转,每人揪着一个,大打耳光子,说:“你们身为两院议员,这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里吃大烟,不去办正事。你们看一看,天都快到晌午了,离开会就差两个钟头了,你们还在这里自由什么?”说着便有两个人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押解着,仿佛押囚犯一般,一直押回议院。这里只剩了金人铭,还在床上躺着想再吸一口,早有两个人过来,说:“金先生,走吧,今天是投票选举总统的日子,不是吸烟的日子。等过了今天,可以放开量地吸一个饱,请你先到议院投票去吧。”金人铭一看这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连忙将烟枪一放立起身来,说:“好好,我这就走。”来的人说:“先等一等,你还有一个姓江的伙伴呢,他到哪里去了?”人铭向旁的屋子一努嘴,大家都明白了,立刻分出四个人来,要到隔壁的屋子去搜,德氏用胳臂一横,说:“慢着,那是我儿媳妇的屋子,她生了小孩,还没有满月呢,你们怎这样不讲理啊?”这些人也说得好:“我们不管产房不产房,我们是来寻议员的,你既窝藏着议员,就得许我们大家搜。”说罢便一拥而上,进了塔氏的屋了。他们住的原是三间西厢房,一明两暗,当中一间是厨房,南间是烟房,又是德氏的卧室。北间是恩多两口子住着,江豆子藏在北间,以为这是人家小媳妇的闺房,当然无人敢入。哪知道这一群人心里是有根的,他们自金、江两个议员从家里起身之时,就在后面跟定了,一直跟到德氏门前。他们早经调查明白,这两位大议员每天必到这里来过瘾。甚至连王大混子、武二哥哥,他们也都认得。
  这些人本是奉了祝子琴的命令,在午饭以前,无论如何必须把这七八百议员一律送入众议院,预备开会投票。内中有宿妓的,便到妓院去;有在俱乐部赌钱的,便到赌窟去抓;有鸦片烟瘾太大,不能起床的,便堵在他门外吵嚷,必须把本人叫起来,赶紧到院,不误投票。除去规矩议员按时到院的,用不着他们以非常手段对付,其余多半要受他们一种威迫。尤其是这一天各站岗的警察,对于保护议员,都不肯十分出力。凡议员同这些公民冲突起来,总是帮着公民,说议员的不是。本来北京的警察是训练出来的,人人有一条苏张之舌,他们面子上,虽不敢公然说议员的不是,但是高调是要唱的,什么大选就在今日,时光一刻千金,诸位今天如不早到院去,有负人民期望。这几位公民前来督促着,正是看得重您,你就急速前去,不必迟疑了。异口同声,警察嘴里,都是这样说话。闹得那些滑头好玩的议员,也都没有法儿了,只可乖乖地到议院去。偏偏金、江这两位大议员,竟闷在烟馆里不出来,这如何能躲得过?他们原是派好了的,跟金人铭的是两个,跟江豆子的也是两个,另有四个人是看守议院,专查两院议员,在大选这一天不能尽职,他们便实行干涉。最重要的议事科科长科员,临时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们如何肯答应?问本院的守卫警察,全说不知道,后来问到一个当茶房的,此人姓史,因为他天性邋蹋,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屎里混。他原是伺候议事科的茶房,素常日子很受武二哥哥的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直不拿他当人待。积威之下,屎里混当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不过他心里,总也存着一种报复的念头。如今无意中遇着这几个假公民,向他打听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的下落,屎里混说:“你几位问他做什么?”这几人便回说:“我们大家全是公民,今天特来监督大选,却看不见议事科的重要职员。他们每月三百二百地拿着薪水,今天到了大选之期,如何重要,却躲起来不肯露面,这样的职员还要得吗?”屎里混一听,心说好好,这可到了我报仇的机会了。遂对那些人说道:“我的公民老爷,您要知道那王科长同武科员全是鸦片烟鬼,今天一早就出去过瘾去了,遇巧了午后三点都不准回来。他们不到场预备一切,看今天这大选会怎样开法。”这些人一听急了,说:“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过瘾吗?”屎里混用手一指,说:“您出门向东走,就在这象坊桥街上路北,门牌七十二号,有一家姓恩的开私烟馆。他们全在那里抽烟,准能见得着,要去晚可就怕他们走了。”这些人一听,立刻选出四个胳臂粗、力气大的马上加鞭,到七十二号去寻。恰恰同金、江两位议员身后跟的合在一处,一共是八条好汉,正好对这四个人,两个架一个,也能把他们架到议场。先用诈语将门诈开,敬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每人两个耳光子,脚不沾地,把他们架回众议院。可怜王大混子连一口烟也不曾吸着,三行鼻涕两行泪,勉强回议院办公。心里只恨武二哥哥松奸坏,早晚非报复他不可。哪知武二哥哥的瘾,也不曾十分过足,连走路都没有气力。多亏有两位架着,要不然,就得跌倒在地。
  不提这两位职员被人架走,却说金人铭把一两膏子已经吸了八钱,他的瘾过足了,丝毫没用费话,站起来说一声走,两个护卫他的公民,也脚尖随定了他的脚跟,说着便一直闯入北间。见屋中冷清清的并没有一个人,一张床上挂着一架半新不旧的粉红洋布帐子,帐帘垂着,并未打起来。内中一个鲁莽的抢上前去便要揭帐子,德氏高声喊道:“慢着!我儿媳妇正搂着小孩睡觉呢,你们难道还要强奸民妇吗?”哪知这位莽大夫满不听,一伸手便把帐子揭开。见帐子里有一床花棉被,花棉被里裹着一个人,据德氏说,这就是她的儿媳妇。那四人说不成,我们得看一看,德氏说看不得,她没穿衣服,难道赤条精光的,真叫你们看模特儿吗?内中一个说,没要紧,模特儿我们也一样看。说罢抢上前去,将棉被一揭,这个戏法儿变得真快,哪里有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正是三十多岁穿着西装的一个大男人。德氏也跑了。正所谓光棍不吃眼前亏,江豆子再想装死是装不成了,只得爬起来,说:“你们几位怎么这样逼人太甚?我是害肚子疼,才吃过药,在这里忍一刻,并非有意逃席。”公民哈哈大笑,说:“好一位议员!好一位国民代表!你害肚子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跑到人家小媳妇屋里藏着?难道那个老太婆说她儿媳妇生了小孩,生的就是你吗?”可怜江豆子被人家骂得一语答不上来,只可垂头丧气,随着他们走出屋门。迎头遇见金人铭,人铭看着他冷笑,说:“四十块钱白花了,依然还得出席,这是何苦呢!”江豆子也不理他。
  大家离了德氏家中,一同到众议院来,却见众议院门前围了许多人,言词嘈杂,秩序纷乱,仿佛像打架似的,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大家挤上去看,原来是门口挂的牌示,被公民摔碎了。警卫长立在大门前,对许多公民演说,说:“诸君不要误会,本警卫长有多大胆子,敢阻拦诸位主人翁前来监视大选。只因本院议长唐先生以今日为大选之期,理应严肃,如果放进许多闲人来,于议场秩序必有妨碍,所以特特吩咐本警卫长悬出牌示,所为限制闲杂人等不准随便出入。至于诸位尽可自由,本警卫长绝不敢滥使权力。”众公民依然是不依不饶的,非面见唐议长请他答复不可。此时唐议长也不知躲到哪里,哪敢出头露面。本来这件事也怨他过于鲁莽,他因为自己是议长,今天大选理应早早出席,八九点钟他就到议院来了。一进门就看见许多长袍马褂的人把一座议场全包围了。他心里也明白,这是项子城派来监视大选的,但是面子上太不成体统了。尤其是夹杂着许多本京的游民,甚至连一件长大衣裳全不穿,跑了来逛议院。唐议长看在眼中,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他来至办公室,便把警卫长张清臣叫来,说:“你看这议院围了人山人海,怎么也不干涉干涉,任着他们的性儿胡闯呢?”张清臣躬身回道:“议长圣明,请想这些人全是有来头的,警察如何敢干涉他们?倘然干涉出是非来,岂不是给议长添烦吗?”唐议长皱眉道:“这个我也明白,不过有来头的,我们可以许他自由;那没来头的多少也要有一点限制才好。”张清臣道:“人是太多了,谁有来头,谁没来头,哪能够一望而知呢?”几句话问住了唐议长,有点拐不过弯子来,他沉吟了一会便强词夺理地说:“这也不见得,最好挂出一个牌示来禁止闲人。那些没来头的见了牌示,自然就不敢向里乱闯了,这岂不是顶好的一个法子吗?”张清臣还有意要驳他,后来一想犯不着啦,等牌示悬出去招出麻烦来,我便往他身上推,倒看他怎样应付。张清臣因为存了这种私心,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便自己写了一张牌示,哪知才挂出去便出了麻烦,本来在大门站岗的警察,谁知道这内中层层黑幕,他们就知道执行上司的命令,见警卫长悬出这样牌示来,便信以为真,在大门以前实行阻止闲人,不许擅入。自然本京的闲人,专为逛议院来的,当然可以阻止住了。至于那一班奉天承运的假公民,正在趾高气扬,谁肯听这一套,他们仍然是昂然直入。警察过来一拦,说:“慢着点,你们没看见牌示吗?怎么还向里硬闯呢?”这几十位假公民,正在兴滋滋大摇大摆向里走着,被警察迎头一拦,如何不气?大声喝道:“什么东西敢拦我,牌在那里?拿出来我看!”警察见他们这样横,也不肯示弱,大声回道:“你怎么出口伤人?这是有尺寸的地方,要看牌示,没长着眼睛吗?”内中一个不服气的,过去将虎头摘下来,朝着门前的石墩,咔嚓一声,摔成了好几块,说:“这些东西,只能吓吓毛贼小偷儿,怎么竟拿来吓中华民国的主人翁?”警察一见摔了牌可急啦,过去当胸一把将那人揪住,说:“你搅扰议场,得随我去见警卫长,送你警察厅至少罚你三个月苦力。”这一把尚未揪住,早被人家包围起来,上头一拳,底下一脚,将警察打倒在地。一吆喝,又来了二三十个公民,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一个个腆胸叠肚,精神非常整齐,过来问什么事。摔牌的从头至尾一说,大家异口同声,便说摔得好,摔得对,净摔牌不能算完,咱们得寻那出牌示的人,质问他为什么阻拦大家,不叫进去。
  正在吵嚷着,张清臣已从里面出来,原来当那个警察被人打倒之时,他的伙伴早已拔步飞奔,跑至警卫长办公室中。张清臣正在端坐看报,见这个警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吁吁直喘,不觉诧异问道:“什么事?你这样慌张。”警察回道:“现有许多公民在议院门前,把牌示也摔碎啦,连警察也打伤啦,口口声声还要见警卫长。请示您是见他们,还是不见他们?”张清臣心里有底,知道是健身社的同人都来到了,自己毫不犹豫地随着警察出来。老远就看见乱哄哄的,议院门前全挤满了。警察高声喊道:“警卫长出来啦,闲人闪一闪,不要挡着路。”这些人如同没听见一样,依然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高低还是张清臣自己说:“众位公民先生,不要动手打警察了,这事全由警卫长负责。我有几句话同诸位先生说,请暂时压音,不要再嚷了。”清臣这几句话,果然有效力,大家轰的一声散开,都脸朝着清臣,倒听他说些什么。清臣先用眼望一望,见这一群假公民中有两个认识的,正是陆福通、车福上这两人,是健身社的小头目。上次阻拦凌、许两个议员不能登车,祝子琴给他们记大功一次,又由小队长升为中队长,一个人管着六十个公民。张清臣曾受祝子琴之约,在惠丰堂饭庄吃过一回饭,同那些大队长、中队长,都换过名片认得他们。祝子琴请张清臣也是为说明底细,将来大选时,这一班假公民自由出入,不致发生龃龉。清臣是多年的老官僚,乐得做人情,满口应许。不料今天阴错阳差,却出了这一场是非。他看见车陆两人,心说既有熟人,这事就好办了。满脸含笑,朝着车陆两人拱一拱手。这两人也笑着朝他点头。清臣说:“诸位先生,千万不要误会!凭我一个警卫长,有多大胆子,敢拦阻中华民国的主人翁,不叫进院来监视大选?实在因为本院议长唐先生,见来的人太多了,内中分子复杂,恐怕与大选秩序有妨,因此才吩咐兄弟我出了那一道牌示。其实也不过是纸面的文章,只限制一班无知识的下等人,至于诸位乃是关心大选的爱国志士,本警卫长欢迎还来不及,哪有拒却之理呢?”张清臣油腔滑调地说了这一大套,自以为总可压住他们的口面了,哪知内中还有几个非面见唐议长不可。清臣又再三解劝,怎奈这些人是得理不让人,清臣又不好意思真去请唐议长,相持了足有一刻钟,恰赶上参议院的汪议长来到,这才给解了围。汪立堂是一位辩才无碍的博士,他到门前下了马车,一看这种情景,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没等张清臣向他回话,他便对大家演说:“今天选举总统,是国家大典,理应公开。诸君在旁监视,不可人太多了,于做事的手续上,不能无妨。据兄弟想,倒有一条最妙的法子,可以两无妨碍。”众人一听都高兴了,忙问议长有什么高明主意。立堂笑道:“我这法子极其捷便。是不问公民不公民,只问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凡是穿灰布棉袍、青布马褂的,今天允许有自由出入之权。这样一限制,凡闲杂人等自然进不来了。这岂不是最简便最容易的好法子吗?”众人听了,全都鼓掌赞成。这一幕摔牌的话剧,才算告一段落。
  汪议长洋洋得意地走进议院,先到办公室中同唐议长晤面,述说方才和解了事的情形。唐议长面子上虽不便反对,但是心里总有点闷闷不舒,说:“事已至此,我们只求着候今天这一场敷衍过去,哪里顾得许多。只要不出岔子,便是如天之福。看神气,恐怕议场要变成战场也说不定呢。”汪立堂只摇摇头,说:“但愿平平安安地选出项子城来,天大的祸事,也可以云消雾散。要不然,我们想出议院的门,都恐怕不容易呢。”正谈着闲话,议事科长王大混子上来请示什么时候开会散票。汪立堂看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说:“你就赶紧预备吧,一点钟准开会,比往常提前一点。”王大混子烟瘾不曾过,迷迷糊糊的,手捧着议员名册,才走出议员办公室,被地上一口黏痰滑了一个跟头,仰面朝天,摔得不能起来。多亏夫役将他搀起,架至议事科中,半晌缓不过气来。他的责任,只好暂由武二哥哥代庖。汪唐两议长草草吃过早饭,预备到议场出席。先问茶房:“议场上来了多少议员了?”茶房回说:“已经有四百上下,但是议场上的人数已经过千。”唐议长问:“这话怎么讲呢?”茶房道:“坐着的是议员,立着的是公民。每一个议员背后,也有立着一个的,也有立着两个的。议场上的警卫,谁也不敢阻拦。议员多有说话质问他们的,全都碰了钉子。少时两位议长到议场去,自然就知道了。”唐议长听了皱眉,他对立堂说:“我先到辩论席上去,好在今天你是主席,可以晚一刻也没要紧。”立堂明知道他这是一种油滑手段,不愿随着自己到议场去,招那些假公民注目,故此先走一步,在辩论席上一忍,等到散票时候,草草投过票,便可以溜之大吉。这种打算,未尝不是。偏偏他才一进议场的门,议席中有几个议员,便高声喊叫起来:“唐议长到了,有了主席人啦!”一壁喊着,还一壁鼓掌表示欢迎。这一来,真把唐议长气坏了。心说:我这里躲还躲不及,怎么明喊出来,非架我上台不可呢?自己真是进退两难:有心不登主席台吧,人家既喊出来,怎能放弃责任;真去做一位临时主席吧,倘然被公民围住,受了窘,又实在有点太不合算。后来急中生智,一直奔到主席台上,向大家演说道:“今天是大选之期,照例由参议院议长主席。本议长此来责任也仅止系于投票,并无其他事故。诸位安心等候汪议长吧。”
  他演说完,向大家一鞠躬,便慢慢退下。他的脚踪儿尚未来到辩论席前,早有两位穿长袍马褂的公民,雄赳赳气昂昂地随在他的身后。他一看心说不好,这两个人,看神气全是有武力的练家,倘然言语不合,被他们打几下,真是有冤没处诉。他正在战战兢兢的,有些胆怯,内中一个居然向他发言,说:“足下就是唐议长吗?”唐议长只得答了一声是。那位假公民,便正颜厉色向他说道:“足下身为议长,当然是议员的表率。但不知今日贵议长选举何人,我们大家很愿一闻其详,求您提前发表吧。”这几句话,真把唐议长窘苦了。他只得用很和气的态度向那两人回道:“议场的规矩,向来在开会时不准谈话。鄙人既身为议长,岂敢自乱其例。这一层务必求二位格外原谅,恕我不能答复。”这两位公民听他这样说,不觉冷笑了一声,说:“我们要求的事,仅止两三个字,说出口来就能使我们满意。议长却说了十来句,并不对题。假如议场上不准说话,议长说了这许多句,岂不是自乱其例?要是可以说话,就请你告诉我们一个人名,并用不着做长谈,这还有什么隐蔽的吗?”唐议长被这几句话,问得无言可答,迟疑了有三分钟,方才正式答道:“选举何人,投票之后当时揭晓,诸君自然知道。本议长决不能在投票之先,发表人家的姓名,这是法律所不许的事情。望二君千万不要强人所难。”公民将脸一沉,说:“议长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我们当公民的,盼望大选,如大旱之盼云霓。好容易到了今天,恨不得早一刻知道谁人当选,也可稍慰大家望治之心。况且在外国选举总统,一切都是公开。我们中国,当然也不能独外此例。议长是这一院的领袖,比如你要投谁的票,其余议员也当然随着你投。所以我们只问你一个,其余便可以类推,你偏偏要这样深闭固绝。你就不想一想,要没有我们公民,如何能选出议员?既没有议员,如何能推举议长?你对于外国人可以严守秘密,对于中华民国的主人翁,有什么秘密可言?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也不见得于你议长的尊严有损,何必说什么法律不法律呢?”唐议长被他们逼得没有路儿了,说:“你二位既然关心大选,目前可以当选的人,当然也在你们意计之中。凡是众公民大多数所倾望的,本议长当然就是举他。我们彼此心心相印,也用不着再说了。”这两个公民听唐议长这样说,似乎不好再向下追问,便故意由自己揭开,说:“目前救时人物,当然要推项子城项大总统。唐议长既知尊重人民的意思,当然是选举他了。”这时候唐议长尚未答言,忽听议员席中有一人骂道:“项子城什么东西!”只说了这一句,以下不再说了。他这一句,算是给唐议长解了围。他身旁的两位公民,立刻把眼睁大了,仿佛像走狗寻狡兔一般,随着声音便冲过去。大声问道:“方才是什么人说话?请你再说一遍。”哪知问了两三遍也问不出人来,当时议场里这些公民,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滚圆,还有几个摩拳挽袖,仿佛要寻着这个骂项子城的人,立刻抓过来,就应当活活打死。
  正当这空气紧张之际,忽听一阵掌声,原来是汪立堂走进议场。一班议员早已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盼他到了,全体鼓掌表示欢迎。骂项子城的人,也借此脱了一场灾难。汪立堂到了主席台上,睁眼一看,乌压压把一座很大的议场全塞满了,连站一个人的空地都寻不出来了。也真整齐好看,每一位议员身后,必有一两位保镖的,紧紧贴在议员的座位上,直然同野台子戏棚的底下差不多了。可怜这五六百议员,想要喘一口大气,都有点不容易。甚至连主席台上,也堆得满满的。汪立堂本是滑头,他一看这神气,心说今天这一关,实在有点不大好过。最好是快投票,快揭晓,早早打发他一走,省得怄气。再说这个议场里,气味熏蒸,中人欲呕,如何受得了。他先对大家演说:“今天选举总统,必不负诸君的期望,不过投票一切手续,也非常繁杂。诸君监视只管监视,但总要腾出一点空地来,好叫议员得以自由,写票投入票匦之中,也好早早揭晓。要不然,可就要耽误时间了。”汪立堂这几句话,果然发生了一点效力,这些公民居然散出有二三百去。然而在议场上,还不下七八百之多。武二哥哥领着议事科几个职员,挨着座位散票。他的大烟瘾不曾过足,怕了不下这一幕差事来,又狠狠地吞了两个大烟泡儿。瘾倒是挡回去了,只烧得他五脏如焚,脑袋嗡嗡的,仿佛要涨裂。强自支持,挨着座位送票,好容易把票散完了。于是一班议员,个人拿着一支笔,预备书写个人意中要投的人物。这时候每一个议员的身后,全有两只大眼瞪着,看到底书写何人。有那决定投项子城的,当然不怕身后人看;若于项子城之外,属意他人,可就有点畏首畏尾,不敢下笔了。在他们一迟钝,身后便有人催,说:“你打算写谁?要胡乱投人,我们只有在议院门外候着你。”这一吓唬,居然有害怕投项子城的;可也有拿着笔,立起身来,走出议席之外,要到票匦前面去写票。公民也随在后边说:“选举大总统,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难道还怕人看吗?”
  内中有一位西藏议员,名叫阿旺喜,乃是一位喇嘛。他不会书写中国字,按议院的规矩,原可以请人代书。不过他请的这个人太不妥当了,此人姓胡名教韩,生平专好玩笑胡调,不说人话,不办人事。阿旺喜偏偏请他代书。他提起笔来,问阿旺喜投谁,阿旺喜说着不自然的中国话:“投心贼臣。”胡教韩明白他说的是项子城,却故意开玩笑,在票上写了梅兰芳三个字。他以为没人看见,哪知身后边的冒牌公民,早就看清楚了。这位公民心思既狡,手段也辣,他不动声色地随在胡教韩后边。胡教韩不敢把这张票交与阿旺喜,怕人看见,说:“我替你投吧。”阿旺喜点点头。胡教韩努力挤到前边,来至票匦旁,手拿着票才要向匦中投递。冷不防身后一人,从肩膀后伸过手来,乘他要投之时,轻轻一抄,便将那一张梅兰芳的票抄到手中。紧跟着一扯胡教韩的衣领,说:“咱们是在这里说,是到外边去说?”胡教韩别看他性好胡调,却是一个混混出身,很明白此中的诀窍。他见把柄已经到了人家手中,这事要吵嚷起来,一者阿旺喜一定不答应;二者犯了议会的规章,须受惩罚。究竟这两样,他还不十分担心。最担心的,是这个风声如果传到项子城耳中,说不定就许想法子对付他,这是顶危险的一关。他想到这里,只好向对方用一种滑稽态度,说:“这位大哥,咱们到外边谈一谈。”这位假公民手段也很不弱,他却笑着摇头,说:“到外边做不到,咱们就在这议场,寻一个背静地方谈谈吧。”胡教韩说好好,随着他来到主席台的后边。这个地方倒是轻易人迹罕至。假公民说:“你办的好事,人家叫你投项子城,你在票上写梅兰芳。还居然敢向票匦去投票。你们当议员的,要都这样儿戏国事,咱们这中华民国可就快拆台了。你说话吧,咱们是私了,是官了?”胡教韩笑道:“私了怎样,官了怎样呢?”假公民道:“官了票在我的手里,索性趁着议员都在这里,咱们当着大家公布。请他们评一评你这个议员,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所办的都是什么事。”胡教韩道:“要是私了呢?”假公民哈哈一笑,说:“这个要你自己去想。票在我的手里,想法子叫它仍旧回到你的手中,这确在乎你的巧妙如何了。”胡教韩微微一笑,回手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轻轻揭开,由里面抽出一卷钞票,也不点数儿,便向假公民递去,说:“这一百元,老哥买杯茶吃。求你把选票赏还我吧。”假公民冷笑一声,说:“看我们也太不值钱,这是保全你的名誉,保全你的生命,就值一百元吗?这件事要传入项大总统耳中,说不定就许枪毙你。你拿一百块钱就想买命,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事!”胡教韩一听,这口气太大。他便开诚布公地说:“我很知道,这一张值得多。但是我的票夹中只有此数,可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假公民说:“这话谁信得及,你既说票夹中只有此数,那么我倒有一条两全的法子。你将票夹及取出来的一百元,一同交给我,我将选票交还你。假如那票夹中只有此数,我也决不嫌少。倘然多出来,你也别自恨吃亏。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吗?”胡教韩笑道:“我票夹中还有私信同重要文件,这个怎好交给你呢?”假公民道:“这有什么,私信文件,请你当着我的面,一律取出来。难道我还扣留那无用的东西吗?”胡教韩被挤得没有法儿,只得从票夹中取出一百元来,一共凑了二百元,双手奉上,说:“不腆之仪,请你笑纳。我这实在是罄其所有了。”假公民仍然不肯接,说:“要论这件事的价值,千元并不为多。我如今折半,只向你要五百,你就快快拿出来。再迟延两分钟,我便一个也不要了。咱们是公事公办,你要放明白些,不要脂油糊着心窍。”胡教韩心里明白了,他准知道我这票夹子里,确有五百之数。因为今天大选,财政部不先不后,恰于昨天晚上发两院的经费。又授意两院议长发出通告去,准于今日早饭前发放议员公费。这八百罗汉,十分之九是奔着这五百块钱来的。不过五百块钱领到手,当时就有人把他们看住,再想出议院的门,是决然不能了。胡教韩也是才领到的五百元,全放在票夹中,被假公民一吓唬,先拿出一百,后来又添上一百。人家只是不承认还他选票,一死儿非要他的票夹子不可。胡教韩这才明白了,对方是知道今日发薪,抱定一网打尽的主意。应许吧,五百元钞票白白送入他人手中;不应许吧,容他喊出来,将来吃的苦头,一定要比这五百元大。我姑且先用宕字诀,宕一刻说一刻,说:“这样吧,二百你既嫌少,等回头出离议院,我给你开支票。因为银行的支簿,未曾带在身上。假如在身上带着,我当时便开给你五百元,用不着费这许多话了。”假公民一听,他这明明是用延宕手段,少时议场一散,朝谁去要支票。不说五百元,五元也没地方去领了。心说:我不给他一个厉害,当然是善财难舍。立刻把脸一沉说:“算了吧,你也不用用这哄小孩子手段来糊弄我,咱们还是到议场前边说吧。”一伸手拉住胡教韩的洋服,说:“咱们一同去见议长,我得问问他,梅兰芳是否有当选资格?”他这样一变脸,果然发生了特大效力,胡教韩连连摆手,说:“不要嚷,我将票夹子全交给你还不成吗?”一壁说着,将票夹子递过去。假公民接过来,揭开内中一叠钞票,全掏出来,放在自己衣袋中,说:“还有一百元呢,怎么不掏出来?”胡教韩用苦笑的脸子,向他央告道:“好哥哥,你难道真挤得我一钱不名吗?只当我一个要饭的花子,你把这一百元,赏给我吃饭吧。”假公民听他说得怪可怜的,不好过为已甚,便将梅兰芳的选票取出来,说:“这张票不能还你,咱们一同去投入票匦。我准替你保守秘密,不向别人说就是了。”两人又从人群中,挤至票匦前边,胡教韩亲眼看着那一张梅兰芳的票入了票匦,他这才把一颗心放下。
  少时投票的手续,俱都办完了。将票匦抬至议长面前,汪立堂亲手将锁开开,由秘书长取出票来,先数清了票数,核对议员的席数。彼此相符,既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一共是六百三十六张。票数既然对了,然后由议长唱名,秘书长接票,议事科长记数。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议长所唱的人名,当然以项子城为最多了。但是副总统李天洪的票,也不在少处。夹杂着还有孙中山华自强蔡元培等等,每人也不过三票五票,不过十票,唯有读到最后的一票,全场中不觉哄然大乱。这也是汪立堂一种手法,其实他当检票之时,早就看见这一张票了,他准知道,这一张如果提前唱出,必至招起全场反感,大家一起哄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把它压入最末的一张。等六百多张票全唱完了,方才唱这一张,只听他高声唱道梅兰芳,脸上却正厉颜色的,并没有丝毫笑容。本来这是做议长应守的态度,票上写什么,他唱什么。不要说梅兰芳,还是完完全全的一位中华国民,便是写上虾兵蟹将,兔子龟孙,他也一样得郑重其事地高唱出来。不过他这一唱,议席上可就捣起乱来了,有的大声说道:“什么东西,敢投梅兰芳的票。请议长非根究此人不可。”有的说:“他既敢投梅兰芳的票,当然就敢出头承认。是好朋友,赶紧出来,不要等大家骂他,那就没有意思了。”更有一班假公民,听见梅兰芳三字,全都气愤填胸,大声叫骂:“我们公民选你做议员,你却选梅兰芳为总统。梅兰芳是一个唱戏的伶人,连外国人都知道,如今举他做总统,这明明是儿戏大选,给外国人取笑儿。像这样没心肝的东西,就应当打死他,也出不了大家这一口怨气。”当时议场的秩序,简直要乱了。汪立堂一看形势不好,连忙跑上了演说台,向大家说道:“诸君暂且消一消气儿,本议长有几句话奉告。今天大选之期,关系我国前途,至为重要。两院议员同各界公民,所以如此的宗旨,不是为赶紧选出一位救时的总统吗?假如我们要因为这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必至耽误了正事,今天或者还不能选出总统来。这个贻误罪过,谁担得起?因小害大,智者不为。我奉劝诸君,暂时先不要提这件事,俟等大选终了,正式总统已经有人,然后咱们再追寻这一件事也不为晚。就请诸君压言,不要再说了。”立堂这一演说,果然给投梅兰芳的人解了围,他仍回到主席台上,查点票数。按四分之三的票数,这六百三十六票,应当得四百七十七票才能当选。虽然有两张废票也得够四百七十六票。哪知检查的结果,项子城得四百一十六票,还差着六十张票呢,当然不能当选。次多数便是李天洪,李天洪得一百八十二票。余不过三票五票,最多的不过十票。看这神气当日简直是选不出了。要依照宪法规定,如第一次投票,没有人能得四分之三的大多数,便连续再投,谓之决选。决选的规定是就第一次得票最多的两个人,把他提出来,作为决选标准。凡再投票的,不能在此两人之外,别投他人。俟等开票时,谁的票过了半数,谁就当选。当时第一次投票,既未能选出正式大总统来,按规矩说,本应当日连续再选。无奈这时候,正值昼短夜长,五点钟天就快黑了。这两位议长同六百多议员,从早晨九点钟,直饿到下午四点。一个个的肚子里,全都闹了八音盒儿,仿佛是庆贺五脏庵的工程告竣。哪知五脏庵中,还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一个人肯送进一点布施来。就这一个饿字,已经闹得这七八百议员职员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内中有三分之一是有大烟瘾的,因为本日起床太早,草草吸几口烟,便奔议院而来,多半不曾将瘾过足。当投票时候,已经有不少位涕泗横流,勉强挣扎着,将公事办完。等回到议席上坐下,好似一摊肉泥,有气无力的,连一丝也动不得了。只盼着议长快快唱票,快快宣布结果,何人当选,然后好摇铃散会。个人奔个人的家,吃饭抽烟,好延续这将毙的生命。哪知最后结果,竟无人正式当选。汪议长此时也有点为难了:有心宣告散会,明天再决选吧,准知道这一班假公民,一定捣乱不答应;要在夜里延长时间,将决选的手续办竣吧,不要说这六百多议员不能认可,就是自己也实在有一点支持不住。到底怎么好呢?我还给他一个两面不伤,取决于多数。他想到这里,便在议席台上对大家演说:“此次大选开票结果,并没有足四分之三以上票数的,按选举法规定,应当连续决选。不过此时已到昏夜,早过了闭会时间,可否延会到明天午后,继续再选,请诸君表决。赞成延会者起立。”他这样一说,在场六百多议员,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起立的,可称是全场一致,明天再继续决选。汪议长一看这情形,才要宣布散会,只听议场中不约而同地大声喊起来:“不能散会,不能延至明天!如果有一个人走了,我们公民同他誓不两立。”喊叫完了,立刻分出许多人来,也有把门的,也有挡路的,更有跑到主席台前,向议长厉声质问:“你因为什么不将选举办完了,便宣告延会?我们公民拿出钱来,养你们这群东西,平日净吃粮不办事,也还罢了;如今到了这紧急关头,我们望总统望得眼穿,早一刻选出来,大家心里便可得到一刻的安慰。你们还要今天支到明天,明天支到后天,像这样简直是毫无心肝,并非人类。你就急速预备决选手续,不要把我们公民招翻了,眼前便叫你们这些人知道知道。”汪立堂虽然年纪不大,在官僚中却是一个著名的光棍,从来不吃眼前亏的。他一看这情形,立刻掉转风头,向那些公民说道:“诸君千万不要误会是本议长诿卸责任,不肯一气将大选办完。实因为议场的规则,过了闭会时间。如欲继续开会,必须咨询大家,议长不能专主。如今诸君既这样主张,本议长可以再表决一次。”说罢又朝着议员发言,说:“现有大多数公民临时建议,必须在今夜将决选手续办完,诸君有不赞成此议者,可以起立。”说也真怪,汪议长这样一说,全场之中只起立两个人:一个是金人铭;一个是青海议员,此人姓唐名铎,本是冒青海籍当选为议员的,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滑头政客。他所以起立的缘故,是因为他的烟瘾太大。在议场中,已经吞了三枚很大的烟泡,五脏六腑全都快燃着了,却又得不到一口水喝。两眼冒金星,嗓子冒生烟。要错非在议场上,他简直要发阳狂。议长在台上说的话,他也不曾听清,还是认着为散会表决呢,所以勉强挣扎着站起来。这一站起来不要紧,可就吃了大苦啦。冒冒失失地挨了两个耳光子,打得唐铎乱晃。金人铭也照样吃了两个嘴巴。这两人还在不服,在议场上大喊着:“为什么打人?”只听众公民喊道:“挨打是便宜你,趁早儿坐下等着投票。再敢说话,捉出来将你俩活活打死。”汪议长一看这神气,恐怕议场上打出人命来,忙正式宣布继续开会,投决选票,并催着秘书长议事科长赶紧地散票。到底是秘书长张奇鳌,不愧是一位青年健者,从早晨忙到日暮,仍然精神焕发,并无丝毫倦怠之意。等到将票散完了,天已交了十点,这些议员忍着肚痛,各自执笔写票。好在这一次投票,是有限制的,谁也不肯写废票了,较比第一次仿佛爽利得多。那位得了四百元的假公民,仍立在胡教韩背后看他替人写票,是否还写梅兰芳。天下哪有这样的傻人呢,他规规矩矩地代阿旺喜写得项子城三字,写完了回过头去向后面观看,不觉彼此相视一笑。心说:我再有五百元,也不犯上送给你了。不大工夫,票已投齐。议长开匦唱名,履行一切手续,把票数检查完了,宣布当选人的姓名。议场上欢声雷动,屋瓦欲飞。若问当选之人为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拜冕旒新华宫正位 耀旌旗天安门阅兵
  假如这一次选,项子城再不能当选,眼前就要发生非常的祸乱。第一步议院内这七八百公民,再勾上议院外一千多公民,一共是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身上全带着有手枪,有手叉子(按:手叉子即短刀之别名),他们对于这六百多议员,一定要下毒手。说不定枪子儿一路乱飞,手叉子一路乱扎,最少数也得死个一百八十的。那时市面大乱,项子城带着家眷一走,拱卫军、禁卫军,还有多年的老毅军,他们再出来趁火打抢,北京九城内外,不定要蹂躏成一个什么样子。王天宠在城头吊的炮,虽然不至向城里打,但是他保着项子城走了以后,说不定哪一路的丘八大爷,就许向城内开上几炮。到那时候,可真应了一句古语:城门举火,殃及池鱼。北京二百万商民,恐怕全免不了焦头烂额。连作者彼时正在北京,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只好认命,还能想出逃的路儿来吗?结果总算北京商民不该遭劫,吉人天相,项子城居然以四百八十九票宣布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连议长汪立堂宣布时候,也是眉飞色舞,非常高兴。有人说:“幸亏是项子城当选了,假如要另换一位,汪立堂决然不敢宣布。说不定他也许一声不响,从后门溜之大吉。”这种推测,虽说有点过于刻薄,到底在当时也是实在情形,谁还同自己的性命有仇吗?当他宣布项子城当选之后,议员鼓掌,公民欢呼。这一座议场上,立刻乌烟瘴气地热闹起来。当这热闹声中,议长宣布散会,明天再选举副总统。并向公民拱手说道:“大功已成,诸位可以早走一步,不再挡着他们的路了。”这一班公民真肯听话,哄的一声,全从议场散出去。这些位大议员,每人身后边,去了一个镇物,立刻觉得身体安适,头胸轻松。一个个从座位上下来,鱼贯而出。一壁走着,一壁嘴里骂大街: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凭空坐了一天监狱。还被人监视着,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同失机败阵的俘虏,还有什么分别呢?
  不提众议员纷纷议论,却说汪立堂出离议院,坐上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直赴新华宫,给项大总统报信叩喜。其实公府中早就知道消息了。项子城听说汪议长来了,立刻吩咐一声请,就在他的办公室内延见。立堂一见子城,深深鞠躬,说:“恭喜总统,贺喜总统。这一来,我们中华民国可要得到长治久安了。”项子城脸上并不露丝毫欣喜之色,只淡淡地说道:“议长太辛苦了,敝人年老力衰,恐怕不能担此重任。将来倘有陨越,倒有负诸君期望之殷了。”立堂道:“总统太谦,目前我国这种形势,错非总统出来,谁能任此艰巨?总统虽然有意高蹈,其如为时势所不许何?”这时子城脸上有一点笑容了,说:“我们在一天职,尽一天心,也只好做着看吧。要说准能办到好处,恐怕无论何人,也未必有此把握。”正谈着话,梁世翼、阮中书、杨志奇等一班谋士,都上来道喜。项子城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他说:“汪议长在议院中受了这一天累,一定晚饭尚未吃到口中。你几位可陪着他去吃饭,恕我公事太多,不能亲举一觞,为议长寿了。”大家一听,便拉立堂一同下来,特特寻了一间宽敞的屋子。由膳房头目传下话去,叫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不大工夫,酒菜齐上,汪立堂已经是半天半夜连一口点心都不曾入肚。这时候忽有适口美味到了眼前,焉能不放量一吃。他一壁吃着,一壁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假如不是选出他来,不要说吃饭,连吃饭的家伙,都许保不牢了。阮中书至再劝酒,又同他商量:“将来总统正式就任一切的礼仪,这是关系中外观瞻的事,我们大家必须预先参酌好了,省得临时简陋,贻笑大方。立堂你曾经留学美国,对于美国总统就任典礼,一定曾经观光。就请你拟出一个节略来,我们大家研究好了,然后再呈之总统,请他核定,这样岂不简捷?省得经过礼官处许多无谓的手续嘛。”立堂道:“这个据小弟看,倒可以不必。因为公府中有侍从武官长,有大礼官,这是他们责任以内的事。假如我们要越俎代谋,岂不容易招人误会?”阮中书哈哈大笑,说:“议长太小心了,就任典礼的事,你可以推说不管。至于总统当选证书,你可要早早地预备出来,免得临时误事。”立堂笑道:“这个不劳吩咐。我们议院分内的事,难道能放弃责任吗?”大家都笑,汪立堂吃得酒足饭饱,方才告辞回家。
  第二天接续着选举副总统,全场一致,全投李天洪的票。并未费事,一气便将副总统选出。两位正副总统已经选出来了,以后还有许多手续,照例由参议院承办。第一桩要紧的事,便是总统证书。汪唐两位议长先研究用什么纸,立堂是一个新派人,当然不赞成中国的旧式纸。他主张用外国印钞票的那种厚纸,又白净又结实,纸内还隐着花纹,十分美观。唐议长却不赞成,说我们中国总统的证书,为什么要用外国纸呢?古年时拜相用黄麻纸,现在改用玉版宣。这是我们中国的国粹,又洁白,又美丽,岂不比钞票纸强得多吗?立堂虽然不赞成,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犯不上因为小事得罪人,便完全表示同意。又商量得用绫锦裱成卷轴,另外做两个檀香木的匣子,然后再送过去才显着冠冕堂皇。两人商量好了,立刻把庶务科长叫上来,叫他遵着这种样式办理。这位庶务科长,本是一位著名的赚钱好手,他领了两位议长的命令,认定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连夜赶制这两副证书,特特从拍卖场中,瞧了两副诰命匣子,倒是檀香木的,拆大改小,制成两份证书匣子。证书里面的字,是请前清状元王寿彭给写的,黑大光圆,很有殿试策的风味。用上好绫锦裱成卷轴,一共报销了一千二百块钱,其实他连二十块钱也不曾用得,真可称利市百倍。项子城自当选了正式总统,他把左右一班谋士全都叫来,开了一次会议。头一样是总统就任,应当到众议院当着全体议员宣誓,然后才可以正式接受证书。这件事便很有商酌余地,大家全明白他的意思,是不乐意到议院去,恐怕路上遇着什么危险。阮中书首先建议说:“古语有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总统以一身系全国之安危,倘贸然到议院去,如沿路之上有一个风吹草动,那还了得。据中书想,总是以不去的为是。”项子城道:“这是大典,如果不去岂不使人民非议?说本大总统,惧怕危险,弁髦宪章,那就太不值得了。”杨志奇建议说:“下官倒有一条两全之策,既不使总统担丝毫危险,且可堵住大家的嘴,使他们无可非议。”大家都问他计将安出。志奇道:“我们中国正式总统就任,这还是第一次。最好由公府下帖,请各国公使观礼,并知照北京各部院、各局所,所有文武官员,一律叫他们到公府来襄礼。这样一招集,至少也有一千多人,再加上两院议员,便是二千开外。众议院的议场虽大,到底也容不开这许多人。到那时总统便借口议院地方狭小,改在新华宫中正式就任,请两院议长率领全体议员捧着总统证书,到新华宫当面授受。得派大礼官亲奉礼舆,将两位议长接进宫中。这样面子上,并不显得总统是有所避忌,不肯到议院去。而骨子里,却是脱去了议院这一关。在两院议长同一班议员,也一定乐意这样做。他们既出风头,又逛一回新华宫,还有上好的酒席款待他们,比蹲在议院中岂不强得多吗?”项子城听了,大为赞赏,说:“杨侍郎的识见,毕竟与人不同。我们就是这样定局好了。”阮中书见杨志奇得了口头奖励,他心中有点不甘:我素号智多星,如今这开宗明义的文章,却被他做了。我必须出奇制胜,另想一条法子压倒他。遂向子城说道:“不知大总统就任这一天可戴什么礼冠?穿什么礼服?这也须预先研究好了,免得临时叫外人看了不壮观瞻。”子城想了想,说:“民国大总统,照例兼陆海军大元帅,我就穿大元帅制服。外人看着,也就很体统了。”中书摇头说:“大元帅制服,只能用之于阅兵或行军之时,不足以代表总统全部尊严。必须于堂皇冠冕之中,还寓着古雅美丽之意。据中书想,最好是采取古制,而辅以近代的花样,酌中定制熔治古今,自然有一种经文纬武的冠裳,发现于中外人士之目。较比沿用俗套,可就强得多了。”项子城欣然问道:“你所说的主意我极赞成,但是怎样复古?怎样合今?也得有一种研究。恐怕不是仓促间所能制成的吧。”中书笑道:“这个并没有什么难处。古来时的帝王以及在朝群臣,全戴的是冕旒,穿的是兖衣。不过旒有多少之分,衣有文绣之别。如今要复古,冕旒可以仿效古时,总统用十三旒,特任官国务卿用十一旒,各部总长督军省长等用九旒,简任官用七旒,荐任官用五旒。贵贱的等级,由多少而分;至于兖衣,无取乎什么藻火粉米,龙章黼黻,只需绣上几枝嘉禾。衣服用青缎地,以金线绣成黄禾,也十分美观;至于靴子,穿古式的圆头官靴,如此又新奇,又大方。宜文宜武,合今合古。总统请想,可以用得吗?”项子城道:“这样衣服穿在身上,果然美观。但恐怕急剧之间制造不来。”阮中书道:“只要总统赞成,可以先由总统一个人做表率。在就任以前,先做出一套来,由总统穿着。俟等过了这一日,再由总统下令,知照全国官员,一律遵照这种式样,制作礼服。这种礼服,只能用之于郊天祭地,或祀各种神祇,及总统就任受贺,外官来京朝觐。其余平常典礼,仍用西礼服或常礼服。这样一变通,于复古之中,仍不背今日的潮流。大总统就任之始,理应使中外耳目一新。这种冠裳之会,似乎还是很切要呢。”项子城点头说:“很好。你下去先画一个图式,交庶务处承办。好在我的冠服尺寸,他们全知道,叫他赶做,不误临时穿着好了。”阮中书见总统采纳,面子十足,高高兴兴地下去寻季云程接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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