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3/202页
驾车的男子见她突然笑得诡异,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有不适?”
她笑声清脆,蓦地站起,素手直直地指着朱红的城门,信心满满地答道:“就去长安,咱们不北上啦!快点!”说罢,一手夺过男子的软鞭,一击中的,马儿吃痛,狂奔起来,扬起一路尘土。驾车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焦急,道:“姑娘莫胡来!马儿受惊了!你快快坐下!”
哈哈哈哈,她攀着车厢,薰风吹起乌黑的秀发和雪白的衣裳,透着愉悦的笑声洒了一路,“不妨事。不妨事。咱们快点,我等不及了。”
长安城呈规矩的方形,其布局严密整齐,内外共三城,即宫城、皇城及郭城。城内北面为宫城,东、南、西三面围以皇城;皇城东、南、西再围以外郭城。宫城是皇帝所在,皇城是中央衙门所在。外郭城那低矮的住宅便是平民区。外郭城南至曲江止,共分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各方六百步。每个坊四周围以高墙,墙外为坊间大道,道旁植有槐树。
城内街衢亦是极为宽广,且方向笔直,通城门的街衢足有三十丈宽,最窄的顺城街亦有八九丈宽。单就这街衢的气势就足以显出泱泱中华、天朝上邦的高高在上。
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时下正是相携踏青出游的好时节。满街的行人身着奇装异服,其中不乏俏丽修身、颜色绚烂的胡服闪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栉比林立,游人的欢声笑语,沿街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自是热闹非凡。
三月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温柔地撒在这个朝代之国都上。
烟络一身雪白的短襦,腰际以上结着翠绿的丝带,秀发随意绾起,臂膀上缠绕的浅绿披帛轻盈地摆动,怡然自得地漫步长安街头。看着眼前万物方兴的景象,她却突然想起那个常常沉思不语的人来。
师父虽幽居深谷多年,却似乎从未放弃挂怀天下大事。对此她也常常是很好奇,师父莫非并未诚心归隐,否则怎会于深谷之中仍旧如此洞悉天下局势?有一次,师父曾淡淡说过,若得一人为新帝,数年后则定逢太平盛世。“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虽然词有溢美,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能。翠寒谷里,五年的朝夕相处,她也明白师父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对名利浮华有什么计较的,但是,明白这点之后,她却更加不明白了,那个素来澹泊宁静的师父这样心心念念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烟络侧头想了想,对于这个朝代有限的认知,她仔细地同她历史知识里的各大年代比较过,这里的民风设制颇似唐朝,却又似乎并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对于师父唯一提起的那个名字,自诩记性超群的她居然给糊涂地忘记了,也是因为以前不曾听闻过。
一路缓缓走过,前面一家店铺外偌大的蓝底白字的招牌布幌迎风飘舞。
“仁济堂?”烟络放慢了脚步,笑忖,“原来是同行。”她含笑行至店内,双眼所及果然窗明几净,屋角栽种着几株苍劲挺拔的翠竹。
烟络边走边看,徐徐移步大堂,忽见柜前伫立着一抹颀长的男性身影,身着一袭绯红的圆领窄袖袍衫。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嗓音低沉动听,缓缓说道:“朱先生,此次采办的蜀椒成色似乎不如上月。”
一直躬手而立的朱姓男人看来四十出头,身形肥硕臃肿,一双细长的眼仁里却是精光闪闪,嘴里应着:“怎会?此次蜀椒亦是蜀地刘记供货,朱某亲自查收。”
“哦?”绯衣男子剑眉一挑,上身微侧,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柜面,话音慵懒。
烟络毕竟第一次出谷,遇上与本行相关的事情甚是好奇。几步上前,不顾旁人的脸色,低头细细地瞧了瞧柜上的红色椒粒,便拾起一粒放入齿间轻轻咬碎,秀气的柳眉不由紧蹙,随即仰头笑道:“先生,这明明是金州椒。虽与蜀椒大同小异,药性毕竟有所不同。若为大医,用药时考究起来,恐怕不能混为一谈。”
话音落去,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见绯衣男子和那朱姓先生直直地盯着自己。朱姓先生先是一脸惊诧,渐渐转为满面盛怒,虽碍于眼前的绯衣男子不便发作,额角青筋仍是隐隐暴现。而那绯衣男子看着她,倒是神色平静。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拎起襦裙准备开溜。
“姑娘且慢。”
突闻一管好听的男性嗓音在耳边响起,烟络不争气地收回跨出的脚,回首时笑容虽然僵硬,却坚持着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有何事?”
这才真正看清绯衣男子的脸。那容颜十分年轻,五官精致之至,眉梢眼角始终带着几丝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因他唇边的笑意而黯然失色。然而这样魅惑的笑靥之下,却仍旧有着年少得志傲然自持的男子气度。那双迎向她的深邃黑眸里,笑意之下还夹着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烟络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她的运气原来有这么的好?捡回她一条小命的师父、谷里惊鸿一现的白衣男子和眼前璀璨更胜阳光的年轻男子,她遇见的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啊。
那年轻男子尚未发话,朱姓先生倒是咄咄逼人,“哪来的黄毛丫头,恁地胡说!”
烟络却不恼,含笑盈盈一拜,言语轻柔却坚定,“烟络多有冒犯,对不住先生。”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不过,烟络所言是真是假,先生乃是心知肚明。金州椒产自陕西金州,蜀椒则产自川西成都、广汉、潼川,如同南桔北柑,两者虽有几分神似,入口却不尽相同。烟络这一番妄言,敬请先生斟酌。”
朱姓先生的脸忽然青一阵白一阵,细长的眼角里目光寒冽,却是开口申辩不得。
绯衣男子闻言,笑意更深,道:“金州椒与蜀椒同属椒类,极为神似,姑娘既知此细微之差,想必自是师出名门。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烟络一惊,突然记起出谷前师父的谆谆教诲。师父曾叮嘱过,江湖险恶不可轻易示明身份,翠寒谷虽仅医术神奇,但觊觎于此的人仍不在少数。遂当即拜道:“烟络乃一介乡野铃医,只是恰好见过本地大医鉴定这几味药材。”
“嗯?”绯衣男子剑眉微挑,笑意灿烂却慵懒,眼神里透着一丝狡谲。
烟络才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姿态,这是表示他在怀疑她胡诌的回答吗?她不过路人一个,多了几句嘴,他干嘛非要这么精明地追根究底不可?却见他转过身去,语气幽冷,“朱先生,多年来宫城一直于先生处采办药材,不想今日却闹得如此不痛快。这药材之事若是皇上责怪下来,先生教方之如何复命?”
朱先生肥硕的身子咕咚一声跪地不起,连连磕头,忙不迭道:“小人该死!不敢妄求顾大人饶恕。这、这刘记的货半途出了岔子,未能按时送抵都城,小人一时糊涂,买了就近金州的椒红,是怕不能按时交货而触怒龙颜!还请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顾方之低眉浅笑出声,眼神里的笑意却是尽数掩去,只余寒意刺骨,淡淡地说道:“先生一世精明,本官猜不透事实是如先生所言呢,还是金州椒红的利钱更多?”
一语方毕,朱先生顿时面色死白,双眼里精光全失,目光涣散地滑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一再叩首,无力地缓缓拜道:“小人……小人自知死罪……还请大人……责罚……”
顾方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愈加衬出其面色寒冽,手一抬,淡淡言道:“带下去罢。”
这就是官呐。
烟络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彻骨的凉意。开玩笑,如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官呐!看他纱罗幞头绯色衣裳原来是官服,她也真是反应迟钝,现在才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穿戴。他表面看似笑意温暖温和有礼,实则容不下一丁点欺骗冒犯。她起先怎么会这么愚蠢地认定他是阳光男人?她不过一介小小铃医,才不要入他的法眼去玩儿自己的小命呢!
“烟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