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36/61页


  横川和尚算是旧识,因此两边的座位并在了一起。
  主持品香会的共有三人,一位是法镜寺的老僧,一位是远道而来的波斯香料商,还有一位是大都香料行的老供奉,都是久负盛名、与今日斗香的各位来客素无瓜葛的品香名家。
  宋域沉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横川和尚却不以为然,摇着头叹息道:“当年的品香会,延请的都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雅士,如今那些人,风流散尽,只好请来这些俗客,聊充门面了。”
  “而且,”横川和尚继续说道,“真正的品香会,也不是这样喧嚣热闹的。”
  虽然藏香院开阔幽深,与会之人,都低声细语,不敢喧哗,但终究抵不过远远近近的钟鼓之声与万千香客的谈笑之声。而无论燃起何种香料,对宋域沉这样嗅觉敏锐的人来说,总难免会在其中发现一丝隐隐约约的檀香之气以及香烛黄纸燃烧时的烟火之气。
  法镜寺的品香会,看似闹中取静,实则与浴佛节的香会一样,为的便是一个盛大的热闹。
  意识到这一点,宋域沉道:“这么说,横川禅师你是见识过真正的品香会的?”
  横川和尚满脸惆怅:“的确如此。只可惜,那样的品香会,再没有了。”
  宋域沉略略一想,问道:“是人不在了,还是地方没有了?”
  横川和尚答道:“物非人亦非。”
  两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试香台上的人来人往,过了良久,宋域沉忽而问道:“是在什么地方?”
  横川和尚:“其实离此地并不太远。”
  他们悄然退出了藏香院。
  沿着山间小径,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人迹渐少,鸟语渐多,起伏的山峦之间,可以望见散落在密林之中的赵宋皇陵,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皇陵附近。
  踏过溪上小桥,转过一片梅林,前方小山谷中,零落几间房舍,断壁残垣,荒烟蔓草,依稀仍然可以想见当年那座依山带水的优雅庭园。
  横川和尚感慨万端:“这个地方,名叫蕴秀园。我只随梅山先生来过一次。”
  宋域沉心念一动:“方梅山?”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江东朝野奉为现世药王的方梅山?
  横川和尚点头:“自然。除了他,还有谁配称‘梅山先生’?”
  这样的名医,自然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嗅觉与分辨香料的能力,难怪得会成为这个品香会的座上客。
  横川和尚凝望着面前的残壁,满脸追思:“一共是三场比试。第一场是色,第二场是味,第三场是烟。”
  前两场的比试,宋域沉都能够理解,惟独最后一场,让他疑惑:“烟?”
  横川和尚:“不错。这一场,又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静室之中,灭了烛光,只留月色映窗;下半场在庭院之中,月色之下。不论是香珠香片还是未经磨制的香料,在燃烧之后,都会有烟雾袅袅升起,制香时的不同材料与手法,以及燃香时的轻重缓急,都会使得烟雾的形状有所不同。这一场要比试的,便是这烟雾的韵致,与会之人,都要以诗句或是偈语写下品香之际的感悟。据说燃香之人,可以用羽扇改变烟雾的走势与形状,不过我所看的那一场,没有一个人动用手中的羽扇。”
  就仿佛绝世高手不屑于借助名刀宝剑。
  宋域沉环顾四周,恍惚间似乎可以看到,遥远的过去,某一个深夜,月白风清,深林寂静,三五好友,席地而坐,屏息静气,凝视着面前袅袅升起、变化万千的香雾,浩瀚云海,这一瞬间,如在掌中,如在眼底,这样奇妙的感觉,令人迷醉,令人神往,又令人惆怅,那是面对圆满之境时的失落,至美之物,总是令人生出无限的伤感。
  日色已晚,林间飞鸟归宿的鸣叫之声忽然高起,令得恍然入神的两人,蓦然惊醒。
  宋域沉抚着身边那道残碑,若有所思:“其实要将这座庭院重新建起来,也不算难。”
  横川和尚长叹一声:“可惜的是,除了梅山先生,其余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宋域沉微异:“都不在了?”
  横川和尚慢慢说道:“那些人,品味固然优雅,志性也同样高洁。这样的人,不是死于崖山之
  下,就是逃亡于首阳山中。”
  崖山一战,宋军水师大败,丞相陆秀夫负着幼帝投海死尽,从死者十余万人;未曾跟随幼帝南迁的遗民,不少人都披发入山,仿效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
  每一次天塌地陷的大变乱中,最先消失的,总是这样的人。就仿佛最容易被打碎的,总是那些最珍贵最美丽的瓷器。
  横川和尚脸上带着那种梦幻般的神气,缓缓说道:“听说其中一位林学士,乃是林和靖族人,于崖山一战之后,削发为僧,隐居于凤凰山中。若是能够找到他,这夜月品香会,应可重建。”
  宋域沉轻叹了一声:“那位林学士只怕不会再有月下品香的心情了。”
  国破山河在,物是人已非。
  此时此境,越是心思灵秀之人,越是难以面对吧。
  横川和尚微笑起来:“若是能够寻到那位林学士,我会邀他东渡我国。”
  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不见旧景旧地,那位林学士,或许会慢慢地恢复过来,重新拾起当年旧梦。而且,逃亡到那遥远异国的遗民,为数不少,他必定可以遇上诸多可以同温旧梦的人。
  看看暮色渐浓,山林渐渐变得宁静,春月初生,宋域沉心念忽起,说道:“我想试一试这月下香雾的品味之法。”
  横川和尚摇头而笑:“有穷道友,恕我直言,你所制之香,暗藏锐气,有逼人之势,委实不适合这般品鉴,倒是可以用来压倒法镜寺中的那群斗香客。”
  这蕴秀园中,燃烧的香,是清风明月、诗词书画。
  有穷所制之香,却如同名刀宝剑,不论形制如何优雅,都无法洗去那掌控他人生死的凌厉锋锐,以及隐隐约约的肃杀之气。
  这也是横川和尚感到好奇的地方。道家讲清净无为,柔弱胜刚强,为什么看似王谢子弟一般的有穷却会是这般性情?
  他们沿着来路默默返回,刚刚踏过那溪上小桥,宋域沉和鹰奴忽然转过看望向皇陵方向。
  过了一会,横川和尚才发觉,皇陵那边,人喊马嘶,栖鸟惊飞中,隐约可见火光点点。
  鹰奴与宋域沉已经纵身跃上了溪旁的古樟。
  他们落下来时,鹰奴也还罢了,宋域沉的脸色却难看得很:“有两个蒙古百人队在发掘陵寝,领队的是一群番僧。”
  横川和尚错愕地道:“盗掘皇陵?这可是重罪!”随即想到,这是前朝而非本朝皇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尚如此,何况陵墓?
  无怪乎有穷的脸色如此难看。
  

☆、卷七:六朝如梦鸟空啼(三)

  江南佛教统领、帝师八思巴弟子杨琏真珈盗掘前朝皇陵之事,在江东引起了轩然大波。
  其实此前杨琏真珈已经盗掘了前朝王公贵人富户的墓葬数十座,得珍宝无数,这些墓葬主人的后裔,向浙江行省告状,却因为杨琏真珈手眼通天、靠山太大而不了了之。
  杨琏真珈食髓知味,胆子越来越大,手段也越发高明,向忽必烈建言,江南之地民乱兵变不绝,乃是因为前朝王气尚有残存,应在前宋宫室旧址之上,起建莲花寺,并建白塔一座,取宋室帝王尸骨镇压于塔基之下,号为“镇南塔”,镇压前朝王气,由此必然可保江南安定。
  杨琏真珈的这个奏请,很快得到批准。于是杨琏真珈将宋室皇陵,发掘一空,帝王后妃的尸骨与所有随葬珍宝,尽数起出,那些用水银保护得面目如生的尸体,被肆意凌虐,在位四十年、在杨琏真珈看来王气最盛的理宗皇帝的尸身,被倒挂在树上三天,体内水银流尽之后,杨琏真珈命人取出头骨,制成酒器献与帝师八思巴,号为“骷髅碗”。
  至此,杨琏真伽已经盗掘前朝陵墓一百余座,所得珍宝,大半吞没,小半被进献于宰相桑哥,由桑哥在上上下下为他遮掩。
  这些□□,广宏子略知一二,知晓个中详情的,是金昇之。
  金昇之带着侄儿金城之来拜访宋域沉时,向宋域沉解释了杨琏真珈为何胆敢公然发掘皇陵——他从金旭之那儿,已经知道有穷的身世来历,无论如何,昭文县主是有穷的母亲,赵宋皇陵被盗掘,昭文县主会有何反应,不难想象,而这又必然会牵扯上有穷。鬼谷将金城之送到有穷身边来作那一条深埋地下、留待日后分枝、承接鬼谷血脉的深根,自然不希望有穷被卷入这样的大事之中——所以,金昇之所说的□□,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告诫。
  杨琏真珈以“镇南”的名义,盗墓掘尸,吞没随葬之物。因此,即使能够将状告到忽必烈大汗的跟前,也不会动摇杨琏真珈的地位。
  用金昇之的话来说,杨琏真珈这位江南佛教总统领,运势正旺,气数未尽,不宜捋其锋芒。
  这番话,金昇之希望能够通过有穷传到东海那边,以免东海那边很可能会有的报复,反倒会招来更严重的后果。
  宋域沉耐心地等着金昇之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看一直憋在一旁的金城之:“这么说来,谷主当日不曾取我性命,也是因为我命不该绝了?”
  金城之立时涨红了脸。虽然他心心念念要从莫干山中跑出来,最好跟在有穷身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但每次一想到当初有穷险些儿被鬼谷溺杀在那间囚室之中,现在却要让有穷替鬼谷教一个弟子,心中便很不自在,很替自己的父亲脸红。
  不过虽然如此,金城之仍是认真地答道:“的确如此。”
  宋域沉有些好笑地“哦”了一声。
  金城之的脸涨得更红,迟迟艾艾地解释道:“你被带到鬼谷的时候,一直是昏睡着的,所以家父并没有仔细看过你的面相。直至你在水淹密室的时候召唤了山中禽兽,家父才真正见到你。从那以后,就……就……”
  宋域沉嗤笑:“不错,我也知道,从那以后,鬼谷就觉得,杀我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你以为,这真的只是因为我命不该绝?”
  金城之张张口,迟疑一会,还是固执地答道:“自然如此。否则的话,你不会成为无尽道长、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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