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37/61页


  先生与乔先生他们的弟子。”
  
  宋域沉:“这么说来,鬼谷是否可以解释一下,究竟是因为我命不该绝,所以才有幸得到无尽师父他们的栽培、成为今日的有穷;还是因为,我有幸得到无尽师他们的栽培,所以才命不该绝?”
  这个孰为因孰为果的问题,果然问得金城之无言以对。
  宋域沉却又说道:“天道固然可敬可畏,但是,人力有时,也可回天。即便是生死大事,全力以赴,未必不能扭转乾坤;不尽人力,便只能束手待毙。”
  人固有一死,然而大智慧大勇气大杰出之人,往往有对抗死亡之力。
  金昇之注视着面前这个冷静而又骄傲自信的少年。无尽道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长生之道,以为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能够有办法对抗死亡;哪怕一战失利,这些人也能够卷土重来。
  有穷之名,并非轻易赋予,它标志着无尽对某个人从死亡尽头重新回来的确认。
  也难怪无尽的传人,能够有这样确定不移的信心。
  金昇之沉吟一会,问道:“这么说来,有穷以为,东海应该迎难而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宋域沉坦然答道:“我非东海,不能代替东海回答此问。不过我以为,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并非绝对。很多事情,不去做的话,永远也不会成功;全力以赴,或者会带来更惨痛的失败,更多的时候,却会带来成功的希望。”
  鬼谷看过太多的兴亡更替,因此,不论是对天道天命敬畏太过,还是对世事兴衰看得太淡然,都会让他们多思多虑而少有付诸行动的决心与勇气。
  宋域沉这样的回答,显然让金昇之不太赞同,但是金城之却听得满脸放光、心潮激涌。
  这才是他敬服追随的有穷。
  金昇之转而问道:“那么,有穷是否有心助东海一臂之力?”
  鬼谷希望通过有穷与东海搭上关系,却不希望因为有穷而被牵连进现世的风波之中。
  如果有穷有意插手此事,金昇之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让金城之留在有穷身边了。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下才答道:“金世叔请见谅,此事我尚须看一看再做决定。”
  其实以他看来,不论生前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留下的都不过是区区一具臭皮囊而已,委实不应金珠宝玉重重装裹着埋入地下。所以,当年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无尽道人逝后,不留骨灰。
  因此,皇陵被掘、尸骨被辱,他心中的愤怒,远远不如其他相关之人。
  只是难免在心中生出人为刀俎、我不为鱼肉的愤慨之气来。
  金昇之暗自度量,不知道有穷是因为本来就不看重身后之事,还是因为他的生父毕竟是蒙古将军,所以才对这样的大事,淡然处之。
  不过,无论有穷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他的态度,仍然可以让鬼谷放心。
  汲汲于俗世之事的人,是不宜让鬼谷托付弟子的。
  临走之时,金昇之又告诫宋域沉,如果他不想被卷进去的话,最好尽快离开杭州。以金昇之的推算,杭州城中,正在酝酿着一场血雨腥风。
  对于金昇之的告诫,广宏子深以为然。他也不希望,初初成长的有穷,羽翼未丰,便折损在即将来临的飓风之中。
  于是在广宏子的催促之下,宋域沉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前往宣州。
  尚未动身,杨琏真珈便接连遇上了三起刺客。杨琏真珈早有准备,随从众多,出入皆有武僧及蒙古士兵护卫,那三起刺客,不曾伤他分毫,只杀死杀伤了一些随从。那些刺客,被擒之后立时自尽,断了杨琏真珈的追索。杨琏真珈有意儆示后来者,将遇刺之地的百户汉人,每户抽一个成年男子处死,取出头骨镶嵌在镇南塔的塔基之外,又广邀僧道俗客,于莲花寺中举办七日七夜的降魔会。
  广宏子和赵安都在被邀之列。
  宋域沉有些不太放心,决定推迟几天再走。
  莲花寺建于赵宋皇宫旧址,规制宏大,殿堂绮丽,广宏子这样旧地重游的老人,万千感慨藏于心头,神情不免变得肃穆沉重。宋域沉心中则有着奇异的感触,遥想母亲当年,款款行走在这秀丽宫室之中的情形,莫名地觉得亲切亲近,同时又生出许多惆怅与惘然来。
  杨琏真珈端坐于高台之上,他的十二名弟子,环绕莲台而坐,其余僧俗人等,各各就座于台下。广宏子与其他道观住持,则居于西侧平台上,算是宾主相对。
  杨琏真珈其人,形貌壮伟,举止从容庄严,佛理精深,又兼声音明朗洪亮,坐在高高莲台上侃侃而谈时,台下众人,即便是宋域沉,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江南佛教总统领,也算是实至名归。
  杨琏真珈今日讲的是中阿含大品降魔经,阐发之时,有意无意,将诸恶魔与江南各路豪杰联系起来,江东之地被比为无缺地狱,他则自比为诛魔救世的尊者大目犍连,座下弟子,皆是尊者护法,降魔除妖,卫道护佛,功德无量;所有信徒,都应追随尊者,方可脱离那无缺地狱。
  杨琏真珈讲完,座下十二弟子,逐一起立,高声讲诵所悟所得,直至最后一名弟子,也是杨琏真珈最看重的弟子阿那德赞。
  阿那德赞站起身来,面向众人,脸上涨红,神情激动,却迟迟未语,庭中众人,正在诧异,阿那
  德赞忽然高声说道:“师尊,恕弟子不敬,弟子以为,无缺地狱,不在他处,就在这白塔之中!”
  杨琏真珈霍然站起:“阿那德赞,你在说什么?莫不是疯魔了?”
  阿那德赞应声答道:“弟子以为,师尊才是遇了恶魔、妖邪入体!不然的话,怎么会做出这样有失我佛慈悲之心的事情来!”
  杨琏真珈又惊又怒,急令其他弟子将阿那德赞拖下来。阿那德赞一边挣扎一边叫道:“师尊,弟子不敬,但是弟子不敢不遵佛祖旨令,劝诫师尊迷途知返!”
  阿那德赞被强行拖了下去,庭中嗡嗡之声不绝,众人都在私下里议论。宋域沉面带微笑,目光转向廊下帷幔后的赵安。他看不见帷幔内的情形,但是猜也猜得到,赵安此时,必定是嘴角含笑,暗自得意。
  杨琏真珈最得意的弟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质疑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反击,可比刺杀杨琏真珈有力得多。毕竟,死了一个江南佛教总统领,再换一个上来便是,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宋域沉以为,阿那德赞这样修为颇深的佛门弟子,应该很难被迷魂之术控制,而且,即使是迷魂
  之术,也不能太过违反中术者的本性,否则的话,容易造成施术者被反噬。
  阿那德赞可是素来以怒目金刚而自居,杨琏真珈十二弟子中有名的强硬派。以常理而言,他绝不会站出来指责杨琏真珈的此番作为的。
  再说了,以宋域沉的眼光看来,阿那德赞虽然愤怒失控,但是眼神清明,显见得头脑很清楚,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如果这件事情是东海那边安排的,东海所用的手段,就真的让他好奇了。
  第二天传出消息,阿那德赞昏睡了一夜,清醒之后,便向杨琏真珈悔过,说他完全不记得昨日的所作所为,杨琏真珈将之归咎于邪魔附体,为阿那德赞举行了一个隆重的驱魔仪式,却不敢延请莲花寺外之人前来观看,显见得心存疑虑,担忧阿那德赞再次失常。
  知道此事之后,宋域沉不免失笑。
  杨琏真珈此举,可真是欲盖弥彰。
  杭州僧俗各界,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背地里议论纷纷,暗暗嘲笑杨琏真珈这一回栽的大跟头。
  所以,端午节时,杭州城中的诸多宴会上,隐约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欢快气氛。
  姑苏赵府的端午宴,遍请杭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广宏子与宋域沉自然也在其中。
  宴会设在钱塘江畔的望江楼,居高望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上的水傀儡、滚擂木、桅杆舞以及龙舟赛,正午时分,潮水涌来,踏浪儿足踏小舢板,手掌红旗,在碧波巨浪之间出没,两岸呼声如雷。
  广宏子有些感慨地道:“钱塘江上的水百戏,倒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就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那天塌地陷的剧变一样。
  宋域沉默然不语。
  横川和尚记忆中的蕴秀园的品香会,风雅得不似人间能有,终究也在那剧变之中不复存在;反倒是钱塘江上这平俗活泼的水百戏,一如既往。不能不让人感慨,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让人间留白头。惟有原上野草,岁岁枯荣,林间蝼蚁,生生不绝。
  然而,总有人不甘成为野草与蝼蚁,哪怕会被飓风首先摧毁,也要秀出于林。
  钱塘江上的水百戏结束之后,望江楼中的百戏刚刚开始。
  今日与会的有好些蒙古贵人以及波斯胡商,因此赵府安排百戏时有意多选了一些喷火驯兽滑稽戏之类简单又热闹的节目。
  横川和尚过来时,楼下戏台上正在演一出秀才惧内的滑稽戏。看着台上那个一脸酸腐相的秀才东躲西藏、鸡飞狗跳的狼狈相,四下里一片哄笑。横川和尚却叹了一声,满脸怀念地说起他从前在临安城中看过的一出类似的滑稽戏,脱胎于东坡学士的一首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优雅的调侃,戏台上的科步唱做,从容而有节制,让观者会心一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粗俗喧嚣。
  总而言之,德川和尚此番故地重游,无论见了什么都要感慨一番今不如昔。
  广宏子颇有同感地附合着点头,宋域沉饶有兴趣地旁观。
  然后他注意到,德川和尚感慨完了之后,总要再加一两句话,不无夸耀地说起,他的故国,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存和传承着那些在中土已经渐渐逝去的优雅。
  广宏子对此,只感叹了一句:“礼失而求诸野,夫子此言,还是有道理的。”
  德川和尚被噎了一下,不再提起他的故国如何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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