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46/61页


  宋域沉当初下手阴狠,这应郎中自己为了解毒又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物,毒性越发复杂纠缠,饶是方梅山手段了得,也未竟全功。
  方梅山并不介意这应郎中以后如何,只不过,一旦他开始诊治,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只是那应郎中身上的毒委实难缠,每每在有了起色之后又会复发……
  方梅山忽有所悟:“且等等——”
  他凝思片刻,吩咐将应三郎中带进房中来,一边备药,一边向宋域沉说道:“此人所中之毒,紧缠心脉,一直未能根除,故而屡屡复发,甚是棘手。现在想来,应是因为,此人叛卖旧主,心志难免不坚,邪毒总是有隙可入;仙寿观的追捕又令此人心神紧张,心脉孪缩,不受药力,故而难以袪除绞缠入心的毒性。待我下针令此人神智模糊时,你亲自告知他,不会再追捕他,令此人心神舒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再取手少阴心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推拿三遍,以便于将药力化入心脉。”
  宋域沉应声答道:“好。”他当然不会再追捕这应郎中,因为解毒之后他便要处置此人了。
  方梅山倒是很满意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如此这般下来,那应郎中心脉之中的余毒果如方梅山所料,一剂药下去,尽数拔除。
  待到他从余毒尽除的狂喜之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方才心智迷糊之际,见到的有穷,并非幻象,而是真人!
  应郎中脸色煞白,脱口叫道:“小观主,你方才答应——”
  宋域沉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当然用不着去追捕一个死人。”
  应郎中呆了一呆,如梦初醒一般转向方梅山:“方先生救我——”
  这位年老德劭的游方郎中,在此地居留虽只半年,乡民却都已见识过方郎中的慈心妙手。应郎中不太相信他会见死不救,尤其是,自己还是他亲手治好的病人。
  方梅山不耐烦地摇摇手:“不须多言,我只管治病,不管仙寿观的观务。”
  随即又向宋域沉道:“我这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虽然已经淡了早年那份凡事皆要揽到自己身上来、坚信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心气,但还是不想见到眼前的杀戮。
  宋域沉微笑欠身:“谨遵先生之令。”
  方梅山其实并不像乔空山说的那样固执迂腐嘛。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那应郎中自知绝无幸理,颤抖着说道:“小观主,还请你看在我为仙寿观效力多年的份上,不牵连我的家人。”
  宋域沉轻轻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郎中抖了好一会,突然叫道:“我不想一辈子给仙寿观作牛作马!”
  宋域沉笑了一笑:“先师在日,你不是作得挺好?”
  在无尽道人仙逝、太过年轻的有穷接掌仙寿观之后,试图叛逃甚至叛卖的,并不只是应郎中一个。
  所以,不须费心费力地寻找叛卖的理由。
  就像猛兽一般,终究还是自己亲手驯养的,才忠诚可信;从他人手中得来的鹰犬,总会有养不熟、靠不住的时候。
  方梅山的住处,偏处村郊,行人稀少,因此,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何三郎中,被人从方梅山的住处带走,一直带到了远离小村的坟山下,宋域沉唤醒两条初初冬眠的五步蛇,让它们各自给了应郎中的手腕一口,眼看着被金针制住、不能呼叫的应郎中,仓皇奔出数步便倒在地上,挣扎翻滚,最终气绝,这才起出金针,施施然离开,留下一个很完美的场面:何三郎中上山采药,不幸惊动冬眠的蛇,因为同时被两条蛇咬中、毒性太猛烈、来不及跑下山求救便中毒而死。
  隐藏在远处警戒的四名卫士,默然看完这一幕,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小观主有些时候似乎比老观主还要可怕啊。
  方梅山诊治了三个求医者之后,时已近午,从村中请来做饭打杂的仆妇,敲门进来,到厨下忙碌。宋域沉的仆从,只说是远道而来求医问药——这也是常见之事,宋域沉与鹰奴又隐在内堂不曾露面,那仆妇倒也没有好奇探问。
  午后方梅山照例要小憩半个时辰。附近乡民,知道这个惯例,相互告诫,不来打扰方郎中,是以宋域沉可以坐在外堂之中,与方梅山从容谈起延请他往宣州暂住一事。
  方梅山不免微异。
  听有穷的口气,似乎是有求于他。乔空山的弟子,居然会有求于他?
  宋域沉缓缓说道:“家母身体虚弱,晚辈不善温养之道,因此想向先生请教。”
  他说得坦然,方梅山听得欣然,若非惦记着不可在晚辈面前失态,几乎想拈须微笑了。
  乔空山当年连师父都不服,现在他的弟子却在自己面前坦承有所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呐。
  只是痛快归痛快,方梅山在此地尚有要事未完,不免踌躇:“此地盛产丹皮,品质上佳,性状与他处丹皮略有不同,我在此滞留半年,已经试过三十一道验方,尚余十五道验方未试……你且将令堂的脉案留下吧。”
  料想乔空山的弟子写的脉案,还是能够靠得住、能够只凭着脉案来开方子的。
  宋域沉即刻答道:“先生不须担心验药之事。此去宣州,路程不远,一日之间,足够三个来回,先生随时可以回来查看试药之人。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将丹皮与试药之人都带往宣州,家师当年曾经摸索出三个以丹皮为君的新方,颇见效用,先生有意,不妨将这五个方子也一道验一验。”
  乔空山制出来的药方……方梅山颇为意动。
  宋域沉又道:“家师最近派人送来了二十二种南荒毒草毒木的种籽,栽种在无尽观附近。若是能够培育成功,还需先生指点一二,如何将这南荒毒物,驯化为可用之药。”
  这一块诱饵投下去,方梅山终于忍不住上了钩。
  在院门外挂了一面外出诊病的牌子,方梅山终究坐上了软藤椅,由四名卫士轮流抬着,翻山越岭,步履如飞,向宣州而去。
  

☆、卷九: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日色恰恰西斜时,已经望见了无尽观所在的那片山岭,方梅山始信宋域沉所说的一日三个来回并非虚言——以这四名卫士的脚程,一日四个来回都绰绰有余。
  但是宋域沉忽然停住了,低低地唿哨一声,撒出去巡路的两名卫士,转瞬间收了回来,另两名卫士放下藤椅,四人犄角而立,依着山道地势,结成四象阵,将方梅山护在当中。影奴先一步出去探查,鹰奴悠悠然站在宋域沉身边。
  过了片刻,影奴回来复命:前方三里外,那条狭窄的山道两旁,埋了六架伏地弩,每弩两人,总计十二人潜藏在暗处,那些人虽然蒙着面,影奴仍然认出了其中为首一个号为“通臂猿”的独行大盗——这人的双臂,比平常人要长那么两分,因此不论杀人还是取物,都有些独到之处。
  鹰奴道:“这通臂猿,姓袁行四,师出都昌西山寺,如今是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座下护法。赣南与皖西各州义兵、各路山寨以及那几个小门派之中,多有白莲会信徒,故而这些人都遵从杜可用号令。看来这次伏击,应该与白莲会有关。只不知这次伏击是冲着小观主来的,还是意在梅山先生。”
  无论目标是谁,能够在宋域沉的归途之中设下陷阱,足见这社圣人杜可用的神通了。
  宋域沉道:“影奴留在此地警戒,鹰奴替我掠阵。”
  他其实大可不必亲自上阵,然而每逢迎敌之时,总觉心动手痒,跃跃欲试,鹰奴觉得让小观主多练练手也好,是以从不阻拦,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宋域沉身后,向那伏击之地潜行而去。
  方梅山靠在藤椅上,哑然失笑,心中难免有些同情那倒霉的袁四。
  宋域沉两人不过盏茶工夫便回来了,鹰奴手中提着那个袁四,宋域沉的左袖下角沾着一点血迹,除此之外,一派悠闲自在,看不出杀戮之后的印迹。
  宋域沉并不想耽误时间在这儿审讯袁四,无尽观已经在望,一行人重新启程。
  方梅山打量着走在一旁的宋域沉:“影奴和鹰奴都未曾发觉异样,四野里也无鸟兽惊起,你如何知晓前方有伏?”
  宋域沉:“他们将鸟兽清理得太干净了。”
  袁四等人,料想听说过有穷善驭鸟兽的传闻,惟恐此地的鸟兽会给有穷报警,因此费了大力气清理得干干净净,不想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袁四听到此处,脸色灰败,悔不当初。只是被鹰奴拎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宋域沉。
  穿过那段散落着十来具尸体的山道时,方梅山不觉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尸体身上的致命之伤。每具尸体上,伤口只得一二处,创口细小,血迹极少,很是干净利落,肖似乔空山的手笔。
  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方梅山不免感慨。
  一念未完,方梅山忽觉一缕寒意刺心而来,一怔之下,正想细细寻思这寒意来由,藤椅左后方的那具尸体已然动了起来,抓起草丛中一根削尖的竹竿,飞速刺向抬着藤椅的一名卫士的脚踝。那名卫士脚上吃痛,本能地一缩脚,虽然避开了脚踝被刺穿的后果,整个人却踉跄了一下,藤椅倾斜,坐在椅上的方梅山随之歪倒,方梅山赶紧抓牢了扶手,以免跌下藤椅来。那假扮尸体的刺客,手中竹竿倏地收回,随即递出,自下而上斜斜刺向方梅山。
  他变招出招极快,两名卫士又行动不便,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想走在另一侧的宋域沉,将身子一伏,从藤椅下蹿了过来,扬手一刀削向那根竹竿。
  刀锋一触及竹竿,宋域沉便发觉,这竹竿之中,还套着一根坚硬无比的细长铁钎!
  若是换了寻常短刀,估算失误之下用力不够,又遇上这等坚硬铁钎全力刺来,只怕当场便会断裂。
  总算是百折刀不负百折之名,一击之下,火星铿然四射,那名伪装成尸体的刺客未曾料到这柄短刀如此锋利坚韧,一击不中,立刻抽回铁钎,手腕一抖,毒蛇吐信一般,刺向宋域沉下盘。
  宋域沉一连挡了七刀,突然觉得,这刺客的手法,怎的令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必得将此人留下来细细审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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