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环》第12/26页


  拿着这个名额离开鸡洼村的是程雨心。
  程雨心当然知道这次机会是怎么来的,叶昱枫,那个时候,全心全意的爱着她的昱枫,那个戏子和娼妓生下来的儿子,一把菜刀架在大队支书的脖子,逼着他签的字,盖的章。
  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黑五类的的儿子就算是送到青海去搬石头,也比呆在鸡洼村要强。一条命换一个章,没有谁敢不答应。
  程雨心上学了,以后还会毕业,还会工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谁会傻乎乎地等戏子的儿子,插队落户,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场不知道哪天才能被释放的刑期。
  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写在唱本里,孟姜女千里寻夫是不老的传说,为了一个男人水漫金山的白娘子活在戏台上。程雨心却身处于一场真实的革命里,比起风声鹤唳惊心动魄的时代,刻骨铭心的感情只是一缕清烟。
  所以,她不能爱叶昱枫,不敢爱叶昱枫,不可以爱叶昱枫。
  跟知青点所有的人不一样,他们下乡是到劳动人民中深刻彻底的来脱胎换骨,炼就革命的红心,而叶昱枫是下放,他自绝于人民的戏子父亲临死前都不忘指责这场如火如荼的革命,从妓院里走出来的母亲公然抢夺属于四旧的戏服,被枪决了。他是下放农村,强制性的劳动改造。
  江城,永远地把叶昱枫拒绝在外。而她,无时不刻地不在怀念江城宽阔的马路、漂亮的公园、热闹的商场。
  最终村支书选择了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再接受县里分给鸡洼村的任何回城的名额,堵死了叶昱枫回城的路。再然后,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让整个鸡洼村的知青都抬不起头来,不用村支书再拒绝,已经没有人会让这群叛逆的知青再回城里,去危害社会了。
  一开始是她负了叶昱枫,离开了鸡洼村,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回头,那样的日子只能让人彻底没了指望。内疚不是没有,直到有一天,表哥黄建安回家探亲的时候,愤愤地说,鸡洼村知青点里出了丑闻,谁也别想回城了。内疚不再,剩下的是怅然,她一直以为,她会是叶昱枫一生的痴恋。
  再然后,表哥终于回城了,他们的知青点成了全省模范知青点,知青点的知青都回来了。除了萧凌飞和叶昱枫,两人双双葬身宁河,算是洗刷了耻辱。
  她没有结婚。
  从离开鸡洼村走进大学的校门,她的身边从来就没有少过追求者。但是,不会再有人在修了一天的水利之后,走五十多里路回来,再在天亮前赶回去,为的只是看她一眼;不会再有人在每个工分只值六分钱的时候,偷偷在她的被子塞高价换来的鸡蛋红糖,也不会有人把一张逾如生命的推荐表放到她面前,她以为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说:以后,我还有机会的。
  她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但是,从此以后,她无法再爱任何一个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叶昱枫,独一无二的叶昱枫。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知青点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帜,想折散那两个人的报应。当年鸡洼村的知青们,要么没有结过婚,要未婚姻不顺,比如表哥黄建安,娶了三个,离了三个。最长的婚史一年。
  萧凌飞的寻人广告,她也有看到,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百货公司门口不经意的一撞,她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上帝存在。
  “请问您是哪位?”程雨心翻出那张旧报纸,拔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有个男人在问。
  程雨心的一抖,她听得出来这个声音,是他,萧凌飞百货公司门口撞了她一下的男人,也是抢走了她的叶昱枫的男人。原来,他还是叫萧凌飞。上帝不仅还原了一个萧凌飞,还原了一个叶昱枫。
  二十多年了,除了她变老了,文革结束了,知青属于历史名词了,他与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叫萧凌飞,他还是叫叶昱枫,萧凌飞还是跟叶昱枫在一起。
  听不到回音,萧凌飞有些奇怪,电话的另一头,空空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又不是断了线的那种。
  叶昱枫夹手夺过来,还没开口,一个柔柔的女声响了起来:“请问是萧先生吗?”
  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好像是什么深埋着的记忆要被翻扯出来了,翻扯是过程是不可遏止的痛,叶昱枫不由得捂住胸口,问道:“您哪位?”
  “嘟,嘟,嘟,嘟。”话音刚落,那一头就成了盲音。
  “啪”地一声,手机从程雨心白玉般的手里滑落,掉了地上。二十多年前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又酸又涩的缠绵成一个刻在她的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名字:叶昱枫。
  叶昱枫按着来电显示的电话打过去,已经是“您所拔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再打,还是这样的。
  疑惑地关了电话,叶昱枫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种柔美得近于天籁之音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在哪里听过的。”想不起来了,如是真的听过,他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么是前世的故人吗?这种强烈的痛楚因何而来?一时之间,叶昱枫有些发征。萧凌飞连着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有听见。
  萧凌飞不无醋意的泛着酸,却不敢吱声:你没有想起我,没有想起关于我们之间的任何点点滴滴,却对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这么痴迷。
  他跟了叶昱枫大半个江城之后,才被忍无可忍地被叶昱枫拎着脖子威胁,逼着他起誓赌咒,当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昱枫才跟着他回了家,他哪敢流露出一丝不满。
  隔了良久,叶昱枫还坐在沙发上发怔,蹙着眉思素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萧凌飞看似无意的说道:“明天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们去关帝庙那里逛逛吧,好不好?”那里是江城最大的古玩玉器市场。那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枚相似的玉指环,就能勾起你的回忆了。关于我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
  玉器市场实在没有什么收获,而眨眼之间,就到了穆卫国火化的日子。
  穆卫国没有家属,有限的几个亲戚,还沉浸于节日的气氛里,凑在一堆讲春节的见闻,讨论呆会儿去哪里吃饭。殡仪馆里冷冷清清的,出钱办丧事是肇事司机,热闹也罢,冷清也罢,都是给活人看的,没有活着人为这个生命驻足,这出戏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莫名其明,多了一个枉死鬼,真正的两个始作蛹者,自然也会来送穆卫国最后一程。
  萧凌飞和叶昱枫在空荡荡的殡仪馆大厅里,极为醒目。镶着黑框系着黑纱的穆卫国,被冷落在桌上,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努力的想看清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不甘心。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哗啦啦一阵响,顺着墙摆放的一溜花圈倒在了地上,只有最尽头的那一个幸免。风吹起来,长长的挽联上,白底黑字,触目惊心:追寻笑绪皆为悲端,阮晓竹敬献。很平常的半副挽联,很熟悉的一个名字。
  叶昱枫回身望向穆卫国的遗像,鬼应该可以见到鬼,那么这个死的人是不是可以看到,是谁在指引着他们看见这个被压在角落里的花圈?
  一个披着浅黄的直发的女孩子无聊地坐在一旁涂指甲,火化是一个很漫长的等待的过程,等待一百多斤的血肉之躯化成一堆灰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市井小民最后的归宿都是一堆灰而已。
  萧凌飞闲适地走过去,搭喧着坐到小姑娘身边,小姑娘看了萧凌飞两眼,脸一红,缩回涂花了指甲。
  站得有几步距离的叶昱枫听到了几句支言片语:“阮晓竹。在乡下学校里教书的。……没有……嗯?……好吧,我去问问。”小姑娘起身去聚集在一起的人走过去,还不忘回过头来冲萧凌飞嫣然一笑。
  “你还真有办法。”叶昱枫似赞似讽。
  萧凌飞哪敢接口,转过话头道:“一起插过队的人,关系都不错的,怎么这里一个都不见。”
  “一起插过队,就会是好朋友吗?”
  “你没听过男人关系有四铁吗?”
  叶昱枫自然是没听过的。
  “下过乡,扛过枪……”后面两句,萧凌飞却不说了。见叶昱枫还瞅着他等下文,萧凌飞闷闷地笑着,偏过头,凑到叶昱枫耳边,低声说道:“嫖过娼,蹲过仓。”
  叶昱枫的耳朵很漂亮,半透明的耳廓上细密的长成一层淡淡的绒毛,粉红的耳涡精致得像玉雕出来的,萧凌飞忍不住心神一荡,嘴唇在上面轻轻一触。叶昱枫又羞又恼,抬手一肘,重重的撞在萧凌飞的胸口。
  萧凌飞还没有来得及呼痛,突然间只觉得后颈一凉,似乎有雨点还是雪花之类的飘落在上面,冰冰凉凉顺着骨髓往全身弥漫开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在他的后颈咬上一口,又被迫松开了。
  与此同时胸口的银坠也莫名的跳动了几下。雷澹海说过,这银坠是可以驱邪的。它在驱赶什么?
  而现在是屋子里,明晃晃的灯,照下四下通亮。
  穆卫国定在镜框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很大声地跟身边的讲他的经典牌局,花圈上纸扎的花无声无息的绽放。厚厚的窗帘半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没有温度。
  而脖子后的凉意分明是真的,萧凌飞努力定下神来道:“昱枫。这里阴气很重,你出去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叶昱枫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问道:“你怎么了,还是……又看到了什么?”
  萧凌飞摇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出来找你。”三下两下的把叶昱枫推了出去,自己去找那个帮他问话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已经离开了她的妈妈,向这边走过来。满面春风的微笑,想必是问到了阮晓竹的联系方式。
  果然巴掌大的纸条上,写了一行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小姑娘轻声说道:“如是你找不到人,就打电话找我,我再帮你问。”
  萧凌飞生硬的微笑着,继续打听穆卫国的一些生前事。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是叶昱枫的声音。然后,有汽车的紧急刹车声,陌生的尖叫声,萧凌飞心一凛,顾不得再理会小姑娘,跳起来跑到外面,很快,就又怔住了。
  火葬场建在市郊,因为扩建焚尸炉,路边多的是石块和碎砖,满地狼籍。运灵车开过的时候,车轮带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恰好打在一个过路人的后脑勺,鲜红的血夹着白色的脑浆流出来,渗进褐色的土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恶心得让人作呕。
  叶昱枫再一次亲眼目睹死亡,惨白着脸被回过神来的萧凌飞拥进怀里,蒙上了眼睛。
  这个过路人也是进殡仪馆来拜祭的,而殡仪馆里只有一个穆卫国,莫明其妙的他就做穆卫国的同路。
  压烂了的花圈染了血,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合了灰尘,污秽不堪。落款上的名字还清楚可辨:鲜于民。
  当年的鸡洼村里的知青,鲜于民。
  石块不大,但是很尖锐,鲜于民当场毙命,送到医院去急救,不过是例行公事。
  当时离鲜于民最近的证人说,他当时好像听到鲜于民冲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
  他手指的方向是刚才叶昱枫站着的地方,那个时候,只有叶昱枫一个人站在那里等萧凌飞。萧凌飞白了脸,下意识的抓牢了叶昱枫的手。“他喊什么?”
  那人挠了挠头,回想了一下:“钉子。他喊的好像是钉子。”
  钉子。说的人云里雾里,听的人是糊里糊涂,萧凌飞一时也很难明白钉子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后脑勺就在流血了。”
  后脑勺,萧凌飞突然间回过味来,冷汗渗渗。
  传说中,他们葬身宁河,于是穆卫国被淹死了;梦里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楔进去了,于是鲜于民的后脑勺被砸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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