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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全集<梁启超评王安石>【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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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叙论

国史氏曰: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 见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 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 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 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 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 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 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 悠悠千年,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 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 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 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而在吾国则荆公。泰西乡原之 史家,其论克林威尔也,曰乱臣,曰贼子,曰奸险, 曰凶残,曰迷信,曰发狂,曰专制者,曰伪善者,万 喙同声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顾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 国国会先哲画像数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则克林威尔 也。而我国民之于荆公则何如?吠影吠声以丑诋之, 举无以异于元佑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 辞;稍进者,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于其事业之宏 远而伟大,莫或及见。而其高尚之人格,则益如良材 之埋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呜呼,吾每读宋史, 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曾文正谓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呜呼, 岂惟宋儒,盖此毒深中于社会,迄今而日加甚焉。孟 子恶求全之毁。求全云者,于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尔,然且恶之,从未有尽没其善而虚构无何有之恶以 相诬蔑者。其有之,则自宋儒之诋荆公始也。夫中国 人民,以保守为天性,遵无动为大之教,其于荆公之 赫然设施,相率惊骇而沮之,良不足为怪。顾政见自 政见,而人格自人格也,独奈何以政见之不合,党同 伐异,莫能相胜,乃架虚辞以蔑人私德,此村妪相谇 之穷技,而不意其出于贤士大夫也。遂养成千年来不 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光明俊伟之人,无以自存 于社会,而举世以学乡原相劝勉。呜呼,吾每读宋史, 未尝不废书而长恸也。

吾今欲为荆公作传,而有最窘余者一事焉,曰: 宋史之不足信是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私言, 有先我言之者数君子焉。数君子者,其于荆公可谓空 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于天下,又孟子所谓 □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录之以志窃比之诚。

陆象山先生(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曰:

(前略)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悉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公畴昔之学问,熙甯之 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 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 公者乎?英迈特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 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 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 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 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 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 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喧哗,行之未 几,天下忧忧,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 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替其 决。忠朴屏伏,佥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熙 甯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 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 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 子固分之矣。元?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 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书 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 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藉口而 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中略)近世学者,雷同一 律,发言盈廷,又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 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邱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馀四十年,隳圮已甚,过者咨 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 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不严,邦人无所 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后略)

颜习斋先生(元)宋史评曰:荆公廉洁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 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 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 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 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 易滋弊窦。然人亦曾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 矢,二岁创发而卒,神宗言之,泣焉流涕。夏本宋叛 臣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 夏金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 倍,宋何以为国?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 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 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岂得已哉?譬之仇雠,戕吾父 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 苟安已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 难,极诟之曰奸曰邪,并不与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 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 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治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 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 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仇, 而韩富司马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 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有七,一抬高丽朝贡,一取 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于西山以制蕃骑,一创团 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颁弓矢新式大作战 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 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 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 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 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 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 尚可信邪?其指斥荆公者是邪非邪。虽然,一人是非 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 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擏柱乾坤 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则有金陵蔡元凤先生(上翔 ),殚毕生之 力,为王荆公年谱考略,其自序曰:

(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 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 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 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馀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 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 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 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 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 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 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 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 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 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 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呜呼, 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 贤钜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 禁?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 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 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 史。当熙甯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 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 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 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 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 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 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 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馀 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 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 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 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 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 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 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馀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 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 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 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此。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 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画我当画似我者 ”,不亦戛戛 乎至难之业哉?虽然,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 盛德大业,淹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 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中于世道人心者, 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 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 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附)宋史私评

宋史在诸史中,最称芜秽 ,四库全书提要云 : “其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 殚数 。”檀氏(萃)曰 :“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 未能尽出于大公。盖自洛蜀党分,迄南渡而不息,其 门户之见,锢及人心者深,故比同者多为掩饰之言, 而离异者未免指摘之过 。”此可谓深中其病矣。其后 柯维骐著宋史新编,沈世泊著宋史就正编,皆纠正其 谬。四库提要摘其纪志互异处、传前后互异处,十余 条。赵氏(翼)陔余业考,廿二史札记,摘其叙事错 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牾处,各十余条; 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 共百余条;则是书之价值,概可见矣。而其舛谬最甚, 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莫如所记关于王荆公 之事。

宋史成于元人之手,元人非有所好恶于其间也, 徒以无识不能别择史料之真伪耳,故欲辨宋史当先辩 其所据之资料。考宋时修神宗实录,聚讼最纷,几兴 大狱。元?初,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之,佃 数与祖禹、庭坚争辩。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 佃曰:如君言,岂非谤书乎?佃虽学于荆公,然不附 和新法,今其言如此,则最初本之神宗实录,诬罔之 辞已多,可以见矣。是为第一次之实录。及绍圣改元, 三省同进呈台谏前后章疏,言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实 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丰以来政事。及国史院取范 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供文状,各称别无按据得之 传闻事。上曰:文字以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 章X曰:不惟多称得于传闻,虽有臣僚家取到文字, 亦不可信。但其言以传闻修史,欺诞敢如此。安焘曰: 自古史官未有如此者,亦朝廷不幸。此虽出于反对元 ?者之口,其言亦不无可信。前此蒋之奇劾欧阳修以 帷薄事,修屡抗疏乞根究。及廷旨诘问之奇,亦仅以 传闻了之。可知宋时台馆习气,固如是也。于是有诏 命蔡卞等重修实录。卞取荆公所著熙甯日录以进,将 元?本涂改甚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是为第二 次之实录。而元?诸人,又攻之不已。徽宗时,有刘 正夫者,言元?绍圣所修神宗史,互有得失,当折衷 其说,传信万世。又有徐责力者,言神宗正史,今更五 闰,未能成书,盖由元?绍圣史臣,好恶不同,范祖 禹等专主司马光家藏记事,蔡京兄弟纯用王安石日录, 各为之说,故论议纷然。当时辅相之家,家藏记录, 何得无之。臣谓宜尽取用,参订是非,勒成大典。于 是复有诏再修,未及成而靖康之难作。南渡后,绍圣 四年,范冲再修成之以进。是为第三次之实录。宋史 所据,即此本也。自绍圣至绍兴,元党人,窜逐颠播 者凡三十余年,深怨积愤。而范冲又为祖禹之子,继 其父业,变本加厉以恣报复。而荆公自著之日录,与 绍圣间朱墨本之实录,悉从毁灭,无可考见。宋史遂据一面之词,以成信谳,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 中丑诋荆公之语,以他书证之,其诬蔑之迹,确然可 考见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绂)蔡氏(上翔)辩证 甚博,吾将摘其重要者,分载下方各章,兹不先赘。 要之欲考熙丰事实,则刘正夫、徐责力所谓元?绍圣好 恶不同互有得失者,最为公平。吾非敢谓绍圣本之誉 荆公者,遂为信史,然如元?绍兴本欲以一手掩盖天 下目,则吾虽欲无言,又乌可得也。蔡氏所撰荆公年 谱载靖康初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书其后云: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 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诸贤之子孙, 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 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 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 进,又由于蔡京。波阑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 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 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 (后略)

此其言最为洞中症结,荆公所以受诬千载而莫能 白者,皆由元?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造为 已甚之词。及道学既为世所尊,而蜚语遂变铁案。四 库提要推原宋史舛谬之故,由于专表章道学,而他事 不措意,诚哉然矣。颜习斋又尝为韩胄辩冤,谓其能仗义复仇,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诛之以谢金,实狗 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传,徒以其得罪于讲学诸 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君、王渔洋皆论张浚误国,其 杀曲端与秦桧之杀岳飞无异,徒因浚有子讲学且为朱 子所父事,遂崇之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杀之罪, 实为曲笔云云。凡此皆足证宋史颠倒黑白变乱是非之 处,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则皆由学术门户主奴之见, 有以蔽之,若荆公又不幸而受诬最烈者也。吾故先评 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识者。

第二章 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 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 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 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 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 昔之有天下者 ,或起藩封 ,或起草泽,或以征诛, 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 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 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 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 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 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 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 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 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 妇手中 ,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曰 : “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 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 ,前此之有天下者 ,其 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 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 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 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 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 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 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 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篡周以 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 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 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 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 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 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 之言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 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 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 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 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 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 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 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 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 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 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 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 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曰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 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 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 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 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 也。(王船山宋论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 辽遂是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 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 兵,惟戢首贴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 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 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 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 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 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 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 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 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 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 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 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 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 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以大事 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 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柳以鞭笞之也, 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 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 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 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 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 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夫吾所谓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 者何也?募兵之恶法,虽滥觞于唐,而实确定于宋。 宋制总天下之兵,集诸京师,而其籍兵也以募,盖收 国中犷悍失职之民而畜之。每乘凶岁,则募饥民以增 其额。史家颂之曰:此扰役强悍销弭争乱之深意也。 质而言之,实则欲使天子宿卫以外,举国中无一强有力之人,所谓弱其民者此也。其边防要郡,须兵防守, 皆遣自京师。诸镇之兵,亦皆戍更。将帅之臣,入奉 朝请,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史家美之曰:上下相维, 内外相制,等级相轧,虽有暴戾恣睢,无所厝于其间。 质而言之,则务使将与卒不相习,以防晚唐五代藩镇 自有其兵之患,所谓弱其将者此也。夫弱其民弱其将, 宋祖之本意也;弱其兵,则非必宋祖之本意也。然以 斯道行之,则其兵势固不得以不弱。夫聚数十万犷悍 无赖之民,廪之于太官,终日佚游,而累岁不亲金革, 则其必日即于偷惰而一无可用,事理之至易睹者也。 况乎宋之为制,又沿朱梁盗贼之陋习,黔其兵使不得 齿于齐民,致乡党自好之良,咸以执兵为耻。夫上既 以不肖待之矣,而欲其致命遂志,以戮力于君国,庸 可得邪?所谓弱其兵者此也。夫既尽举国之所谓强者 而以萃诸兵矣,而兵之至弱而不足恃也固若是;其将 之弱,又加甚焉。以此而驱诸疆场,虽五尺之童,犹 知其无幸。而烽火一警,欲齐民之执干戈以卫社稷, 更无望矣。积弱一至此极,而以摄乎二憾之间,其不 能不靦颜屈膝以求人之容我为君,亦固其所。而试问 稍有血气之男子,其能坐视此而以一日安焉否也?

国之大政,曰兵与财。宋之兵皆若此矣,其财政 则又何如?宋人以聚兵京师之故,举天下山泽之利, 悉入天庾以供廪赐,而外州无留财。开国之初,养兵仅二十万,其他冗费,亦不甚多,故府库恒有羡余。 及太祖开宝之末,而兵籍凡三十七万八千。太宗至道 间,增而至六十六万六千。真宗天禧间,增而至九十 一万二千。仁宗庆历间,增而至一百二十五万九千。 其英宗治平间及神宗熙宁之初,数略称是。兵既日增, 而竭民脂膏以优廪之,岁岁戍更就粮,供亿无艺。宗 室吏员之受禄者,亦岁以增进。又每三岁一郊祀,赏 赉之费,常五百余万。景德中郊祀七百余万,东封八 百余万,祀汾上宝册又百二十万,飨明堂且增至一千 二百万。盖开宝以前,其岁出入之籍不可详考,然至 道末,岁入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犹有羡余。 不二十年,至天禧间,则总岁入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 百,总岁出一万二千六百七十七万五千二百。及治平 二年,总岁入一万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总岁出 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而临时费(史称为非常 出。)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 。夫宋之民非能 富于其旧也。而二十年间,所输赋增益十倍,将何以 聊其生。况乎嘉?治平以来,岁出超过之额,恒二千 余万。洎荆公执政之始,而宋之政府及国民,其去破 产盖一间耳。而当时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哓哓然责荆 公以言财利。试问无荆公之理财,而宋之为宋,尚能 一朝居焉否也?

当时内外形势之煎迫,既已若是,而宋之君臣,所以应之者何如?真宗侈汰,大丧国家之元气,不必 论矣。仁宗号称贤主,而律以春秋责备贤者之义,则 虽谓宋之敝始于仁宗可也。善夫王船山氏之言曰(宋 论卷六):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 是也,解散而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 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覜首自名,犹曰纳以友邦 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币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 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 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 国既以是弱矣,抑幸元耶律德光李继迁鸷悍之力,而 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 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为石重光者几何哉。

平心论之,仁宗固中主而可以为善者也,使得大 有为之臣以左右之,宋固可以自振。当时宰执,史称 多贤,夷考其实,则凡材充栋,而上驷殆绝。其能知 治体有改弦更张之志者,惟一范仲淹。论其志略,尚 下荆公数等,然已以信任不专,被间以去。其余最著 者,若韩琦,若富弼,若文彦博,若欧阳修辈,其道 德学问文章,皆类足以照耀千古,其立朝也,则于调 燮宫廷,补拾阙漏,虽有可观,然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当此内忧外患煎迫之时,其于起积衰而厝国于久安, 盖未之克任。外此衮衮以迄蚩蚩,则酣嬉太平,不复 知天地间有所谓忧患。贾生所谓抱火厝诸积薪之下而 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也。当此之时,而有如 荆公者,起而扰其清梦,其相率而仇之也亦宜。荆公 之初侍神宗也,神宗询以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 之故,公退而具札子以对,其言曰:

(前略)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 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 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 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 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 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 民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 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 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 得显宦;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 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繇 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 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 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 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 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 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 事,亦天助也。(后略)。

其论当时之国势,可谓博深切明,而公所以不能 不变法之故亦具于是矣,故其上仁宗书亦云(节录, 全文别见第七章。):

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 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 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莫敢与之抗者。 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 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 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 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者固知其将 必乱矣 。其后果海内大扰 ,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 年。……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 且因循之祸。……

呜呼,仁宗之世,号称有宋全盛时代,举国欢虞 如也。而荆公忧危之深,至于如此,不惜援晋武以方 其主,而惧中国之沦于夷狄,公果杞人乎哉?呜呼, 靖康之祸,公先见之矣。

第三章 荆公之时代(下)

荆公所处之时势,虽极艰钜,然以其不世出之才, 遭遇大有为之主,其于拨乱世反诸正也,宜若反手然。 顾其成就不能如其所期者,何也?则朋党累之也。宋 之党祸,盛于荆公以后,而实远滥觞于荆公以前,是 不可不追论之。政党之为物,产于政治进化之后,国 之有政党,非其可吊者,而其可庆者也。虽然,有界 说焉。一曰,政党惟能生存于立宪政体之下,而与专 制政体不相容。二曰,为政党者,既宜具结党之实, 而尤不宜讳结党之名。三曰,其所辩争者,当专在政 治问题,而宫廷问题及个人私德问题学术异同问题等, 皆不容杂入其间。(此不过略举其概,未能备列,因 非作政党论故也。)若宋之所谓党 ,举未足以语于是 也,吾故不能许以政党,仍其旧名曰朋党而已。中国 前此之党祸,若汉之党锢,唐之牛李;后此之党祸, 若明之东林复社,皆可谓之以小人陷君子。惟宋不然, 其性质复杂而极不分明,无智愚贤不肖而悉自投于蜩 唐沸羹之中。一言以蔽之,曰:士大夫以意气相竞而 已。推原宋代朋党所以特盛之故,一由于右文而贱武, 二由中央集权太过其度。宋祖之政策,既务摧抑其臣, 使不得以武功自见,怀才抱能之士,势不得尽趋于从政之一途。而兵权财权,悉集中央,牧民之司,方面 之寄,以为左迁贬谪。或耆臣优养之地,非如汉之郡 国守相,得行其志以有所树立,且严其考成黜陟,使 人知所濯磨也。是故秀异之士,欲立功名者,群走集 于京师。而彼其京师,又非如今世立宪国之有国会, 容多士以驰骋之余地也,所得与于国政者,二三宰执 而已。其次则少数之馆职台谏,为宰执升进之阶者也, 夫以一国之大,人才之众,而惟此极少极狭之位置, 可以为树立功名之凭藉,则其相率而争之,亦固其所。 故有宋一代之历史,谓之争夺政权之历史可也。不肖 者固争焉以营其私,即贤者亦争焉以行其志,争之既 急,意气自出乎其间,彼此相诋,而以朋党之名加入, 于是党祸遂与宋相终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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