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13/65页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地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谁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呻,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昨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哼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晤?”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地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蟋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捐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木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一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暗,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格子。暧,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一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哈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搭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着丹丹,只一个人,问:
  “怀玉呢?”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的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姊,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的亲近无情,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呆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愣。暧,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姊怎么这么的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罗里多吨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的老。”
  “她是我姐,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管我喊她姊……我此后也是喊她姊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便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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