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14/65页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来这待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未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儿,也难以照拂一辈子的。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便是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的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大小的地方,现在来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嘲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郎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牲,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头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图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手?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
  “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病,看到吗?在这。暧,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暧,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地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的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毗牙的过节地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地的,手持小鼓,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地,一边哈喝:
  “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姊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铺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
  她不卖。”
  “环卖’的是什么?”大刘仁斜着眼间。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很琐。
  “锦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银子,猪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也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化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得成长了几个,然后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姊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子,一进去,不待唐老大做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不过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战战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只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哈喝进来了。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怆惶。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问了,却瑟缩在墙角落,多么地拧,未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迫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壶饮场。觑着有空档,企图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愿就倾吐了――要多话也不敢。他一个劲地只盯着师父一双厚底靴:
  “――这样的练,天天练,不停练―…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让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着他,长得那么登样,心愿也是着迹的:要上场!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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