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15/65页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内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步罗……”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会得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吧。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痴被汗汇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将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的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了师父上场,乐滋滋,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线,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华容道八》你就试试关乎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得,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脚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视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做,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怀玉倒是笃定。在关口,别叫一个姐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荫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的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地站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给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呢。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脱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错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内里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冷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拘挛儿,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待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便用手给拍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还像是掸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假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给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叶略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唁,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榜榜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嘎,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地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拗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步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逼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给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了踉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后人,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一f,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机心的,不沾凡尘的,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句一扯,用力的,怀玉肩膊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
  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姊那里倒是少见。”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给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穷?――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水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也走着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搅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又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张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过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奋激和热情,义无返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甘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至,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钩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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