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19/65页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暧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给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趔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是靠近门口,看着丹丹:
  “给你俗俗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法。
  这雨一下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惊了。知了罢叫,晴蜒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劳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劳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入――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呀。因为这中秋,是要给算了一夏天的帐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上的租金、分账,房子也得算帐,剩不了多少,眼看就过冬了。而且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就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了。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铝盖或、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珊治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根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被蟒扎靠的,骑在映群、老虎、狮子、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搭巴搭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剧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标:“大姑娘要买明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7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猾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入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乌,就是不叫。”
  乙:“你得还呀。”
  甲:“我还啦,天天透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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