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20/65页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一
  乙:“哎晴!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阔地”,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问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酒盐花,观众乐么滋地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帐,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土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资。――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缨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了。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其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站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甜甜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给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作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
  “段娘嫔、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婢停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地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木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地喷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I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姜芙。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是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刊和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挫、铜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
  “不,我要买香水。”
  “暧,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够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赠得的钱,全给换来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伯哪个?―一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卑、会地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痞子的。痞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稳,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痞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痞子的人头像,说痞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恁主凶呢,是泪德,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涟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袭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的:“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迄自在算帐:“你还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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