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4/65页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到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着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饨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蓄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缀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卿的,委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一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她长辫捎上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暧,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传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木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剧事,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馆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便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会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毕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为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是咕咕响。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漫是人声,市声,蒸气。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木桥就热闹了。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
  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档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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