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5/65页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菜摊后面旮旯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于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赡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劾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日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港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蘸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裁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步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个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像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赌,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涂盆边……哆哆哆呛,哆哆哆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挂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擦,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咯咯,够呛,哈哈够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脖子伸得长K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作,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的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日泡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的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王正在要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艺,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脱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把一式,在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晤。”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一一一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致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赔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帐,要一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会遇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乌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育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盛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额、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啥,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由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迁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股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上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姐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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