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43/65页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的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没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生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火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接成扁圆形,再装进培宠,置于炭火上烘培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暖,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的怅惆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捉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也察觉。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外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给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树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限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板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革。”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来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第一个的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创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的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分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指玉银》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欧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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