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47/65页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盘算着,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作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呶牙脉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难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难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喷喷,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的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赔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的,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哦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悄,一身皂;女人悄,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上麦脉’,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较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江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倒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摧康的灯火欢
  280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他挑衅道j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慢。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唐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地沉沉蜡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进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婢妹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暮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婢妓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报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先生的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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