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48/65页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
  “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著,隔着氛红的蒸汽,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有畸形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一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上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权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绍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徐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上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掉,露出发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亘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步一步的,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隆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了。如握着一头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那司蒂倍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好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换”。很多银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几枚铜圆,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做人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尴尬。
  与此同时,金先生也见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体做事没长性?”
  她咬唇一笑,有点惭愧。
  史仲明递来一叠香按票,给她玩儿。她_看,什么A字香按、B字香核、大香按、小香按……跳洪、赛马之后,还来个摇彩。金先生问:
  “那边厢是啥闲帐?”
  史仲明回话:
  “那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向银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里,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明白,只一睑纳闷地呆听。
  金先生很照顾,安慰她:“让他们热火热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不许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刚刚出的一阵风头,马上又波平浪静了,她二阵失意,真难为啊,到底还是欧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应。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丹丹狠旅道:
  “我要比她红!”
  金先生无意地问:“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唤唐怀玉――”
  丹丹马上接话碴儿;
  “我不认识他!”
  “好好,吃饭去。”
  说着说着,丹丹忽听得四周闹闹嚷嚷喊:“六号!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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