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50/65页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向:“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的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八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固固,嘱咐:
  “在昼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颁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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