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49/65页


  六号也是他们买下的号码,它跑出了。丹丹一时忘我,抓住金先生的双臂,大喜:“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丹丹缩缩脖子缩回手。
  《人面桃花》在种种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预算。原来黄老板打算投资十二万的,到结帐时,已花了十八万五千多。
  一般的戏拍完了,便要请戏院老板喝几盅,红红脸孔,然后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帮个忙,给一个映期,要是对方口气不热,还得赶着把拷贝给送过去审定审定。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映期好,对本对利也说不定,映期不好,三天两头的,便要陪戏院老板吃饭孵温堂喝咖啡上跳舞场…。不过《人面桃花》忒新鲜,不必怎么轧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戏院已来接头。万众瞩目,要看演戏的片上发声。好吃香。段婢伸和唐怀玉经了一番宣传,也吃香起来了。银坛新配搭,戏还没上,黄先生先约了在红房子吃大菜。
  红房子经营的是法式西菜,价钱很贵,他们点了烙蛤例、奶酪出骨鸡、海立克猪排―…,末了还来一客白俄忌思酥和奶油泡夫。
  怀玉已然十分地习惯他手中一杯滚烫的咖啡了。也开始有派头了。
  黄先生开门见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签个合同。”
  他要棒他,也要留她,签个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着互惠的情况,条件订得高。段娘嫔比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缚,这回眼看形势很好,且有声片一出,谁再去拍无声片了?
  对面的黄老板肥头胖耳,相处下了,也不算什么月果利害胚子。
  自己是个明星,明星这行业不保险,一不小心,就过气了,过气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总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发觉危险。故此,听了价钱,便提出加倍,进进退退,终于给加五十巴仙,她就当场签了。怀玉也签了。
  三年。
  合同规定在一年内拍三部电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数,不用补戏。不得外借给其他电影公司……
  待二人签好这份合同,电影就扰攘地预备在中央大戏院上了。
  首映礼,真是一时之盛。
  在中央戏院二楼的大堂设了酒会。可以请来的行内人,都来了。
  男女主角没有一道,分开一先一后地到。西装笔挺的唐怀玉,由电影公司的人员陪同亮相了,大家惊诧他的气色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应了,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有股明霞扫尽的英气。――他又出人头地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还是一头一脸的灰,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领,六面没出路。如今嘴角挂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与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谢谢大家来,都是黄老板的面子大,请多指教!”哼,谁要谁来指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也全凭个人造化。未见,段娉婷由玛丽陪同着,也来了。一来,记者们起哄,要男女主角亲热点合照。
  段小姐总爱笑着解释;“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戏的时候才见得多点儿,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别乱说了,那是宣传伎俩,不信问问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当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过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着,也许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艺来较量。不排除这可能性。”
  记者们诸多要求,一时要她绕着他臂弯,一时要他接着她香肩,做出十八种姿态来满足照相机和”镁光灯。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开了。
  而,金先生也来了。黄老板亲迎,他很高兴自己有这个面子,金先生道:“我有兴趣看看片上发声多新鲜!”
  方转身,唐怀玉神清气朗脱胎换骨地迎上来,他把握这个良机,正正地看着他的对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一个筋斗,也就翻过来了!你肯来,真是我的光荣!”
  金先生颔首微笑,道:
  “听说你筋斗翻得不错。”
  怀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啸风脸色一沉,马上便回复常态:
  “这,才是第一部电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过已经订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过来。”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关系了啦?”
  怀玉一笑,仗着年轻,说: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还不看风驶尽幄?
  段婢好走过来,也是举杯敬酒,一脸笑意,娇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虑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来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姆媒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暧,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穷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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