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6/65页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把他打个脸蹭地,那儿凸那儿破,嘴唇和下巴领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额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欧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B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路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糊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喷喷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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