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124/263页


  不管王洵心里有多少不情愿,封常清再度将目光看过来,就像两把咄咄逼人的钢刀,“知道老夫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么?”
  “可能要让四叔失望了,晚辈真的不太懂!”王洵点点头,心虚地将目光避开,不愿意正视封常清的眼睛。安西军人的梦想,那是到了节度使位置上才需要承担的东西。他才是个四品中郎将,还不够承担的级别。
  “因为老夫欣赏你!”仿佛唯恐王洵逃走,封常清瞬间将嗓门提得老高。“从第一眼看到你那天开始,老夫就看好你,相信你是个人物,将来某一天可以继承老夫的衣钵!”
  “四,四叔,您,您喝醉了!”王洵的脑袋轰得一下,仿佛有无数日头在里边瞬间炸开。就凭自己,连命都差点丢了还替人输钱的自己?继承封四叔的衣钵?还是算了吧!李嗣业、段秀实,哪个不该排在自己前面!即便他们都跟封四叔不对脾气,还有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这个名将、宿将,要人脉有人脉,要功劳有功劳,自己即便脸皮再厚,也没胆子让他们向自己一个小辈抱拳施礼。
  封常清好像真的喝醉了。话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前脚还在针砭时弊,痛斥朝野上下掩耳盗铃。后脚便将话题落在安西军的未来上面。再接着,没等王洵的思路跟上,老将军又用力一拍桌案,冲着随从们大喝,“拿舆图来!要最大,最详尽的那份,给我挂在正面的墙上!”
  “诺!”几个随从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然后快速退下。姓王的小家伙太不知道进退,如果他先就告辞的话,大伙根本不会听到后边这些醉话。这回好了,若是谁无意间把某个话题传播出去,非但封帅会被人抓到把柄,安西军的军心,也会因此而出现不小的浮动。
  然而他们却不敢违拗封常清的命令,只好拖拖拉拉地将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抬了进来。几个人合力,才将其完全舒展,挂了满满一道北墙。
  就在众人取图、挂图这段时间,封常清又喝了不少酒,也逼着王洵喝了不少。爷俩个都又几分醉了,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你以为作为一个武将,沙场征战,只是为了功名么?你小子也忒看不起老夫,也把自己看得忒低了些!”
  “四,四叔说得对。晚辈,晚辈从小就没什么志气。向来是走哪算哪的货色!”不得不说,王洵喝醉了之后的大实话,还让众人觉得比较顺耳。
  带着几分不满又看了他一眼,大伙还是决定尽量将今晚封常清所谓交托衣钵的话全部忘掉。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况且今天封帅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有些失态了。说不定过后他老人家自己都觉得今晚的事情好笑。将衣钵交给一个才来安西不到一年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这话说出去,又有几人会相信?


第四章 社鼠 (八 上)
  “先别急着说自己不行!你跟我来!”封常清心中酒力上涌,仿佛根本不想去管自己今晚所言所行传出去后会掀起多大风浪。跳过面前矮几,他一把揪住王洵的胸口,像拖死狗一般将其硬生生地拖到了舆图面前,“看,说说你到底能看到什么?!”
  “晚辈……”身材比封常清足足高出了两尺半,王洵偏偏还不敢使劲挣扎。只好弯下腰,带着哄长辈高兴的口吻说道,“晚辈这就看。这就看。您老先放开手,放开手,晚辈衣服有点紧,勒……”
  “嗯!”封常清接受王洵的借口,慢慢松开手指。整个人却不肯退得更远,抱着肩膀,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监督。
  王洵被盯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只得努力张大眼睛,尝试从挂在墙壁上的舆图中读出几分深意来。平心而论,这份舆图画得很精细,几乎将图伦渍以西的,所有山川河流,道路桥梁都包括了进去。即便是不依赖向导,凭着这份舆图走,轻易也不会迷路。
  然而封常清所希望得到的答案,肯定不是让他夸赞舆图绘制精心。王洵一眼不眨地望着它,双脚来回踱步。看着,看着,还真琢磨出来些不同的门道来。
  从汉代以降,被中原人称为西域的地方,随着数百年来的气候变迁,早已被沙漠分割成了互不相连的几大块。图伦渍往东,玉门关到菖蒲海之间算一大块。从图伦渍向西算起,包括疏勒、小勃律、大勃律和目前被大食人控制的康居、迦不罗等地算另外一大块。虽然这中间还夹着葱岭和雪山,但是从总体来说,是片勉强能种庄稼,放牧牛羊的地方。而康居、迦不罗等地再往西,则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漠。一直到原来的波斯境内,才能重新见到人烟。
  大勃律往南,原来天竺国所在,倒是有一整片膏腴之地。然而那边却有一道连绵起伏的高山作为屏障。将天竺、吐蕃和安西军所控制地域隔断。只留下极少的几处峡谷可以通行。如果此刻手头有足够兵力,并且将士们长期居住在山顶也不会生病的话,王洵宁愿在吐蕃、天竺和安西之间筑几座堡垒,然后把兵士往其中一塞。立刻就能堵住吐蕃人下山的道路,让安西各地永远不再受到来自南面的威胁。
  “怎么样,看清楚了么?”封常清等得约略有些不耐烦,拍打着王洵的后背催促。
  犹豫了一下,王洵决定自己还是不要实话实说,“不太清楚。晚辈只是觉得,咱们安西军跟大食人或者吐蕃人之间的距离,比跟长安之间的距离还要近一些!”
  谁料这一下居然又歪打正着,封常清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大笑着说道:“对喽,老夫挑中的人,眼光自然不会太差。咱们安西军距离长安,的确比距离敌人还要远一些。所以来自长安的接济很难指望,即便有辎重运过来,十停当中,也要损失到五停以上!”
  “估计我说什么,您老都不会放过我!”王洵心里直嘀咕,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满,咧了咧嘴,算做回应。
  “你以为老夫天生好战,是在为仗打不成了而难过么?”封常清对着舆图,比比划划,“胡扯,老夫已经官居一方都护,无论虚职和实职,都快到武将之顶了。还在乎个狗屁功劳!老夫是伤心,为大唐伤心。为几代安西将士的英魂伤心!你仔细看看,仔细看看,看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扯住王洵的手臂,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懑都吼叫出来,“看看,咱们疏勒、大小勃律、迦不罗、康居这一片,是整个西域当中,唯一可以支持起数万大军地方。如果把大食人的势力完全从此地驱逐出去,他们再想西进的话,就得从千里之外运送给养。十停之中,一样要损失掉六停。而一旦丢失这片土地,大食人就等于在东进的途中,找到了一块休整之所。粮食、马匹、军械,都可以在此补充……”
  说着话,封常清又以小勃律为圆心,奋力画了个巨大的圆圈。“就这片儿,看似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是大唐、大食、吐蕃三国,争夺西域的关键。无论是谁完全控制住了,就拥有了进攻的主动权限。而另外两方,今后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挨揍!我安西将士几代人前仆后继,才勉强打下了眼前的大好形势!老夫却没什么本事,轻而易举地丢掉了它!老夫,老夫日后,必将成为安西的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王洵懵懵懂懂地重复。真的有那么严重么?大食人明明刚刚被封常清打得落花流水一般?然而内心深处,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封常清说得绝非危言耸听。正因为封四叔的心思全在于此,他才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他的内心当中,才会觉得时间更为紧迫。
  “是的,千古罪人!”封常清的情绪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苦笑着低声重复,“老夫白天不该向老太监让步。多好的一个机会啊,就这么没了!如果高节度在此,肯定不会像老夫这么无能!”
  被封常清变来变去的思路弄得有些头晕,王洵笑了笑,低声安慰,“段将军不是已经领兵西进了么?说不定,明年开春后,四叔您就可以点齐大军到迦不罗城下与他会师了。只要届时想办法将扯后腿的人都赶走,保证了粮草供应无虞,谁还有胆子跟您对着干!”
  “明年!”封常清继续苦笑,“说是明年还能继续,谁又能料到,明年发生什么?老夫无能,居然被一个太监弄得缚手缚脚。悔不该,悔不该当初不下个狠心,派人在半路上作了这个没卵蛋的东西!”
  “四叔醉了!”这回,王洵可真的不敢再听下去了。虽然他心里,巴不得让边令诚死无葬身之地。
  “老夫没醉。老夫心里头清醒得很。否则,老夫也不会拉着你这小家伙啰嗦个没完了!”封常清大声苦笑,回过头来,踉踉跄跄地往桌案旁边走。“倒酒,倒酒,明允,今晚老夫跟你两个不醉不休。不准推辞,你是老夫的晚辈。你身上流着王家的血!”
  王家的血怎么了?王家几代人不都没出仕做官么?搀扶着封常清的胳膊,王洵迷迷糊糊地想。老人的身体很有轻,他用一只手,几乎就能将对方给举起来。然而内心深处,却觉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仿佛被一座高山压住了般。令他几乎无法呼吸,更没有勇气正视封常清的朦胧醉眼。
  那里边,燃烧着一个不醒的梦。王洵肩膀太嫩,根本承担不起。


第四章 社鼠 (八 下)
  这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王洵自己也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拉着把整个安西的地形地貌,完完整整地过一遍。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适合扼守,哪里适合主动出击,诸多他这个级别根本不需要记住的军事概念,随着葡萄酒一起,带着几分炽烈,一盏接一盏灌进了他的肚子里。同时,他还稀里糊涂地被封常清逼着说了很多豪言壮语,许下了很多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履行的承诺,然后稀里糊涂地醉去,人事不省。
  醉梦里,偏偏又回了长安,还是像当年那样,终日声色犬马,无忧无虑。然而朝廷却终于发现了他的才干,派他去做一个守门将领。王洵领了印信得意洋洋地走马上任,爬到敌楼之上,却猛然看见长安城已经被包围了,门外黑压压地,一片骑着骆驼的人潮。
  “我还没学会怎么打仗呢?!”到了此刻,王洵才豁然发现,自己在白马堡大营中学的东西居然一点也都没记住。想要把责任推脱掉,城上城下,却又无数道期待的目光看过来,汇流在一起,重若千钧。
  “二郎,小心!”关切的声音来自白荇芷。她背后,就是崇仁坊内的祖宅,已经传了整整四代,雕梁上的彩漆都日渐斑驳。
  “你是我的男人啊!”恍惚间,他走入了自己的睡房。丫鬟紫萝打来热水,对着镜子喜滋滋地替他整理头发,丝毫没把外边震天的喊杀声放在心上。
  “二郎,你祖先相如公当年只有十八岁,却已经带着五百绿林草莽,硬对上了大将军卫文升的五千铁骑!!”头发没等梳理完,镜子内又出现了云姨的面孔,担忧当中,略带几分恨铁不成钢。
  “不用替他担心,我封常清看好的人,绝不会差!”矮个子封四叔走在云姨身后,手按刀柄,豪情万丈。
  周啸风、赵怀旭、李元钦,苏慎行,一个个安西军的将来陆续出现,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沉重无比。“你们都错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啊!”王洵大声喊叫,眼前的人却瞬间烟消云散。他依旧孤独地站在城门上,门外是滚滚而来的大食黑潮。
  “我真的不行啊,不行啊!”大叫一声,王洵翻身坐起。额头之上,冷汗淋漓。是在做梦,好可怕的梦!长安城怎么可能会被大食人围困?即便对方举倾国之兵东来,还有安西挡四镇在前面呢!
  正迷糊间,眼角处突然瞥见了一缕刀光。“谁!”王洵立刻清醒了过来,翻身滚下床榻,同时将手探向了挂在床头的横刀。
  刀不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皮鞘。刹那间,所有酒意从王洵身体里消失,所有肌肉都紧紧地绷了起来。好在持刀者的反应还算及时,“我一个!”回答的声音坚硬且古怪,一听,就不是出自中原之口。
  王洵戒备地提着刀鞘,定神细看,这才发现自己平时读书的地方,坐着一个身材矮小,四肢却非常结实的中年人,正拿着一块白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自己很少用到,也很少打理的那把横刀。
  “十三,是你,你怎么还没走……”他迟疑地问。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天晚上,就是这个人将自己扛回寝帐的。只是没有料到,此人将自己送回来后,居然在寝帐里守了一整夜。
  “将军您忘了?十三从昨天起,就已经是您的人了!”放下横刀,十三膝行上前,冲着王洵再度施礼,“从今往后,就请主人多多关照!”
  “我的人?你怎么会是我的人?老子要你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什么用?赶紧出去,该到哪忙活到哪里忙活去!”王洵气得差点没晕倒。这是哪跟哪啊,喝一顿酒,居然喝出了这么多麻烦来!
  十三吓得向后缩了缩,委委屈屈地提醒道:“将军大人昨天亲口说过的。从昨天晚上起,十三就算您的人,可以跟着您一道做官,做大官!您是天朝的将军,不能出尔反尔,封节度当时在旁边听见的,他可以替十三作证!”
  “喔!我记起来了!”被对方如此细致的一提醒,王洵终于约略想起了些具体情况。昨天晚上有人把十三搬来劝阻封四叔继续狂饮,而封四叔却突然想到自己此番出使葱岭以西诸国,身边正缺少一个得力侍卫,就将十三转送给了自己。
  当时这个叫十三的家伙好像还不很情愿。直到封常清许下给他落大唐户籍,并且升他做大唐的旅率,才终于改变了主意,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下来。
  见王洵终于肯认账,倭人十三扬起脸来,不依不饶地补充:“十三既是您的属下,又是您的族人。当然要守在您的身边了!况且您昨晚又没给十三分派寝帐,十三不在这里,还能到哪里去!”
  “好了,好了,我喝醉了,行了不?”王洵自觉理亏,丢下刀鞘,用手指轻轻按摩自己的太阳穴。葡萄酒味道虽然好,蓄醉之后,头却疼得非常厉害。视线之内,很多东西都是斜的,来来回回不断晃动。
  十三见状,立刻乖巧地站起,走到王洵身边帮他按摩头顶的穴道。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低声请求道,“十三既然算是唐人了。是不是该有个姓氏?否则,大人您终日十三,十三地叫着,肯定也不顺嘴!”
  “哦!”王洵的神智还是不太清醒,顺嘴回应,“那你准备姓什么?”
  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洵一眼,十三给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属下,属下准备,准备姓王!”
  这个倭人在其本国出身极其寒微,所以连姓氏都没有。此刻既然跟了王洵,改做王姓也理所当然。只是在王洵的印象里,此人的想法应该没有这么灵活才对?怎地刚刚做了唐人,思路就变得如此清晰?
  “姓王啊。不错!可我这个姓氏,并不算怎么尊贵!”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他试探着询问。
  十三果然上当,立刻得意洋洋地说出了内心真实打算,“昨天晚上十三想了一整夜到底该姓什么才好!今天突然想起来,将军大人姓王,十三也可以跟着姓王。日后回了故乡,十三就跟人说,这个姓氏来自大唐的一位贵族将军。谁再敢欺负十三,就是跟大唐过不去,就是蔑视整个天朝……”
  “扑哧!”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王洵已经憋不住笑意。低下头,用手指着对方的脑门数落道:“好你个十三,肚子里居然藏着这么多花花肠子。亏得封四叔一直把你当个老实人!说,你还打着什么歪主意,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没歪,没歪,都是正经主意!”王十三跪在地上,满脸堆笑,“您这么年轻就做了四品将军。日后肯定还能再升官。十三现在是旅率,日后说不定也能借您的光再升几级。到那时十三就向您告两年假,租一艘大船回故乡去。穿一身将军铁衣,挎一把横刀……”
  毕竟是化外蛮夷,十三虽然唐言说得日渐利落,却还没学会如何掩饰心中的野望。被王洵一问,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梦想一一托出。王洵听着听着,心中便也涌起了几分豪气,将手臂一挥,大声打断,“租什么租,看你那点儿志气。要买,自己买一艘三层楼高的大海舟,直接雇人开回家门口去!让你当年的同伴看看,我王十三,又回来了!”
  闻听此言,王十三登时两眼放光,“对,买,要买的!要买的!十三有自己的俸禄了,立了功还有赏金可拿。攒上两年,肯定就能买得起!”
  “到时候我也去你家乡逛逛!”王洵笑着伸手,将十三从地上拉了起来,“别跪着了。赶紧到伙房去要些吃的来,咱们一起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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