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全集》第20/26页


  “大家都围着我说话,走不开嘛!”她借着他的手力跃上一块巨石。
  “回家的感觉还好吗?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他边等她边说。
  “是你半强迫地要我回来,还担心什么?”她说。
  “你老说往事多沉重,又说没准备好。鼓励你回家,对我而言也是冒险,你知道吗?”他停在一棵树旁看着她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并没有你以为的崎岖困难,对不对?”
  敏贞笑而不答,迳自往山上走,一棵树似熟悉又陌生。
  绍远追了上来,手揽住她的肩说:“你不觉得隐瞒我们的关系没有必要吗?”
  “我却认为这还是一颗威力不小的炸弹呢!我们还是让大家先适应我的归来吧!”她改变话题,“这条路似乎比以前干净多了。”
  “为了找你,我们清过几回。纪仁叔和我还走过一次古道,那可真荒凉难行,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
  “我那时候满脑子要离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没勇气了。”她笑笑说。
  树王和藤萝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给敏贞有初见的惊艳。一切像有变,又像没变,树王依旧,如伞般的苍绿,藤萝也仍是缠绵地依附着,白蝶花展翅,一些连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斓。
  “它们还没有急着把对方吃死呢!”她张大眼说。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们有一方会落败?”他扬眉问。
  “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吗?”她说,“我记得你念过一首山歌给我听: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不是树死就是藤死,我没想到它们会维持那么久!”
  他将她揽近,两人面对面,他轻轻地说:“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无论树死藤死,都贵在长相绕,生死都隔离不了它们。我在四年前念给你,就在暗示我对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吗?”
  “原来你那么早就处心积虑了!”她红着脸说。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毕业!”他说着,就轻吻她的唇。
  新娘?像敏月那般美丽和幸福吗?
  要当绍远新娘的人太多了,这位子会是她的吗?母亲生前说她命苦,仿佛在朦胧之中,早看见女儿的许多业障。
  宜芬?此时此地敏贞问不出口,只有推开绍远说:“我们该走了,免得大家又以为我失踪了。”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两人沿着小径下山。
  一阵山风拂过,抖擞着林子,树王吼动一下,几朵白蝶花离藤飘落,划出一段优美的舞姿,再静静栖在泥上。
  天仿佛刹那间暗下,几股阴晦之气又升腾起来。
  春茶刚忙完,玉满又一次中风,敏贞几乎每周六一上完课,就赶回秀里帮忙照顾,几个星期下来也相当疲累,人几乎瘦了一圈。
  这期间她很少看到绍远,毕业在即,他忙得天昏地暗,连周末也不得闲;他们的相聚都在台北,偶尔在秀里碰面都假装客气,只靠眉目传情。
  而这几次见面,绍远都提到订婚的事,他准备就在毕业典礼完的那天晚上向哲夫表明。
  离之前回家的日子也近乎半年了,但敏贞仍不习惯。黄家不同,她也改变了,亲人依然亲,但老有一层隔阂。他们待她,一会儿如客,一会儿如有前科的犯人,总之是生疏小心,好像怕一个不对劲,她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她的离家出走确实曾给保守的黄家带来很大的冲击,二小姐的名声只是愈传愈坏了。既定的印象比所预料的还难以突破,虽然敏贞尽量在待人接物上平和温柔,笑容比从前多,但还是被人另眼相看。
  “你太敏感了。”绍远总是说。
  她其实最在乎的是冯家。她对秀子姨、绍远的父母,都是前所未有的恭顺有礼,对绍远的同辈手足也刻意亲切,但他们总很有默契地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让她想表现诚心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一定会接受你的。”绍远一脸的乐观。他什么事都说得很有把握,所有困惑忧虑在他明朗的分析下,都成了庸人自扰。
  端午刚过,天候渐渐热了,地气、人气都蒸散着。下不了床的玉满变得不耐焦躁,半边麻痹了的脸老是愤怒着,而她嘴里杂念的也都是些骂人、不快的话。
  敏贞好不容易哄她午睡,才能抢时间换下脏的床被,待再铺上新的时,又发现柜子已没有乾净的床被了。
  到主卧室找不到秀子,她顺道绕往书房,才要掀门帘,清楚的谈话声传来,“绍远的婚事”几个字将敏贞钉在原地。
  “你提了?绍远怎么说?”哲夫的声音。
  “当然愿意啦!”秀子回答,“宜芬那女孩又漂亮又聪明,人见人爱,绍远的头壳又没坏,怎么会不要?”
  “可是我和纪伦问他,他都藉口推托,好像没兴趣的样子。纪伦还骂我,说我霸占他不放。”哲夫说。
  “他是觉得宜芬还小嘛!他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秀子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多照顾宜芬,在学校天天帮东帮西,宜芬没有一天不找他,能说两个人没有感情吗?”
  敏贞伸手扶住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处于一种不愿事情复杂化的心态,她一直没在绍远面前提起宜芬,但她不是没想过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科系,朝夕碰面的可能性。
  可她能怎么办呢?这场恋爱她始终谈得被动,都是他来找她,而她有意隐藏,所以,除了她的住处和秀里外,她对他在其他地方的活动情形十分模糊,也不曾用心。
  绍远和宜芬天天见面?他照顾人的能力可是一流的,宜芬不爱上他才怪!
  “纪伦想在绍远毕业后就把这女婿先定下来,才好将纺织厂的扩张权交给他。”哲夫接着说:“邱家的栽培又是我们比不起的,跟了纪伦,绍远又可以更上一层楼。”
  敏贞再也听不下去,她踏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要走,秀子突然打开门,表情十分惊诧。
  “我……我帮阿嬷换床单,找不到乾净的,所以来问秀子姨…”她直觉地说,但很不自然,脸色很差。
  “哦!我收在房里了,马上就去拿。”秀子立刻说,声音有些尖锐,没有平日的笑容。
  敏贞机械式地在熟睡的阿姨身边整理好被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宜芬的事她早有预感,可是绍远想和自己结婚的意愿那么肯定,甚至信誓旦旦,他又如何去处理邱家的厚爱呢?
  由客观的条件来看,宜芬和邱家是他更好的选择。绍远把承诺给了她,会不会后悔和遗憾呢?
  两下敲门声传来,末等她应答,秀子就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是从末有过的凝重,敏贞站起来,感觉她来意不善。
  “我必须要和你谈谈。”秀子将门关上。
  “有什么事吗?””敏贞充满了警戒。
  “你刚才听到我和你阿爸说的话,对不对?”秀子问,“你也知道邱家有意招绍远为婿,打算把宜芬嫁给他,对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些事也和我没有关系!”敏贞连忙说。
  “如果没有关系就好了,但你根本心知肚明。”秀子逼视她说:“上回我问绍远对娶宜芬的看法,他居然说要娶你,而且还说你们相爱已久。我想请问二小姐,你又在变什么把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敏贞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不必装了!你恨我,看不起冯家,自我进黄家的第一天起,你就摆出那种不屑厌恶的脸色,从小到大都没有变,无论我如何尽心尽力地想讨好你,都像踢到铁板一样。人家继母多威风,偏我这继母是软脚虾,任人糟蹋,没有尊严。”秀子说着说著激动起来,“你母亲的死该怪天或该怪我,我都已经看开了,我自认问心无愧;我怜你无母,处处忍让,你把气出在我头上就好,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去害绍远呢?他可和你没冤没仇呀!”
  “我怎么会害绍远哥呢?”敏贞听到这一串头都昏了。
  “怎么不会?这是你最擅长的!”秀子豁出去了,旧帐新翻说:“绍远是我侄子,他所受的委屈我都清清楚楚,你打破家传花瓶赖他、偷摘山茶花赖他、推倒秉圣也由他来受罚……太多太多了,我们都只有忍气吞声,以为你长大就会好,没想到你的心却愈来愈毒,诬告绍远非礼,硬拆散他和敏月的姻缘;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对象了,你又要想尽办法来阻挡,你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早就不计较了!”敏贞只能说:“我没有要害绍远哥,我们是真心相爱,打算要结婚的。”
  “相爱?哼!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秀子冷笑说:“你怎么可能爱绍远?你这娇贵的千金之躯,是绝对受不了冯家人碰一下的,否则当年你也不会逃婚了。你现在说爱,不过是要拉住绍远,让他娶不到宜芬,最后两边落空而已!”
  这是天大的谎言,把事实扭曲得不像话!敏贞太过震惊,想不出一句辩驳的词句。
  “再说相爱,你以为绍远真爱你吗?”秀子继续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侄儿,我太了解他了。他太过负责,对你阿爸太感恩,所以让你招来呼去的!他很快就会明白,他根本不爱你,真证适合他的是宜芬!”
  “你到底要怎么样?”敏贞忍着泪,咬紧牙关说。
  “我劝你放了绍远吧!”秀子口气仍冰冷,“你不会真的想嫁给他吧?除非你要毁了自己、气坏你阿爸,再为黄家和秀里制造一场大笑话!”
  “我是大笑话,那你呢?”敏贞也硬起心反击,“你未婚生子、夺人丈夫。不是更可笑吗?”
  秀子涨红脸,半天才由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我不会眼睁睁看你再陷害绍远的!”
  她走后,敏贞坐在床缘直颤抖。天呀!秀子竟敢恶人先告状,几年的贤德状仍露出马脚,为了怕她挡了绍远的名利富贵之阶,竟含血喷人!
  这样的爱,即使双方都笃定,但旁边有重重的黑幕罩住,还能幸福吗?或许他们之间的禁忌是永世都无法突破的!
  敏贞一走出宿舍就看见绍远。她的心一直被秀子的话所干扰,日夜不得安宁,精神恍惚,也就没有见到他的喜悦。
  她迳自往学校旁的空地走去。再过去是一大片稻田,禾苗油绿,远出烟霞中,归鸟一群群。
  “你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考试没考好吗?”绍远关心地问:“或者是怪我没来陪你?对不起,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光是谢师宴、毕业晚会就分身乏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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