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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王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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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真真假假

引言:商政其人

最近我得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商政出事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消息是我老婆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开车,手机里传出我老婆失魂落魄的声音,我一紧张,猛踩油门,险些追尾。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稳了稳心神,正值盛夏,又是下午两点钟左右,炙热的阳光像炭火一样灼烧着,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赶紧戴上墨镜,由于缺少睡眠,我的眼皮下出现了像磨毛了的砂布似的东西,又干又涩,刚才老中医号了我的脉,说我肾水不足,气血不旺,要补肾,如今我听到商政出事的消息后,仿佛肾水一下子被抽干了。

我之所以对商政如此感兴趣,是因为他是我老婆在大学时暗恋的梦中情人。商政在大学时是个偶像式的人物,虽然和我老婆是一个系的,但比我老婆高两个年级。据我老婆讲,当时商政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再加上学生领袖的特殊身份,身边始终美女如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长相极为普通的我老婆。那时和商政死缠烂打的女孩子不在少数,暗恋的就更多,但是商政是那种政治野心极强的人,用我老婆的话讲,商政是那种有大抱负、大志向、大目标的人,这种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会严格控制自己的欲望。因此,相对于爱情或女人来说,商政更热衷于政治活动,整日热衷于组织社团、演讲、聚会等与政治有关的活动。大学毕业后,商政如愿以偿地走上了从政之路。我和老婆结婚后,几乎每年都能从她嘴里听到商政在仕途之路上进步的消息。有一天,我老婆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告诉我,商政又高升了,当上了市委书记的秘书。紧接着我老婆就嘲笑我是一个没有大出息的小作家,一脸“我怎么嫁给你这个小男人”的无奈。那眼神恨不得让我一头钻进她两腿中间柔软光滑的凹入处,重新回一回炉。尽管我事业上毫无起色,但我在人格上从来就不觉得低人一等,我故作不屑地说:“不就是小秘书吗?早晚有一天让你知道什么是大作家!”我老婆撇着嘴啧啧地讥笑道:“狗屁!大作家有多大?在权力面前,有几个不是摇头摆尾的犬儒?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趋炎附势和吹捧媚俗的作品,你要真想让老婆过好日子,就应该好好学学商政!”我老婆的一句“狗屁”,让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摇头摆尾的哈巴狗,一边汪汪叫着一边抬腿向一棵大树的根部浇了一泡尿,那棵大树被狗尿浇了以后像权杖一样闪烁着金光。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早晚有一天我要让手中的笔化作金光闪闪的权杖,这可是许多作家梦寐以求的事情。说句心里话,即使我老婆不在我面前唠叨,希望我成为像商政那样的人,我骨子里也藏着一个类似于商政式的家伙,不然我老婆也不会选择我做丈夫,只是我没有商政那么幸运,或者说没有商政那么有城府。大学毕业后,我本想进入政界发展,却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创作之路。但是我的从政梦想从未泯灭过。我认为,搞文学创作同样是仕途之路的终南捷径,和商政选择的路相比,很可能是殊途同归。许多大作家写出名堂后,都成了正厅级作家,这可跟东州市委副书记、副市长级别相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潜藏在我心中的政治梦想,从未敢向我老婆透露过。其实我老婆如此关注商政,并不是旧情不死,而是她太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也别说,由于我经常琢磨商政,久而久之,我还真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商政,只是有一个问题时常困扰着我,我想成为商政,那么商政想成为谁呢?“谁”又想成为谁呢?这大概是一个“我是谁”的哲学问题,恐怕每个人一生都在追问这个问题,都在“谁”中寻找“我”,这大概就是谁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偶像的原因,或许我们的生命就存在于想成为偶像的梦里,为此不惜失落自己的本性。我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有一次我出差去东州,偶然遇上了商政,却意外地发现他是个野心极大的人。当时商政已经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了,省报的一位同学会同文坛的几个朋友请我在一家海鲜大酒店吃饭,想不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一位漂亮的女诗人的手机响了,她不避讳地张口一个“政哥”,闭口一个“政哥”,声音嗲哩嗲气的。我低声问省报的同学:“政哥是谁?”省报的同学悄声说:“市委书记的秘书商政。”然后向我挤了挤眼,意思是说,女诗人和商政是那种关系,我会意地笑了笑。女诗人接完手机脸色绯红地说:“死鬼也在这家酒店吃饭,大概是看见我了,让我到包房见见他的朋友,我说你先见见我的朋友再说。”说话间,一位满面红光的英俊男人,官味十足地端着酒杯微笑着过来敬酒。我的心顿时一紧,肺部像缺水的鱼一样紧吸了几口混浊的空气,我心里自问:“眼前这个居高临下、踌躇满志的男人就是我老婆的梦中情人,也就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很显然权力可以支撑人的信心、增长人的魄力,女诗人介绍我们握手的瞬间,我便自惭形秽不敢直视商政的眼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虽然微笑着,但深不可测,充满了例行公事式的平易近人。省报的同学似乎和商政认识,双方很自然地就谈到了市委书记,想不到商政竟然亲切地称他服务的领导为“老大”,可想而知两个人的感情深厚的程度。在商政谈及“老大”时,在座的人无不肃然起敬,有一种“老大”就在我们身边的幸福感。别看商政在酒桌上嬉笑言谈颇为亲切,但我能感觉到商政的心像石头一样根本没有跳动。我是个不知名的小作家,深知不会给商政留下什么印象,或许是自卑心理作怪,觥筹交错之间,我躲在暗处透过商政的面具观察他的内心,惊奇地发现,商政的性格似乎是无性格,天生就是做政治家的料,因为政治家最优秀的性格就是无性格。一个人一旦无性格,似乎他的血管里需要流什么颜色的血,就流什么颜色的血,需要血保持什么样的温度,就能保持什么样的温度。这种人可以将血气、情感、心灵统统隐藏起来,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既随和又干练,但在谈笑风生中会给对手致命一击。或许我高看了商政,但是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我认为,商政这种人在仕途上爬多高都有可能。如果有一天我老婆告诉我,商政当上“老大”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商政竟然出事了,这的确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得知商政出事的消息后,我的心情既复杂又矛盾。商政是我老婆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形象,出于对我老婆的爱,结婚以来,我一直模仿商政生活,你们可能不太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模仿另一个人生活呢?不相信不要紧,有我的小说为证,商政以不同的形象一直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他在我的小说里不仅是主人公,而且是个地道的马基雅维利派的高手,既有英雄的激情,亦有卑下的欲念。做“老大”的秘书,不过是他登顶的一个台阶,他的目标是金字塔的塔尖,这不仅是他的目标,更是他的信仰。为此他不惜卑躬屈膝,为别人作嫁衣。其实他的心机犹如钟表里的机械,伺机捕捉一切成功的瞬间。然而这么一个政治天才,一个善于躲在后面窥察别人眼神的人,却因为老板的贪婪而被对手从蓄意藏身的阴影中拖了出来。这可真是“仕”事难料啊!想不到革命的霞光正在光芒四射之时,突然幻化成大海的浪花,被无情的巨浪摔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幸灾乐祸之余,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好像不是商政出事了,而是我出事了似的。

长期以来,我一直梦想以文学为手段,实现我从政的梦想,像那些实现了自己政治梦想的大作家一样,有朝一日击垮潜藏在我老婆心目中的那个梦中情人,成为文坛上“老大”式的人物,然而,我还没有等到那一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失落之余,我有一种迷失方向的感觉。长期以来,商政既是我想成为的人,也是我最嫉妒的人,我和他就像孪生兄弟,尽管只是偶然见过一面,却觉得形影不离很久了,我在暗中一直观察他、揣摩他、效仿他,努力想成为像他那样在政治上如鱼得水的人,好让我老婆真正享受到夫贵妻荣的幸福,也不枉她嫁给我一场。如今商政突然出事了,我和我老婆的梦似乎被击碎了,我老婆失去了梦中情人,像失恋的小姑娘一样沮丧;我失去了偶像和情敌,像失去了奋斗目标一样迷茫。迷茫之际,我似乎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正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那分明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他梦想成为他人,却丢掉了自己。就犹如老婆都是他人的好一样,我发现好像每个人的一生都在模仿他人的生活。萨特认为,他人即地狱,人们却趋之若鹜地想做他人,以为成为他人,成为偶像式的人物才能找到幸福。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原因,我不能就这样让自己的美梦破灭了,我是一个以美梦为信仰的人,我坚信商政也一定是这样的人。如今商政的美梦破灭了,他会不会成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呢?尽管我和商政只见过一面,平时也没有什么交往,而且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但是我自认为自己是最了解商政的人,我认为他仍然挣扎在破碎的美梦中。我突发奇想地认为,商政这次出事,是命运赐予我的一次机会,如果我以商政触目惊心的经历为素材,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是不是也会让读者触目惊心呢?果真如此,或许我以笔为手段从政的理想会梦想成真!自从得知商政出事以后,每当我萌生这个想法,心中就涌起阵阵窃喜。我觉得应当去一趟东州,了解一下商政的情况,这与其说是搜集小说素材,不如说是为了寻找一个真实的“我”,我就想弄明白,商政在这场劫难中是只火凤凰,还是只烤熟的烧鸡。

我以前一直以为,人一旦掌握了权力,便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了东州以后,随着关于商政的八卦传闻越听越多,我忽然发现,政治“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商政不过是琥珀中的一只小昆虫,尽管有往上爬的梦想,但早已丧失了自己爬行的技能。因为从他跨进市委大院那天起,他就像被拔光了毛的鸡一样扔进了烤箱。当然我感兴趣的不是虱子和烧鸡,我感兴趣的是商政的命运。

一进东州市,我就从出租车司机、酒店服务员、烧烤店食客、擦皮鞋摊主、盗版书小贩、足疗馆小姐等人物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商政及其亲历的腐败大案五花八门的传闻。这些传闻带着大街小巷的气味,当然也有海鲜大酒店残羹冷炙的气味,更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者牙垢和舌苔的腐臭味,混混浊浊地弥漫在夏天闷热的空气里和如火的阳光中。让人听了以后像喝了小烧一样兴奋,像吃了臭豆腐一样过瘾。整座东州城被各种传闻充斥着,让不明真相的人听了以后有一种迷迷糊糊、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暧昧兴奋的感觉。谁没有猎奇心理呢?这些传闻正中有猎奇心理者的下怀。人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对这些传闻宁可信其真不愿信其假,至于真相是什么没有人关心,人们沉湎于真真假假的传闻中不能自拔,就连我这个渴望得知真相的人,也被这些传闻所吸引,不得不叹服传播者的想象力,而想象力恰恰是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于是我决定搜集这些传闻,因为这些传闻比所谓的真相更适合做小说素材。我越搜集越惊讶,因为我发现传闻也好、流言也罢,并不一定是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仔细品味,里面的确有一些真东西,因为即使是编造的,也是用了心的,当然越是真东西就越拿不到台面上,于是只能私下里传播,传来传去就和闷热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了,见缝就钻,于是不论是龙门还是狗洞,传闻以各种形式粉墨登场,为沉闷的东州古城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乐趣。其实,获得这种乐趣早就成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就成了一些作家的创作方式。我作为作家,当然就成了这种乐趣的直接受益者,因为我对这种传闻悉心整理之后发现,仅与商政有关的就有八种之多:被双规了、被逮捕了、精神分裂了、逃出国门了、陷入情网了、调往外省了、当作家了、重新上任了。这些传闻无论哪一种整理一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精彩的开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我还从未如此充满创作激情,我以宾馆为基地,白天躲在房间里搞创作,晚上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间,到外面搜集传闻,不知不觉中竟然给即将创作的长篇小说写了八个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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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真真假假

一、八卦:传闻

传闻一

我被带进一间极普通的标准间,房间在五楼,由于正值中午,光线格外刺眼。靠窗的一对单人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秃顶的中年人,一双明亮的小眼睛显得很干练,旁边坐着的也是个中年人,长着一个大鼻子,衬托得一张大脸有些狭长。我被带进房间后,这两个人足足盯了我十分钟,盯得我手足无措,不停地耳鸣,看来这两个人就是想用沉默搅乱我的心绪,我被他们盯得几乎听到了心脏的地狱般的怦怦声,我的畏惧和恐怖在突如其来的沉闷中加深着,我只有一个感觉:看来我是死定了!就在我被盯得浑身发毛之际,秃顶的人突然开口问:“你就是商政?”“对。”我故作镇静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秃顶继续问。我摇摇头。“装什么糊涂?你自己干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大鼻子恶狠狠地说。“商政,你还年轻,应该放聪明一点,专案组决定对你实施双规,相信你心里不会没有个判断。实话告诉你,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关键看你的态度。如果你执迷不悟,甘愿当替罪羊,那么后果我不说,我相信你心里也会有数,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自毁前程,你自己想做腐败者的牺牲品,我们也只好成全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积极配合专案组,在说清自己问题的同时,为反腐败事业贡献一份力量,那么我保证你的前途像以前一样光明。你是文学硕士,又是正处级秘书,对是非曲直不会没有自己的评价标准,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说完,秃顶向大鼻子递了一个眼神,两个人起身离去,大鼻子走到我身边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负责看管我的大个子和矮胖子,连忙关严门,我垂头丧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懵懵懂懂地坐在了单人床上。矮胖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大个子打开床对面的电视,刚好是东州市午间新闻,画面是老大陪京城大员视察棚户区改造工程,这是昨天下午的事,今天上午老大召开书记办公会,落实省委书记指示,开会间隙,我去卫生间,刚出卫生间就被专案组的人塞进一辆奥迪,带进了这个房间。炫目的光线中浮尘飘动,像污浊的水,悬在半空,此时心烦意乱的恐惧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心,但是大个子和矮胖子的面容几乎看不出一点心烦和焦躁,仿佛这两个人不是来看着我的,而是来度假的。大个子已经打来了午饭,和矮胖子一边看电视一边香甜甘美地嚼着,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米饭和芹菜炒肉、煎刀鱼,一点胃口也没有。我深知,自己突然被专案组双规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根本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着老大来的,他们之所以没有直接对老大下手,我断定,专案组尚未拿到老大腐败的直接证据,撑死是接到了内容详实的举报信。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叛徒是可耻的,许多电影里的叛徒的下场在我脑海里闪现,更有无数经受严刑拷打的英雄形象激励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我只知道政治斗争是残酷的,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如今的反腐败有时已经成为一种排斥异己的手段,既然我成了老大的秘书,当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保住老大,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老大完蛋了,我只能跟着一起完蛋,怎么可能还有光明前途?因此,我下定决心绝不背叛老大。然而每个人都可能有致命的弱点,尽管我不知道我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专案组一定会找到的,为此,我的恐惧进一步加深了。

一晃三天过去了,大个子和矮胖子和我熟了起来,两个人时不时地和我搭讪几句。很显然他们对我感到惋惜。正因为如此,大个子才同情地劝我:“商秘书,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必这三天你也想出个结果来了,我看你还是向专案组实话实说吧。”“就是,”矮胖子接过话茬说,“犯不上为一个贪官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你在仕途上熬到今天的位置,该不会就为了当一只替罪羊吧。”“谁又不是替罪羊?”我不以为然地说,“为别人作嫁衣的人没有人能做自己,只能做他人,做他人做不成或做不好,就难免做替罪羊。不瞒两位大哥,我这辈子的政治梦想就是想成为老大式的人物。”

“老大是谁?”大个子不解地问。“就是我的老板。”我情绪低落地说。“你叫得可够亲切的,”矮胖子揶揄道,“如果他成了阶下囚,你也想成为他?”我沉默不语。

“商秘书,”大个子平和地说,“不瞒你说,给你老板送钱的开发商是和你脚前脚后被双规的,他现在就在你楼上,他可不像你这么执迷不悟,该说的可都说了,那家伙可比你识时务,人家做梦都想成为李嘉诚,唯恐因为这件事受牵连做不成呢,可把责任一推六二五,都推到你老板身上了。”

“我看他不是想做李嘉诚,而是想做伏脱冷,这种人可以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这种人的话,你们也信?”我愤愤地说。

“商秘书,”矮胖子讥讽道,“你现在正站在十字路口,一条路叫灵,一条路叫肉,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矮胖子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一大堆往事涌入脑海,凌乱不堪,无法梳理。只感觉三十六年的人生并不清晰,只不过是个模糊的轮廓罢了。我知道我是抱着鸿鹄之志从政的,然而在市委大院混迹了十年,好像从来不曾做过自己,当年的鸿鹄之志早已变成别人的嫁衣,以至于我是谁、我为何而来都成了问题。我好像唯一的收获就是灵魂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夜色像黏糊糊的沥青粘在我汗津津的肉上,我有一种马上就要腐烂的恐惧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没喝水,却一泡尿接着一泡尿地撒,仿佛前列腺突然肥大起来。我打定主意不出卖任何人,这可能是使我紧张的主要原因。我在卫生间撒尿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落到这种地步。“该死的开发商。”我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王八蛋到处张扬和我老大是铁哥们儿,也不会让对立面抓住把柄,害得我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王八蛋确实是通过我认识老大的,但是他们之间干不干净,我并不太清楚,总之王八蛋看中的那块黄金宝地已经矗起一座商业城,以我对官场的了解,这里面不可能没有交易,而且王八蛋有一次喝醉了,当着我的面透露他已经给老大送过五十万美金,狗日的满嘴跑火车,下地狱是早晚的事,只是把我给害苦了,老大一旦东窗事发,恐怕我所有的政治梦想都将化为乌有。为此,我下定决心不做叛徒。然而一言不发也不是回事,只好随机应变了。

第四天早饭后,秃顶和大鼻子终于露面了,他们像第一天一样坐在靠窗户的沙发上,盯了我十分钟,将我的恐惧调动起来,秃顶不慌不忙地问:“想得怎么样了?”这时,大鼻子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一边盯着我一边围着我转了两圈,这家伙显然是想使我慑服。“怎么,还没想明白?”大鼻子没好气地说。此时此刻,我心虚极了,应当承认,这些天我忽然发现,我躯体里藏着两个人,犹如一对孪生兄弟,而且不停地争辩,吵得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此时面对秃顶和大鼻子,我躯体里的孪生兄弟吵得更凶了,一个让我说,一个阻止我说,我被吵得头昏眼花,恐怖感像《一千零一夜》那瓶子里的烟雾中升起的魔鬼,让我有一种站在悬崖边一跃而下的冲动,说,还是不说,两种念头像潮水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涌着,我有一种就要被淹死的痛苦,此时我感觉一个无形的魔鬼用他那宽大的手在我背上击了一掌,我终于开口了,故作镇静地说:“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大鼻子不耐烦地说:“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不信那五十万美金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问你,那五十万美金藏在哪儿啦?”我打定主意不说实话,便满嘴胡诌道:“谁知道,不是在老房子的橱柜里,就是在新房子的橱柜里,信不信由你!”“新房子在哪儿?有几处?”大鼻子逼问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搪塞地说。我之所以有勇气顺嘴胡诌,是因为怀揣着侥幸心理,我坚信,老大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深知专案组双规我是冲他去的,他会启动所有的人脉关系去摆平这件事的,他在北京有那么多老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因为他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秃顶听了我的话顿时站了起来,他捏了捏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先前的承诺一定兑现。”说完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大鼻子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走了。紧接着大个子和矮胖子又进来了,矮胖子关严门微笑着说:“商秘书,看来你是说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兴奋地走了,这就对了,做人不能一根筋。”大个子也附和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的话,我断定东州官场很快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我觉得大个子和矮胖子有些可笑,东州市是一个拥有八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这么重要的城市,上面怎么会轻易让它闹地震呢?我顺嘴胡诌不过是缓兵之计,拖一天是一天,我是想给老大充足的时间,让他赶紧想办法斡旋,再说,我做人是有原则的,谁自作谁自受,我不想害任何人!

想不到一个星期后,大个子和矮胖子向我透露,老大被专案组双规了,我吃惊地问:“怎么可能呢?”大个子笑嘻嘻地说:“你小子装什么蒜?你不向专案组说实话,他怎么可能被双规?”矮胖子接过话茬说:“这也是天意,他这种身份的人,专案组没拿到直接证据不好抄他的家,他有几处房产,专案组也不掌握,要不是河畔花园有一户人家被楼上淹了,那五十万美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脸色苍白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个子补充说:“河畔花园有一户人家被楼上淹了,可是楼上七年没有人住,连物业也搞不清楚楼上是什么人家,被淹的人家只好拨打了110,警察来了以后也无法马上找到楼上的主人,只好采取断然措施,强行打开了楼上的门,结果水暖工维修自来水管时,打开橱柜的门,漂出几张美金,立即引起警察的警觉,彻底搜查橱柜后,发现一个底儿被泡烂的纸箱子,里面足足有五十万美金,警方这才全力寻找房主,你猜房主是谁?你老板的小姨子。”我听了以后惊得目瞪口呆,就在我呆若木鸡之时,秃顶和大鼻子和颜悦色地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商政看了会作何感想,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则传闻多半是真实的,因为我了解商政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们都信仰权力,为此我们的欲望会像水中的浮尸一样,只要不将它打捞上来,每时每刻都会变得越来越膨胀。当然,在一本小说中,真实性就像晨雾一样是不可获得的,但是总要有一个开头,因为没有起点,终点就毫无意义。正因为开头如此重要,我才决定多开几个头,你们可能怕不同的开头,会产生不同的结尾,我倒觉得殊途同归,你们可能不信,那么我们接着往下看。

传闻二

他从小就幻想世界上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为此他养成了照镜子的习惯。他给市委书记当了五年秘书了,最了解老板的习惯,在书记的办公桌里有一面小巧的圆镜子,每当书记一个人在办公室静坐时,总要拿出这面小镜子照照自己,为此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内也藏了一面小镜子。他从跨进市委大院那天起,就想成为像老板一样的人,他暗中模仿书记,并不放过一切投其所好的机会,终于当上了书记的秘书,他可以更深入地模仿老板了。当秘书这五年的最大收获,就是他越来越欣喜地发现,机关干部谁见了他都说他越来越像书记,他也尝试着拿着自己的照片与书记的照片偷偷对比,发现西服是一样的、领带是一样的,连微笑的表情都很像,只是自己的脸年轻一些,头发是黑色的,而书记的脸皱纹多一些,本来头发是灰白的,但焗过之后,和自己的一样黑亮。如果不了解实情的人看了这两张照片,要么认为两个人是父子,要么认为两个人是兄弟。他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一则信息,英国科学家经研究认为,多照镜子可以增加人的自信心,对此他深信不疑。他坚信书记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依附于书记的政治生命,他觉得自己在这种依附中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断定,自己真正的镜子实际上就是书记,尽管他始终不清楚书记的镜子是谁。

经过多年的仕途修炼,他几乎可以肯定,人人心中都有一面镜子,就像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一样。他还可以肯定,每个人心目中的镜子组合在一起就是一面犹如太阳一般的大镜子,这面镜子只能是权力。因为只有权力能将人们心目中的镜子拼凑起来,构筑秩序井然的和谐。在他看来,在这个世界上猎者与猎物之间的秩序是根深蒂固的。要想成为猎者,当然要手握权力。他认为,诚实不可能成为猎者的美德,因为兵不厌诈。因此,他一向认为书记既是一面镜子,也是一个跳板,而不是一条人行道。在这一点上,他不乏精明与狡猾。尽管他认为,让一个猎者诚实等于期待一只死去的母鸡下蛋,不过,在就任秘书之前,他自认为和书记之间确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也正是在那次谈话之后不久,他成了书记的秘书。

那天午饭后,书记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陪着下棋,书记一边“抽车”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商政,到机关工作有六七年了,说说,你的政治抱负是什么?”他深知书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绝不是空穴来风,于是灵机一动,机敏地回答:“书记,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偶像,我知道您是沿着老领导的足迹走过来的,不怕您笑我,我的偶像就是您,我下决心沿着您的足迹走。”他深知,正因为书记给老领导当过秘书,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每个手握权力的人都觉得自己本身是伟大的,而不是由于他手里掌握的权力。伟大的人当然会成为偶像。正因为书记感觉太好了,太自信了,所以他相信商政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商政说的的确是实话,但他心里很清楚,既然一条得势的狗也能使人唯命是从,自己一时掌握不到权力,何不先成为权力的影子呢?这是他苦苦想成为书记秘书的真正目的。尽管书记听奉承话听惯了,但是权力使他达到自我崇拜的地步,一个人一旦被奉承拍马者包围了,会漫无节制地抬高自己的价值,很有一种当偶像的冲动,但实实在在地亲耳听到有人以他为偶像,这还是第一次,他语重心长地说:“商政,但丁有一句很荒谬的话,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其实这个世界上哪儿有什么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是在沿着前人或别人的足迹走,那些以为自己走的是自己的路的人,最后都迷失在别人走过的路上。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人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偶像,走在路上的人,谁又不是为成为他人而努力呢?其实在人生的旅途上,自己是谁并不重要,关键要弄清楚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很欣慰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个人喜欢照镜子,你可能以为照镜子是女人的专利,其实不然,我照镜子的谜底就是想在自己的脸上发现老领导的面孔,看看自己与老领导有几分相似,这是激励自己前行的最好方法啊。”那天书记的话对他触动很大,以至于他已经当了五年秘书了,对那天的情景还记忆犹新。

原来人生根本用不着推开一千零一扇门,走进一千零一间房子,解开一千零一个谜,就能发现自己寻找的那张脸,只要用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就一切全解决了,正如书记从镜子里发现了老领导的脸,他在镜子里发现了书记的脸一样。然而当他读了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时,发现了一句让他无法接受的话:“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起初他弄不清楚为什么镜子和父亲扯到了一起,但是他深知在儒家思想中,父亲代表权力,从古到今都有父母官的说法,也就是说,镜子与权力是可憎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憎恨权力,就像他无法憎恨镜子一样,当他读到另一句“镜子与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后,他似乎明白了博尔赫斯的本意,其实无论是权力,还是男女交媾,令人膨胀的都是欲望,这欲望一旦膨胀就犹如宇宙一样倍增和扩散。他的欲望就是在照镜子过程中膨胀的,但是他毕竟是个权力的影子,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因此他的欲望膨胀也是模仿出来的。或许模仿出来的膨胀多少有一些虚幻色彩,犹如气球一样,不用剑,用一根针就扎破了。因此当他得知书记的儿子突然被北京来的专案组带走后,他像惊弓之鸟一样顿时紧张起来。要知道,东州人都知道他是“东州第一秘”,而书记的儿子是“东州第一开发商”,他平时不跟书记在一起,就跟书记的儿子在一起,这次北京的专案组来势既突然且凶猛,一到东州就控制了书记的儿子,很显然是冲书记来的。书记的儿子被专案组双规了,这则消息在东州犹如一声惊雷,东州官场顿时炸开了锅。他发现就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书记也有些发毛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要么不停地抽烟,要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起初他并不相信书记会找不到化解这场劫难的办法,毕竟北京还有老领导,但是一个星期后的上午,书记坐在办公室既不抽烟,也不踱步了,而是拿出自己心爱的小镜子照过之后猛然摔在了地上。他明白了,老领导在书记心目中的形象破碎了。“天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绝望地想。就在他想将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之时,书记长叹一声,起身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大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信封和红包,他惴惴不安地望着堆满茶几的信封和红包,不明白书记是什么意思。书记关上保险柜后沮丧地说:“商政,这些红包都是下面人送的,有美元,也有人民币,我也没整理过,估计少说也有五六十万,我本来是想当零花钱的,现在用不着了,留着还是祸害,还是烧了吧。”“烧了?!”他惊讶地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烧了,别留下一点痕迹,”书记咬着牙关说,“今天上午你哪儿也别去,把这些钱处理干净。”“太可惜了!”他小声嘀咕道,然后认真地问,“书记,这些钱当初不收不行吗?”“商政,”书记慨叹道,“别看我是东州市最大的官,也抵挡不住这些红包啊,给我送钱的力量太大了,逼得我拒也拒绝不了,藏也藏不住,用也用不得,退也退不成,交也交不得,毁了又可惜,有时候我觉得就像一个被强暴的小女子。”望着老板无奈的神情,他想起去年书记生日前夕,省检察院副检察长来看书记,扔给书记两万元人民币,送走检察长后,书记把他叫进办公室为难地问:“商政,你说这两万块,咱是留下,还是退回去。”当时他不假思索地说:“退回去,不就把人家得罪了吗?”书记听了他的话后,打开保险柜随手把两万块钱扔了进去。就在他转身从门口洗脸架上取下洗脸盆准备烧钱之际,书记铁青着脸说:“商政,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听说专案组住在省迎宾馆十三号楼,从明天起,你不用跟着我,采取一切手段监视专案组动向,能收买的收买,能贿赂的贿赂,专案组的人也是肉长的,我就不信打不开缺口。”他听了老板的话以后,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书记交代完到省里开会去了,办公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门锁好后,望着堆在茶几上像小山似的红包,茫然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掏出自己的小镜子照了照,发现镜子里的脸突然不像自己的老板了,奇怪了,以前以为自己几乎就要变成书记了,今天怎么突然找不到感觉了?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镜子里的脸不仅不像书记,也不像自己,这张脸如此陌生,究竟是谁?阳光像幽灵一样弥漫在空气中,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迷失了。“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这是莎士比亚笔下李尔王的呼喊,这喊声振聋发聩,让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捂耳朵。他随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抽出一沓绿票子,刚好是一万美金,多么漂亮的绿票子,烧了多可惜啊!可是他还是抽出一张,用打火机点着了,火苗欢快地舞动着,像老鼠一样一口一口地撕咬着绿票子,仿佛撕咬着他的心,一张绿票子化作了灰烬,屋子里弥漫着灰烬的香味,他猛然激灵了一下子,耳畔响起一个声音:“难道你也想如此毁灭吗?”“不!”他情不自禁地回答。“我得自救,我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手忙脚乱地将红包和信封里的钱一沓一沓地抽出,整整五万美金,三十万人民币,望着这些耀眼的金钱,他猛然清醒了,心情复杂地想:“老板,对不住了,我不想成为你手中的镜子。我只好走自己的路了。”想到这儿,他将钱收进随时准备出差用的拉杆箱内,然后将地上撒落的信封一张一张地烧掉,直烧到夜幕降了下来,仿佛自己已经被打发到了阴间。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外面早已华灯初上,他平静地给书记打了个手机,告诉他该烧的都烧了,书记说辛苦了,一切按计划办吧。然后挂断了手机。他呆立了片刻,拽起拉杆箱走出办公室。“不能再拖了,否则一切都完了!”他在电梯里想。

他开着车快到迎宾馆时,又犹豫了,他知道一旦自己走进十三号楼,自己的政治生命或许就彻底结束了,即使仍然能留在官场,也不会有人重用自己了,因为谁都不会容忍背叛。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背叛,背叛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已经碎了,他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感觉镜子里的脸很像自己,他淡淡地笑了,摇下车窗,随手将小镜子扔出窗外,随着“砰”的一声脆响,他毅然决然地将车驶进省迎宾馆……

在实际传闻中,商政的确是烧掉了五十万,信以为真的人极尽辱骂之能事,我住的酒店附近有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小广场,每天都聚集着百儿八十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简直就是民间沙龙,我曾经好奇地去听过几次,一些人在谈及商政烧钱这件事时,简直是怒发冲冠、血贯瞳仁,将世界上最难听的词都送给了他。我不知道商政听了这些话会作何感想,反正我听了以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但是我并不认同这些下三烂的胡编乱造,因为这座公园是东州最丑陋的一座公园,别看它紧挨着几十栋退休老领导的别墅,却是一个极黄极肮脏的所在,一些无业游民、闲散人员抽着劣质香烟东瞅瞅西望望,搭讪着那些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卖淫女,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商政在这些人嘴里难免被糟蹋得一身下水道味儿。说句心里话,我心目中的商政只是一时迷失了,因此我认为,书记摔碎了小镜子,预示着商政想做他人的梦想破灭了,商政扔掉小镜子,寓意着他开始寻找自我。我觉得小说家要能抓住关键时刻,像用快镜头摄影似的,抓住“现在”或“即时”的一刹那间。我认为商政在面对一大堆红包时恰恰就是这一刹那,不管故事往下如何发展,我都希望抓住这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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