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50/257页


“好,你陪我。”
晗辛无奈叹息,只得由他去。只是平日就越发地要为他琢磨些滋补的法子。一时间各种山珍海味、人参鹿茸变着法儿地烹煮炙熬,轮番送上平衍的案前。
平衍向来讲究精石脍细,只需看一眼也就知道晗辛在玩什么把戏。等人都退出去,便一把将她拉到身上来,笑着问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你就不怕我吃了流鼻血?”
晗辛却怕他受不住自己的体重,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一面笑着,脸色已经飞红,只说:“怕你虚,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吧。”
平衍自然不屑,只是挑着自己喜欢的多吃上几口。晗辛在一旁看着,只觉他吃东西也好,喝茶也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被雨水浸润着,清凉润泽,沁人心脾。
平衍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目光痴缠在自己身上,笑道:“怎么?馋了就过来吃,不必再准备碗筷了。”
“谁馋了!”晗辛被他说得窘迫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深深叹息了一声,“唉,这雨下得跟南方的梅雨似的。”
“一年统共也就这么三五次雨,龙城的雨水少,庄稼都长得辛苦。”他终究不肯辜负了她的心意,挑了几块不太油腻的肉吃了,又喝了一碗燕窝,倒是看见南方新制的春茶喜不自胜,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一边品味甘香,一边问道:“这几日宫里有没有人来找你?”
一句话问得晗辛情绪低落下来,良久摇摇头:“他等着我主动去说呢。”平宸始终是她心头一块疙瘩,只是不被提起的时候她会假装想不起来。
“嗯。”平衍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才说:“那你就去。他问了你就直说。”
晗辛回过头来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是啊,反正你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平衍温和地看着她:“你看这样不是挺好吗?”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只是心疼你休息不好。”
婚后平衍也突然一下忙碌了起来,每日里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一边要处理太常寺的日常琐事,一边要应付宗室们没完没了的抱怨腹诽,更有些事情不得见人,须得深夜关起门来与人商议。有时甚至要到三更天后才能歇下来。平衍便不让晗辛守在跟前,总是催促她先回去休息。
龙城这一年的初夏,雨水出奇得多,像是把自元夜之后所欠的雨水都要补上。
晗辛漱洗后照例要等平衍回来的,便翻出一幅百鸟朝凤图来拈针走线,细细绣了起来。
龙城民间的风俗,女子出嫁前要亲手绣一幅绣品,简单如巾帕,繁琐如床幛,总要有一样绣品悬于房中,以示房间女主人的贤良手巧。
晗辛嫁得仓促,这些自然都没有准备,如今万事皆随心,再没有从前的焦虑忧愁,她闲极思动,便又将当初那幅只完成了一小半的绣品拿出来,打算继续做完。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的家乡。晗辛家在水乡,她爹每日载着鸬鹚驾舟打渔,阿娘在家里种桑养蚕,五岁之前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桑叶的清香和蚕房中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雨水打在枝叶间。那时阿娘告诉她,蚕娘吃桑叶吐丝,来年便可为她做套花衣裳。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晗辛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的羊脂已经干透,想来睡了两个时辰都不止。
正在愣神,一声霹雳漠然炸响,仿佛就在离屋顶不远的地方。窗外雨势突然大了,雨声越发卖力地喧闹了起来。
晗辛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转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见平衍还没有回来,又去看沙漏,眼看着已经要到四更了,她放心不下,想了想,撑起一把伞拉开房门。
立即就有下人闻声出来,追着问王妃要到哪里去。晗辛问:“殿下有没有打发人来送信?”
对方摇头,说一整晚也没有消息。
晗辛越发担忧起来,让人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去平衍的书房查看。
到了书房外,见里面灯光莹莹,却无人声。晗辛命从人在外面廊下等着,自己先敲了敲门,听了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方将门推开一条缝看,桌案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平衍却不在案旁。
她只得推开门进去查看。
平衍的书房侧面放着一张睡榻,他虽有自己的居处,婚前却常睡在这里。晗辛进来,果然看见平衍和衣靠在榻上睡着了。晗辛过去,见他面色熬得蜡黄,也不知是忙到了什么时候终究支撑不住,过来小憩,竟睡了过去。
她不忍扰他清梦,顺手拉过锦被为他盖上,在一旁坐下静静地守着。
长夜漫漫,她伴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守在平衍身边,看着他在梦中也不肯舒展的眉头,心头盈满了柔情,只觉便是要让她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守着看着伴着,从此化作一尊枯石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起梦中的家乡。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嫁给这个全天下最令人怜爱的男人,为他在初夏的雨夜里守候。人生如逆旅,所去的地方,所遇见的人,往往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
晗辛看着他,突然想,她原谅他了。无论是从前对她的阴晴不定,在患难时执意要驱离她,还是当初在延庆殿没有回头的背影,她都原谅他了。
他有自己的苦衷,从来没有因为谁动摇改变过。但他还是尽全力去照拂她的想法,并且是真心为她好,这就足够了。至少他又重新接受了她,这就够了。
她满怀柔情地伸出手,去抚摩他的面颊,想要借着这碰触将自己的决定传达给他。
不知何处风透了进来,烛光突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晗辛一惊,怕惊动了他,连忙收回手。
她想起来刚才进屋时见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便起身去续上一支。
平衍不喜欢外面时兴的红绡灯罩,嫌光线暗淡看不清书信,还是斯陂陀送了一对玻璃灯罩作为他们的新婚礼物。
晗辛小心翼翼将玻璃灯罩装上,果然屋内光亮如昼。她好奇心起,顺手拿起平衍案上一张纸来看,见字迹清晰,读起来毫不费力。
平衍案上堆满了书信案卷,晗辛有心要给他收拾一下,都觉得无从下手,想了想觉得平衍未必愿意自己动他的东西,于是只得作罢,将那张纸小心放回去。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瞥见了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晗辛鬼使神差地留了意,仔细去看,却是层层书信下露出的一角黄色皮制的东西。
晗辛在柔然曾经见过这东西。
这是草原上特产的一种用羊皮做的纸。北方草原不产纸,这种羊皮纸是最常见的东西。不止柔然人,丁零人,乌桓人也都使用。
晗辛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漠北阿斡尔部写来的信件,也许上面会有晋王和叶初雪的消息,在她没有多想之前,已经将那张羊皮纸抽了出来,凑到灯下细看。
然而那却不是一封信。
羊皮纸上没有字,只是炭笔画的简单线条,乍眼看上去甚至分辨不出这些线条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晗辛以前见过这些东西。在柔然可汗的帐中,悬挂着用类似线条组成的地图。
这是一幅地图。
晗辛猛地将那张羊皮纸丢开,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个声音让她停下来,不要再深究下去。
她远远盯着那张羊皮纸,渐渐分辨出了山脉合流大地天空的模样。
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即便她努力想要压抑,也无法抗拒。她知道现在应该转身走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她无法将目光从羊皮纸上挪开,那上面的山川大地渐渐变得真切起来,仿佛真成了高山草原,铺天盖地地向她撞过来,令她无法躲闪逃避。
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始翻找那堆书信,并且很快又找到了三张同样的羊皮纸。
晗辛将四张羊皮纸拼在一起,纸上地形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她盯着地图上的巍峨山脉,毫不费力便认出了那是漠北草原西边的穹山,以前她在图黎可汗的地图上见过。只是图黎的图没有这幅图清晰真切。这图清晰地标明了每一处山坳,每一处幽谷,每一处进山的入口。
晗辛瞪着这图,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寒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夜雨孤灯,沁凉潮湿的空气像蛇一样从脚底沿着晗辛的脚踝、小腿向上盘旋。她死死盯着那幅地图,一些久已成谜的事情件件融通。仿佛脚底的地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她两腿发软,自觉站立不住,只能扶着桌案慢慢坐倒。
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他比她在公主和他之间选择;他不要她贴身伺候;他将她留在皇宫中;斯陂陀带来的消息想必也跟他说过,他却并不急于去向平若求证,因为他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晗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苦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她倾心相与的男人,是她为之可以舍去性命的人。他不要她,她便远远躲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关切着他的动向;他要她,只需勾勾手指,她便义无反顾地留在身边,毫不犹豫地背弃旧主,甚至为了他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
但他却从未对她坦白过。
她满心酸涩,抬起脸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何处钻进来一只飞蛾,被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吓得惊慌失措,拼命煽动翅膀,刮擦着墙壁,扫得积尘簌簌落下来。
晗辛静静落泪。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惊得晗辛浑身一震,茫然转过头去。
平衍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用手肘支起上身朝她望过来。
晗辛敛住心神,轻声说:“墙上有只飞蛾。”
他坐起身来,从榻旁拿起拐杖,支起身子朝这边过来:“看飞蛾为什么会哭?”拐杖敲打在地板上,笃笃作响。
“我……”她连忙擦拭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是一脸的泪,“梁上的灰落在眼睛里了,不是在哭。”
“是吗?”他走到案前,只一眼就扫见了那四张羊皮张拼起来的地图。
晗辛见他目光落在那上面,这才收起了慌乱,想了想,鼓起勇气破釜沉舟:“这样的地图我以前见过。”
“在哪里见的?”他用拐杖撑在腋下,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将她下巴上缀着的一滴泪接起来,送进口中品尝。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落在她的面上,不错过分毫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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