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51/257页


晗辛知道自己只能说实话:“柔然。”她沉下起来,将之前以为惊痛而生出的惶恐压下去,再抬起眼看平衍的时候,已经找回了从前在龙城上下奔走似的自若。一双眼眸在平衍目中看来,澄澈无伪,水光潋滟。她好奇地问:“这是哪里的地图?”
他盯着她研判了片刻,唇角勾出一丝笑意:“你猜猜。”
“这哪里猜得出来嘛。”晗辛语气中带着娇嗔的不甘心,埋怨地斜睨他一眼,咬着嘴唇认真看那幅地图,半晌沮丧地叹气,“天底下的山都长得差不多,倒是看得出来有一大片平地,还有河流。可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哪里猜得出来啊。”
他笑了起来,将其中一张羊皮纸从她眼前抽开,自己凑到灯旁参详,口中却说:“你能看出山川河流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世上看得懂地图的人本来也不多。”
她似乎有点儿小得意,起身从他腋下接过拐杖,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问:“这图上画的是什么山啊?“
他侧过头去看她。这样的姿势下,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一旦目光相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喘息想闻,她身上清幽的香味便钻入鼻中。平衍微微笑了笑,在这样的灯光下看,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一双唇有着天然的樱色,让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听见她来不及脱口的惊讶声,这才微微后撤,温润笑着问她:“你真不知道?”
晗辛哼了一声:“不就是服个软吗,你就那么得意,非得让我说两遍?”
他总算不再追究,在她耳边说:“这就是阴山呀。”他说话时,手抚上她颈侧的脉搏,一面仔细留意她脉搏跳动的节奏,一面笑道:“日日在龙城对着阴山,这你都认不出来么?”
晗辛回头白他一眼,借机从他窥探的指尖下滑开,口中嗔道:“你少唬我!阴山是这个样子吗?阴山的主峰不应该像个浑脱帽扣在山上吗?这山最高的峰像个鸟嘴。”
平衍呵呵笑起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口中刻薄道:“笨蛋,亏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这都不懂么?你从龙城向北看,山顶是个浑脱帽。你若是从东往西看,就像只鸟嘴了。”
“真的?”她犹自不信,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羊皮纸转来转去地摆弄,像是要对准方向看出大山真颜一般。
平衍由着她摆弄了片刻,抢过羊皮纸随手扔到案上,一把搂紧她的腰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在这里?”
他的手并不老实,从她的腰后一路向下,揉上丰软的臀,又在她耳边轻笑:“是不是想我了?”
晗辛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我在房中等得都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你回来,就担心……来看看……”她的语声因为他若即若离的手而时断时续,鼻息一股一股地喷在他的喉结处,立竿见影地起了一片栗皮。
“晗辛……”他低低地唤她,“今夜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吧。”他说着,扳着她的肩,裹挟着她朝床榻走去,“眼看着天都要亮了,来来回回的麻烦。”
“这怎么行?”她微弱地挣扎,怕他跌倒仍要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你的衣物巾栉都在那边……”
说话间已经到了床榻旁,他微笑着抱怨:“真啰唆。”自己往榻上坐下去,顺势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打横落入自己臂间。
晗辛只略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两人目光接触,都被对方眼中清亮的眼波震得心头颤了一下。晗辛叹了口气,便不再反对,柔顺地闭上眼等着他的吻繁星一样落下来。
星星落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辗转间轻声吟哦,泪落如雨。
他身上的皮肤和薄汗,他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加大的一只手的力气,他垂落在她面上的发丝,他的喘息和浩叹,他的气味和力道。她茫然地看着他的喉结在自己眼前晃动,总觉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然后她想起来,是那只白玉兔子。他让斯陂陀带给她,之后再没有向她提起过。
她竟不能习惯白玉兔子的缺席,原来有些事情不可能再一样了。
雨在清晨终于停了。
屋檐还滴滴答答淌着水。雨后的天,是一种忧伤的青色。晗辛躺在平衍怀中,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空气被洗得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静,雨水冲刷了天地间的一切,将所有的房屋花木草树山川都淋得湿透后,自己扬长而去,只留下世间万物狼狈地收拾残局。
“你为什么哭?”他一边把玩着她的头发,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问。
晗辛仰起头来,让他能够亲吻自己的眼皮、额头、鼻尖,懒洋洋地说:“我也不知道,那不叫哭,那叫流眼泪。”
平衍笑了起来。良久,突然曼声吟道:“玩飞花之入户,看朝晖之度寮,虽复玉觞浮椀,赵瑟含娇……”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面颊,像是要让她确信自己所指,然后嗓音突然变得寥落感伤,“未足以,祛斯耿耿,息此长谣。”
晗辛怔了怔。他所吟诵的,是南方前代名作。她幼时陪永德读书时也曾听过,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平衍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吟诵起这几句来。平衍虽然饱读汉人经籍,日常起居衣物饮食也都大类汉人,但到底还是生长在北方,比起南方的文人墨客来,还是少了几分伤春悲秋的敏感。而今他突然吟起这赋来,像是为天气所感,更是令晗辛不由得生出疑窦来。
见她怔怔看着自己,平衍笑了笑,问:“怎么,没见过丁零人感怀悲叹么?”
晗辛想问他为什么要悲叹,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知道越多,牵绊越多,倒不如不闻不问。于是强咽下了疑惑,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只说:“你一这么感怀悲叹,倒让我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家乡呢。”
他轻轻笑着,却不再说什么,怀抱着她,恋恋不舍。
良久之后两人终于起身,平衍问:“你今日要做什么?”
晗辛笑道:“你不是老敦促我进宫去么?这雨总算停了,再没有借口拖延了,好歹去应付一下。”
平衍点头:“正该如此。陛下若是有什么要问,你就直说无妨。我没有什么可隐瞒见不得人的。”
晗辛点头,过去帮他穿衣,低声说:“这边终究还是冷,你又一宿没有好好休息,一会儿让人在我那里烧了水,你去好好泡个澡。”
平衍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你陪我泡。”
晗辛被这近乎任性的语气逗笑,在他唇上吻了吻,细声安抚:“你看我要进宫就要大妆,光收拾头面就得一个多时辰,还要赶着进宫。要不然你等着我,等我回来陪你?”
他叹息了一声:“你要是不走就好了?”
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平衍目送着晗辛匆匆离去,目中光芒渐渐冷了下来。他撑着拐杖走到案前。蜡烛又燃尽了,雨后屋里光线略显暗淡,他看着羊皮纸晦暗的线条,心中惊疑如同沸水般翻腾。
饶是他反复试探,晗辛始终一丝马脚不露。他不知她到底看不看得懂这幅图,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表现得太过正常,如果他不是见识过她在各种挫折困难面前的样子,也许不会有任何疑心。
但平衍实在太不了解晗辛了,深知她越是在危机面前就越从容自若。所以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把握,不知道走出去的那个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她了。
平宸不在延庆殿里。
好容易天晴了,连他这样不喜见太阳的人都没忍住,吩咐高悦去将湖畔一处视野开阔的水榭收拾出来,自己带着一群宫女内官浩浩荡荡地搬过去,一面看着新雨初晴后天光水色一线之隔的景色;一面人搬来一张琴,让教坊女子来弹上两首古曲。
晗辛被高贤引来觐见时,心头一片寒凉,冷眼看着少年人的热闹,却仿佛自己是一个垂老之人,全无半分参与进去的欲望。还是平宸先发现了她,笑道:“阿姊好歹是新婚,怎么面色这么差?”
他叫“阿姊”,连同晗辛在内,所有人都怔了一下,还是高贤反应敏捷,拽拽晗辛的衣袖冲她使了个眼色。晗辛这才意识到这声“阿姊”是在叫她,登时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泛上来。
此时阳光渐渐破云而出,落在尚带着潮意的大地上,雨后的沁凉之意渐渐被一股闷热所取代。晗辛身着亲王妃的大礼服,里里外外套了十几件,来时尚觉手脚冰凉,到此时才算好了些,笑容便也真切了许多。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掩饰道:“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所以今日脸色看上去有所亏欠。”
平宸负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吩咐:“都出去!”
他这些日来将延庆殿里的宫人内官调教得无比乖顺,一听这话,所有人都不肯耽误,以高贤为首,立即撤到水榭外面十丈之外远远等着。
一时水榭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平宸走到晗辛身边,缓缓绕着圈仔细将她一身上下的点滴都打量清楚,忽而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
晗辛低头不吭声。这少年的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心惊的东西,竟然让她一时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她敏锐地发现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
平宸又笑道:“你来都来了,却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做什么?你放心,你不说,我就不问。”他像是十分满意晗辛沉默的反应,向后退了两步,“朕以后都叫你阿姊好不好?”
这回轮到晗辛真正惊讶了。她抬起头朝平宸望去,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
意。
平宸却以孩子气的一笑回应她惊奇的探询:“你都是长公主了,朕叫你一声阿姊也不委屈。”他长叹了一声,“先帝一共七位公主……城阳王之乱,先帝的大部分子嗣血脉都死于非命,只有朕……”他微微苦笑,“只有我被晋王救了出去。怕是你们都觉得朕是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吧。不管怎么说,没有晋王,朕根本活不到今日。但你们可知道,如果晋王回来,朕一样活不下去?”
晗辛打定了主意不接他的话,平宸自己说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于是坏心眼地耍撩拨一下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问:“这个你还想不想要回去?”
他手心摊着的正是那个白玉兔子。
晗辛眼皮微微一颤,越发不肯说话。这是她出嫁前被平宸拿走的。平宸的原话是:“朕什么都不勉强你。你自己想清楚,若真愿意跟着秦王,就把这兔子拿回去。否则,不妨放在朕这里,朕替你保管。”
平宸没有忽略晗辛这片刻的沉默。但他终究不敢太过冒险,没等晗辛真的有所回应,就又将那玉兔子攥在手心收回去,笑道:“这么说你是没什么要对朕说的了?”
“妾进宫前,秦王嘱咐妾说,陛下但有垂问,让妾知无不言,不得有所隐瞒。”
平宸一怔,年轻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羞恼,半晌凉凉地笑了笑:“这么说他是连你都防着了,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秦王一介残疾,又大病初愈,只怕一时半会也没有人会拿要紧的事情来烦他。”
“那你为什么睡不好?”少年的问题突兀又直接,眼睛像刀子一样直直看入晗辛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带着些得意笑了起来:“我还当你真那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呢。也不过如此。”言罢便不再理睬晗辛,径自回到水榭栏杆边上,从盘中捻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慢慢品味,眼望着外面水色天光,面色却比云影还要阴晴不定。
一时平若来了,平宸叫进众人,又重开舞乐,逼着平若吹了一支箫曲。晗辛也打起精神,唱了首幼年家乡人人传唱的采菱歌,惹得众人纷纷喝彩。
平若牵挂着政务,勉强陪着玩了一个时辰,便告罪要回中书府去。晗辛便也趁势告辞,只说随平若一起走,就不需要内官引路了。平若本有些意外,正要拒绝,不料平宸大手一挥:“也好,阿若比这些人要可靠得多。你跟他走我也放心,阿姊。”后面这声“阿姊”叫得意味深长,令所有人都确认了晗辛在宫中的地位。
平若只得遵命。
走了一会儿,晗辛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平若:“世子方不方便说句话?”
她之前一直随众人叫他平中书,此时突然改口叫他世子,平若心头无端一震,点了点头:“好,这边来。”
他曾长居大内,宫中各处无不熟悉,带着晗辛东一拐西一绕,便走到了一处被假山的顶上。这里视野开阔,周围情形一览无余,却处在人迹罕至的宫苑背阴处。平若说:“这里绝不会有人偷听,王妃想要说什么,尽可放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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