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66/257页


“那你为什么会不留在殿下身边?”
晗辛笑了,自己立即意识到笑容中有一丝难以言明的苦涩,带着些许惶恐地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阿寂,你是我在龙城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王府中了,你答应我,替我照料他,就像我还在这里一样。”
也许是她语气中凄楚太过鲜明,连阿寂这样的少年听来也不觉为之心惊,不由自主地点头:“姐姐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做你的眼睛和手脚,我替你照看他。”
她于是松了口气,朝面前矮几上看去。
那是一幅《消寒图》。一树的寒梅空寂地开放,等待着用颜色去填充花瓣,去灌溉生命。从冬至起九九八十一天,在龙城漫长寒冷的冬天里,在无尽的风雪中用来提醒人们距离春暖花开还有多久。
阿寂愣了愣,不由自主又朝窗外看去。外面阳光正好,刚刚过了中秋,窗外大朵大朵的菊花一丛丛开得正盛,远远没到需要用《消寒图》的时节。
晗辛拿起笔蘸着朱砂将一朵梅花染做红色。一株虬枝老梅,已经红了三分之二。阿寂看着,突然就明白了度日如年的意思。
晗辛画完了梅花,抬起头冲阿寂一笑,笑容中竟是满目秋色。
阿寂有些迷惑,恍然发现眼前的姐姐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似的。当日在大漠初逢,她一个南朝女子,却带着大漠儿女才会有的飒爽随和。他们一见如故,东来的路上彼此扶持,晗辛既不娇柔也不挑剔,一路上谋虑周详,将他们安顿得舒舒服服。
在阿寂的印象中,晗辛的身影总是带着大漠金黄色的光芒,然而如今这光芒已经暗淡。她即使在笑,笑意也无法进入眼睛。阿寂想,明明是那样爱着殿下,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暗淡?
也许是漫长的等待吧。
殿下出征讨伐高车人,一去就是两个月。北朝不成文的制度,将军出征,总是要与坐镇龙城的晋王频繁书信往来。阿寂眼看着乐川王书房中的母料每隔几日就会从晋王那里带回书信来,却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及晗辛。
他愤愤不平地想,若是自己只怕也会因为这刻意的冷落而怨怼。然而晗辛却只是安静地沉默在这越来越逼仄的角落里,独自默默地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阿寂是柔然人,从来没有汉人那些天长地久彼此相守的想法,他只是想,若晗辛姐姐不快乐,不如离开好了。
晗辛看着他愕然笑了笑,笑声惊动阿寂,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想法说了出来,情不自禁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自处。
晗辛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老往我这里跑。没看见门外那么多眼睛盯着吗?别因为我连累了你。”
“我本就是你弟弟,怕什么连累?”阿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若是连我都怕嫌疑跟你撇清,姐姐你在这王府中可就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晗辛心头一热,十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勉强将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微微笑着,却又觉得一句话都已经不必说。
阿寂一直在晗辛房子待到天将擦黑才离开,出门时与守在外面的人擦肩而过,故意慢下脚步冲着对方哼了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因为晗辛的关系,本来安排阿寂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打算也被搁置,如今阿寂只能在书房外面此后茶水。平衍不在,平时只有他身边几个负责笔墨的幕僚不时到书房里来,因此阿寂才能偷跑出去陪晗辛解闷。
阿寂一回到书房外就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平衍不在,照理书房本该紧闭着门,但此时却大敞着,里面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棂将书房前的玉阶映得一片雪白。
阿寂心头一凉,两三步跨上台阶冲了进去。
只见房中几个幕僚垂头丧气地站着,上首坐着一个人,看见阿寂进来不禁蹙眉,正要发作,幸亏身边管家已经拽住了他:“阿寂,不得唐突。这是晋王身边的焉赉将军。”
阿寂见机极快,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利索地向焉赉行了礼,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里。
焉赉的声音十分沉重:“乐川王击退了阴山以北的高车人班师回龙城,在雪狼隘口遭遇伏击,身受重伤。”
书房中一时井到了极处,阿寂觉得自己哪怕是呼吸声都会引得众人注目。他憋着气听下去,焉赉说:“眼下殿下已经就近送往贺兰部医治,晋王闻讯万分忧虑,命我来府中带几个他用惯了的人去伺候。”
阿寂忍不住站出来:“我……我去!”
焉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蹙眉:“这是……”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刚入府不久的书郎,叫阿寂。”
“刚入府?”焉赉压根儿顾不得多加盘问,直接否决,“非常时期,自然要用惯用熟的人,其他人尽量不要去添乱了,做好准备等殿下伤势稳定了回府后再尽忠心吧。”
阿寂还想争取,却被管家一下子拽着腕子扯到一边低声叮嘱:“别多时,你陪着晗辛娘子。”
阿寂回过神来,见焉赉又去与众人商议,便不着痕迹地悄悄退出了书房。管家自然察觉了他的动静,却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话。
阿寂一离开书房,便朝晗辛房中飞奔而去。
晗辛却不知已经从何处得到了消息,面上一派惊惶之色,看见阿寂一把抓住他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
阿寂点了点头,明白她想知道什么,不等她问便说:“殿下受重伤,送往贺兰部医治了。”
晗辛听得怔了怔,转头朝身后望去。
乐川王府层层叠叠的屋角重檐后面,便是那座高峻无比的阴山。黑夜里山影漆黑,仿佛一只巨兽安卧于龙城之上,将它的影子投下来,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空。
“姐姐……”阿寂有些担心,过去扶住她的手臂,“晋王已经得知消息,专门派了焉赉将军来,从府中抽人过去。那边贺兰部想必也会对殿下悉心照顾的。”
晗辛点点头:“是,是的。贺兰部是晋王妃的本家,他又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他们自然不会怠慢,一定会悉心医治的。阿寂,咱们不怕,不用担心,晋王定然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的。”
她口中说着不怕,担忧恐惧之色却溢于言表。阿寂叹了口气,搀扶着她将她送回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想来刚才阿寂离开不久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以至于心神打乱,竟然连灯都无心点。阿寂点了灯,见矮几上有一罐葡萄酒,便倒出来给她压惊,温声问道:“姐姐还没有吃过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心乱,但总是要吃些东西,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是啊,不能这个时候撑不下去。”晗辛低声答应,手里握着水晶杯,却一动不动。
阿寂要缓和她的心情,换了轻松的语气问:“姐姐消息真灵通,算起来大概比我知道得还早。”
晗辛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其实她不说阿寂也是知道得,以她的手段,这两个月来怎么可能毫无收获。阿寂是在柔然亲眼见过她如何在一天之内就让对可贺敦心怀疑虑的部族转而愿意为可贺敦效命的,想来这府中并不只有奉了乐川王之命监视她的人,也有人是为她效命的。
见她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一般,阿寂只得自说自话:“其实近日姐姐说什么往后离开的话,我就觉得没有道理。姐姐这样的人,与殿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底下除了他再没有人配得上姐姐的。我虽然不知道前几个月你们争吵些什么,但眼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我们看在眼里总是开心的。”
晗辛突然抬头问:“你们?你们是谁?”
阿寂愣了愣:“就是管家啊,还有一同在书房伺候的几个人啊,其实还有府中下人,谁不知道姐姐是未来的王妃,是殿下最宠爱的女子。”
晗辛苦笑着摇头:“你们又懂什么?”
“可是我懂姐姐担忧殿下的心情。姐姐你日日数着梅花等着殿下回来,殿下一定是知道的。”
晗辛望着烛光发怔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将衣带绞成了一团。
阿寂凑过来打量她的神情,突然说:“姐姐,你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就到他身边去陪着他?”
晗辛一怔,半晌才回过味儿来,面上轰然一热,一把推开他的脸:“你说这些做什么?”
阿寂却难得严肃:“姐姐,如果你想去见他,无论如何我都送你去。”
晗辛微微一颤,深深低下头去。
阿寂觉得奇怪。他与晗辛一路同行,彼此早已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为难至极的事情委决不下,甚至连要不要飞奔到那人身边去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决定似的。
压下心头的失望,阿寂强打精神,说道:“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弄?”
晗辛眼看着他打开了房门将要跨出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说:“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阿寂呆了呆,随即狂喜,奔回到晗辛身边拉着她的手用力摇了摇:“这是好事啊,姐姐你为什么一副难过的样子?啊,难怪了!难怪你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你是担心伤了孩子吗?”他蹲下来,抬头看着晗辛的面孔:“姐姐,如果你担心,我去,我替你去看他。我替你照顾他,就像你之前要求我的那样。”
晗辛这些日子以来夙夜忧虑,满心煎熬,却又苦于陷入这样的情况,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担心自己的身份连累阿寂,又知道平衍定然派人将他们二人都严密监视起来,所以尽量不去招惹阿寂这个唯一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
所有的苦楚和忧伤一直在心里憋到了现在,彷如被堵塞了许久的一眼泉水,蓦然因为他的话而重新焕发活力。晗辛觉得自己四肢的僵痹渐渐如积雪消融般消退,连同胸口那一块坚冰也都满满化作了一汪水。
阿寂伸手从她面上抹去泪水,轻声道:“姐姐之前还跟我说要离开,你有了他的骨血,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长子,若是女儿也是小郡主,你怎么能走呢?即便你要走,他也定然不会让你离开的呀。姐姐,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眼泪这么多,要硬起心肠离开他?”
晗辛再也忍耐不住,捂住嘴背转身去无声啜泣。
她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告诉阿寂自己曾被他绑在刑架上拷问吧。也不能告诉他平衍对自己其实疑心已深,即使生下这孩子也不会受到他的疼爱,而她更担心的是,以平衍的个性,届时若强行将孩子从她身边抢走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复思量,来回斟酌的,全都是如何能从平衍身边全身而退。
阿寂见她越哭越伤心,疑心突起,站起身转身看了一眼矮几上红了大半的《消寒图》,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你画着梅花数日子,不是盼他回来,而是怕他回来吧?你是要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吗?”

四 关山度若飞
《消寒图》终于没能画下去。
金都草原的消息不断通过晋王府传过来,平衍重伤昏迷,一直不曾苏醒。晋王府派了龙城最好的大夫去金都草原,两个不够,又从各地征集名声大的大夫络绎不绝地送过去。两天之后,医案便雪片似的飞了回来。
乐川王的右腿中箭,伤在大腿外侧,高车人用的是铁弩,力透骨髓,贺兰部的巫医用了两天才将箭拔了出来。这期间,乐川王遭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几次垂危,幸亏龙城的医官及时赶到,才将他从生死边缘挽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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