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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昨夜明月到今宵
  青鹿台在龙城以南五十里偏西处,高十丈,周围百丈,三百六十级台阶由巨大的青石条砌成。
  当日太武皇帝立国营建龙城时便在此地起鹿台南望,以示绝不止步于龙城一带,丁零人的雄心在全天下。此后历代君臣将相励精图治,厉兵秣马,一次次出兵南下,将版图从阴山南麓一路扩展到了长江之畔。每一次出兵,主帅定会在此演兵检视,激励将士。
  今日当平宗踏上青鹿台时,情形却与以往不同。
  高台之下陈兵十万,他依然是主帅,麾下依旧雄兵列阵,但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在南边,而是北边。
  以往每一次出兵演武,平宗都是指着南方向将士们陈词激励。今日是他头一次来到青鹿台面向北边的栏杆前。
  龙城庞大的身影即使在五十里外依旧能够隐约看见。
  正是黄昏时分,城中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在龙城上方形成一片青色的薄雾,巨大的城体被夕阳镶嵌上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泽。平宗望着那座丁零人心中圣地一样的城池,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集合在面前的四路大军的将领,沉稳的声音现出了他志在必得的决心:“四路大军何时合围?”
  厍狄玮所率东路军最迟抵达合围地点,因此其余几人都将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孙文杰道:“东路军前锋已经抵达野风陂,后军还需要两个时辰。”
  其余三路都已经接触上开始缓缓压缩包围圈,平宗点了点头:“午夜之前与南军、北军接触上就可以。”他转向另外几人,开始部署:“午夜时分同时发起攻击,还是之前制定的战略,龙城城高墙厚,硬碰无法取胜,还是以攻门为主。其余九门都固若金汤,要想攻破怕是要失去太多人命,唯有南边的龙章门,因为从来没有敌人从南边攻打过,历年修葺城门都极少估计这边,门上守军也历来都是老弱闲散之人,这是我们攻取龙城最好的机会。但其余三路也仍然要全力攻击,令敌方没有余裕抽手来增援南门。”
  平宗抬头看了一眼西边沉沉落到山后的日影,再回头,目光从这些将领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该怎么打仗不需我来教导。我只有一句吩咐:入城后不得劫掠烧杀抢,必须严明军纪,如有违反者斩。不得擅闯民宅寺庙、惊扰百姓僧侣,违者斩。不得擅自闯入皇宫,不得怠慢城中各部官员、诸部大人、宗室勋贵,违者斩。皇宫中诸般人等全部留下等我来处置。我们来打龙城,是要把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取回来,不是去从别人手中抢好处,自己的东西就要精心爱护,我说得够明白吗?”
  众人齐声答道:“明白了!”
  平宗点头:“明白了就去吧。我在此等候诸公的捷报。”
  突然下面大军中起了一阵骚动,一骑飞骑穿过大军营地来到青鹿台下,斥候从马上跃下,分开台下守卫,几个箭步蹿上来。
  平宗立即明白是有军情,命人不得阻拦,自己来到台阶边上问道:“怎么?”
  斥候气喘吁吁地报告:“有一队人马从东门冲出来,与东路军迎面相遇,已经打起来了!”
  平宗一皱眉头。东路军是他合围龙城全取敌人的关键,在东路军没有到位之前,他甚至不敢让其余各个方向离龙城太近。然而没想到对方也一眼看出了关键所在,恰恰选在东边进行突破。
  斥候见他没有出声,便继续道:“那队人马有七万人之多,比东路军还要多。”
  平宗心中有底,点头道:“这么多人只能是禁军。”他转向东路军统领,厍狄玮不敢怠慢,连忙道:“属下这就过去督战。”
  平宗点了点头。都是指挥千军万马打出来的将领,他此时反倒不宜过多干涉具体事务,只是道:“禁军斗志不强,挫一挫锐气,打散就好。”
  厍狄玮明白他这是在为重返龙城后打算,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平宗见那名斥候仍立在一旁,便吩咐道:“你去吃些东西,休息好了再回去。”
  “是。”斥候答应了一声,却仍然犹豫着不动。
  平宗本来已经走开了两步,见他这样便又停下来问:“怎么,还有事?”
  斥候有些迟疑:“距离太远,属下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能确定……”
  平宗听他吞吞吐吐,留了意:“确定什么?”
  斥候哪里受得住他如此逼问,咬咬牙说了出来:“属下好像看见了世子。”
  平宗一怔,仍是不肯相信:“你见过世子?怎么认得他?他打出旌旗了?”
  斥候摇头:“就是没有,才不敢确认。”他终究还是回答了平宗的质疑:“去年陛下行猎,世子扈从,属下当时见过世子。”
  平宗想起来当初延庆殿之变,就是平宸借行猎受伤骗他入宫偷袭的。他于是又问:“陛下呢?你看见陛下没有?”
  斥候摇头,十分确定:“只有世子。”
  平宗直起身子,极目远眺,龙城在暗淡下的天光里,化身成一头体形庞大的怪兽,虎视眈眈地趴伏在阴山脚下的阴影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平宗下定决心:“我去看看。”
  当时三四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孙文杰劝道:“将军是主帅,当居中策应,不可贸然到前线去,这太危险了。”
  平宗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向台下走去。
  孙文杰跺了跺脚还要追上去再劝,却被同僚拉住:“孙将军,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咱们还是别干涉的好。”
  孙文杰微微一怔,无奈叹息:“我就是担心……”
  “晋王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孙将军,咱们赶紧归队的好。”
  从青鹿台到东路军所在的野风陂,有四十多里地。饶是平宗的天都马将厍狄玮等人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也跑了一个半时辰才赶到了野风陂。
  禁军确如平宗所料并无斗志,即使在主将厍狄玮还没有归队,手下副将也已经组织人马对禁军进行了截击。
  平宗赶到时双方激战正酣。
  野风陂地势西低东高,禁军从龙城东门出来,迎头就遭到东路军居高临下的阻击。双方骑射冲锋彼此厮杀了几轮,禁军渐渐有不支的迹象,若非领头之人指挥得当,每每寻到东路军这边几队之间的空隙冲杀过去,打乱对方的队列,并且纵马在战场上左右冲杀,只怕挨不到平宗赶到,禁军的阵列就已经土崩瓦解了。
  平宗赶到之后反倒不急于干涉,寻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通观全局。
  阵中左右冲杀之人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平宗看了一会儿,对身边贺布铁卫感叹道:“禁军实在是人心涣散得很,如果不是厍狄玮将军还没赶到,下面这些卫长彼此之间虽然配合无间却互不统属,留出了转瞬即逝的空隙,让对方抓住了机会,今日咱们几乎可以将他们全歼于此地。
  此时厍狄玮终于匆匆赶到。平宗一摆手:“你们放手打,不必在意我,我就看看。”他目光紧紧随着平若的身影在阵中逡巡,想了想说:“禁军打散就可以,不必赶尽杀绝。”他抬起手指着平若:“把他给我留下!”
  厍狄玮答应一声,匆匆赶到前线去。他的旌旗一升起来,阵中登时气氛一变,东路军这边立即心中安稳下来,各个卫长迅速地变换着位置调整阵形,厍狄玮依照平宗所说留出一线出口的同时指挥大军对禁军形成合围之势。
  包围圈渐渐压缩,禁军也很快发现了缺口,不少人从那边冲了出去。然而每当平若在亲兵护卫下也要往那边冲的时候,那道出口便会从眼前消失,而出现在战场远端另外一边。
  平若如此本破了几个来回也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挤水。他们的目的只怕就是要将自己擒获。
  想通了这一点,平若反倒沉稳了下来。他从带队冲出龙城与这一路大军相遇后,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打了几个时辰到了这个时候,身上已经挂了彩,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他几次砍杀敌人,对方的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脸,到现在都已经干涸结痂,覆盖在他的面孔上,倒像扣上一层铁甲,令他连张口呐喊都不能自如调动肌肉,脸皮被拉扯成了一种狰狞的模样。
  对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他身边的同袍也越来越少。平若既然看清了对方的策略,索性自己纵马左冲右突,撑开包围圈,留出时间让旁人一点点地离开,到最后包围圈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十几人。
  平若停了下来。
  他已经精疲力竭,一人一马都是大汗淋漓,都在重重喘着粗气。
  血一滴滴地顺着手臂流下来。平若要喘息一会儿才能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又多了一处伤。
  他嘿嘿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心中却十分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没有父亲的护佑下上战场,带着几万人冲出龙城,一刀一枪地拼杀。没有贺布铁卫寸步不离地守护,也没有父亲部下若有若无地隔离,他终于体会到了“浴血沙场”四个字的意义。
  平若觉得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丁零男儿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对鲜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读的汉人经典似乎将他骨子里的野性压抑了下去,但是一闻到血的味道,他就仍旧是个丁零男儿。
  平若若无其事地纵马在包围圈中巡视,手中长戟挥舞得虎虎生风,从敌人面前掠过,高声问道:“怎么不动手?来呀!既然被你们围住,要杀要剐就随便吧,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会说!”
  然而对方却反常地沉默着,似乎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平若心中有所预感,但极目战场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旌旗,他猜父亲并不会出现在这边。按照他一向的风格,大概此时正坐镇中军,策应各路大军。也许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将自己斩杀在这里。
  然后平若听见了那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响起:“阿若,还不下马投降?!”
  平若一听那声音浑身就如遭雷击,巨震之下竟连手都抬不起来。他胯下的马似乎也体会到主人震惊的心情,蓦地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头来。
  平若的马和平宗的坐起本是一对父子。平宗驱马缓步来到他们身后,吹了声口哨,平若的马便突然兴奋地长啸了一声,转头朝平宗奔了过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骑带得转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带到父亲面前去,大喊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立时便有十几个贺布铁卫从平宗身后冲出来,长戟如密林树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晋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龙城勋贵的面,也是这样狼狈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体。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洗却的屈辱,是他深深铭刻于心、宁愿从此与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对抗也不肯妥协的全部缘由。每当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而在长夜中无法安眠时,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将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击打在他身体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空旷中回响。
  那一片久违了的血红色疼痛从平若身体深处泛了上来。当日受刑他就暗下决心,那一顿板子打完,他的债就还完了,他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声,突然奋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长戟,也不顾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将那两名贺布铁卫拽得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着众人出乎意料发出惊呼之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平若趁机一跃而起,竟将身边一众贺布铁卫全部掀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这边怕晋王受伤,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将平若团团包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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