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86/257页


  平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长戟一味横扫,将敌人远远逼开,不得近身。
  厍狄玮已经赶过来,一边指挥人来护在晋王身前,一边低声劝平宗:“将军,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声笑了起来,一指平若:“那是我儿子,我会怕他吗?让你的人都退开!”
  厍狄玮还在犹豫,平宗已经一提马缰纵马跃到了包围圈的中间:“都让开!”
  贺布铁卫一贯对平宗的命令毫不迟疑地执行,见他发令,虽然也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服从命令,向两边退开。
  平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长戟直冲着平宗横扫了过去。周围又是一片惊呼,眼看戟尖将将要触到平宗的脸颊,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稳稳掌握住了戟头,令兵刃被困在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分的地方,却分毫动弹不得。
  平若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抬头这才发现面前高大天都马上的人是谁,登时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将长戟扔开,瞪着平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平宗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了手便也松了手,一任长戟跌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父子俩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上,瞪视着彼此,一时谁都不肯出声。
  他们自那次杖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离开龙城有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算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视,到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这一年风云变幻,生死轮回,两人再见时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着平若,一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肩膀宽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更难得的是,在这样陷入重围、不顾一切拼杀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胆怯和退缩来,反倒在刚才奋力挣脱众人包围时表现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
  平宗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平若跟着汉人读书太多,会将骨子里丁零人的勇猛给消磨掉,如今看到这样的平若,看到他桀骜而不屈地与自己对抗,他心中却满是欣慰。
  “打了这么久,不累吗?”平宗率先打破了沉默,驱马上前两步,走到了平若的面前,令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天都马的鼻子,“见了我也不问好了吗?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平若在父亲的逼视下有了动摇,终于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伸手抚上天都马的了脸颊,另一只手牵住了缰绳,抬头看着平宗:“阿爹……”
  “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平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面上全是血污,便顺手从铠甲下翻出一截布巾丢给他,“把脸擦干净。”
  “不用。”平若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白色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手下败将,没有颜面见人,不擦也罢,就这样吧。”
  平宗笑了笑,也不再纠结,翻身下马:“跟我走走?”
  平若颇感意外,回头看围住他的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不知何时都已经退到了两三丈以外,再看父亲在面前负手缓步朝山坡上走去,仿佛不是置身在战场,而是信步在闲庭之中,身边不是枪戟林立,而是花树芬芳。月光落在他的银铠甲上闪闪发亮,山坡脚下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如同静默的草原牧场一样,只等着一阵风来,便会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远处的龙城静静趴伏在那男人前进的路上,仿佛还未战便已经放弃。
  平宗走了两步,见平若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倒是也不催促质问,只是静静看着。
  那样的目光是平若以前从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过的。那不再是长辈对子侄,或者尊者对从者的凝注,而是带着一种他全然陌生的情绪在里面。那种情绪,起初平若甚至想不到该怎么样去定义,然而随即他就回过味来,他曾经在父亲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目光,在他面对值得尊敬的敌手、值得信赖的同伴时,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对方。
  没来由地,平若耳朵一热,心头猛地砰砰跳了两下,脚下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步子,两三步追赶上前。
  平宗见他过来,便仍旧负着手转身向前走,像是丝毫也不介意两人仍是敌人,也曾经你死我活地争斗过,毫无芥蒂地将后背亮给了他。
  平若知道若是自己足够强硬冷血,此时只要用匕首扎过去,即使不能全取他的性命,也能令他重伤,那么龙城之危,身世之秘,母亲的眼泪,平宸的戒惧,他们不得已而逃离龙城,所有这一切的危机都能在一瞬间被解除。
  然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那个人就在他前面缓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的雄健背影曾经是他幼时全部的天地与世界,是他在这世间最安稳舒适的栖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庆殿中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的人。
  但一切却早已与最初背道而驰了。
  平宗走到山坡顶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奋力洒向人间,虽然还未曾完全圆润,却也足够夺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块背阴的坡面上有野草和成千上万的士兵。
  站在这里,仿佛能将时间的一切细节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问:“你母亲可好?”
  这一路上来,平若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突然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一句,愣了愣才低声回答:“之前病了几个月,这一向却好了许多。”
  平宗点了点头,又问:“还在龙城吗?”
  平若心头一震,咬紧牙关不开口。
  平宗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像是并不期待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消息一般,只是又问:“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龙城?”他像是对这个问题十分介意,百思而不得其解,才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古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你真的觉得辅佐那小子比做我的世子更好?”
  这个问题平若被人问过很多遍,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时至今日,沧海横流,每个人都已经显露出了真实的一面,父亲的语气中已经透露出了和解的意愿,如果想要回头,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波折、失望和挫败,平若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才越发地不可压抑。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并不响亮,回答却铿锵有力:“阿爹久不在龙城,当是并不知道儿子如今任中书令之职,人家见到我都唤我一声平中书,肯叫我世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平宗拧起眉冷笑:“怎么?这晋王世子的名头辱没了你?”
  平若撩起袍角在平宗的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他,说:“阿爹,能做你的儿子是我这一世最大的幸运,也是我这一生最觉辜负你的一件事。”
  平宗冷笑:“所以你就不打算做我的儿子了?”他心中惊怒不定,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这么久以来,父子反目,彼此攻伐,却都默契地闭口不提父子之情,他以为即使做敌人,父子缘分总还是会保留一线的。然而平若这句话却令他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平若沉默了片刻,知道父亲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然而他无法再解释什么,他不忍心由自己来揭穿那个秘密:“阿爹……”
  这一声呼唤却换来平宗的冷哼,平若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但他明白再说下去,这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只怕就要割舍在这里了,然而一切就像是离了弦的箭,无可挽回。“阿爹莫非不明白,世子这个头衔是阿爹赐的,平中书这个称呼是儿子自己挣来的。不是不愿意跟随阿爹,只是留下,阿爹是我的庇护,而跟着陛下走,我是陛下的支柱。阿爹,雏鹰大了也要放出去自己飞,求阿爹放我走吧。”他说出这番话,自己也觉凄楚,仿佛心头一直牵系着的一根弦铮然绷断,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番话而流失。
  平宗垂目看着他,悲怒被死死压抑在了心头,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看你还能往哪里飞。”
  “儿子的命都是阿爹给的,阿爹若不打算再让儿子活下去,不劳旁人动手,儿子自己还给爹就是。”
  这是他最看重的骨血,是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儿子,是和他一起成长的同伴,是他前三十年最大的成就和荣耀。平宗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牙根酸痛,胸口憋闷。他猛地背过身,大口地呼吸,想要平复心头的巨浪,然而每呼吸一下,都觉得五内如绞,痛不可言,竟如吃了砒霜毒发一般无可忍耐。
  平若静静跪在地上,听着父亲剧烈的呼吸之声,双手紧紧攥住地上的草,泥土渗进指缝,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着那人对他的处置。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意志交到别人手中,将自己的前途摆在别人脚下,熬过了这一次,便是一片新天地,从此再无挂碍牵绊,再不受愧疚束缚折磨。熬不过,也不过一死,一了百了。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什么声音,抬起头,见父亲仍然背对着自己,但刚才分明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平若硬着头皮问:“阿爹,你说什么?”
  “我说……”平宗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依旧平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说你从今日开始可以不必叫我阿爹。我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听到这一句平若仍是忍不住呆了呆:“阿爹?”
  “我说不许这么叫我了。”平宗咬着牙说,用尽全部的自制,转过身,“走吧。”
  平若仍旧不敢置信:“你让我走?”
  “我让你滚!”平宗突然暴喝一声,声若响雷,在静谧的夜里滚过山坡,震得树间寒鸦振翅飞起,成群结队,扑向月亮。山下大军也听见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朝上面看来。月光下就如同是平静的水面蓦地起了一层涟漪般向周围扩散开来。
  平若再也不说什么,跪在地上冲着平宗的背影叩了三个头,起身向山下自己的坐骑走去。
  还有贺布铁卫围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一个个手握刀柄,只等一声令下就将这个激怒主帅的逆子拿下。
  “让他走!”平宗的声音从山顶传来,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可违逆,“不许伤他,让他走!”
  带着不情愿和迷惑,士兵们向两旁让开,在平若的面前给他留出一条路来。
  平若翻身上马,顶着无数利箭一样冷硬带着杀气的目光,一步步向包围圈外走去。
  惊飞的群鸦聒噪不停,在头顶盘旋,月光微微颤动。
  平若回过头去,寻找山坡上那个身影。
  青色的天幕之下,那人站在月光的中心,看上去遥远而不可侵犯。令他有一种不是自己背离了对方,而是对方放弃了自己的错觉。
  平若心头一紧,突然拨转马头,不顾周围响起的惊呼声,催马向山坡上跑去。
  厍狄玮等人大惊,一边呼喝一边带着人狂追过去,生怕他突然动手伤了平宗分毫。
  平宗却岿然不动,眼看着平若奔到近前,沉静自若。
  平若并不下马,飞快地说:“叶娘子只怕有危险,有人要害她。”
  平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平若就已经又掉头下山,飞快地跑远了。
  
  
第十二章 衣冠偶坐论分合
  入秋后的昭明终于凉快了下来。
  整整一夏,昭明城都被水汽蒸腾得又热又闷,有如蒸笼一般。不只是尧允这样草原上出来的北方人受不了,就连在凤都那种出了名的暑热之地长大的龙霄都有些经受不住,手中握着一把羽扇,哗啦哗啦扇得襟带乱飞,还是禁不住地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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