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5/257页


  焉赉闻声上前,静静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踌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说:“今天是严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个喜吧。”
  叶初雪的事情焉赉从头目睹,个中缘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领神会地领命,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军营距离演场不过十余里的距离,平宗一行人座下俱是千挑万选的好马,太阳下山之前就已经赶到。这边早已有了准备,在营帐之间升起了五十堆篝火,粮官杀了一百头猪,一百头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鉴人,火光在巨大的营盘中星罗棋布,映红半边天空。火上肉的香气四溢,军士们早就闻得连连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尧允陪着平宗出现,各帐间不约而同爆发出欢呼。尧允笑着转向平宗:“将士们对将军可是盼了太久,早就说将军驻跸在南边防线上,却直到今日才得以一睹将军风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惊讶,笑道:“这哪里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猪烤羊嘛。行了,这些生分的话就别说了,赶紧开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讨人嫌了。”
  众人听他的吩咐,大声应了分别传令下去。士兵们早就在等这命令,登时活泛了起来,在各自百夫长带领下齐声高喊:“将军上承天命,威德远布。祝愿将军福寿双全,无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听到这儿没忍住噗地一声全都喷了出来,皱着眉头望向尧允:“这是谁教的话?太过了吧?”
  尧允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努力在微笑:“这都是将士们的心里话,将军当之无愧。”
  “胡闹。”平宗将酒碗放下,顿时连喝酒的情绪都没了,摆摆手,“好了好了,让他们喝酒去吧,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知道吗?”说完他转身进了身后的帐篷。
  尧允身边几个参将面面相觑,一起望向尧允。尧允知道他们都在指着自己拿主意,示意几个人各自去约束手下喝酒不可闹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这才跟进了帐篷。
  昭明军营本是住营房,这帐篷是专为了平宗检阅抽调精锐部队集中检阅而准备的。按照丁零人的习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顶的毡帐,千夫长两人一顶毡帐,其余军官自尧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帐篷,唯独最大的一顶金边骆驼皮帐篷外面悬着皇室的雪鹰大旗,这是供平宗休息整顿的。
  因为是在军中,平宗又有严命不得逾制,因此帐中只是笼着火盆,安放一张军中常见的简床,只有床上铺着的雪白色狐皮褥显示出这间帐篷的与众不同。
  尧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沉着脸来回踱步。他步伐极快,衣襟带起的风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撩得满处乱飞,纷乱地落在毡毛地摊上,又被平宗的脚踩灭,留下一个个浅灰色的灼痕。
  尧允进来后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袖手看着平宗打转。
  外面的士兵们已经喝得兴头大盛,酒酣耳热唱起了歌来。
  “阿斡尔湖上明月升,阿斡尔河弯又长,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骆驼美酒香又甜,走遍草原都会记得那酿酒的姑娘……”
  这是一首阿斡尔草原上人人都会唱的歌。阿斡尔草原是丁零人的发源之地,是丁零人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几百年来丁零人与周边的柔然、高车、狼恽等族彼此抢夺牧场牲畜和奴隶,互相之间攻伐不断,有人壮大,有人衰落,直到一百年前丁零人的雄主室荟带领丁零人度过大漠在阴山以南扎住了根,才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仇杀,让丁零人有了喘息的时间,最终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平宗他们这一代的丁零人已经不知道阿斡尔草原是什么样了,也没有人见过阿斡尔山上的月亮,但他们都会唱这首歌,对于丁零人来说,那片传说中的水草丰美的地方始终是他们的根。
  尧允和着外面的歌声也轻轻哼了起来,见平宗停下脚步朝自己望过来,咧嘴一笑,却并不停下来。
  平宗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你也好意思唱这首歌?”
  尧允见他怒气已经压了下去,这才轻声说:“那些话不是我教的。”见平宗眼里一片了然,他点了点头:“我也是今晚才第一次听到。将军,你这次回龙城只怕会很险恶。”
  “险恶就险恶!”平宗被他的话一激,登时生出一股豪情来,傲然道:“从七年前,不,从十年前,你我在阿斡尔草原赛过马后,我有什么时候不在险恶之中?”他不屑地冷笑一声,“但最终活下来的是我。”
  尧允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没必要!”平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串联起这么多人一同发声,还瞒着你这个总领的,不过就两三人而已,到底是谁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又来回踱了两步,在床沿上坐下,抬头看着尧允:“阿勒颇,你我当年曾经向长生天盟过誓,要做一辈子好兄弟。”
  尧允立即明白他话外的意思,一掀袍角,单膝在平宗面前跪下:“将军但有驱驰,阿勒颇定当竭力而为,不敢有少许怠慢。”
  “很好。”平宗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我要你帮我打三天掩护,就说病了,不能见外人,替我挡住所有人。”
  “你要提前回龙城?”
  “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平宗微笑的模样尧允并不陌生,当年他们悄悄包围住猎物,堵住所有逃生路线后,平宗也会露出这样成竹在胸的微笑来。
  “好,七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你不在这里。只是,七天够吗?”
  “时间长了只怕你也瞒不住。快马加鞭,三天足够我赶回龙城。只要我回去了,他们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外面的声音突然骚乱了起来,尧允抬手示意平宗稍安勿躁,自己出去看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惊异的神情:“严若涵今日娶妻,昏礼上走水,整个严府都烧起来了。”
  平宗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
  
  第四章 公主琵琶幽怨多

  叶初雪的家距离严府不远,宅子不算大,她身边就一个侍女一个车夫,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这一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左近邻里家的妇人们都过来帮忙,有人张罗守门,有人负责散发喜糖,还专门找了十岁以下的女童在门边唱歌引导。这些都是北方风俗,与南方有很大的不同。好在不论南北,遇见这种嫁娶大事,新娘子要做的事情也没多少差别,就是等待而已。
  晗辛端着一碗肉羹匆匆往主屋来看,只见叶初雪依着南朝的习俗,一身鲜红嫁衣,金簪银钗,满头珠翠,眉目也精心修饰过,肤白唇红,如画中走下来的美人似的,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羊皮地图。
  晗辛过去将肉羹放在叶初雪面前,既无奈又不满地说:“哪儿有新娘子做这事儿的?你就不能歇歇?”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把那张地图抽开卷起来:“我替你收起来,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叶初雪好脾气地笑:“不看也是白坐着,白白浪费时间。不过我大致已经记得差不多了,背给你听。”她说着,伸了个懒腰,闭上眼慢慢回忆,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凌空画出地形图来:“丁零人的势力南止长江,北及漠南,西边到阴山,东边直至太行。阴山以西有柔然人,腾格里沙漠以北则是高车,出右北平燕山以西是西乌桓,以东是东乌桓……”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而一笑:“看来丁零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东西乌桓在东北环伺,西边有柔然人掣肘,难怪平宗这么野心勃勃陈兵江北,却一直不见动静。”
  晗辛有些忧虑:“只怕这局面马上要被打破了。”
  “怎么?”
  晗辛曾经遍历江北诸部,各地情况十分熟悉,“丁零人据有中原这块宝地百十来年,真正安生日子也不过最近十几年,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东西乌桓分裂,势力削弱,让丁零北边的威胁减弱了很多。所以这些年平宗也好,上一代的国主也好,都在准备南渡的事儿。但一直没有动的原因,是因为西边还有一头狼在虎视眈眈。”
  叶初雪当然知道答案,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柔然!”
  “对!”晗辛点了点头:“柔然扼守着丁零与他们祖先故地阿斡尔草原之间的壶关要道,将中原这一部分和他们根系所在的故地切割开,这成了平宗的心腹大患。柔然人和丁零人在西边隔着磐山对峙,也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你也知道,磐山以西就是广阔牧场,是柔然人的根本之地。”
  “我听说过,有什么问题吗?”叶初雪听得出神,目光炯炯有神。
  “过去几年雨水丰足,又跟江南有边贸互市,柔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舒服。但今年以来大旱,柔然牧场疫病传染,到我离开的时候,单单赫连一部就已经死了四成牲畜。现在已经入冬,他们日子不好过的话,肯定要向西边找出路。”
  叶初雪眉毛一跳:“他们会让出河西牧场?”
  “柔然人相信,大旱翌年会发生蝗灾,这片牧场三年之内都不能再放牧,他们只能向戈壁以西走。”
  叶初雪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她站起来踱了几步,自言自语:“也就是说,柔然西撤会减轻丁零人西边的压力,那么这个冬天他们就可以安心准备南渡的事情了。”她抬起眼来,晗辛也正盯着她看,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外面传来鼓乐之声。北方风俗,婚丧嫁娶皆用鼓乐,十分喧腾热闹。邻家大婶们在外面高谈阔论,笑语欢歌,无比嘈杂。然而这间房里,对视的主仆俩却沉默得出奇。晗辛望着主人,这些话其实早该说,却一直委决不下要怎么开口。怎么才能在不让她伤心的情况下,提起这些事情来。故国安危,和旧主的生死之劫,两相权衡,究竟哪个更重,她自己也说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初雪像是回过神来,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晗辛热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叶初雪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只是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一句提醒呢?”晗辛还是不甘心,追着又问。
  叶初雪盯着她看,长久之后转过头去淡淡地说:“被他们下旨赐自缢的不是你。”
  晗辛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这轻飘飘一句话中蕴藏了多深的怨恨和决绝,她到此刻才惊觉,原来远走他乡并不足以弥合心中的创痛,原来故国真的会因为怨恨而成为陌路。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并不合理,也知道主人所遭受的事情,无论以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都毫不过分。但在内心某个角落里,她始终希望还有一丝明亮在,希望仇恨不要成为她心中全部的色彩。然而这淡淡的一句话,已经将她心中这丝期望打得粉碎。
  “那么你是希望要报仇了?”晗辛走到叶初雪的身前,替她整理襟带,满心的不赞同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面苦……可是再苦也犯不上作践自己。”她的话没能说完,喉间突然一凉,被叶初雪钳制住了下巴。
  叶初雪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捏着,她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她的目光更像是被冰雪浸透了一样,能将人盯成冰凌柱子。她笑吟吟地,指尖拂过晗辛的下颌,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不以为然,“看来把你放出来时间太久了,规矩都忘了?”
  晗辛一凛,但她不愿意退缩,有些话总得有人说,自己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她不说就没人会在意。“公……”刚一开口,就已经失言,捏着她下巴的手劲加大,这回除了寒冷,更能感受到疼痛。她立即改口:“主人生什么气,晗辛明白,但即使生气我也还是要说……”
  “说什么?”叶初雪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语气里有一种锋锐的尖刻:“说我自己作践自己?你放心,永德一生痴傻,聪明反被聪明误,叶初雪不会了。叶初雪不为任何人而活,甚至不为她自己活,她就像雪一样,现于世间,就要淋漓尽致让周天寒彻。有朝一日该离去的时候,就悄然消逝,无影无踪。”这番话直到从她口中说出来,才惊觉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想法,竟是之前从来没有诉诸于外的。她低头细细思量片刻,将这番话又咀嚼了一遍,再抬起头时目光精灿,如天上繁星一般,神情却已经温和了许多。“晗辛,永德已经死了,这世间已经没有永德这个人了。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像对永德一样尽心竭力小心呵护,你好好想明白。”
  晗辛面色大变,有些不知所措:“主人是不要我了吗?晗辛如果说错话做错事,请主人责罚,但请千万不要赶我走啊!”
  “不是不要你。”叶初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要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会赶你走。但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奴仆,你在我身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不会干涉。晗辛,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任何希望。我已经如丧家之犬,之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来自于我的身份。如今没有了那个身份,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我想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
  喜娘终于来敲门,“娘子梳妆好了吗?迎亲的车驾已经在等着了。”
  叶初雪就像没有听见,眼睛一直盯着晗辛,直到她在自己的钳制下费力地点了点头,才松开手,轻声说:“以后不必叫我主人,不妨以名字相称吧。”
  “我……奴婢不敢!”晗辛也有自己的倔强,并不似旧日那样无条件屈从,抬眼迎上叶初雪那双能看穿一切虚饰的眼睛:“奴婢一日为奴,终身不变。有幸在外面这么多年,见过天地之大,人情冷暖,更知道哪儿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语气坚定不容质疑,“只有在您身边,只能是在您身边。”
  叶初雪冷静地打量她,一时间没有吭声。
  外面喜娘继续敲门催促:“娘子可妆扮妥了?不能再拖了,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也有人窃窃私语:“怕不是这小娘子终究还是后悔了吧?毕竟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我看大概不那么情愿。”
  叶初雪终于在笑容中糅进了一丝暖意,轻轻抬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既然这样,以后也不要以主人奴婢相称,就叫……”她想了一下,笑意里带出一丝刻意的挑衅:“就称我夫人好了。”
  晗辛一呆,立即领悟了她的意思,然而此时也顾不上多说,匆匆拿过喜帕给叶初雪盖上,自己转身去开门。外面的锣鼓喜乐的声音顿时随着蜂拥而入的喜娘喜童们一起涌了进来。房间里烛影摇红,灯光下,只见覆着绣金龙凤花纹盖头的新娘子娉婷而立,衣摆随着风轻轻摇动。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喜娘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新娘子簇拥着扶出门外。迎亲车驾早已经备好在门外等着,晗辛赶在众人的前面先到车边掀开了车帘,新娘在袅袅娉娉地被人搀扶着过来,却突然停下来。她抬起头仰面向天,喜帕覆面,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让那 的丝质在她的脸上勾勒出鼻尖唇畔的形状。晗辛问:“怎么?”
  “下雪了。”叶初雪的声音从喜帕下传出来,嘴唇微动,惹得红色的帕子也随着她的气息轻轻飘动了一下。众人闻言都低头去看,果然地面上已经盐晶似的铺了薄薄一层雪色。
  喜娘催促:“快走吧!赶不上吉时可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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