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28/66页


他半夜三更逃回八里桥路,敲开门。他惊魂未定,让小秦先去睡觉,他要好好想一想。

昨晚在路上,他感觉不好。老七的小房子在白尔路⑴的南益里弄堂内。从八里桥路走过去,顾福广平时只要十来分钟,可他花掉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从法大马路⑵穿过敏体尼荫路,那样他就一直在法租界地盘里,不必去过铁闸门。可不知为什么他要从民国路和八里桥路的闸门进华界(也许是像他常常对林培文他们讲的,一有机会你就要训练如何“调整呼吸”)。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在华界伸向法租界的西北角上绕一下,再从华盛路⑶和民国路⑷的另一个闸门走出华界老城区。就在第二个闸门口,两名巡捕上来对他抄身。

这也没什么,他连呼吸都是正常的,甚至没喝过酒。但他就是感觉不好,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正在逼近。或者是因为巡捕抄得太仔细?不像普普通通的抄靶子,不像华捕酒足饭饱突如其来的捉弄人的念头,也不像法捕忽然想倾泻到中国人头上的隔夜无名火,甚至也不像是在例行公事。

好在要紧东西他从不随身携带。只是他有些紧张(背都绷得有些酸痛)。也许是因为月光不时被云遮住,也许是夜里风凉。他觉得弄堂对面的树后有黑影,他停住脚步,点烟,侧肩歪头拢起双手,像是生怕从东面黄浦江吹来的夜风吹熄火柴。月光瞬间笼罩树冠,宛若银纱从黢黑虬曲的梧桐枝垂挂下来,照亮歪身靠在树干上的那团东西,只是一辆小小的推车而已,月光甚至照亮车身上的油漆大字,代乳豆浆,上海特别市政府卫生处为改善市民体质正在大力推广的健康饮品,营养丰富物美价廉。进到窄弄,身后沙沙一阵响动,他扭头,只看到房檐上的野猫,隐身之前似乎还转头看他一眼,两点碧绿在黑暗的半空里闪烁,大约一两秒钟之后,才消失。

连老七开门时望着他的表情都让他心里一跳,神态举止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期盼已久。不是他自己紧张,就是老七紧张――当然是他自己。

等到一进门,眼前的景象就让他松弛下来。桌上是一大盆白粥和两小碟酱菜,碎花布窗帘挡住从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凉气。老七转瞬就脱个精光,只剩一条绣花兜,蹲在床后????,又坐马桶又洗屁股。

他坐在桌旁抽烟,老七收拾停当,过来帮他解扣子。柳肩上有股栀子花的香气。

他觉得这一阵惊慌失措毫无来由。

他先抽烟,又喝粥。抽出座下椅垫放到旁边椅子上,再拍拍,不让老七上床,要她坐在身边。谁可曾想到,福致里老七也会这样乖顺听话。那全都是因为他顾福广自有一身气度。“阴森森坐在那里像个大亨”,老七对顾福广说过这话。他刚开始笑,她却又接着说:“后来才晓得你不是大亨,是杀头胚。”

本埠新闻栏的标题总是让他产生某种虚幻的安全感:

市府严令查禁虬江路酒排间。店伙诱奸老板娘

――小字标题是“猛不防老板床底扒出奸夫淫妇并解司法科”。

东升旅馆淫窟被罚。

王云五绑案首犯昨日枪决。

法租界贝勒路持枪歹徒被当场击毙。

他像是浑然忘记老七的存在。他埋头喝粥,偶尔扫一眼报纸。她毫不在意,总是如此。她就像他豢养的一条小狗。女人,总是有她的魔星。况且他救过她。她不过是一念之差,在那张支票上添一个“0”。人家就找上她。要是好声好气,说不定她就会把多拿的钱还给人家。但不是这样,他们恐吓她,惹得她无名火起,要到小报上曝光,让那家伙丢脸。于是一群横壮男人闯进门来,要不是他正好在那,别人就会取她小命。谁知道呢,也许拿石灰水破她的相,也许拿蒲包卷起她,扔进黄浦江。要不是他正好在福致里(八个多月以来她一直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他正好在那?)。因为有他在,因为他把枪拍在桌上,那帮家伙只好安静下来,跟他谈判,要不是因为他突然站起身,用脚勾倒椅子,把那个拿着西瓜刀从背后冲向他的家伙绊得踉跄几步,又一个肘锤撞到那家伙下巴上,让他滚翻在地,别人哪会这样轻易离开?哪会扔下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扬长而去?

所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喜欢看她,她就赤身裸体,给他端茶倒水,好像这五月天的夜里一点都不冷,好像她是洋娼馆里的白俄妓女。他要她帮他藏好一支手枪,她就会把枪压在床褥底下,如果那是她男人的命根子,那也就是她自己的命根子,如果那可以给她的男人壮胆,那就足以给她自己壮胆。她既可以当他的一日三餐,也可以把自己当作送给他的礼物,如果他一时气馁,她还会在床上叫得更响,喘得更急,好让他豪气顿生。他是她的男人,所以他让她传话,她就传话,尽管她曾告诉他,一看到马立斯小宝那布满红筋的眼睛,心里就发怵。

顾福广钻进被子,隔着棉纱短褂,把肚子贴在老七冰凉的屁股上。他等待老七转过身来,装成急不可耐的样子拽他的裤腰,这是固定的戏码,证明这回又是她在犯贱,证明自己有理由一边鄙视她,一边让她快活,而且越是鄙视她,她就越快活。

松开的系裤绳像条虫子在他的肚子上扭动,手在他身下掏摸,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出神,欲言又止,不小心捏得他惨叫一声。他一把扯住她头发,扳过脸来厉声问道:

“你怎么回事?”

“他们来这里找过你。”她忽然吃痛,拔高嗓音尖声说。

“什么时候?几个人?”

“天刚黑。三个人。四处转一圈,拉开衣柜,又看床底。”

他猛然坐起身,伸手摸向床铺里侧,摸到枪,心里稍感踏实。

“走前放下什么话?”

“有个精瘦的刀疤脸打我耳光。”她拣她认为最重要的事先说。手在面孔边上划过,不知是指那个耳光还是那条刀疤。

“他们说过什么?”

“说还会再来。”

他觉得背上再次酸痛。身体不适,紧张,再加上怒气。他转过身来,一手抓住老七的手腕,一手伸到褥子下按住那块冷森森的金属。他觉得腋下在冒汗,顺着肋骨淌到腹部,又滴在老七那条卷成一团的肚兜上。他一把扯下它来,好像撕下鲤鱼的鳞片,而那条鲤鱼翻卷出雪白的鱼腹。

手指和手指插在一起,连接手指的筋膜如同已被撕裂,她从挤成一条缝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悠长婉转的呻吟,像是黑夜的黄浦江上一只惊惶的海鸥,掩盖住撞门声。

门外的响动已持续很久。楼梯上凌乱沉重的脚步,敲门,撞击,等到他迟钝地转过头来,人已站在房间中央。三个人,两个在房间里,一个站在客堂间和卧房之间的门槛上。两支枪,房间里是勃朗宁,房门口一支盒子炮。

“盒子炮”一脚跨进门,一脚站在门槛后。他努努嘴,往横里摆一下枪管,顾福广看见枪侧按钮拨在单发上。

他没理会那两个家伙,眼睛盯着这支毛瑟枪,他想下床。

“你不要动,”盒子炮点点他,又指指老七:“你下来。”

顾福广心里一横,咽下口吐沐,干巴巴地笑道:“连活口都不想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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