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62/66页


这不要紧――这在预计之中。他选择维尔蒙路发起攻击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他跟踪观察过跑马总会运送车辆的行车路程,他知道车子要从这里穿过爱多亚路――这条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马路。他知道车队将在这里拐进维尔蒙路。他觉得租界里这帮外国佬真的是一群自大狂,他们从不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下手,他们从不考虑变换行车路线!

他知道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遵循两种不同的行车规则。汽车在公共租界内按英制须靠左行驶,可法国人不理那套,公董局规定要靠右行驶。≮更多好书请访问 电子书≯

(顾福广无法获悉的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公董局此时正在商议统一交通规制,未来上海所有的车辆都要靠左行驶。新规定将在这一年的年底颁布,不久以后,南京政府将在全国推行汽车左行规则。)

装甲车队从公共厕所东侧夹道出来,在爱多亚路交叉街口中央弧形转弯。当它转入维尔蒙路时,要在道路左侧街口短暂停顿――租界里的有识之士早就对此类状况颇有意见,两个租界的行车规则必须统一。以这个路口为例,维尔蒙路右侧行驶的车辆由此进入爱多亚路时,要换到左侧行驶,这会造成相当混乱的局面!有些急于转入爱多亚路左侧车道的司机,常常在尚未抵达街角时,就开始向左打方向盘(爱多亚路车行密集,这样做可以让他稍稍节省排队挤入车流的时间)。如此一来,就会与从北向南挤入维尔蒙路道口左侧街角车子相遇。顾福广发现,装甲车队驶过这个路口时,尽管拉着警笛,司机还是会格外小心,他会停下十几秒钟,以免一头撞上那些毛里毛躁的司机――装甲车上装有大量现金!

阳光酷烈,照在装甲车上。钢板上涂着血红色的油漆。护卫车的炮塔上架着机关枪,枪手躲在车里。顾福广从布篷缝隙间盯着运输车的车厢,镜头在他颌下从左往右轻微平移。一旦打开机器,摄影师好像就忘却恐惧和疲倦。密封车厢呈四方形,顾福广看见钢板上有两排平行的铆钉,他在等待――

阳光把街道照得煞白,没有看见发射管喷射的火焰,在爆炸声震动他耳膜之前,他只看到护卫装甲车的钢板被撕开,炮塔整个被炸裂,炮塔盖腾空而起,卡在路边的梧桐树枝上。随后――

爆炸声渐次响起。沿着爱多亚路向北,然后是跑马厅路,马霍路,几秒钟内,所有的鞭炮都开始炸响!他在沿路安排爆炸位置,点燃大量鞭炮,他需要这种效果,他还要让它们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样传递讯息!最后,最剧烈的爆炸声在跑马总会大楼里响起,那才是致命的炸药,真正的炸药,在贵宾看台的下方,在那间厕所里!

他看见朴季醒跳下驾驶室,他要冲向那辆运输车,他要打死那辆车上所有的人,他要驾驶那辆满载金钱的钢板车,把它开走!预定的计划是由朴把钢板运输车开到甘世东路摄影棚,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后,把车悄悄开到肇家浜岸边,那里有一只小船在等候。

胜券在握,他回头看看摄影师,等他空下来,一定要好好欣赏这杰作。他一点都没想到――

他看到运输车厢钢板右侧裂开一道缝,他忽然想到那两排铆钉――他看到黑洞里闪现一张惨白的面孔,他看到机关枪口的火焰,他看见跟在朴身后的那两个人倒在地上,他看见朴掏出毛瑟手枪,双手挥舞,好像跳进河水前那一瞬间,他看见朴的肩膀被成排的子弹撕裂,手臂在他的身体倒下之前就落到地上。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后退,从弄堂里冲出来的,从卡车里跳下去的,他咒骂,这帮乌合之众!他感到怒火沿着颈侧的血管冲向太阳穴,耳根下的皮肤不断跳动,好像怒火要从那里爆炸。他提起车斗角落里的武器,他调整呼吸,手在稳定地装弹。他端起它来,根本不用瞄准,他掀开油布篷,射出穿甲炸弹。他看到车厢的后半截整个被掀开,冒出一股浓烟。他掏出手枪,跳下车斗,冲向驾驶室。驾驶室里的人已被震晕。他拉开车门,把手枪里的子弹全打空。他用膝盖把尸体顶向一边。他发动引擎。他顾不上等别人,他顾不上等自己这边的卡车,他甚至顾不上那架摄影机里的胶片,装甲车发疯一般向南疾冲……

有一瞬间,他有些为朴难过。他想他已失去一个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许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兄弟……他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个:他当初用匿名电话把朴的哥哥送进巡捕房,断送他――其实是想要顶替那个死鬼的位置吧?

他看不到身后,他看不到身后车厢已被炸成半截,他不知道那些银元水一般倾泻到地上,沿着他驶过的路线一路流淌。他不知道整个法租界的居民将为之狂欢,他不知道整整三天以后,法租界市政管理处下属的清扫工人还能在街沿的水沟缝里挖出一块又一块银元。

⑴Rue Wagner,今之宁海西路。

五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时二十分

事情过去好几天,颜风还是惊魂未定。那天他扛着摄影机和三脚架,趁乱离开维尔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股子力气。他在外国坟山⑴旧城墙似的大门前拦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拉回甘世东路摄影棚。

他在亭元坊弄口看到很多汽车。他没敢进去,他看到巡捕房的大队人马。叶明珠裹着戏里穿的浴衣冲出弄口,跳上汽车匆匆离开。

他该怎样对巡捕房说呢?别人又是怎么说的呢?今天下午他被人用枪逼着干这桩加班活,他觉得这可没法向巡捕房说清楚。

从前他跟着北伐军,一路拍过战场。剪成新闻短片,在租界的电影院里搭配美国片一起公映,国民党中宣部驻沪办事处编审组艺术股为此还给他发过嘉奖令。可他拍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没人要求他真的钻进枪林弹雨里。说实话,那台35毫米摄影机,要让他扛着爬坡趟河,还真办不到。那些新闻电影是让士兵们表演出来的。甚至事先都设计好剧情,敌军尸体让北伐军士兵横在地上装扮,穿着从战场上死人堆里剥下来的军装,连衣服上的子弹洞都是现成的。

可那天下午他拍的那卷胶片,所有尸体全都如假包换。躲在摄影机背后,他确实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子弹打在墙上,砖块如风化般绽放,碎屑不断向外溅射。跌倒的中弹者在地上抽搐,血从来不是喷出来的,而是像西红柿酱从软袋里挤出来。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到如此地步,他的耳朵反倒一片宁静,嗡嗡声如同在某个一千公尺深的洞穴中回响。装甲车炮塔像是崩裂的蛋壳,可是撕裂的、边缘卷起的钢板看起来更绵软,相比起来蛋壳倒是脆硬的。从镜头背后的观景窗里他能看见子弹打在钢板上溅起的火星,在那种白炽的阳光照射下,他本该什么都看不见。

他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共产党。出发前,他们在马霍路的马房里宣誓,在他的摄影机前发表声明,誓死向帝国主义和反动派进攻。他还拍下他们的党旗、镰刀和斧头。

前些日子,他给花二姊妹公司拍的那些神怪剧让人送到上海特别市电影检查委员会,被他们强令修改,三番五次送审,最后虽由公司高层疏通放行,可他拍的那些最漂亮的场景却惨遭删剪。从那以后他就觉得共产党讲的很多东西也有一定道理。说到帝国主义,去年那帮电影界人士闹过一场。那部进口电影《不怕死》⑵里头包含侮辱中国人的情节和镜头,有人在电影院里演讲,有人到电影院喊口号示威,他也跟着一起闹事。结果他这个跟在后头摇旗呐喊的却被巡捕房抓进去关半天。以他个人的观点,就凭那部电影也该打倒帝国主义。

他热爱摄影机,热爱拍电影。这两条里无论哪条似乎都能给他理由,让他心安理得跟着人家跑。他不想让别人摆弄他的摄影机,再者,人家又不是让他专干别的。

可事后他却开始害怕。他怕巡捕房审问他,发生这样的事,人家想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就能给他安上。人家要是说他通共,把他往江苏高等法院一送,他少说也得关上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赶上剿共高潮,直接拉出去枪毙。

他要黄包车掉头离开。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卷负片冲洗出来。说实话,他对这件作品并不满意。他没有助手,这帮家伙对电影一窍不通,甚至连装卸胶片的暗袋都没带上。他站在卡车上,机位太高,纵深不够,摄影机不断晃动,强烈日光会让大部分背景一片灰白。可他不敢把光圈调得太小,他怕把这帮家伙的面孔拍得太暗,他猜想他们更喜欢自己的形象在电影里显得更光辉些。曝光过度会把一切都搞砸,可他只好赌一把。他也没带上沃特金斯曝光表⑶。那只老宝贝还在那件外套口袋里,挂在摄影棚的椅子上,那可是他千方百计托人搞来的。

可他知道在他平生拍过的胶片中,这一盘是无与伦比的,它真实,它比他亲眼看到的那种致命武器更真实。他给的镜头全在拍摄距离的两极,全景,特写,全景,特写,他希望能表现出当时那种瞬息万变的局面。

他不敢去公司上班,他打过电话,有人告诉他,叶明珠受到惊吓,宣布暂时在家中休息。公司只好暂停这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公映日期看来要延后,那不要紧,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惊人消息会让这部电影将来更卖座。第二天夜里,他强忍住想要毁掉这盘胶片的冲动。那很容易,赛璐珞胶片的主要成分是硝酸纤维,只要一根火柴……

昨天夜里,他正在看报纸。他坐在窗口,天气潮湿闷热,云团压得越来越低,闪电悄无声息地划亮夜空,一场雷雨势在必然。

他没听到门锁拨动的声音。等他抬起头,他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后,穿着帆布雨衣,背影很眼熟,那个人轻轻掩上房门,扣紧门锁,合上保险。转过头,斗帽一直遮到眼睛上方――

他被那副玳瑁架茶色水晶眼镜弄得有些迷糊,没敢认。十几秒钟后,他确定就是那个人。那个首领。他最新作品里的主角,他手中那张报纸上的明星。报纸上说,他的名字叫顾福广。报纸轻轻落到桌上――

“我来要我的东西。”这个人说。

“胶片不在我这里。巡捕房……”他不敢把东西交给这个人。他猜不出人家想要拿这东西做什么。悄悄收藏起来当作某种纪念品?对靠不住的记忆提供担保物?他想象人家拿它去公开放映,他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演职员表中――通共罪名成立,判决颜风有期徒刑十年……你竟敢不承认?那好吧,判处颜风死刑,立即执行。

“颜先生,”他带着一只皮包,好像哪家贸易行的跑街。他把包放到桌上,拿出烟盒,拿出火柴,又拿出一支手枪。他把枪也扔到桌上:“这几天我一直看着你。你没上班,天天躲在家里,巡捕房也没来找过你。东西还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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