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63/66页


这是一部委托制作的电影,你,颜风,作为摄影师,你无权把它藏起来。你竟敢不把它交给顾客,你竟敢意图吞没。那好吧,我们将会宣判你死刑,你无权申诉,立即执行,枪就在桌上,一分钟后执行,也许只要三十秒钟……

“东西不在这里。在公司――它很难保存,天气太热,会粘到一起,图像会融化。它很容易燃烧。它还要冲洗出来,还要剪辑,还有记录声音的唱盘,要一格一格对准。……”

“冲洗?”

“拍好的是负片。一打开就会曝光。必须先冲洗才能装到放映机上观看。”

“那没问题,我可以陪你去公司,现在就去,你当场把它冲洗出来。”

我们要像一对老朋友那样,去你的公司,去拿到那盘胶片。我确实需要那盘胶片,你不给我,我会对你发脾气的。现在,你要穿上衣服,高高兴兴跟我一起出门,去你的公司。他觉得自己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人家,拒绝这合理的要求。

“可今天办不到。我需要助手。公司的冲洗技师早就下班。”

对方在思考。暴雨突然落下。窗外的街道瞬间变得模糊,雨水如白色幕布般笼罩,与柏油路上蒸发出来的湿气混在一起。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天空突然宁静下来,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

“很好。那我明天来找你。”

他没有威胁颜风。他的眼睛在茶色水晶镜片背后闪烁不定,他把手枪收回包里,动作缓慢。他轻轻离开,关上门。

雨还在下,窗外水声交织,颜风如同在梦里。

今天上午,他决定偷偷找公司的冲洗技师把负片冲洗出来,那是他合作多年的老友。这是礼拜天,公司里很安静。他在剪辑台边上的小型放映机上观看,洗出来的东西让他们俩全都看得入迷。他觉得无须剪辑,他觉得录在蜡盘上的声音根本无须与胶片同步,那一大段声明正好可以作为画外音,反复播放,配合这部长达二十分钟完完整整的记录电影――他一共用掉五盒四百英尺长的胶片。这胶片的每一帧都如此逼真,他可不舍得剪掉它们,连空白镜头都不舍得。这是他拍过的最好的电影,这辈子他恐怕没机会再来一次,事实上,他但愿别这样再来一次。

他一遍又一遍观看,长期训练养成的挑剔习惯开始占上风,他动手剪掉几段,让画面显得更流畅些。有些动作一到胶片里就好像变得比较缓慢,与他记忆中的激烈场面相比,看似不够迅疾,他剪掉几格,把它们跳接成一连串电光火石般变幻的杀戮场景。

门房在窗外喊叫,是在叫他。他走过去拉开窗帘――

是巡捕房的人!穿警察号衣的法国人站在车旁,另一个是中国人,便衣。他抬头望望颜风。门卫在指给他看楼梯的位置。他再次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他们终于来找他啦。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摄影生涯总算宣告完结。他想他最后这部作品,无论如何是最好的。有人在对他说话:“颜先生,我们知道你手里有一盘胶片,是巡捕房正在寻找的重要物证。跟我们走一趟吧。”

⑴后改造成淮海公园。

⑵Welcome Danger。

⑶Watkins Bee Meter。

五十七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晚九时三十五分

在薛华立路警务处大楼西北角上那间禁闭室里,小薛被关到第四天,这才看到萨尔礼少校。之前的三天里,他已弄清状况,少校本人自身难保。他后来才知道,这次内部调查由法租界警务处的麦兰总监亲自主持。

他的身份现已确认,属于政治部马龙特务班招募的特别警员,虽然他并未经过任何考试,他也从未在设在河内的法国殖民地警察学校上过课。他相信少校坚持这种说法,绝不仅仅是在替他考虑。

在反复多次的谈话中(没有人会把这称为审讯),小薛坚决不肯改口的一点是,他事先从未获悉过顾福广将要抢劫跑马总会装甲运输车的情报。实际上,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未说谎。他从未对与他谈话的官员提起过少校那些话,那些有关“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之类的话,这也不算欺骗,人在想起过往的谈话内容时,总是会有偏差的,过分清晰的记忆通常都会证明为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很可能是幻觉。他真正瞒掉的事与特蕾莎有关――军火交易,那种武器。这当然也不算说谎,因为根本就没人来问过他。他担心过,可后来发现别人一直不曾提出这个问题,他想大概是少校从未向人说过这事。很多年以后(那时他和少校的关系已介于一种老朋友和老同事之间),他提起过这事,少校说,他当时不认得这种武器,他以为是一种机关枪,他想找军火专家鉴定,可事件发展得太快,那几天里他忙的晕头转向,这件事被他丢在脑后,没有立刻去办。这时候的小薛早就见多识广,他怀疑少校当时故意把武器的事丢开,可能是另有意图。但他老练地把这想法藏在心里。

他决定不把林培文和共产党的事告诉少校。一来人家对他不错,二来他可不想再惹麻烦。至于冷小曼,他认为在金利源码头的刺杀事件中她牵扯太深,无法洗清。目前巡捕房被整个事件搞得焦头烂额,还顾不上她,在他们想到她之前,最好是逃离上海。他想他自己也到该离开上海的时候啦。他现在有一笔钱。他多生个心眼,一进禁闭室,就把顾福广让他转交特蕾莎的那张支票卷成香烟大小的纸卷,翻开皮鞋的汗垫,在靠近脚跟的地方挑断缝线,挖个口子,把支票从那里塞进鞋跟的空隙里。他决定只要离开警务处大楼,头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兑现这张见票即付的票子。免得账号万一被查封。然后他要去公济医院看望一下特蕾莎,他觉得自己又怕见她又有些想见她。无论如何,就为这笔钱,他也该去见见人家。

他满怀憧憬,期待着他将要与冷小曼一起度过的未来日子。也许先去海防,随后坐船去欧洲,或者美国,但他不知道这笔钱够不够他把家安在美国的。

少校在宽慰他,让他回家休息一两个礼拜,然后来政治处上班。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少校,他想少校给他放的这假期,岂不正好给他提供足够的时间啦?两个礼拜,他可以安排好所有事情,买好箱子,订好船票。

他在公济医院看到尚在半昏迷阶段的特蕾莎,阿桂陪侍在单人病房。几分钟前她醒来过,喃喃说过些什么。他握着她的手,没说话,没有回答她。不久她又睡着。

他在医生办公室找到那位德国医师。手术很成功,她会再活上五十年的,人家告诉他,可那颗子弹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幸亏有那条腰链,幸亏那个大金坠子挡在前头,可也正是这坠子带来那种遗憾。子弹打在坠子上,从坠子的一侧滑过去,钻苹特蕾莎的腹部,钻入她的子宫,她再也不能怀孕生孩子。

他在病床前握着特蕾莎的手,感觉到她手指的抽动。他没有立刻离开医院,他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

那天晚上在福履理路家中,他没能说服冷小曼。他甚至连提到那事的机会都没有。冷小曼像换过一个人,他不知道在他被警务处关禁闭的这几天里,她的身上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他只觉得她好像在哪里彻底清洗过一番,突然变得振作起来。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他的那个计划很可能无疾而终。

他还不懂得为什么党对冷小曼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顾福广害的,她以前是受骗上当,可现在她找到真正的党组织,她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告诉她,他想离开上海。她沉默――

“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呢?你可以帮助我们。”她说。

“我能帮你们做什么?”他觉得意兴阑珊。

“你是好人。你应该做我们的同路人。”她借用他以前说过的大话,她在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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