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实体版作者艾米》第7/103页


  老师不够了,学校决定让岑之出来教书,为了防止他借课堂重地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只让他教理科方面的课程。
  三年自然灾害,成了岑之与陶今芬的三年梦幻蜜月,他们不仅没饿死,还孕育了一个孩子。
  直到文革前,岑今家的生活在三中可以算个中上,她是同龄小伙伴里吃得比较好穿得比较好的一个,很惹人眼红。
  后来,岑今姥姥的一封来信把全家人的乐观心情彻底摧毁了:岑今的姥爷,陶今芬的父亲陶教授,被揪出来批斗了,岑今那时还小,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听妈妈讲的。她自己记得的,就是某天睡梦之中,听到“砰”的一声,把她惊醒了,睁开眼来,看见爸爸妈妈两人坐在小板凳上,中间是一团火,屋子里有些黑灰色的东西在飘动。
  她好奇地问:“妈妈,你在烤火?”
  妈妈走到床边来,拍她入睡:“睡吧,睡吧,妈妈有点事,办完就来陪你睡觉。”
  烧掉的信有一大箱子,烧出来的纸灰,有一大堆,旧脸盆也烧变形了。处理这些东西要特别小心,万一被人发现,那就糟糕了,肯定要当成焚烧罪证来处理。
  据说聪明的爸爸是这样处理“罪证”的:在旧脸盆底部挖了个圆洞,找了些黄泥,做成了一个小煤炉。而那些纸灰,据说是混在煤粉里,做成煤饼,用来烧饭了。
  那个暑假,妈妈第一次带岑今去省城看姥姥和姥爷,爸爸因为在监督劳动,不能同去。
  她只记得开船的时间很早,他们半夜就起了床,外面还有点冷,她穿着裙子和凉鞋,有点打哆嗦。小城空旷的街道上,没有别人,就他们三个。
  爸爸把她顶在肩上,两手握着她的两条腿,她觉得暖和多了。
  到了江边,在黑色的天幕下,她看到一条大船,有很多小窗子,透出灯光,像一幢大房子一样。妈妈告诉她,那是轮船。
  从岸上到船上的跳板很长,爸爸踩上去,摇摇晃晃,她吓得抱住爸爸的头。
  爸爸说:“今今,你遮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会掉水里去的。”
  她赶快放开手,改抓住爸爸的耳朵,问:“爸爸,掉水里去会不会淹死啊?”
  “爸爸会游泳,不会淹死,但坠着你这个大石头,就会沉水底去了。”
  “坠着石头就会沉水底去?”
  “是啊,石头重,浮不起来吗。”
  爸爸把她和妈妈送到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有四个床,上面两个,下面两个,她还小,没买床位,跟妈妈睡一张床。
  她和妈妈站在船舷旁,看爸爸一个人走下船去。她提着一颗心,老觉得爸爸会从晃晃荡荡的跳板上掉到水里去。
  江水拍打着船底,发出一种空寂的声音,轮船拉响汽笛,突如其来,声音凄厉。天还没亮,轮船突突突地起航了,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她难过得哭了起来。
  妈妈抱住她:“别哭,别哭,我们是去看姥姥姥爷啊,马上就回来的,爸爸在家等我们。”
  船上生活很奇特,好像一所大房子在水上漂一样。妈妈不用上班,成天陪着她。但船上没什么玩的,她和妈妈经常站在船舷边,看沿岸的景色,但沿岸没什么景色,就是长长的河岸线,那么长,全都一样,使她觉得轮船一点都没开动,老停在一个地方。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们才到了省城。妈妈怕红卫兵看见了找麻烦,带着她趁黑溜进了姥姥姥爷家。
  姥姥姥爷住在楼房里,E市的楼房很少,岑今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一幢楼房,第一次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她老想着楼房会不会塌掉?会不会睡到半夜,床下面出现一个洞,把她连人带床全都掉下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不是什么楼房,而是一条大轮船,楼房里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条大轮船上?
  但她没机会问妈妈,因为妈妈忙着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掉一样,而且几个大人都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很紧张的样子。她每次想问妈妈什么,都被妈妈挡回了:“妈妈有事,今今自己玩会。”
  在姥姥家玩了几天,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姥姥说:“唉,我们家今今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姑娘了,说一口的E市话,如果不是你姥爷现在这个样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这里跟着姥姥。”
  姥爷说:“你妈那时不听劝啊,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生长在那个小地方。”
  妈妈笑着说:“今今,姥爷老糊涂了,妈妈不去那个小地方,怎么会有今今呢?”
  姥爷坚持说:“你留在省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
  然后几个大人谈论起爸爸来,虽然他们都没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爸爸。
  姥姥插嘴说:“婚都结了,孩子都多大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把他们两个人戳散掉?”
  姥爷叹口气说:“戳散掉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让孩子没爹?我就是担心那个人对我女儿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嫌弃我们家。”
  妈妈安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己是右派,还能嫌弃谁?”
  姥姥担心地说:“唉,我就怕他一生背运,越过越糟。”
  妈妈自信地说:“不会的。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后即使不往高处走,也不会更低了。”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话说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这玩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第六章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
  “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
  “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去外调。”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外吊”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荡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问:“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
  “因为学校信任他。”
  “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带糖给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
  岑今问:“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
  “因为他是坏人。”
  “我爸爸不是坏人。”
  “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叫他:“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变个戏法,有时说“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还有时则严肃地说“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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