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烂》第1/21页


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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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接机。
苏晓卉站在拥挤的机场大厅,被迎客的人群推来搡去,她知道,他们都是些视而不
见的“盲人”,这些被重逢冲昏了头脑的人呵!他们眼泪汪汪,悲喜不明的泪水呵!还
有比这种长相迎的地方更富戏剧性的吗?苏晓卉茫然四顾有点儿失措,对于所有戏剧性
的关头,她从来是要回避的,而眼下,她却被人群抛在大厅中央,形单影只,只有大堆
行李像爱儿围绕在膝前。
家里人不会来,母亲住院父亲在医院陪她。当初走的时候就没让他们送。那时老父
60老母55,她在弄堂口朝他们招招手便跳上巴士仿佛只是一场小别,车子立刻启动,她
不由地松一口气。从窗玻璃望出去,母亲的额前留着一缕卷发,看上去比父亲年轻整整
十岁。她想到,至少三四年以后才能回家,到时母亲已近六十,无论如何,六十岁的女
人该显老态,而父亲更不知会老成什么样子,心里就突地黯然。但车厢里嘻嘻哈哈叽叽
喳喳像打翻的田鸡篓,不给她片刻的伤感。
自从拿到马来西亚签证,她那十三平米的家便人来人往像个闹哄哄的车厢,旧朋新
友,三亲四戚,都来了一遍,感觉中他们比她还兴奋,无论如何,她是有遗憾的,马来
西亚在她的印象里,不过是个热带小国,多有丛林……但他们,亲友们都是乐观的。他
们说,你当然不是为了去马来西亚而去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只不过是桥梁,你是要通过
它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当时手中的签证只有三个月,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她的心
中只有惘然。而要去送行的人如此之多,以至她和妈妈不断拟定送行者名单,为了让那
次告别成为一场快乐的聚会,她不顾妈妈的反对,删去所有长辈的名字,她因此也把双
亲阻止在弄堂口,她不是不知道他们其实也很要轧闹猛。
她怎么会料到,这一别便是十年?而让她匆匆赶回的,是妈妈坐在病房床上的照片,
白发,短又直,那晚她穿着睡衣驾车冲上高速公路,120公里时速,她在车上嚎啕大哭,
哭完了便在路边电话亭和父亲讨论回家的计划,之后,又给沈清华、章霖她们写信报告
归期,因为过于激动而没法从容写来,她想告诉她们,这一天她憧憬了十年!但是这句
话还未写完,泪水已不可收拾,她才发现已经有很多年不写信,或者说不写心情,才发
现心、绪如此之满,轻轻一触便从心口溢出。
会有许多人来接机,许多人呢,想象中比十年前离开时更闹猛,为什么不?这一天
她等了这么久,在吉隆坡寂寞的深夜,豪华却又是空荡荡的别墅内,只有音乐陪伴她,
可音乐没法填补她的人生虚空的那一部分,无数个失眠夜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安慰的想象,
便是回家的那一刻--走下飞机,走出绿色通道,玻璃墙外贴满熟悉的脸庞,鲜花举过头
顶,不如说机场大厅在举行欢迎她的盛会。是的,吉隆坡生活的全部意义不正是在回家
的一刻显现?
此刻,她孤零零地站在机场大厅中央,宛如骤然丧失观众的演员,极度的失望令她
茫然。
搬运工将行李安置在出租车内,见她踯躅,司机问:“去哪?”
“回家!”她不假思索答道,立刻又喃喃道,“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
司机侧过头,从反光镜里注视着她,然后启动车子,一边问道:
“住哪条路?靠近哪两条大马路?”他又一次从反光镜里看她。
“知道(上白下本)兰路吗,那里有个东正教堂,靠近淮海路、与瑞金二路垂直。”
在这样的叙述中她获得了现实感,心情趋于平静。
“这就对了,有方位很好找的,用不着怕,如果真的是连方向也没有,我可以问调
度,”他打开对讲机又立刻关上,回头朝她笑,安全挡板挡住了他的脸,透过晦暗的有
机玻璃只见一张模糊的笑脸,这时车驶上机场大道,他说,“你刚从国外回来,大概出
去很多年,你有些紧张,为什么不让家人或者亲戚朋友来接?”
“屋里只有爷娘,”她讲上海话,“娘住医院爷要陪伊,我跟老朋友、亲眷都写过
信,不晓得伊啦收得到伐,好几年不联系了……”絮絮叨叨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对陌生的
司机讲,她憋不住的心酸,脸转向窗外,那只是个眼熟的陌生城市。
“……说不定他们都已经搬走,批租啦造桥啦拆迁旧房啦,上海很多人家都是搬了
又搬,很多年不联系有可能就失去联系……”
心惊令她挺直腰背,目光拨开挡板看到司机的后脑勺有一块白发。
回家第二天便去清华娘家,她真正大吃一惊,清华娘家那一栋面朝淮海路的公寓成
了一片废墟,三大间六十多平米的沈家,连同楼下的药房、水果铺、食品店,变成街市
拐角一大堆尘埃,尘埃漫过来,淹没了人行道,行人走到这儿便穿马路绕开去,废墟更
显空旷。
那些夏天的夜晚,雷雨过后,她和章霖踩着湿淋淋的梧桐叶片,一路散步去清华家,
她们总是避开热闹的淮海路,从皋兰路经过瑞金二路进南昌路出陕西路到淮海路口,便
来到清华家楼下。这一路梧桐树遮天蔽日,树梢披着路灯光映在天空深邃蓝色上,楼房
憧憧在雨后浓郁的绿色气息里,竟森森然如置身在林中。雷和闪电帮助雨水洗涮了空气,
沉淀了所有的浊味,只有腐叶味新叶味夹杂着泥土味,如一股股小溪漾开来,一圈圈涟
漪,都市沉滞的空间竟有波光粼粼的感觉,她们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呼吸,肺腑像清洗后
的肌肤,滑爽沁凉。十七岁的年龄唇红齿白,却和街上大部分行人一样,穿的确凉长裤,
但一件朝阳格短袖衬衣仍然传递了青春的芬芳。她们在楼下的马路上叫唤清华,清华父
母都是主任级的医师,每晚坐在应该称为走廊却被他们充作客厅的地方研读医学书,使
她们觉得沈家森严壁垒,所以很少上楼。当清华应声下楼,她们便退到沿马路的弄堂口
说话。
那些日子,物质匮乏,生命却如此丰满,用国语齐声喊“沈清华”,尾音好听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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