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13/132页


吞梅禀格爱梅才,句到梅花绝点埃。重上澹香楼上望,魂归月夜定梅开。

这是题葛秀英小像之作。秀英字玉贞,江苏句容人,无锡秦鏊的侧室(诗中" 风流淮海" 云云,指此),所著诗词四卷,刊于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即" 程乙本" 《红楼梦》印成之年)。这是一位十九岁而夭亡的女诗人。题诗四首见于卷四叶五,比我意想中的要差些,读后未免有点失望,因为意想中之戚蓼生的手笔,风格见解,似乎应该还高一级。不过这种题目确不好作,最易流为轻薄儇佻的酸调,今此四诗尚未至十分恶俗,不妨从宽月旦(蒙陈建根先生提示,《两浙輶轩录》中曾收戚蓼生诗多篇,检读,果然诗格比这种绝句高出多多了)。引录在此,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可以对看戚本里面的许多绝句,像不像他的手笔。。。。。。。。。。。。。。。。。。。。清代少女诗人很盛,了解一点这种情况,对于理解《红楼梦》写黛玉、湘云、香菱等作诗的情节意义,也不无参助之用。

关于戚蓼生,还有一事可记:一九五八年在琉璃厂见到一本册页,是蓼生之父戚振鹭所书七十自寿诗七律一首,诗不足存录,字写得尤其难看,故而未收。中有" 金茎玉露帝城秋" 之句,乃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所为,这却使我们得知,蓼生之父七十岁过生日还是住在北京的。此一点对于推考戚本年代,也有些许关系。

《戚蓼生考》中曾说:" ……(乾隆)五十四年,去盐法道职,原因很可能是父亲振鹭去世,丁忧返里。到五十六年,正三年服阕,依例起复候补,遂擢按察使。" 这种推断,大致不误,但是丁忧" 返里" 也许是错料了,因为未曾想到还有" 丁忧返京" 这个可能。……如此,戚蓼生除了初次居京(自乾隆三十四年应试始),至少又可能因父丧而重回北京,留住过一个时期。如果他不是扶榇南返,那么可能住到乾隆五十六年为止。然则他买钞本《石头记》究在何时,便又有了较多的可能性。现在看,戚本原钞本入于蓼生之手的年代,上限仍应是乾隆三十四年,下限则可推到最晚为五十六年。

我在前考中所说的,此本当是他于三十四年在京应试、购于庙市的这一可能性,并不因此而完全消失。当然,他做官还有中间晋京述职引见的例行公事,也可以是购买钞本《石头记》的时候。五十四年丁忧返京,闲居无事,也是寻看小说的合理期间罢。不过,我还是想:第一,他该挟榇南返,归葬祖茔,似乎不应在京闲住。第二,当时宦家遵制守丧期间例禁诗文撰作,他公然为这种野史小说作序,似乎不像,也应有所忌避才是。但这都是揣测一般情况。为人" 不羁" 而" 好狎侮人" 的戚蓼生,也许满不管这一套世俗礼法,所以难说一定。不过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戚本之购买、作序,甚至可能包括往外传抄,都还是在程本印行之前的事情。

我们今天看戚本的价值问题,应从几方面看呢?一是从当时看。在那年代,戚蓼生所买所序,虽然只是很多钞本中之一本,并不见得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但与其它旧钞相比,自成一格,颇有特色。一是从程本流行了百数十年之后,一般人早已不再知道在百二十回本外还有真正的本子的情况下,此本又得石印复制,问世流传,那意义就更有很大的不同了。

人们在为程、高二人欺蔽了百数十年后," 概念" 上已然根深蒂固,牢不可破,认为八十回本如此" 残缺" 不完,情节文字,又有那么多歧异之处,便觉得还是通行程本为" 正统" ,八十回本是" 外道" ,对它就硬是不认。。。在这种情势下,积重素来难返,众口可以铄金,有正书局狄葆贤能不惜工本,力排众议,要印这么一个" 冷门""怪物" ,尽管他也有他的生意经,但是若全无一点识力、胆量、气魄,怕也是不行的……因为即使从生意经的立足点来看,也未必就能全保畅销获利[ 注1],说不定还会有蚀本的危险。在百廿回本独霸、八十回书湮埋的百数十年间,他第一个出来给我们提供了这个有异于坊间俗本的旧钞本,实在是事非容易,他确实做了一件好事,立了首功,值得着重表扬。从打戚本印出," 红学" 特别是《红楼梦》的版本学便开始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当然还得有其他历史条件),这一点也是不容忽视的。

戚本石印以后,也受到了两种迥乎不同的待遇,说来也很可以发人之深省。

——这个,我且按下不表。先略说一下戚本本身的概况和问题。

石印戚本的底本,怎样转到狄氏之手,说法不一。一说是俞明震旧藏(俞为绍兴人,字恪士,号觚庵,一八六〇——一九一八,清末曾任南京矿务学堂总办)。一说乃夏曾佑(穗卿)旧藏,售于狄手,狄付石印(又言夏另有手批善本,亦归于狄)。石印时用何本上石?说法又不一。一说是狄觅人重新清缮之本。一说谓即向来的旧本,并无重缮之事。再往上推,戚本底本是否即为蓼生所购本?还是此本的一个过录本?看法也不一致。回答这些问题,已不容易。若依个人所见,开卷戚序笔迹与后面正文,出于一手(差别仅在于序不圈句),这说明石印底本已非戚氏所得原钞。写手首尾一笔工楷,朗爽大方,不像晚近手笔,其中复多与后世写法不同的特殊异体字,如" 且" 字与从" 且" 之字,必作" " ,无一例外;" 玄" 作" 元" ,从" 玄" 之字作" " ,是避康熙讳;" 寧" 仍从" 心" ,未避嘉庆讳," 作""做" 一律用" 作" ,始终如一,似非南人手笔(别的例子铅字不好刻铸,悉略)。这都不像是狄氏觅人新修的样子。杨霁云先生在一九五四年就曾为指出:从石印本还可看清有几处透穿数叶的蛀眼(请检第四十九回第七叶第六行" 起" 字及其相应地位的正背面各字直到第九叶" 宝" 字,等例),又如第六十八回中所保留的圈改笔迹,八十回后的藏书印记,这都证明绝非为了要付石印时才作的新录本。综合而看,此本当是戚氏原藏过录的一个精钞旧本,而不是有正书局的后钞本。

全书分为八卷,每卷十回,分装二十册,每册四回。叶有乌丝阑,每叶两面共十八行,行二十字。中缝上标" 石头记" ,当中标" 卷某某回" ,下标叶数。序和目录标头部用" 石头记".封面题签和扉叶都作" 原本红楼梦" ,题签上面另外添上" 国初钞本" 字样,这却是狄氏新加的,与原底本无涉。

戚本究于何年石印?说法又不一。有人说清末,有人说民元,有人说民初。

" 余生也晚" ,没有资格冒充行家。但主" 民元" 说者称言当时在上海亲日所见,似不会错。我又想,如果是民元,那么自号" 平等阁主人" 的狄葆贤还要标什么" 国初" ,岂不是以" 胜国遗民""逊清朝士" 自居了?好像也不太对。也许打主意筹备石印尚在清末,而到书印出时,已是民元了。有正有很多种书确是清末印制的。

迨到一九二〇年,又出现了一种小字本,改装十二册。中缝题" 原本石头记".此本即用原石印本剪贴缩印而成,将原来的每行二十字,变为每行三十字,每叶两面共三十行。有人曾说是" 重缮上石" ,那是错了的。最显明的证据是字迹、句圈和大字本丝毫无异,剪贴时句圈常有剪掉少半的,又有剪贴接缝的痕迹时时可见,更显明的是还贴成了几处错简:这都断乎不是" 重缮" 的现象。小字本又时有残字、坏字、缺字以及变形、描错的字,这是有正书局的一种老毛病,有时不尽可靠。小字本的第六十八回第一叶的背面,因在大字本中曾以墨笔圈改过,为了去掉这些改迹、恢复原文,小字本确实把此页" 重缮" 了,不但笔迹不同,而且也无句圈。不过只此一页如此。大字本四十回以后原无眉批,小字本则增出了批语。小字本在四十回以后,把原来自占一整叶的回前批都搬了家,放在正文之后、回后" 总评" 之前。这完全是书店老板为了省纸,毫无义理可言。除去这些枝节而外,正文并无差异。

狄葆贤何以要印戚本?为卖书赚钱。这也是真的。但他确实对戚本有所赏鉴。

这从他所加的眉批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如第三回宝玉问黛玉有玉无玉,黛玉答无,"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摔去".狄批云:痴狂之痴字,今本无端删去。不知宝玉之病,痴为根本,今称为" 狂病" ,失作者之本意矣。

又同回回尾袭人前来劝慰黛玉时,"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下面有" 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面有现成穿眼,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迟" 一段话,才接上"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狄批云:黛玉问玉之来历一段,今本无之。计少八十馀字。毕竟黛玉初来,不应将玉置之不理。删去此段者,不知其用意之所在。

第二十二回" 朝罢谁携两袖烟" 谜语,狄批云:宝钗一谜,今本改为黛玉。不知作者本意在写贾氏失败之先兆,故作谜者为贾氏四姊妹及宝钗,以五人皆贾氏之人也。黛非贾氏人,是以无谜。

这样看法,是有道理的。迨到后来庚辰本出现,此回末尾有" 暂记宝钗制谜云" 的记载,于是更可证明戚本以此谜属宝钗之完全正确。这种地方,具见狄氏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可谓不具隻眼(此点得杨霁云先生指出)。以上几条例子,已可表明戚本文字同于或者接近脂本,不与程本相蒙。狄氏所揭者甚夥,除个别情况外,大都正确。由此可见,他之所以印制戚本,实有所见,并非盲目从事,也不能说是单纯为了生意。

狄氏已举和未举的大量异文,绝大多数正是程本妄改之处,而戚本甚本上保持着脂本的面貌精神。戚本也有与其它脂本歧异、甚至在众本中独异之处(这些在此不拟详列,以避琐碎),但毕竟不同于程本的大肆窜乱以迁就伪续的那种情形。它没有蒙受程本的任何坏影响。八十回本系统的本子,第一次得狄氏之石印而再显于世,尽发程伪本之覆。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说,狄葆贤的这一行动也可以说是把颠倒的是非重新颠倒过来,可说是一次" 起义" 的壮举。鲁迅先生列小说的横遭窜改,屡表义愤,号召人们" 斥伪返本。。。。" (语见《唐宋传奇集序例》)。戚本的石印,在《红楼梦》的历史上,称得起是斥伪返本的先锋行动。

从几点迹象来看,戚本年代比其他脂本为略晚。例如:第十七、十八两回在较早的脂本中原为一个长回的,戚本已经分断,并且分得篇幅比例较之己酉本梦觉本为匀称。又如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在脂本中为空缺待补的,以及第二十二回收尾处脂本残缺不全的,戚本都已补齐。又如:戚本中并无眉批和行侧批,而句下双行夹批及回前回后批都有之,这很像是经过一番整理、各就其位的情形。还有,脂本中原有的少数" 秽语""脏字" ,到戚本里多已作了变通处理,即" 净化" 工夫。更引人注目的是戚本只称" 石头记" ,而不冠以" 脂砚斋重评" 字样,所有各脂批原有脂砚的署名的,戚本扫数去净,绝无遗迹。我觉得这些也分明是此本晚于其他脂本、重经整理过的证据。——这次整理作此处置,出于谁手?是脂砚后来忽然因故变了主意,要去掉自己的一切名号,务从韬晦?还是晚于他的人不肯存其痕迹径为消灭?这种断案一时难下,提出来以待专家解决。

但有一个线索可供寻味。在王伯沆手批王希廉本中,留下了一条关于戚本的资料。他说:" 俞恪士所藏原书,抄写甚精,大本黄绫装,余曾见之。后恪士以赠狄楚青(葆贤),遂印行,……" 所谓大本黄绫装,颇堪注意。盖一般书籍,不会是这种本式装帧,我因此联想到,在清代曾盛传有" 内廷索阅" 之说,这种精钞大本黄绫装的戚本,莫非竟与" 删削进呈" 之本有某些关系?若然,则删掉秽语、隐去署名的现象或可获得解释。——有一种可能是,此种本原为某大官僚准备" 进呈" 之用,但后来发现" 删而未净" ,其间" 碍语" 触讳之处尚多,未敢即用,后遂为戚蓼生所得。

总之,《红楼梦》的历史是十分复杂的,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研究。

读戚本时,与正文同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的很多不见于他本的回前回后批语。我觉得很值得着重研究。多年来亦未见有人论述,本文不揣,拟试作一些初步探讨,聊备参助。

这些批语,在回目之前的,不标名目,回后的则标曰" 总评".回前批皆自占一叶,不连正文回目。回后总评款式较活,如正文后面有空白地位容得下,即接写总评,不另起单叶。从内容看,回前回后亦无明显区别,文体都是散、骈、诗、词、曲,杂出不一。

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中,主要批者自应是脂砚,但也夹杂了少数另外如松斋、梅溪等人手笔,有时已颇费分疏。到戚本里,想要解决批者共有几手、都是何人的问题,就更感困难。粗略分析,其中一部分明显是脂批,一部分似乎出于另一批者。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原作者曹雪芹的遗笔。

如第二回回前批云: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这条批,加上第二十一回回前批所说的: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之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按此条亦见庚辰本,小有异文)可以证明曹雪芹的真本原著,全书是一百一十回(清代小说时有章回数目是故作奇数而打破偶数陈套的,《儒林外史》即然,鲁迅先生指出过:" 吴敬梓著作皆奇数,故《儒林外史》亦一例,为五十五回。" ),那么作这种批语的,已然看见曹雪芹原著全稿无疑,而具有这一资格的,只有脂砚等极少数" 圈内" 人。

更如第四十三回有一条总批说:写办事不独熙凤,写多情不漏亡人。……此所谓" 情情" 者也。

" 情情" 是曹雪芹原书末回中的字样,则此批者不但知全书为百十回,而且已然见过末回了。所以都可证这一类批就是脂本所遗阙的脂批,却在戚本中保存下来。这个绝不可能出于不相干的后人之手。

戚本这些批中偶尔留下一个署名:" 立松轩".如果暂不纠缠这" 立松轩" 究为何人别署或化名的话,那么可以说,在脂批之外,又有一位立松轩作了批。对这个人,当然需要研讨。

" 立松轩" 一号,署在第四十一回回前一首七言绝句之下。由于戚本批中有很多七言(偶有五言)绝句,这就又需要先对绝句式批语进行重点考察。先引带署名的这一首看看:任呼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

立松轩。

这是就本回" 品茶栊翠庵""醉卧恰红院" 情节中妙玉、刘姥姥等人的遭遇和处世态度而抒发感慨的,着眼在" 世情" 即封建社会中的世念人情这一点上,引人注目。所谓世态人情,其实指的就是那个历史社会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即阶级关系的各种表现与反映。

我们稍为留意下,便可看到其他篇中也有与此相关联的文义。如第六回回前绝句云: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这是因刘姥姥初会凤姐而作。又如第三十九回回前:只为贫寒不拣行,富豪趋入且逢迎。岂知著意无名利,便是三才最上乘。

亦因刘姥姥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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