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全集.com》第122/132页
关于靖本的传录与报寻,多承毛国瑶先生之力。我得到他惠示的这一批宝贵资料后,即感到应该公之于世,供大家研究。同时由于靖本批语中所提供的材料,时时关系到我旧日所主张的一些说法的是非问题,我也应该表示我的态度,换言之,这批新资料当中既然出现了一些反证拙说的地方,我更有责任把它发表,不然的话,便会发生" 隐瞒反面证据" 的问题,那是绝对不应该的,也很难为人原谅的。若专就我个人说,在回顾自己的旧论点时,要想重新加以检点讨论,如不将这批新资料摘要公开,那也就无法很方便地进行。附带说明一下,毛国瑶先生最初见示此批资料时,也就是以指正拙说(同意俞平伯有关论点)的形式而投书赐教的。凡此,都使我要求自己应尽量地虚心考虑问题、以最大的重视来对待这些难得的资料,而不敢存任何轻疑妄断之心。所以我虽然无由亲见此本以作全面考察,但还是以基本信服的心情来撰文发表的。我想,这该是我应当持有的正当态度。
但是,在此次重印本书时,我却并未将有关的几点拙说照靖本批语的证据一一修改。这又怎么解释呢?此一矛盾,理应对读者有所交代。
第一,我毕竟并未目见靖本,有些情况尚难悬断。第二,资料的情况,往往非常复杂,例如,有完全真实的,有纯出伪托的,有虽真而中经妄人窜乱的,有包伪而又含真——二者杂糅的,种种不一。如此,我若一味轻信或轻疑,都有可能造成研究上的大错,其结果将自误误人。因此,在我能够目验原件之前,暂应持以慎重态度。总起来考虑,就只能先将拙说旧貌和靖本新资都原样提供给读者,大家的力量,必然能作出更好的分析判断。
如上所云,对于靖本,我不应也不敢轻疑妄断,对不利于自己论点的,尤其不能略存成见。另一方面,我自己后来反复思考以及和两三位研究者交换意见的结果,使我对其中某些地方不免发生了几点困惑难解之感。为了如实反映自己的想法,也应把它简说一下。
例如,靖本批语讹误错乱最甚,而错乱现象颇为可异。诸本批语,大都出于转录,讹错所在不免,但" 错简" 究属少见。而且,错简也自有错简的道理与原故(如不明款式,误看误接,钞串了行,这是常有的事),今靖本批语之错乱,直毫无理路(规律)可寻,竟似" 故意" 将文字先行" 拆散" ,而后" 另作" 颠倒组成的一般。钞手纵使多误,然亦安有此理?此不可解一。
又如,错乱之难以理解,略如上述矣,然而还有令人注目的,即:凡属重要的异文(较之他本独异、独多的文字)、足以为某一说法(大都是研究界有争论的)正证反证而大可左右最后结论的,却又大抵是基本清楚明顺,并不错乱或错乱不多,一似钞者早知此处会有关系而特意不使错乱以为后人排难解纷者。是又何理?此不可解二。
又如,靖本批语中出现重要文字,足以左右考订意见上的争执的,大抵并非全新的批语,而只在他本已见的批语中多增出了字句。举一例以表之: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这是毛国瑶先生曾举以驳正拙说" 脂砚、畸笏本是一人化名" 的力证。加了着重点的文字,都是靖本独有的。粗看起来,畸笏在" 悼念" 脂砚,足证再无" 一人" 之理了。可是细一推究,事情似又未必如此简单。比如,庚辰本既有此批,何以反将最重要的文字漏去?难道是批者后添?又如,我在第九章第一节中曾引两条批对看,以证脂、畸为一人。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前批知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现在综合起来再看,就也不无疑问。试说如下:一、既然照靖本批语脂、畸为二人,那只有将前一条批" 凤姐点戏……" 也解释为是畸笏同一人的批,则后一条批" 前批" 云云的话方觉可述,但是所有已见的畸批中提及" 芹溪" 二字的尚有例,暗示是专提脂砚的,实为绝无,更不要说点名称呼(靖本新出的这一条,当然暂不应纠缠在内)。如果把第一条批解释为脂砚自批(我就是这样理解的),那么后一条批" 前批……" 云云" 今丁亥夏……" 云云,分明是相为呼应的情理,如何又会脂砚先畸笏而" 别去" ?二、即使承认上举二批同属畸笏之言,则脂砚既然在丁亥夏前就已" 别去" ,那么甲戌本的一条重要批语——八年后脂砚" 甲午八月泪笔" 尚有批语,又将如何解释?三、主张" 脂、畸为二人" 说的(同时又正巧是主张雪芹卒于壬午的),必然辩论说:"甲午" 是错字," 夕葵本" 残叶不是明明写作" 甲申" 吗?是脂砚卒于甲申与丁亥之间。于此,就又缠出一个新问题来:甲戌本中的批语,钞写相当工整,讹错不多(与庚辰本情况大不相同,对比便见)," 甲午" 二字十分清楚,原件现在,历历可考。而" 夕葵本" 残叶偶现于书中夹存,该叶第一行写作" 夕葵书屋本《石头记》卷之一" 后,即专录此批,批后又即紧接再写" ……卷之二" 一行字样。此外再无文字。必应指明:此种款式未之前闻,实感不伦不类。而尤要者,乾隆旧抄本的" 卷之一" 等形式,本不等于" 第几回".如戚本、蒙本,都是每一卷包括十回正文之数,即八十回书共分八卷。庚辰本每回首叶回目前,亦必书明" 卷之□" ,另行再书" 第几回".观其每册十回,可知亦即每十回为一卷之意。甲戌本虽中缝于某回即标某" 卷" ,但回前实无" 卷之□" 的字样款式。如此," 夕葵本" 这张残叶,一行记明" 卷之一" 后只录一条批语,又一行即写" 卷之二" ,究属何义?实觉难知。再说,此残叶所录的批,在甲戌本原是两条,它却接连而书。此亦十分可疑。充其量,夕葵残叶亦不过同出过录,我们能否即据此孤零怪异的残叶(它的存在好像是专为解决" 甲午" 问题而来的)以定甲戌本之" 误" ?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有商量馀地。
又如," 丁丑仲春" 畸笏一批追忆" 丁巳春日,谢园送茶" ,此" 丁丑" 年份为所有畸批中仅见。读者可参看我在第九章第二节中所列的那个批语年月、署名的三组情况表。有此" 丁丑" 一批,便可将拙说" 打乱".但是,这条" 丁丑"批,又正是一种单文孤证,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佐证线索。只要看一看拙表所列的畸笏署名记年月的那种方式与习惯,就很难设想他在丁丑年只批了一条批,或是只记了一次年份——怎么解释,也不免令人觉得有点难以圆通。
其他琐碎缠夹的,今不具赘。我记下这些,并无意执此数点而轻疑全部。我只觉上述的几个涉及考订上有不同意见的地方,还有待深入研究,未宜遽下结论。和很多读者一样,我深切盼望靖本原件还有再现之日,那时当可再作全面研定。
一九七三年八月七日记。
七 "惭愧当年石季伦" ——最早的题红诗乾隆间满洲明义所著诗集名《绿烟琐窗集》,乾隆旧钞本(北京图书馆藏),里面有《题红楼梦》七言绝句二十首,是现在已然发现的正面提到《红楼梦》的最早资料,今为读者参看方便,转录于后:题红楼梦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佳园结构类天成," 快绿怡红" 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第一首)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
(第二首)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第三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原作" 雨" )把,扇纨遗却在苍苔。(第四首)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
(第五首)晚归薄醉帽颜(疑当作" 檐" )欹,错认猧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嘻。(第六首)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原作" 嬴" )得静工夫。(第七首)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第八首)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第九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漫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挐(原作" 絮" )听不真。(第十首)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
(第十一首)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十二首)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疑当作" 欹" )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第十三首)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第十四首)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第十五首)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第十六首)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第十七首)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第十八首)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
(第十九首)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第二十首)这一组绝句诗,要说怎么好,当然说不上,但是作为有关《红楼梦》的最早纪录资料来看,却是很可宝贵的。
先看诗的内容,今按次序试为解释,罗列一下:第一首,正出大观园,同时明出怡红院,暗出宝玉。" 春风秋月" 表面指景物,实则有别义,当参看《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 第二首,正出怡红院。此二首点明主题地点。
第三首,正出潇湘馆,暗出黛玉。按此诗当兼指《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情事。
鲁迅先生曾于《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特据戚本引录了此回的一段原文,略云:"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迴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她' 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 紫鹃道,' 好些了。' ……" 持以为诗句所咏对看,正合。
第四首,暗出薛宝钗,写扑蝶。(第二十七回)
第五首,写宝玉遭贾政笞打后,遣晴雯送旧手帕于黛玉事。(第三十四回)
第六首,写宝玉赴宴会归来,误认晴雯为袭人,撕扇子等事。(第三十一回)
第七首,指宝玉梦游" 太虚幻境" 以后,初进园时作《四时即景诗》事。
第八首,写麝月独自守屋,宝玉以篦子为其篦头事。(第二十四回)按" 小红" 一词,乃借用泛名,与《红楼梦》中丫环林红玉通称小红者无涉。" 小红"似始见于《刘梦得文集》卷第十" 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 诗题,后来被借用,如大家习知的姜夔" 小红浅唱我吹箫" 这一句诗,实亦暗用刘禹锡诗题中事,并非范成大赠他的青衣真个叫做小红,元人笔记所纪,也大类痴人说梦。与明义交游倡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戏题嬉春古意册》(敦诚《四松堂集》卷三有文为此册题记)绝句之七云:" 扫眉才子校书家,邺架亲拈当五车;低和紫箫吹彻曲,小红又泼雨前茶。" 即借名泛义的用法。又如同时人钱泳《履园丛话》" 谭诗" 类所引马药庵赠婢改子诗(注)第三首云:" 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 亦正同其例。